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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附錄二

文言津逮 张中行 13416 2018-03-20
這本名為的小書是八十年代初所寫,其中“寫在前面的幾句話”裡曾說“要不要人人學文言是個大問題”,只是這樣輕輕一點而沒有談。兩三年之後,我想談談這個問題,於是寫了一篇《關於學文言》,刊於《語文論集(一)》(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出版)。這篇文章是泛論學文言問題,對於這本小書的讀者也許有些參考價值,所以藉這次新印之機,作為附錄,收在這裡。 關於學文言 文言是與口語有距離的書面語。這是置身今日的泛泛說,不准確,也難得準確。問題在於口語指什麼。 《尚書》的一些“誓”,古銅器的銘文,推想與當時口語的距離,即使有也不大,可是我們說那些是文言。看來口語應該指現時的。但也並不完全對,因為中古時期禪宗和尚以及朱子等的語錄,同現在口語的距離也不小,可是我們不說那些是文言。這個問題相當複雜,勉強說,是一種語言,客觀方面,以秦漢時期的作品為樣本,有自己的不受口語約束的一套詞彙語法系統;主觀方面,文人執筆,要照這個系統的規格寫,不理會口語,甚至有意避開口語。

兩千多年,絕大多數典籍就是這樣寫下來的,我們說那是文言。說話,用另一套。同是表情達意,用兩套,負擔重。更大的不便是難懂難學。於是,由於外國拼音文字的啟發,“五四”時期出現了文學革命,革的重要一項是改用白話寫,求言文一致。這陣風力量不小,以現象為證,幾十年來,報刊書籍上是現代語獨霸。但文言並沒有死亡。少數遺老遺少還用它寫,至少是某種性質的文字,如書札和日記,用它寫,這且不說。值得注意的是還在學。我上小學,國文(現在稱“語文”)第一冊第一課是“人、手、足、刀、尺”,用“足”不用“腳”,可見念的兼有文言。到中學,高中國文是清一色的文言。這個教材傳統解放後也繼承了,只是文言的量減少一些。如果問為什麼要這樣,答復大概是,以求能夠批判地接受文化遺產,也就是不能不讀古籍。真就不能不讀嗎?這顯然是個問題,不過提出來深入討論的不多。多數人多注意的是文言難學,絕大多數年輕人學不會,白費了不少時間和精力;有不少人現代語還沒學好,大概應該由學文言負一部分責任。這樣考慮,結論是主張不學。事實是在學,不少人的意見是不學,這就形成矛盾,至少是問題浮到表面了。怎麼解決?據說,有的語文期刊要發起討論了,這很好,有問題,應該求盡快並較妥善地解決。我個人想,這個問題很複雜,其中的各個方面,恐怕都不是簡單的“可”“否”所能定案,就是說,都需要分析。以下立腳於分析,分項談談我的看法。

一、文言典籍的長短 現在領證書,攻學位,都不考八股文,不考試帖詩,學文言只是為了能夠讀文言典籍。文言典籍值得讀嗎?這像是不成問題。其實不然,即如魯迅先生就曾主張青年人不念線裝書。自然,在這方面他自己也難於貫徹始終,因為他念了大量的線裝書,還為友人許壽裳的兒子擬定讀古籍的目錄。不能不讀,理由大致有以下幾項:(1)總的說,到目前為止,漢字的典籍,絕大多數是用文言寫的,這份文化遺產,如果想繼承,就不能不學會文言。 (2)歷史是連續的,為了現在和將來,我們必須清楚了解祖國的歷史,這就不能不學會文言。 (3)有不少與歷史有關的專業,想研究,就必須讀文言典籍,例如研究經濟史就不能不讀史書食貨志,研究中醫就不能不讀《傷寒論》,研究文學批評史就不能不滿,等等,這些典籍都是用文言寫的。 (4)不搞有關歷史的專業,或行有餘力,或安享清暇,會有欣賞文學藝術的要求,其中很可能包括讀《楚辭》、漢文、唐詩、宋詞等,這也就不能不學會文言。 (5)從事寫作的人,或只是常常拿筆的人,需要從各種名作中吸收營養,這各種名作中不能開除文言作品,因為這是土產,而且豐富,容易吸收利用。

