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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文言的特點(1)

文言和白話 张中行 18613 2018-03-20
這一章談文言的特點。特點是對比之下的產物。同什麼對比?當然是同白話,其中包括現代漢語;有時甚至偏重現代漢語,如繁體字和異體字,同古白話比就沒有這樣的問題。特點概括為兩類:一類是組織方面的,其中包括字、詞、句、篇;字又分為字形和字音。一類是表達方面的,包括押韻、對偶和用典。 5.1組織方面:字形 字有形體,是手所寫,眼所見;有聲音,是口所說,耳所聞;有意義(除了極少數,如“蜻”之類),是心所理解。 5.1.1用字數量多 近年來,不只一個人做過現代漢語用字的統計,結果大致是:常用字三千多,次常用字約三千,合起來不過六千多。 《新華字典》是小型的字典,收字一萬左右(包括繁體和異體)。 《現代漢語詞典》是中型的詞典,因為也略照顧方言詞語和舊詞語,收字比較多,超過一萬(包括繁體和異體)。至於也供讀文言典籍用的辭書,收字就更多,新《辭海》是一萬五千左右(包括繁體和異體),新《辭源》用繁體字排,一萬四千左右,這都是為實用,不求全。求全的,舊的有《康熙字典》,收字四萬七千多,新的有《中華大字典》,收字四萬八千多。這是由統計數字表現出來的文言用字多。多,有原因。原因之一是時間長,見於各時代典籍的(其中有不少後代不再用)都算;之二是有不少異體字,一個人吃了兩份糧甚至多份糧。

不由統計,我們翻翻文言典籍,也會感到那裡用字比現代漢語的作品多得多(繁體、異體不算)。有不少字我們感到生疏,音拿不准,義不清楚,不得不查辭書;有時甚至《辭源》也沒收,要查《中華大字典》。 5.1.2繁體字多 現在看漢字簡化以前印的書刊,不很年輕的人感到最顯著的不同是有很多繁體字,很年輕的人感到的也許不是繁體字多,而是許多字不認識。這感覺的一種來源是文言用繁體字,不用簡體字。其實,文字由繁化簡是必然的趨勢,因為省事總比麻煩好,這只要拿篆書同楷書一比較就可以知道。只是在舊時代,這趨勢靠自流,而漢字有堅定不移的特性,所以自楷書通行之後,除了少數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學小本本之外,筆劃多的字總是難於簡化。建國以後,從1956年起,國家有關單位陸續公佈漢字簡化的辦法,連同偏旁簡化的字都算在內,有一千幾百個字的形體簡化了。這些字,在舊時代的文言典籍裡,當然都是老樣子。由繁化簡是好事,可是我們總不能要求1956年以前印的文言典籍的文字變成簡體。這是文言給我們帶來的麻煩,我們要么不讀;如果非讀不可,那就最好還是也認識繁體字。 ——即使只是讀近年用簡化字印的古典作品,了解一些繁體字的情況還是有好處。隨便舉一兩個例。明朝有個大畫家名“文徵明”,在明朝而敢叫“徵明”,很奇怪,其實這“徵”是簡化字,繁體是“徵”。陶淵明《輓歌辭》有兩句是“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前幾年,某語文月刊登一篇文章,其中說“餘悲”應理解為“悲餘”,意思是為我悲傷,他不知道這“餘”字是簡化字,原為繁體,是“馀”。總之,繁體字多,好也罷,不好也罷,這是文言的特點,我們不能不注意。

5.1.3異體字多 兩個字或兩個以上的字,音同義同,只是形體不一樣,我們稱為異體字。表情達意,用一個夠了,卻要記兩個,如已經認識“管”,還要記個“箟”,增加了無謂的負擔,當然不好。常常還不只要多記一個,如“杯”要多記“盃”“桮”兩個,“窗”要多記“窸”“窓”“窻”“牕”“牒”五個。字形體不同,來源於時間長,地域廣,寫的人有不同的習慣。而異體流行之後,有些文人為了表示博雅,還常常故意用較冷僻的異體字。於是在舊時代,異體字就只能增加而不能減少。這是贅疣一類的病,最好割治。統一文字形體,秦始皇吞併六國以後,由李斯主持,搞過一次。後來就不再有人管。大規模地有計劃地整理異體字,是建國以後的事。 1955年底公佈了《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廢除了異體字一千左右。這之後,印文言作品,一般就不再用異體字。可是,正如上面所說,文言典籍幾乎都是舊時代印的,那裡面還是多有異體字。因此,文言的這種特點,雖然不合人意,我們還是不能不注意。

5.1.4通假字多 通假是用音同或音近的字代替,如把不准“帶”孩子寫為不准“代”孩子,把交“代”任務寫為交“待”任務,我們現在說是寫別字。自然,別字如果年齡增加,漸漸變為老牌子,得到多數少壯派認可,也就可以算正確了,如“交待”就是這樣。有人說,古人用通假字等於我們現在寫別字,這不完全對,因為情況有別。所謂別字,是有正牌以後,對冒牌的稱呼。推想較早時期(比如春秋戰國及其前),總有一些字,正牌未定,那就不管是南北對峙還是三國鼎立,都得算正統。這局面漸漸變化,一方勢力相對增長,其他相對削弱,於是用勢力大的那個字才有正確的意味,但用勢力削弱的那一個也未必可以算錯,比如不寫“早起”而寫“蚤起”,你說不對,他可以引《史記·項羽本紀》“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為自己辯護。因此,在這種地方,我們讀文言典籍,最好是多注意事實,少管對錯。事實是古人慣於用通假字,我們現在看(自然是戴著現在的眼鏡)會成為理解的障礙;但破除障礙並不難,是熟悉通假的情況,知道在這裡,此字等於彼字就可以了。

5.1.5少數典籍用楷字以外的字體 嚴格說,現在印書刊常用的鉛字是宋體,它和楷體有微小的分別。宋體是手寫楷體的方整化,就係統說仍然屬於楷體。我們現在讀的文言典籍,包括木版的在內,幾乎都是用楷體字。但是,如果我們讀的範圍較廣,鑽得較深,那就會遇見楷體以外的文字。大致說,這都是古文獻資料的影印或影寫。就字體說,有甲骨文,如劉鶚《鐵雲藏龜》、羅振玉《殷虛書契菁華》等;有金文(大篆),如王俅《嘯堂集古錄》、鄒安《周金文存》等;有小篆,除秦的金石遺物如《嶧山碑》、秦權秦量等以外,還見於許慎《說文解字》;有隸書,漢朝許多有名的石刻,如《張遷碑》《乙瑛碑》等都是;有草書,今存的許多帖,如王羲之《十七帖》、孫過庭《書譜》等都是;有行書,如懷仁集王羲之書《聖教序》、顏真卿《祭侄文稿》等都是。這類文獻資料性質專,量不大,可是它究竟是文言典籍中所有,所以想全面了解文言,也就不能視而不見。