以上是長的一面。還有短的一面,是用現在的標準衡量,舊時代的作品難免有毒素,不小心會中毒。有沒有這種危險?應該說有。這有多種情況。如愚忠愚孝、升官發財等思想,讀了就吸收,這是近墨者黑。又如唐朝房琯學古代,用車戰,結果大敗,這是食古不化。再如是短篇小說的名作,可是有的人讀它,所得不是藝術的欣賞,而是相信世間真有“異”,這是捨精取粗。總之是藥不壞,可是有副作用。怎麼辦?敬而遠之必致成為因噎廢食,這不應該。唯一的通路是批判地接受。 “批判”之後有“接受”,所以結論是還要學。 二、都學的此路不通 學,是想學會。會有等級之別。上者如王引之、俞樾之流,不只能讀懂,而且能看出古籍有問題。中者如舊時代的通達讀書人,舊典籍幾乎都能理解。下者如現在中學教學大綱所要求,能夠“初步閱讀文言”。怎麼樣算初步,很難說,這裡假定有個共同的認識,是,讀加標點的宋以後的記敘文,如筆記之類,能夠理解,大致不誤。這樣,我們就可以看看中學生的程度如何。熟悉中學情況的人都知道,高中畢業,能夠“初步閱讀文言”的可以說絕無僅有,也就是並沒有學會。這就使我們不能不想到一個問題,現在,上中學的還不是青年的全體,但這是教育事業的一個方向,如果不久的將來,全體青年人都受到中等教育,而中學語文課兼教文言,這就等於要求全國人都能夠“初步閱讀文言”,這辦得到嗎?我的看法是辦不到。原因主要不是方法需要改進,而是客觀情況限定不應該統一要求,或至少是不必統一要求。理由之一是,同樣是課程內容,性質和功用可能不同,就拿現代漢語與文言比較,現代漢語非用不可,文言就不然。理由之二是,文言既然非過現代社會生活所絕對必需,那就應該容許,或不能不容許,需要並喜歡學的,學,不需要並不喜歡學的,不學。理由之三是,大多數學業、行業,與文言的關係很少或沒有,從事這類學業、行業的人,不會文言不至有什麼明顯的不便。理由之四是,上面提到欣賞文學藝術,說明學會有好處,但由此只能推論,人人有學會文言的權利,不能推論,任何人沒有不學文言的自由。理由之五是,學會文言要佔用不少時間,還要有濃厚的興趣支持,可是有不少人確實沒有時間和興趣,所以事實是不能要求這些人也學會文言。總之,考慮多方面的情況,結論似乎只能是,都學會既不可能,又不需要。

三、都不學的此路不通 學是一條路,不學是另一條路。走前一條路,坎坷難行,很容易或不得不轉過身,走另一條路。現在,有些人,包括不少語文工作者,傾向於甚至堅決主張不學文言了。理由似乎不止一種,有的比較深遠,如認為現在有一股復古風,偏愛文言,課堂學,課外提倡;連現代語的文章也深受其影響,尤其寫景、報導一類的,常常強拉一些文言詞語往文章裡硬塞,弄得非驢非馬;出版機構自然不能不隨著風氣走,於是搶印文言讀物,以便多銷,多賺錢;等等。這很不好,必須改變,辦法是不學。較為常見的理由是學會不容易,事實是學不好,白費精力,不如把寶貴的精力用在有大用的地方,就是集中力量學好現代語。還有一種想法,和剛說過的理由有關連,是中學時代學文言,必致攪得現代語更難通順,因為年輕人還分不清文白,兼學兩種,最容易攙合。此外或者還有種種,但結論是一致的,應該不學。這些主張不學的理由,可以說都言之成理。但理,正如情況的本身,常常不只一面。不學,(假定)有好處,是一面。不學還會引來別的結果,這別的結果未必都是可意的,是另一面。具體說是,都不學了,繼承文化遺產的大任務就難於完成。當然,不見得有人斬釘截鐵地主張都不學,但中小學時期都不學了,通往學會的路還能鋪設在哪裡?可見所謂應該不學,我的體會,話只是說了前一半;更重要的是後一半,要有適當的辦法補救,這個辦法必須提出來,講清楚。不然,就算是杞人憂天吧,想到若干年之後的情景實在不能不憂慮。就目前說,有兩種情況值得注意,一種是,通文言的人,大部分是年過半百的,連這部分算在內,數量還是有限,如果此後都不學了,五十年以後會是什麼情景?很可能是大量的文言典籍在書庫中高臥,沒有人利用。另一種是,不管由於什麼原因,現代人研究現代的學問,處理現代的事務,寫現代語的文章,還常常離不開舊的;不要說不會,就是似通非通,也常常會出毛病。不久前看某報,碰到一篇證明六月可能下雪的文章,想是為關漢卿劇本中像是不合理的六月雪辯解,用意很好,引的證據大概是《明史·五行志》吧,說某年某月某日曾“雨雪”,引文後作者解釋說,可見那一天是下雨之後又下雪,這是把應解為“降”的“雨”誤解為風雨的“雨”了。專說這一個字是小事,但推而廣之,用舊而多誤就是大事了。總之,談起文言,都不學總不是辦法。