5.2字音 漢語的字音是指一個音節,一般包括聲、韻、調三部分。所謂同音,是聲、韻、調都一樣;不同音,或者是聲、韻、調都不一樣,或者是三部分中的兩部分或一部分不一樣。以下泛泛談字音,都是指一個音節。 5.2.1字音變動快 同字形相比,字音的變動大多了。因為不管文言在眼睛裡怎樣穩定,它的音總要通過口語表現出來,而口語的音總在變,文言的音也就不能不隨著變。前面3.2.6節曾提到,不同時代的人讀第一篇《關雎》,聲音不會一樣。這不同的時代也許距離不很遠,比如春秋末期和戰國中期。不一樣的具體情況,可惜過去沒有錄音設備,了解清楚是做不到了。但我們可以推知,是一定有變化。以“北京話”為證,許多外鄉人提起它,總把它看作調和穩定的整體,可是多年住在北京的人清楚地感覺到,就解放前的幾十年(那時候五方雜糅的程度還不很厲害)說,前後可以分為三種:前是老旗人的話,中是老北京的話,後是文化界(包括學生)的話。前後有小差別,是隨著時間變的結果。這變的情況,放眼歷史,太複雜了,我們所能推知的不過是由書面上透露的一點點概略。這概略同我們讀文言典籍有關係(主要是中古時期),所以應該扼要地介紹一下。

5.2.2上古音 因為是概略,所以不妨劃分為三段:上古,中古,近古。先說上古。中古、近古有韻書,上古沒有。研究上古音,主要是想搞清楚押韻的情況,連帶也探索一下那時期聲母和聲調的情況。這風氣晚到宋朝才開始,到清朝許多漢學家手裡才有了可觀的收穫。可是各家的看法不盡同,如對於韻部,大致是越分越細:顧炎武分為十部,江永分為十三部,孔廣森分為十八部,王念孫分為二十一部,到王力先生就增到二十九部(詳見《詩經韻讀》)。對於聲母和聲調,各家的看法自然也不一致。但是根據各家研究的成果,我們可以知道上古字音的一些情況。這方面的知識可以解決閱讀時會碰到的某些疑難,如該押韻的地方,我們照今音讀不押韻,了解古音的情況之後,知道還是押韻。但我們的所知,就質說終歸是概略,就量說終歸是點滴,用這概略和點滴來追踪古人讀時的聲音,自然還有很多困難。幸而我們讀文言典籍,一般是追求意義;至於聲音,知道與後代有別而不清楚“別”的細節,也沒有什麼大妨害。

5.2.3中古音 中古大致指南北朝到唐宋這一段,不了解這時期音的情況,就不是沒有什麼大妨害了。因為這時期有大量的韻文和駢文作品,我們喜歡讀,可是用現代音讀,常常會體現不出作品的聲音美,這就不能不感到茫然。字音一般由聲(少數字沒有聲母)、韻、調三部分組成,所謂聲音美,主要表現在韻和調方面,聲的關係不大。舉杜甫《旅夜書懷》五律為例,前四句是:“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舟”和“流”要同韻,又要同是平聲,才能押韻;就調說四句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獨”舊是仄聲)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第一句和第二句,第二句和第四句,同地位的字要平仄不同,才能對偶(對偶有聲音方面的要求,是平對仄,仄對平)。這樣,讀舊韻文和駢文作品,想要體現聲音美,就必須知道那時期字的韻和調的情況,或者說,與現代字音差別的情況。

對於中古字音,比之上古,我們知道得清楚多了。這是因為有不少韻書可以參考。現在能見到或考知的,有大影響的,最早是隋陸法言《切韻》,它總匯古今南北,分韻比較細,共有193部;調是四種,平、上、去、入。稍後,《切韻》由唐人孫愐修訂,成為《唐韻》,韻略有增加,是195部,聲調相同。到宋朝陳彭年等增修,成為《廣韻》,韻又增加,成為206部;聲調還是平、上、去、入四種。唐人科舉考詩、賦,押韻並沒有像《唐韻》分韻那樣細,而是有些相近的韻,如“冬”“鐘”同用,“支”“脂”“之”同用。宋丁度等編《禮部韻略》,是作為程式,供考試時遵照的官書,把可同用的韻合併,只剩108韻。到金元時期,108韻又合併為106韻,因為這種分法見於金朝王文鬱編的《平水新刊禮部韻略》,所以通稱“平水韻”(也有人說,因為南宋編《壬子新刊禮部韻略》的劉淵是平水〔今山西省臨汾市〕人,所以這樣叫)。平水韻壽命長,勢力大,到清朝成為《佩文詩韻》,或簡稱《詩韻》,也是官書,考場內外必須遵照。 《佩文詩韻》把韻分為平、上、去、入四部分。平聲(不分陰陽,與現代音不同)包括上平聲(上平、下平不是平聲聲調的分類,而是因為平聲字多,分為上下兩卷)一東、二冬等15韻,下平聲一先、二蕭等15韻,共30韻;上聲包括一董、二腫等29韻;去聲包括一送、二宋等30韻;入聲包括一屋、二沃等17韻。每一韻大致以常用、不常用為先後,羅列屬於這一韻的字,如上平聲一東韻有“東”“同”“銅”“桐”等174字,上聲一董韻有“董”“動”“孔”“總”等36字。

讀中古以來的文言作品,只要熟悉《佩文詩韻》,不清楚韻書的演變情況也未嘗不可。如讀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覺得第二句不合“平平仄仄平”的格律,那就可以查查《佩文詩韻》,知道“獨”是入聲一屋韻的字,“看”是去聲十五翰韻的字,又是上平聲十四寒韻的字(這裡是用平聲音),然後讀作guizhongzhidu(普通話沒有入聲,可讀作去聲)kan,合了格律,就可以體現聲音的美。 5.2.4近古音 代表近古音(主要指北方官話)的重要韻書是元周德清《中原音韻》。這是為北曲作的書,因為曲是俗文學,不用書面語的中古音,所以韻書要根據口語改弦更張。大的更動是:平聲分陰陽;取消了入聲,把原來的入聲字分別編入陰平、陽平、上聲、去聲;韻部不按四聲分,為19部(因為平仄可以通押)。如果我們熟悉現代語音的情況,那就可以發現,《中原音韻》的語音系統已經同現代語接近。其實,由中古音向近古音轉化,並不始於元朝,據有些人考證,入聲收尾的-p、-t、-k,在宋朝已經漸漸失落。 《中原音韻》的大膽改革,只是承認了既成事實。可是保守派的中古音的韻書還在堅守陣地,統治著詩詞等作品。比如明朝高啟作詩,清朝王士禛作詩,甚至現代部達夫作詩,用的字音還是唐宋人的規格。所以談起近古音,書面上實際是雙軌制:真近古音只統轄一部分俗文學作品,其他還是中古音的天下。我們這裡是談文言的特點,文言同近古音的關係不密切,所以用不著深究。