四、路在兩極的中間 都學,辦不到,都不學,不應該,適當的處理辦法當然只能是,一部分人學,一部分人不學。哪一部分人學,哪一部分人不學,有比例問題。定比例,或估計比例,要根據許多條件,由一般人的文化程度、社會風氣、教學方法直到出版情況等都是,心中無數,難於懸擬。但鑑諸往而知來者,設想學的人數比不學的人數少,甚至少得多,大致不會錯多少。其次是落實到個人頭上的問題。比如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個人,比例已定,是十分之三學,十分之七不學,根據什麼原則,用什麼辦法,把十個人分為學與不學兩類?這又要考慮許多條件,如資質、興趣、學業或行業需要、學習過程的遲速、造詣高低的可能性等都是。這些條件都不是短期內能夠測定的,特徵要在某種措施的過程中慢慢顯示出來。為了容易說明底里,舉兩個同年齡的兒童為例。他們在同一位老師的指導下學習,讀的語文課本中有文言教材,課外,老師還給他們介紹一些淺近的文言讀物。學的過程中,漸漸地,甲兒童表現為有興趣,因而收穫大,進步快;乙相反,不願意念,收穫很小。過些時候,前程也漸漸明朗,甲想學本國史,乙想學計算機,其他情況的表現也有類似的情形。這樣,不管由誰下結論,就可以大致斷定,甲可以或應該學文言,乙不必學。就整個社會或全國說,經過試驗、測定,結果是一部分人學,一部分人不學,這就是不能不走的中間的路。

五、自選的教學制度 實事求是,應該說“先嘗后買”的教學制度(當然是只就學文言說)。兒童上學之前,文言是什麼,不知道,願意學不願意學,更不知道,所以選定之前,應該讓他們先嚐嚐,辨別一下滋味。這嚐嚐的機會,主要是由學校供給。怎樣供給?當然要以課內為主,但也不可輕視課外,就是說,不只課內要講一些,還要指導學生在課外讀一些。至於時間,我的意見,學語言宜於早一些,比如小學高年級念一些,初中提高,念一年或兩年,算作嚐的階段。嘗完了,根據學生自己體察的滋味,以及還不十分明確的志願,結合老師和家長的指導,決定買還是不買。買,繼續學;不買,從此,或暫且與文言告別。這個決定相當重要,直接的影響是會不會文言,間接影響是將來大致要走哪一條路,或難於走哪一條路。這是個關鍵,不得不慎重。求慎重,盡量少出差錯,要在措施的各個方面求萬全。當然,在各方面之中,教師的水平和教法也許關係最大,可不多說。

六、分科或選修 先嘗后買的結果是:從某個時期起,比如初中二年級或三年級,有些學生繼續學文言,多數學生不再學,很明顯,學制必須適應這種情況。只要能夠滿足這種要求,辦法可以靈活。舉例說,可以是大舉動,用分科的辦法。這裡是說文言,與設想的文理分科不是一回事。分科,就是有非文言班和文言班。教材當然要適應這種情況,可以考慮這樣做:一種是現代語的語文課本,非文言班和文言班都用;另編一種文言語文課本,只文言班用,非文言班不用。小舉動是選修。比如學校條件差,或學生人數少,分科有各方面的困難,就可以用選修的辦法,規定一些時間,專給學文言的學生上文言課,其他不學文言的學生,用這部分時間學別的或乾別的。 七、還要有積極措施

前面說人人有不學文言的自由。一切所謂自由都有優點,是使用者容易稱心如意;但同時有缺點,容易濫用,甚至誤用。有關學文言的問題尤其如此。就說先嘗后買或自選吧,這不像嘗巧克力,放到嘴裡一嚼,果然味道很好,決定以後還吃;生疏的文言是不甜的,淺嚐自選的結果恐怕多半是不再吃。決定不再吃,未必一定錯,但很可能錯,因為憑淺嚐而得的印象常常是浮面的,不能顯示本質。因此,選定之前,要設法使學生嘗得多些,體會得深些,以期品評的失誤盡量少些。這就要有適當的措施。大致不出以下幾個方面。 (1)課內,主要是要有合用的教材。比如說,選材要精,深淺得當,不但能夠引起學生的興趣,而且學了確能得益。 (2)課外,要有適當的輔助讀物。近年來,文言讀物出版了不少。不過作為“先嘗”的飯菜說,那就還不夠,因為是出於自流,沒有計劃,所以常常是已有的未必合用,合用的未必有。