5.2.5文言的讀音問題 語音的變化是漸漸的,但又是不停止的。總在變,積少成多,就可能如俗話所說,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說十年也許過於誇張,說百年總不為過吧?可是我們談三千年語音的變化,只分為三期,這太粗略了。用這粗略的模式來鑄造無數作品寫作時的音,當然不可能。所以讀文言作品,只能用現代的音。例如“關關雎鳩”,不管孔子怎樣讀,我們只能讀作guanguanjuju,“細草微風岸”,不管杜甫怎樣讀,我們只能讀作Xicaoweifengan。一般說,追舊音不只不可能,而且沒有必要,甚至不合算,因為我們是一貫用現代音寄託情意,如果換用生疏的音(假定辦得到),那就會使感受的真切度和深度都受到影響。但這是一般說,不是毫無例外。常會遇到的例外情況有兩種:一種是依舊說要變讀,如“滑稽”要讀guji,“王天下”要讀wangtianxia;另一種是不從舊讀有礙聲音美,如“閨中只獨看”的“獨看”,用現在音讀dukan,不好聽。怎麼樣處理才妥當? 先談前一種情況。變讀的情況相當複雜。有的來自通假,如“母內諸侯”,“內”等於“納”,“王大說”,“說”等於“悅”,那就不能照字面讀,非變不可。非變不可,也就不成為問題。另一種變讀不是這樣,如“滑稽”的“滑”讀gu,“石瀨兮淺淺”的“淺淺”讀jianjian,“酈食其”的“食其”讀yiji,“龜茲”讀qiuci,“南無阿彌陀佛”的“南無”讀namo,大概都是保存舊讀法,沒有隨著今音變。還有一種情況,是舊日所謂“破讀”,如“王天下”的“王”讀wang,“治國”的“治”讀chi,“操行”的“行”讀xing,“三思”的“三”讀san,都是藉變讀來分辨不同的意義或用法。讀文言,變讀,要多記,是負擔。有負擔總不如沒有負擔好。但這是原則,實際還要看有沒有必要。關於破讀,呂冀平、陳欣向二位曾舉出許多理由(原則沒有貫通、傳注家認識不一致、並非必要等),認為應該放棄大多數,保留極少數(《古籍中的“破音異讀”問題》,《中國語文》1964年第5期)。我贊成減輕負擔的原則,也贊成不一刀切的辦法。例如破讀有沒有必要,就不可一概而論。現代語是承認它有時候必要的,如“射中”的“中”讀zhong,“對稱”的“稱”讀chen,“間隔”的“間”讀jian,“生長”的“長”讀zhang,等等。現代語是還活著的,我們奈何它不得。可是這樣一來,讀《史記·項羽本紀》“道枳陽間行”之類,“間”就只好讀jian;那麼,“間”變讀了,“道”呢,變為dao?這是從今的原則與一貫的原則有時會衝突。還有另外的情況需要考慮。比如“扁pian舟”(小船)、“長zhang物”(多餘之物)、“心廣體胖pan”(胖的意義是安舒)、“宮商角徵zhi羽”(徵是五音之一)之類,如果照字面讀,似乎就會影響正確意義的表達。看來處理的辦法最好是經濟和表意兼顧,盡量不變,不得已就變。這是原則,具體實施難免遇見兩可的情形,即使不會很多。至於保存舊讀法的那些,也可以用這個原則處理,現代語中有對證的,不變會影響意義的,變;此外可以照字面讀。這種從簡的處理辦法,道理上說得通,因為事實上是:一,現代語已經這樣處理了不少,如“大使”的“使”,“品行”的“行”,“忠告”的“告”,“文過飾非”的“文”,等等,都不變讀了。二,辭書也悄悄地用了這個原則(雖然不徹底),對於有些依舊說應該變讀的音,注“舊讀”或“讀音”,意思是照今音讀也可以了。三,普通話審音委員會也用了這個原則,如規定“口吃”的“吃”不讀ji,“葉公好龍”的“葉”不讀she。只是可惜,都是零零星星,沒有整個篩一遍。用減輕負擔的原則,應該整個篩一遍。這工作相當艱鉅,個個過關要費很大精力是一難,驟然全盤改會挫傷舊習慣是另一難。但只要我們接受這個減輕負擔的原則,對於問題的性質我們就不至有什麼迷惑,而要求慢慢解決也就不至太難了。 再談後一種情況。這是另一種性質的問題,來自文言的常用花樣,調平仄和押韻。上面5.2.3節說過,唐宋以來的文言作品,用的都是中古音,與現代音有差別,很明顯,如果用現代普通話音讀,有的地方就難免原來平仄協調的不協調了,原來押韻的不押韻了。前者如: (1)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 (范仲淹《岳陽樓記》) (2)睢園綠·竹,氣凌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 (王勃《滕王閣序》) (3)野·哭幾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 (杜甫《閣夜》) (4)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晏殊《浣溪沙》) 例(1)是散文用對偶,例(2)是駢文用對偶,例(3)是律詩用對偶,例(4)是詞用對偶。這些用中古音讀,“峽”是仄聲,和平聲“湘”對偶,“極”是仄聲,和平聲“通”對偶;“竹”是仄聲,和平聲“華”對偶,“澤”是仄聲,和平聲“川”對偶;“哭”是仄聲,和平聲“歌”對偶,“伐”是仄聲,和平聲“樵”對偶;“識”是仄聲,和平聲“何”對偶。如果用現代音讀,就都成為平聲對平聲,不合對偶的要求。後者如: (5)魚鳥猶疑畏簡·書,風雲常為護儲·胥。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他年錦裡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餘。 (李商隱《籌筆驛》) (6)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傳李白《憶秦娥》)例(5)是律詩,用上平聲六魚韻,如果以現代音為準,韻字的韻母要是u才能押韻,可是“書”“胥”“車”“如”都不是。例(6)是詞,用入聲韻(第四部的“月”“屑”),可是在現代語裡,“別”“節”“絕”已經變為陽平,不能押韻。這樣,讀這類作品就不能不考慮何所適從的問題。從新或從舊,兩條路自然只能走一條。用現代音讀的最大優點是省力,因為用不著背一東、二冬、三江、四支等等,以及記其中的哪一韻都收哪些字。另一個優點是不違背推廣普通話的原則(據我所知,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播音是堅守這個原則,所以讀文言作品就不管格律)。但是這種省力有如喜歡釣魚而不肯修整釣魚工具,其結果是本來可以釣得多,卻沒有釣那麼多,就是說,應該享有的聲音美卻有一部分(也許不很少)跑了。 “求之不得”,這也是礙難接受的事。可惜是沒有折中之道。或者宜於不同的情況作不同的處理。比如是偶爾興之所至,拿幾首詩詞讀讀,以後也許不再讀,或讀也不會多,那就用不著費大力先記一東、二冬。如果相反,是大有興趣,不只想再讀,而且想鍥而不捨,那就以費些力,記記一東、二冬為好,因為一勞可以永逸,投資不多而獲利很大。其他各種類型的中間的,我以為,即使不能記住《詩韻》的細節,能夠略知梗概,以減少閱讀時的疑難,總比毫無所知為好。 5.3詞 漢語的字和詞不是一對一的關係。有的字不是詞,如“蟋”和“蟀”,因為都不能表意。有很多詞不只一個字。字是形體和音節的單位,詞是能夠獨立表意的單位,大致相當於英語的word。 5.3.1生僻的詞數量大 我們翻看文言典籍,一種突出的印像是有不少詞面生:不知道讀音和意義,或知道讀音而不清楚意義,有時候甚至不知道某一個音節是不是詞。這不希奇,因為文言典籍是舊時代寫的,我們不熟悉舊時代,自然就不能知道表示舊時代的有些詞是怎麼回事。多用生僻的詞有不同的情況。 《儀禮》《禮記》中講喪祭等事的那些,其中許多行事以及所用器物等等,如“斬衰裳苴絰杖絞帶冠繩纓營屨”(《儀禮·喪服》),“薦黍稷羞肝肺首心見間以俠甄加以鬱鬯”(《禮記·祭義》),離我們現代的生活太遠了,我們自然會感到生疏。但這是記實,不得不如此。漢人作賦就不然,而是有意製造聲勢,找許多甚至造一些生僻的字來湊熱鬧,如,“其山則崆嵕嶱嵑嵣嶚刺,窄峉埊嵬,嶔巇屹巙”(張衡《南都賦》)就是這樣。這是作者認為必要、我們認為不必要的。再就是唐宋以來的許多複古文人(以明朝的為最厲害),為了表示自己脫俗,就常常用力找一些古奧的字來代替常用的那一個,我們看到,自然也會感到生疏。這當然更是不必要的。一般文言作品,用通行的文言寫,其中的一些詞,我們感到生疏,情況主要是兩種。以《論語·鄉黨》篇為例,一種是寫的古事物已經滅絕或不用,如“圭”“齊”(齋)”“儺”“紳”之類,另一種是現在仍然有而變了稱呼,如“恂恂如”“閾”“吉月”“兇服”之類。兩種相比,前一種的量比後一種要大,因為舊名物很多,詞自然要跟著多,只要那名物已成過去,我們見到那個詞就必致感到生疏。由感到生疏方面看,後一種性質也一樣,因為都是古用而今不用。文言典籍裡有很多古用而今不用的詞,這是讀文言作品的一個大難點,不能不注意。 5.3.2詞大多保存古義 詞有意義,還有年壽。不同的詞可能年壽有分別:有的長到幾千年;有的較短,或者出生得晚,或者用個時期不用了。年壽長的,有的意義不變,如“水”“火”“大”“小”之類,古人怎樣用它,我們還是怎樣用它。但也有不少意義有變化。變化可大可小,如“去國”古是“離開”國,“去上海”今是“往”上海,這是大變;“再”古只指第二次,今可以指第一次以後的許多次,這是小變。不管大變小變,都是古今意義不同。這不同經常表現在不同的(書面)語言裡。顯然,在文言典籍裡,用古今意義不同的詞,所用的意義一定是古的;現代語的作品相反,用古今意義不同的詞,所用的意義一定是今的。所以說,由詞義的演變方面看,文言保存了大量的早期的詞義。讀文言作品,必須重視這種現象,不然,把“去魯”理解為“往魯國”,當然是大錯,就是把“善走”理解為“能走路”,也總是錯誤,因為與原意不合。 5.3.3單音節詞多 詞的形體有短有長。短的只一個音節,如“人”“打”之類。長的不只一個音節,以兩個的為最多,如“人民”“思索”之類;超過兩個的比較少。說多音節的詞算“一個”詞,是因為造句的時候,它要整體活動,不能拆開單幹。比如“學習”,說“學習英語”可以,說“願意學習”可以,說“學鋼琴”可以,只是不能說“習——”,“習”不能獨立活動,所以“學習”算“一個”詞。就漢語說,在詞的庫存裡,單音詞加雙音詞是絕對多數。但這是不分古今的籠統說,如果分古今,那就單音詞和雙音詞的比例還有大差別:單音詞是古多今少,雙音詞是古少今多。這差別的來源是文言里許多經常單用的詞,到現代漢語裡不能單用了。以“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論語·顏淵》)為例,“足”現在要說“充足”,“食”要說“糧食”或“食物”,“兵”要說“武器”或“武裝”,“民”要說“人民”,“信”要說“信任”。詞的音節由單一變多,是長時期的漢語演進的趨勢。為什麼要這樣?是因為單音節獨用,同音異義的詞就必致過多。多而必須分辨,怎麼辦?這在書面語中好辦,比如兩位zhang先生,一胖一瘦,寫出來是“張先生胖,章先生瘦”,一看清清楚楚;口語就不行,要說“弓長張的張先生胖,立早章的章先生瘦”。同理,文言裡的大量單音詞,由口語流傳,為了意義清楚,就不得不用各種辦法(主要是拉個義同或義近的),使音節增加一倍。這樣,與現代漢語相比,文言詞彙的這個特點就頗為突出。說突出,不只因為它的靜態表現在堆堆上,還因為它的動態影響深遠。舉例說,詞的用法靈活,顯得本領大,主要是從這裡來的;句子偏短,顯得精煉,更是從這裡來的。說起句子短,我們不能不想到守嚴格格律的詩詞,如果不是單音詞多,象“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懷故國,空陳跡,但荒煙衰草,亂鴉斜日”(薩都刺《滿江紅》),這樣字少意繁的句子,寫出來是很難的。 5.3.4詞用法靈活 就意義說,雙音詞比相對的那個單音詞明晰、固定,如“友誼”“友情”“友好”“朋友”和“友”比就是這樣。較不明晰,較不固定,到用來造句的時候卻有它的優越性,是放在哪裡都過得去。比如說“以之為友”可以,說“友之”也可以,“友誼”等等就不成。文言詞用法的這種靈活性,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 (一)有不少詞兼有名、動兩種用法。