我的想法,只是為了選定之前的嚐嚐,應該組織一批人,選編一套,或者叫什麼叢書,供學生讀。編時要照顧一些原則,如選材要精,觸及古典名著的多方面,淺明易讀,由淺入深,內容健康但不乏風趣,等等。種類無妨多一些,就是容許他們在這方面也有選擇的自由。 (3)設法讓學生大致了解,他們向前走,文言會有什麼用處。這方面的工作比較難做,也許主要靠教師。 (4)這就不得不說到最重要的一個方面,教師。近些年來,我接觸不少從事語文教育工作的人,談到師資和教師水平,都承認絕頂重要。這是講道理,可以暢所欲言。至於轉到現實,有些人就不願意暢所欲言,原因大概是:a.怕很多教師聽了不高興;b.而補救又相當難。這裡還是專說教文言,想要引導學生走上陽關大道,教師自己先要認識陽關大道,理由用不著說。什麼是學文言的陽關大道?說來話長,這裡想由全面縮到一點,專說教法的兩條路,算作舉例。大概一年多以前,一個女青年來求教,是分析一篇文言課文的每一句的語法結構。問她,知道題是什麼補習性的夜學校的教師所佈置,說是這樣可以摸清文言的規律,一通百通。我略微表示一下,說這辦法恐怕不成,接著幫她分析。因為自己本事有限也覺得辦不了。有的詞語簡直搞不清應該算作主、謂、賓、補、定、狀的哪一種。還有的,例如“亭午雨霽”之類,為了知無不言,只好告訴她,依照黎錦熙先生的看法,“亭午”是修飾語,依照趙元任先生的看法,“亭午”是主語。她當然不滿意,追問究竟應該算作什麼,我只能說不知道。她失望而去,聽說後來索性不學了。這裡我舉這件事實,是想說明教法的重要,也就是教師的重要,因為他們的地位是歧路之端的指引者,指得不得當,就很可能意在請被指引者南行,一轉眼,他卻往北走了。 (教法的另一條路,留到第十節談。)總之,為了先嘗后買原則能夠順利貫徹,我們不能不多想辦法,並慎重而勤懇地行之。

八、專靠文獻專業之類不妥 上面提的辦法是在較早的階段全面鋪開,還要加上“多想辦法”,“慎重”和“勤懇”。這自然相當費事,而且事前就須承認,精力的大部分事後基本上要報廢。有沒有合乎經濟原則的辦法?有一種想法,屬於“不學”的一派,是文化遺產還要繼承,但由選定的極少數從事某種專業的人專任,臂如有甲、乙、丙、丁幾個人決定學文獻專業,那就只讓這幾個人學文言,其他都免修。這種想法的好處是經濟,但有問題。 (1)什麼時候開始學,推想不能不在選定專業以後。這就會出現兩種不合適:a.與學語文的規律背道而馳。學語文,早比晚好(接受能力強),時間拉長排勻了好(積累得多,刻印得深),選定專業之後學的辦法正好相反,是晚學,突擊,效果難免要差。 b.這是急來抱佛腳,難免想用而用不上。 (2)以學本國史這門專業為例,就絕大多數學生說,正常的時間順序應該是,先接觸相當數量的歷史著作和文獻資料(其中自然有不少是文言的),然後因熟悉而產生愛好,於是選定;而不是倒過來,先憑一時的靈機一動選定,然後培養愛好。先選後學是因果倒置,其影響是減少了學生選定的自由,增加了走向哪條路的機遇性。 (3)另一個大問題,這就會使相當多的某些專業以外的人失掉學會文言的機會。就整個國家說這是個不小的損失,就某些個人說這是個很大的損失。 (4)很明顯,這樣一來,此後會文言的人就會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就一定不好嗎?這個問題太大,難於爭論出個人人都首肯的結論。我只想說一下我個人直觀的意見是,如果兩種可能(較多的人會,較少的人會)都有,我是寧願走前一條路的。