如: (1)百姓聞王鍾·鼓之聲,管籥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 (《孟子·梁惠王下》) (2)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 (《孟子·梁惠王上》) (3)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4)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 (《史記·項羽本紀》) (5)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論語·里仁》) (6)·衣敝缊袍,與·衣孤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論語·子罕》) “鼓”“目”“衣”,都是在前一例裡表示事物,後一例裡表示動作。現代漢語也有這種情況,如“上鎖”和“鎖門”的“鎖”,只是非常少。文言裡卻是到處可見。這種現象,習慣上稱為“活用”。如果只是說到這裡,不錯;可是一般是還要進一步,說“鼓之”的“鼓”是名詞活用為動詞(“目” “衣”等同),這就有問題了。問題在於怎麼知道“鼓”是名詞。由語源?古字形似乎沒有偏袒的表示。由統計?可惜還沒有人這樣做。剩下的常用辦法是憑印象,也可惜,是兩種用法都不少。這有如一個小舖既賣油,又賣醋,如果甲說它是賣油帶賣醋,乙說它是賣醋帶賣油,這樣憑印象堅持一偏之見,取信於人是很難的。可是對於同樣性質的“鼓”的詞性的一偏之見,似乎都信之不疑,為什麼?很明顯,是因為都戴著現代漢語語法的眼鏡。用這副眼鏡看,“鼓”是名詞,毫無問題所以“鼓之”是活用,言外之意,這不是它的本職,是臨時通融一下。是不是臨時通融,應該去問孔子、孟子和司馬遷,推想他們是未必承認的。這牽涉到文言詞的分類問題。曾經有人注意這種現象,並向另一面偏下去,說古漢語實詞不能分類,如高名凱。折中的穩妥之道是能分,只是不應該依照現代漢語語法的框框去分。原因是,文言詞有靈活的特點,想分類就不能不重視這個特點。 (二)有的詞入句,用法可以偶爾變通一下。如: (7)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 (《荀子·勸學》) (8)武王乃·手大白旗以麾諸侯,諸侯畢拜。 (《逸周書·克殷解》) (9)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 (《孟子·梁惠王上》) “水”和“手”經常表示事物,這裡卻表示動作;“生”和“死”相反,經常表示動作,這裡卻表示事物。這樣的靈活與上面那種靈活有分別:上面那種靈活是經常,有如狗既可以看家,又可以協助打獵;這裡的靈活是偶爾,有如狗捉住一隻老鼠。這類用法,在現代漢語裡即使非絕對不可能,也總是非常少見。 (三)文言詞還有使動、意動之類的用法。如: (10)王果能·將吾,中原可得,於勝小敵何有? (方孝孺《客談二事》) (11)秦時與臣遊,項伯殺人,臣·活之。 (《史記·項羽本紀》) (12)於是乘其車,揭其劍,過其友曰:“孟嘗君·客我。”(《戰國策·齊策四》) (13)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 (《戰國策·齊策一》) “將”這裡是名詞,帶賓語,表示“使吾為將”的意思; “活”是不及物動詞,帶賓語,表示“使之活”的意思。 “客”是名詞,帶賓語,表示“以我為客”的意思;“美”是形容詞,帶賓語,表示“以我為美”的意思。一般介紹古漢語知識的書稱前兩例為“使動用法”,後兩例為“意動用法”。特別提出來介紹,是因為它不守常規;在現代漢語裡,隨意打破常規是不容許的。 (四)名詞作狀語。如: (14)齊侯……見大豕,……射之,豕·人立而啼。 (《左傳》莊公八年) (15)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16)下首至尾,曲脊掩胡,·猬縮·蠖屈,·蛇盤·龜息,以聽命先生。 (馬中錫《中山狼傳》) “人”“廷”“猬”“蠖”“蛇”“龜”都是名詞,分別修飾動詞“立”“叱”“縮”“屈”“盤”“息”,作狀語,在現代漢語裡,這種用法是少見的。 5.3.5有些零件性質的詞文言沒有 語言裡有些零件,研討詞類的時候像是附屬品,其實由表意方面看也未必不重要。例如在飯桌前說“我不吃”是一種意思,說“我不吃啦”是另一種意思。虛虛的語氣助詞尚且如此,其他充實得多的零件就不用說了。可是文言簡古,有些現在看來頗為有用的零件,它卻沒有。這指的是三種情況。 (一)沒有表動態的助詞“著”“了”“過”。那麼,表示事件、活動的“正在進行”“已經完成”“過去曾有”怎麼辦呢?一種辦法是由事件、活動的本身來說明。以《論語·公冶長》篇為例,“顏淵、季路侍”可以表示“正在進行”,“以其子妻之”可以表示“已經完成”,“或乞醯焉”可以表示“過去曾有”。另一種辦法是用表時間的副詞,如“方”“將” “且”“已”“未”“漸”“旋”等;或表時間的常用語,如“初”“先是”“昔者”“頃之”“須臾”“久之”等;語氣助詞裡有個“矣”,也有表示“已經完成”的作用。 (二)量詞很少,表示數量只用數詞。在文言中,除了表度量衡單位之類的詞(尺寸、斤兩、升斗等)以外,無論表名量還是表動量,都是數詞和所計之物直接組合,中間不加量詞。如: (1)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蟺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 (《荀子·勸學》) (2)今人有·五·子不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 (《韓非子·五蠹》) (3)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左傳》床公十年) (4)王趣見。未至,使者·三·四·往。 (宋濂《大言》)例(1)(2)是數詞和事物直接組合,例(3)(4)是數詞和動作直接組合,中間不用量詞,這在現代漢語裡是不行的。 (三)代詞數量多,可是沒有特定的表示多數的辦法。現代漢語的代詞沒有文言多,可是有不很完備的表多數的辦法。如“我”“你”“他”,可以加“們”,表多數;“這”“那”,可以加“些”,表多數。文言沒有這樣的辦法,是單一還是多數,一般要由語言環境(包括上下文)來推定。間或有所表示,如“吾屬”“爾曹”之類,可是“屬”“曹”不是專職,與“們” “些”的性質不同。 5.3.6有不少不用在句末的語氣助詞 文言,尤其早期的韻文,簡短,有時候為了聲音和韻味的整齊或充沛,要在句首或句中加個不表示意義的音節。