九、少學的調和辦法不妥 就中等學校說,目前的情況是:很多學生對文言沒有興趣,也不知道學了有什麼用,而學的結果,一般說是成績很差。學文言簡直成了不必要的負擔。但大聲疾呼,說從某時起就不再學,這個變動太大,實在不好出口。這是因為老路子的力量既複雜,又強大,說複雜,是因為來自各方,其中有傳統,有既定制度,有各界人士,合起來就成為強大。但力量無論怎樣強大,不能改變費力不討好的事實,怎麼辦?辦法可以有很多,其中一種是《孟子》改“日攘一雞”為“月攘一雞”的辦法,“少學”。我的感覺,這用的是近於勸架的策略,為了化拳頭為沈默,且不問張三和李四誰直誰曲,暫求張三讓一些步,李四也讓一些步,於是罵聲停息,像是一切問題都沒有了。但實際是問題並沒有消失。這只要一想就可以發現,結果必是:白費的精力減少一些,這用財務的術語說是“盈餘”,但同時,學會的可能也減少一些,這用財務的術語說是“虧損”,盈餘碰虧損,出入相抵,所以是變了等於不變。我的想法,在這件事上不宜於調和,而是應該走極端:一端是學,學就學會了;另一端是不學,把寶貴的時間和精力用在其他有用的地方。 十、學文言究竟難不難 學文言的大部分問題來自“難”字,究竟難不難?我的想法是,也難也不難。關鍵在方法。方法取其廣義,包括選擇讀物和時間安排等。有人說,學文言比學外語還難。這大概是從學外語一年半載可用、學文言十年八年難通方面考慮的。一年半載可用是低要求,通是高要求,放在一塊比不公平。如果要求的等級相同,我不同意學文言比學外語還難的說法,因為文言和現代語“都是漢語”,只是有祖孫的不同。祖和孫是兩個人,但是有血緣關係,直截了當地說,是兩種語的詞彙語法系統有血肉聯繫。中語和外語就沒有這種聯繫。以我的一點經驗為證,我第一次讀是在小學中年級,開卷第一篇《考城隍》,字我認識,意思我懂,因為這同“考學生”是一個類型。到高中階段,已經學了三四年英文,碰到原本,翻開試試,不成,這是因為兩種語言沒有血緣關係。還可以舉個旁證,清朝有一位女作家,忘記名字了,據說是對著彈詞聽人唱識了字,然後廣泛涉覽,就通了。如果是外文,即使非絕對不可能,總要難得多吧?言歸正傳,方法對就不難,所謂對是什麼方法?說來不過是老生常談,“熟能生巧”。學會語言靠熟,是以語言的性質為依據的,這性質就是“約定俗成”。你要通“約”,通“俗”,自然只能用“熟”的辦法。不錯,各種語言都是有規律的,就是說,表示某類的意思,一般是用某種模式,如“動賓”“動補”等等。但這規律很概括,而且常常容許例外,真到用的時候,就不得不多靠約定俗成。舉例說,活動觸及或影響另一物這類意思,我們用動賓的模式表示,如踢球、坐車、買書等等,可是機械地用這個模式,不說“我醉酒”而說“酒醉我”,那就錯了。這是句法範圍內的情況。詞法就更靈活了,比如用文言,你稱老朋友為“故人”可以,稱為“故交”也可以,卻不能類推而稱為“故友”,因為故友的意義是死去的朋友。誰定的?不知道,反正約定俗成了,我們就得照辦。 熟的要求,或說結果,是把一種語言的表達習慣印在腦子裡。腦子裡有這個表達習慣,或說有各式各樣的模式,看到新的,模式相同的自然會重合,於是鑑往知來,就會確定這新的是什麼意義。舉例說,讀到“雨雪”“雨霰”“雨雹”,知道意義都是由天上降什麼,一次讀到新的是“天雨粟”,比照舊模式,立刻了解這是由天上降糧食。如果腦子裡沒有這許許多多的模式,看見生疏的就會莫明其妙。求腦子裡印上種種模式,除熟以外沒有別的辦法。熟來自“多讀”,也是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辦法。當然,多讀只是粗略說,如果進一步探求,還有讀什麼、怎麼讀、時間怎樣安排等問題需要解決。這裡只能概括地點一下,是讀要讀好的,精讀與博覽協調,時間要放長,排均勻(雖然不必天天如此,總是次數多一些好)。多讀也要有基礎,是“勤”,用《荀子》的話說是“鍥而不捨”。其實,如果能夠鍥而不捨,時間化整為零(比如每天平均半小時),學文言就可以不成為負擔。 這就找到學文言的一種秘方,“養成習慣”。為什麼說是秘方?因為它是勤的牢固的支柱,保證有效。我有時想,人的活動或者可以分作兩類。一類來自或主要來自本能,如“吃”和“呼吸”等,這是“天命之謂性”,用不著以人力培養堅忍性。另一類就不然,如讀書,尤其讀文言作品,似乎不是本能所要求,就需要多用些人力,培養堅忍性。低年級學生初接觸文言,一見傾心的大概沒有,想學會,非勤不可,就最好用這個秘方,求養成習慣。開頭也許要捏著頭皮,但即使捏著頭皮,也必須鍥而不捨。這樣,隨著時間的流過,面生的文言漸漸變為面熟,摺皺的眉頭漸漸鬆開,終有一天,眼前沒有文言讀物會感到缺點什麼,這就是習慣養成,其後就可以一帆風順了。 談起養成習慣這個秘方,還應該說說“興趣”這個怪玩意兒。說它怪,因為它既是習慣的母親,又是習慣的女兒。是母親,意思是靠它可以產生習慣。我當年盲人騎瞎馬,開始就是靠它養成讀文言的習慣的。那讀的是。現在想,如果碰到的不是而是《欽定四書文》,那情況就會完全兩樣。就學文言說,這件事很小,意義卻重大,是,為了習慣較容易養成,選擇文言讀物,早期無妨多照顧一些興趣。舉實例說,《齊民要術》和《東坡志林》都是名著,初學時就以選用《東坡志林》為好,因為讀時可以少皺眉,有利於鍥而不捨。興趣還是習慣的女兒,因為養成習慣之後,興趣就會出生,並逐漸成長,直到手裡有文言讀物就高興,沒有就煩悶,至此,興趣主宰一切,所有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以上多讀求熟、以熟求通的方法,會有人不同意。理由是,老一套,不科學,因而少慢差費。多快好省的辦法是以綱統目,精讀一些名篇,以之為樣版,認清規律,一通百通。這用意是好的。思想必致化為行動,於是表現在報刊上是連篇累牘的辨詞性、分析句子結構等等。表現在練習題上也是連篇累牘的辨詞性、分析句子結構等等。我對這種主要寄希望於規律的少讀求速成的辦法一直有懷疑。理由很多,這裡難於詳說。可以簡說如下。 (1)規律是概括的,遠沒有上面提到的由多讀而來的種種模式那樣細,所以常常不能憑規律確定某一語句究竟是什麼意義。 (2)到目前為止,所謂語法規律,我們的研究還粗糙得很,有例外,也難免錯誤,現代漢語如此,古漢語尤其如此,這就難免誠心禮佛而佛不顯靈。 (3)煩瑣,艱難,最容易使學生甚至提到文言而生畏。 (4)把時間佔去,自然更難多讀。 (5)以事實為證,由多讀而學會文言的人為數不少,似乎還沒見過哪一個是少讀只靠鑽研規律而就學會的。我說這些,並不是反對講文言的詞句知識,而是主張應該辨本末,分輕重,排先後。我總認為,應該以多讀為主,理性知識為輔,為主的要多用時間,排在前頭。這一節說的話比較多,其實只想說明兩點:(1)用適當的方法,學會文言並不難,時間拉長些,負擔也並不重。 (2)現在學文言大多失敗,是因為無興趣,無讀書習慣,不勤,而想下小網得大魚。 十一、與學現代文的關係 前面提到主張不學文言的理由,其中一種是會影響學好現代文。是不是這樣?解答之前,我們要知道,由現代文引起的對文言的態度不是一種,而是兩種。這有如發源於同一座大山的兩條河,起點一致,流下去卻方向不同。一種是“不學”派,說學了文言(主要指青年學生),對學現代文非徒無益,反而有害。另一種是“學”派,說學會文言對寫現代文有幫助,甚至說,想寫好現代文,非通文言不可。兩種意見針鋒相對,究竟誰是誰非,又是個非簡單的“是”“否”所能解決的問題,也就是不能不分析。拙作裡有一篇《文言問題》,其中一部分就是分析這個問題的,擇要抄錄如下。 學文言,大致通了,對寫現代語的文章有沒有好處呢?很難說。概括地說,應該有些好處,因為就表達方法說,文言詞語豐富,行文簡練、多變化,這正是現代文需要吸收的。吸收,有時候是無意的,正如學現代語,某種說法熟了,會無意中從口中筆下冒出來;也可以是有意的,舉個最細小的例,因為通文言,就會避免用“涉及到”“凱旋而歸”之類的說法,因為了解“及”就是“到”,“旋”就是“歸”,用不著疊床架屋。至於具體說,有沒有好處就不一定,因為所謂吸收,還要看怎樣吸收。簡單說,“化”入好,“攙”入就未必好。化入是不露痕跡,現代語的文章裡有文言來客,看起來卻像一家人。攙入不然,是硬拉些文言詞語,以求文謅謅(有些扭捏的寫景文就是這樣),結果像是纓帽與高跟歡聚一堂,看起來很彆扭。能化不能化,與對文章的看法有關。但更主要的原因是語文程度的高低,高就容易化,低就不容易化。如果這樣的看法不錯,文言對寫現代文大有助益的主張,其對錯就容易判斷,是:必須學通了並善於利用才能有助益,反之就不成。所謂善於利用是:(1)對於文言的優點確是有所知,有所得;(2)能夠有意或無意地化入現代文。再看看另一種意見,學文言對寫現代文非徒無益,反而有害。學通了,有益,上面已經說了;問題在於學而未通是否有害。害主要有兩種。