如: (1)·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 (《論語·季氏》) (2)·言告師氏,言告言歸。 (《詩經·周南·葛覃》) (3)一雨三日,·繄誰之力? (蘇軾《喜雨亭記》)(4)北風·其涼,雨雪·其雱。 (《詩經·邶風·北風》) (5)日·雲莫(暮)矣,寡君須矣。 (《左傳》成公十二年) (6)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詩經·豳風·東山》)像這樣嵌在句首或句中的語氣助詞,文言裡有很多(楊樹達《詞詮》舉出上百個)。現代漢語的句子已經由短變長,難得有空隙,自然就用不著這些了。 5.4句 文言在句子的組織方面也有一些特點。這特點,有的表現在全句上,有的只涉及結構的一部分。下面擇要說一說。 5.4.1形體簡短 我們讀文言作品,一個突出的感覺是句子比較短,停頓多。如: (1)廣之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寬緩不苛,士以此愛樂為用。其射,見敵急,非在數十步之內,度不中不發,發即應弦而倒。 (《史記·李將軍列傳》) (2)山多石,少土。石蒼黑色,多平方,少圓。少雜樹,多松,生石罅,皆平頂。冰雪,無瀑水,無鳥獸音跡。至日觀數里內無樹,而雪與人膝齊。 (姚鼐《登泰山記》) 不計標點,例(1)是六十二個字,停頓十四次,平均四個半字停頓一次;例(2)是四十九個字,也是停頓十四次,恰好三個半字停頓一次。這在現代語的作品裡是罕見的。 文言句子偏於短,有多方面的原因。一種是單音節的詞多,這在上面第5.3.3節已經談到。另一種是慣於用意會法。如: (3)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之,事必危矣。 ……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 (《史記·信陵君列傳》) (4)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 (《漢書·李廣蘇建傳》) 例(3)的“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晉鄙聽”“不聽”都是假設的情況,照現代語習慣,前面都要用“如果”“假使”之類的詞,文言卻不用而靠意會。例(4)的“劾大不敬”是被劾,照現代語習慣,“被”要明白點出,文言卻不說而靠意會。還有一種原因是省略的詞語多,留到下面第5.4.7節再談。此外,文人筆下崇簡也是相當重要的原因,如上面所引《登泰山記》的文章,就分明是用意寫得這樣精煉的。 5.4.2整齊句式多 韻文要求句式整齊是當然的,這裡是專就散體說。在先秦的典籍裡,行文求句式整齊,《老子》是突出的代表。如: (1)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以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第二十二章) 《老子》的文章是格言式的,自然不能不這樣表達。其實也不盡然,如《荀子》總是長篇大論,句式也求整齊。如: (2)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循道而不忒,則天不能禍。故水旱不能使之飢,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則天不能使之富;養略而動罕,則天不能使之全;背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飢,寒暑未薄而疾,妖怪未生而兇。 (《天論》) 句式求整齊不只少數人,可見不是出於某些人的癖好。這由正面說是,整齊比不整齊會有比較好的表達作用。這作用包括兩個方面,是由語句的積累和對稱,意思可以更明朗,聲音可以更悅耳。因為有這樣的好處,所以到漢魏以後,它的勢力就越來越大。如南北朝時期寫散體文章,也是: (3)夫兩儀即位,帝王參之,宇中莫尊焉。天以陰陽分,地以剛柔用,人以仁義立。 ……歸仁與能,是為君長。撫養黎元,助天宣德。日月淑清,四靈來格。祥風協律,玉燭揚輝。九谷芻豢,陸產水育,酸鹹百品,備其膳羞。棟宇舟車,銷金合土,絲紵玄黃,供其器服。文以禮度,娛以八音,庇物殖生,罔不備設。 (僧祐《弘明集》卷四何承天《達性論》) (4)時有西域沙門菩提達摩者,波斯國胡人也,起自荒裔,來游中土,見金盤炫日,光照雲表,寶鐸含風,響出天外,歌詠讚歎,實是神功。自云年一百五十歲,歷涉諸國,靡不周遍,而此寺精麗,閻浮所無也,極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無,合掌連日。 (楊衒之《洛陽假藍記·永寧寺》) 可以明顯地看出來,這是有意湊四字句。這種風氣向下發展,精益求精,就不只求句式整齊,而且求相鄰的句在意義和聲音方面都對稱(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之類;平對仄,仄對平),並且長短有變化(四六或六四等)。這就成為駢體,留待下面介紹。 5.4.3判斷句的表示法 表達“……是……”,文言經常用“……者,……也”的形式。如: (1)南冥者,天池也。 (《莊子·逍遙遊》) (2)廉頗者,趙之良將也。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或者只用一個“也”字。如: (3)夫許,大(太)岳之胤也。 (《左傳》隱公十一年) (4)張衡,字平子,南陽西鄂人也。 (《後漢書·張衡傳》) 還可以“者”“也”都不用。如: (5)此堂,師長教士地。 (《明史·海瑞傳》) 這種形式同“是”的古今異用有關係。 “是”在文言裡經常用作指示代詞,一般不起聯繫的作用;如果用“……是……”的形式表示判斷,那要用“為”“即”“乃”之類聯繫,如“其北為河”,“五大夫乃秦官”之類。 5.4.4句中的主謂關係多用偏正形式表示 用在句中的有主謂關係的詞語,經常在主謂間加“之”字,使它成為偏正詞組。如: (1)唯·我·鄭·國·之·有·請·謁焉,如舊昏媾。 (《左傳》隱公十一年) (2)欲勿子,即患·秦·兵·之·來。