一種學文言佔去學現代文的時間,以致現代文學不好。這大概是就中學說的,課文中有文言教材,講、讀,都要佔用時間,如果不學文言,學現代文的時間可以增多。這是事實。問題在於現代文學不好,是不是因為學文言佔去時間;如果把學文言的時間加在學現代文的時間之內,現代文是不是一定能學好。如果我是語文教師,去掉文言之後,要求現代文必通,我不敢立軍令狀,因為照現在課文的文白比例,變文為白,學習的時間不過增加三四分之一,只是增加這一點點時間,就能變不通為通嗎?我的看法,學生現代文寫不好,原因很多,比如讀得太少,所讀之物有些並不高明,讀法不恰當,寫作練習不得法,等等,學文言即使應佔一項,恐怕不是主要的。另一種害是文言攪擾了現代文,以致寫現代文更難通順。這大概是就作文中文白夾雜說的。文白夾雜,如果指的是上面提到的有意求文謅謅,這是對文章好壞的看法問題,選擇讀物不當並起而效尤的問題,文言不能負責;並且,凡是努力這樣做的,差不多都是現代文已經通順並在報刊上常常發表所謂美文的人。另一種文白夾雜是現代文不通順,辨不清文白分界,於是隨意抓些文言詞語甚至句式塞入現代文之中,以致現代文更加不通順。有沒有這種情況呢?我的看法是即使有,不會多,因為常見的情況是現代文寫不通順才亂來,而不是能夠寫通現代文,由於加上些文言成分而成為不通順。事實是,即使文言會攪擾現代文,也總是因為現代文沒有通才有此現象,說學了文言而現代文不能通順是本末倒置。再有,中學生都是會說現代語的,文白分界總不至於不清楚,文言越境來攪擾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 總之,在文言是否影響現代文這個問題上,我想,這可以比作兩個正派人交朋友,初識或早期,即使相互有影響也不大;影響會隨著熟悉而增長,但逐增的影響大體上是好的。 十二、靠翻譯和介紹不夠 學文言,難,不能不費時間和精力,但扔掉文化遺產又實在捨不得。這兩難之間擠出一種或兩種辦法,是:不學了,把繼承文化遺產的任務交給翻譯和內容介紹。 先說翻譯。這個辦法像是很好,用前面用過的比喻,是連小網也不用而能得大魚。真就能這樣嗎?其實是困難並不少。且不說求助於翻譯,先要有人能翻,這就同樣離不開學文言。此外還有不少問題。 (1)文言典籍量太大,難辦。這雖然只是事實上的困難,不是理論上的困難,但事實常是硬梆梆的,更不容輕視。 (2)據說前兩三年,對於翻譯古籍的倡議,上海某大學的古典老專家曾表示異議,理由是,讀原文,理解錯了還可以補救(這次錯下次未必錯,張三錯李四未必錯),翻譯錯了就難於補救,因為讀者是不懂文言的。我覺得這種憂慮有道理。 (3)文言典籍,絕大部分文字質量是高的,翻成現代語,人多手雜,都能保證質量一定難於做到。 (4)文言花樣多。先說散文,總的說有文言的味道,分著說,《左傳》有《左傳》的味道,《史記》有《史記》的味道,翻譯,達意容易,兼顧味道就太難了,也許根本做不到。 (5)升一級是駢文,“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文選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滕王閣序》),等等,保留整齊對稱和抑揚頓挫的美就更難了。(6)再升一級是韻文,主要是詩詞曲,聲音美難保持可不再說,就是想傳意境也大不易。這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有些幽渺之情難於確認,意不清,翻譯對了自然就很難。另一種是,意思拿得準,或只是依原文照貓畫虎,可是翻譯過來常常不能如意。舉例說,把“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賀鑄《青玉案》)譯成“腳步不走過橫塘的道路,只是看著香的塵土離開”,念念,就會感到現代語太質實,難於蘊涵詩意。(7)更嚴重的是,文言的許多優點都不得不放棄,只保留一點大意,買櫝還珠,這損失是不可估量的。 再說內容介紹。這不是照貓畫虎,而是概括說說虎的長相如何,性質如何。