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3)·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 (韓愈《師說》) 這也許是為了緊湊,因為偏正給人的感覺是一個單位,主謂是事物和動作並立,像是兩個單位。 5.4.5賓語前置的規格 現代漢語有賓語前置的形式,那是用“把”字。在文言裡,“把”字沒有這樣的用法,可是賓語前置有較多的規格。 主要是三種。 一種是,賓語是代詞,在疑問句裡要前置。如: (1)室如縣(懸)罄,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 (《左傳》僖公二十六年) (2)吾·誰·欺?欺天乎? (《論語·子罕》) (3)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 (同上) 另一種是,賓語是代詞,在否定句裡要前置。如: (4)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汝),莫·我肯·顧。 (《詩經·魏風·碩鼠》) (5)古之人不·餘·欺也。 (蘇軾《石鐘山記》)(6)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梁惠王上》)還有一種是,用中間加“之”或“是”的辦法使賓語前置,以加重語氣。如: (7)非·子之·求而·蒲之·愛,董澤之蒲可勝既乎? (《左傳》宣公十二年) (8)雞鳴而駕,塞井夷灶,唯餘·馬·首是·瞻。 (《左傳》襄公十四年) (9)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 (《尚書·周書·蔡仲之命》) 5.4.6狀語和補語的位置 介賓詞組“以……”“於……”以及一些副詞作修飾成分,現代漢語經常用在前面作狀語的,文言卻經常用在後面作補語。如: (1)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詩經·衛風·木瓜》) (2)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 (《論語·學而》) (3)中孚為其先妣求傳·再·三,終已辭之。 (顧炎武《與人書》) 有時候,現代漢語用作補語的,文言卻用作狀語。如: (4)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 (《論語·公冶長》) (5)夫天地之大計,·三·年耕而餘一年之食。 (《淮南子·主術訓》) 5.4.7省略較多 詞語省略是語言中常見的現象,只是與現代語相比,文言省略比較多。下面分類舉些例(括號裡是省略的詞語)。 省主語的: (1)余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於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 (宋濂《送東陽馬生序》) (2)()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 ()具答之。 ()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 (陶淵明) 例(1)省略的雖然都是“餘”,可是跳過兩個句號;例(2)“具”“便”不是承上省(換了主語)。這在現代語裡是少見的。 省賓語的: (3)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 (《墨子·非攻上》) (4)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嚐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以()賜公。 (《史記·項羽本紀》) 例(3)是省略了動詞後的賓語,例(4)是省略了介詞後的賓語。 省“使”“令”之後的兼語的: (5)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6)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豪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 (《戰國策·趙策四》) 像這種地方,現代漢語是不能省去“他”字的。 省介詞的: (7)晉主不銜璧()軍門,則走死()江海。 (卷一○四) (8)布袍脫粟,令老僕藝蔬()自給。 (《明史·海瑞傳》) 例(7)省略的是“於”,例(8)省略的是“以”。 5.4.8容許變格 文言作品,多數是在詩詞裡,為了適應字數整齊、對偶、押韻等要求,句子的組織還可以打破常格。如: (1)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杜甫《春日憶李白》) (2)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馬致遠《天淨沙》) (3)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 (李清照《聲聲慢》) (4)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杜甫《秋興八首》) 例(1)(2),名詞性詞語獨自作敘述句,例(3),形容性詞語獨自作描寫句,例(4),“香稻”和“鸚鵡”換位,“碧梧”和“鳳凰”換位,這在現代語裡都是不允許的。 5.5篇 表情達意,圍繞一個中心,寫完,情意沒有遺漏,文首尾齊全,有標題或可以加標題,我們稱為“篇”。文言的篇也有一些特點。 5.5.1篇幅較短 讀文言作品的人都會有這樣的印象,篇幅簡短的多,洋洋萬言的很少見。以記事的為例,《左傳》記戰事,有些是很複雜的,可是總是簡而得要;《史記·貨殖列傳》記由遠古到漢朝的經濟情況,頭緒那樣紛繁,可是字數並不很多。史以外的零篇文章,如我們常讀的《師說》《永州八記》《醉翁亭記》《赤壁賦》等當然更是這樣。篇幅簡短,有原因。舊時代事較簡,書寫印刷困難,習慣於照前人的規格作等等,這是客觀的。還有主觀的,是以簡短為上,如劉知幾《史通·煩省》引晉張輔《班馬優劣論》說:“遷敘三千年事,五十萬言,固敘二百四十年事,八十萬言,是班不如馬也。”唐宋以來的古文家甚至以簡繁爭高下。這結果是,文言作品與白話作品相比,在篇幅方面常常表現出明顯的差異。文言的有些體裁,還特別以短小精悍見長。如: (1)論贊——吾適齊,自泰山屬之琅邪,北被於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闊達多匿知,其天性也。以太公之聖,建國本,桓公之聖,修善政,以為諸侯會盟,稱伯,不亦宜乎?洋洋哉,固大國之風也! (《史記·齊太公世家》) (2)短札——卿事時了,甚快。群凶日夕云云,此使鄴下一日為戰場,極令人惆悵,豈復有慶年之樂耶?思卿一面,無緣,可嘆可嘆! (王羲之《雜帖》) (3)小記——蜀中有杜處士,好書畫,所寶以百數。 有戴嵩牛一軸,尤所愛,錦囊玉軸。一日曝書畫,有一牧童見之,拊掌大笑曰:“此畫鬥牛也?牛斗力在角,尾搐入兩股間,今乃掉尾而鬥,謬矣。”處士笑而然之。古唐云:“耕當問奴,織當問婢。”不可改也。 (蘇軾《東坡志林》) (4)題跋——往觀明允《木假山記》,以為文章氣旨似莊周、韓非,恨不得趨拜其履舄間,請問作文關紐。及元祐中,乃拜子瞻於都下,實聞所未聞。今令其人萬里在海外,對此詩為廢卷終日。 (黃庭堅《跋子瞻木山詩》) (5)詩話——“僧敲月下門”只是妄想揣摩,如說他人夢,縱令形容酷似,何嘗毫髮關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會心,則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生情,自然靈妙,何勞擬議哉! “長河落日圓”初無定景,“隔水問樵夫”初非想得,則禪家所謂現量也。 (王夫之《薑齋詩話》)我們讀白話作品,不管是中古的還是近代的,像這樣用語不多而意義深遠的幾乎難於找到。 5.5.2押韻文體比較多 押韻起初是伴隨著歌唱來的,所以早期的押韻作品,如《楚辭》的大部分,漢樂府詩,都是可以歌唱的。這個系統向下傳,文人仿作,理論上應該還是可以歌唱,事實上卻大多不再譜入管弦,如魏晉以來的五言詩,以及唐人作的古體詩和近體詩都是這樣。但因為這些作品終歸屬於可歌的系統,所以間或還是會譜入管弦,如唐朝的歌伎就曾以近體詩為歌詞。詞也是這樣,早期是花間、尊前的歌詞,到後期,文人仿作的就不再歌唱。這類作品,不管可歌還是不可歌,總之都是押韻的。至於數量,我們都知道,是大得驚人。 詩詞之外,還有本來不預備歌唱,事實上也沒有用它作歌詞,而也押韻的不少作品。照後代“詩”和“文”的習慣用法,這些押韻的作品是詩詞以外的“文”。常見的有以下幾種。一種是“賦”。這個體裁來源於《楚辭》,所以也稱為“辭賦”。不過就入樂與否來看,兩漢以來的賦與《楚辭》有分別:《楚辭》中如《九歌》是歌詞;漢賦如《上林賦》《兩都賦》等,六朝賦如《別賦》《哀江南賦》等,都不是歌詞。不歌而押韻,所以是韻文。另外幾種是“頌”“贊”“箴” “銘”“誄”“祭文”(極少數用散體)。其中以“銘”的類別最多,用途最廣,如劉禹錫有《陋室銘》,是貼在屋裡,還可以掛在座旁,是“座右銘”;寫在碑文後面是“碑銘”,墓誌後面是“墓誌銘”;又任何器物上都可以刻銘,如“硯銘”“琴銘”等。 詩詞和押韻的文是照習慣要押韻的一些體裁。文人作詩詞,寫韻文,習慣了,成為癖好,有時寫照例應該用散體的文章,也會忽而興之所至,用幾句韻語。最突出的例是范仲淹《岳陽樓記》,“若夫霪雨霏霏”一段,幾乎連散式的句子也想湊韻。 白話文句子長了,而且常常是字數多少不等,想押韻就比較難,所以文言各體的押韻花樣,唐宋以來,只見於文白夾雜的曲和彈詞等作品裡,到現代語的作品裡就差不多絕跡了。 5.5.3文體種類多 對付不同的用途,書面語言不能不分為各種體。體是按照內容不同、寫法不同而分的類。不同的類有不同的名稱,如“詩”“賦”“論”“書”等。大致從漢魏間起,有些人開始注意文章作法,於是談到文體,如曹丕《典論·論文》中有“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的話。到南北朝,劉勰寫了一部,是文論的專著,裡面卷二到卷五都是研討各種文體的,標題是:明詩,樂府,詮賦,頌讚,祝盟,銘箴,誄碑,哀吊,雜文,諧隱,史傳,諸子,論說,詔策,檄移,封禪,章表,奏啟,議對,書記,共二十種。這不是嚴格的邏輯分類,如“諸子”和“論說”就不能截然分開。但可以看出,在那時期,文人心目中的文體已經很多。 稍後,昭明太子蕭統編《文選》,把文體分得更細,計有:賦,詩,騷,七,詔,冊,令,教,(策)文,表,上書,啟,彈事,箋,奏記,書,移,檄,對問,設論,辭,序,頌讚,符命,史論,史述贊,論,連珠,箴,銘,誄,哀,碑,墓誌,行狀,吊文,祭文,共三十八種。蕭統選文有標準,他在《文選序》中說,要“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就是說,選的是美文,所以經、子、論辯文不選。如果各種性質的文章兼收,文體的數目還要多一些。 《文選》給文體分類,大致是以文的名稱為標準,不同名的有一個算一個,因而有些內容相近甚至相同的,如“上書”和“書”,就算作兩類。後代一部有名的選本,姚鼐的《古文辭類纂》,只收古文不收詩歌,分類是內容和名稱兼顧,計有:論辨,序跋,奏議,書說,贈序,詔令,傳狀,碑誌,雜記,箴銘,頌讚,辭賦,哀祭,共十三大類。這樣合併,眉目清楚,正如編者在“序目”中所說:“一類內而為用不同者,別之為上下編雲。”可見細分,類是還要比這多的。 文體種類多,還可以從文人的文集裡表現出來。如蘇軾是各體都擅長的作家,《蘇東坡集》收的文體計有:詩,詞,賦,銘,頌,贊,論,策問,敘,狀,表,啟,書,記,碑,傳,青詞,祝文,祭文,行狀,墓誌,辭,策,劄子,奏議,制誥,外制,內製,樂語,差不多三十種。 文體種類多,與上層人物的排場有關係,比如同樣是一封信,寫給皇帝就得改個名稱,叫奏章之類。白話是人民大眾用的,所以許多表示排場的名稱就用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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