這辦法像是有優點,是不必借助會文言的能力而能夠領略文言典籍的大概;因為是大概,還可以以簡馭繁,少費時間而吸收全面。可惜是缺點更嚴重,除了翻譯擁有的許多種以外,還要加上一些。 (1)不是萬應錠。我推測,用這個辦法,一般是指介紹思想,就是說,處理諸子。但只是這一點點領域也會出現麻煩:a.隔靴搔癢,遠沒有讀原文理解得細緻、真切。 b.有些地方,要求把大概介紹得確切不誤也並不容易,例如《莊子·逍遙遊》開頭用力形容鵬鳥的神奇,並拿小的鸴鳩與之對比,可是在莊子的心目中,鵬飛南冥究竟算逍遙還是不能算逍遙呢?很難定。可是介紹,似乎就不能腳踩兩隻船;捨一取一,錯了就會誤人,並沒法補救。 (2)隔靴搔癢的缺點,跳到諸子範圍以外就會更顯著。就以史部為例,可以試試,用這個辦法介紹《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看看原來的神采還能剩下多少。 (3)由史部再往外跳,到集部,碰見詩詞曲之類,那就一定會一籌莫展。 總之,翻譯和介紹內容的辦法,縱使可以負擔繼承文化遺產的任務,也是力量有限,一木之孤難支大廈。 十三、讀物的供應 上面許多地方說明,對於文言,不能都不學,或說得積極一些,總得有人學,這“人”,多一些也好。有人學文言,就要有地方印文言典籍。近些年來,印的文言典籍不少,經過整理而印的文言典籍尤其多,總的說是成績很大。但是就滿足學文言的需要說,還得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我的意見是,要有計劃,針對需要。前面談先嘗后買的階段,說為了嘗得多,品得準,要有計劃地印一套叢書。這是個小建築。還要有大建築,供已經決定買的人享用。這,我想藉用球賽的術語來說明,需要文言讀物的讀者可以大致分為三級,編成隊,曰“甲級隊”“乙級隊”“丙級隊”。近年來整理古籍,已印和計劃印的書很不少,其中絕大多數是古香古色,陽春白雪。這些書,大部分可以由甲級隊選用。 ——有的甲級隊也未必選用,如《佛藏》和《道藏》之類,急印不急印似乎應該待商。為了與下面所說區別,我們可以稱這些古香古色的為“原本”。原本,其中多數不合乙級隊之需;少數篇幅不很長的,經過整理的,乙級隊也可以用,如周祖謨先生整理的和《洛陽伽藍記》之類就是。為了乙級隊選用,有些應讀而難讀的(主要原因是篇幅太長),宜於印“節要本”。最典型的例是,甲級隊必讀,乙縱隊想讀,啃不動,有了節要本(可以仍用胡三省注),就不再有困難。這類事,也宜於有個班子承包,先搞個全面的,即乙級隊閱讀書目,然後看看哪些市面上已有;沒有的,哪些宜於印原本,哪些宜於印節要本,規劃已定,落實到出版機構,穩步前進。為丙級隊,也應該用這個辦法,所不同的是所選種數要少,篇幅要短(過長的用選本),程度要淺,而且必須整理加新註的。這樣,有了規劃,認真執行,就像在居民區設了糧店,需要吃糧的就可以隨買隨吃了。 十四、為個人想想 以上談學文言,都是就整個社會說的,社會由各個人組成,自然不能不涉及個人。但是有的人寧願舍遠求近,為他自己想想。這顯然只能泛泛說,因為人的條件不同,走的道路就難得一致。這裡假定來詢問的這位是有相當的文化程度,能寫通現代文,並接觸過文言的,我要怎樣為他或她設計呢?可以先開除一小批准備學與本國史有密切關係的某些專業的(如中國經濟史、中國文學史之類),以及所學雖非歷史,可是最好參考文言典籍的(如文學概論、語音學之類),因為他們要用文言,當然不能不學。剩下的一大批人,我想這樣說:學文言,要用不少時間和精力,不會,一樣可以處理日常事務(包括公事),所以不是非學不可。這是一面。但是還有另一面,你有機會學而沒有學會,因而不能讀《楚辭》,不能讀《左傳》《史記》,不能讀《孟子》,不能讀《全唐詩》《宋六十名家詞》,等等,損失也實在不小。說是損失,意義有二:(1)文言典籍是知識的寶庫,你沒有鑰匙,打不開鎖,從寶庫門前過空手而還,這當然是損失。 (2)寶庫中有相當大一部分是藝術品,這是我們都看重的精神食糧,顯然,你不會文言就不能吃,表面看來關係不大,實際不然。這要靠個人體驗,難於詳說。 “我有時回想,昔年涉覽文言典籍,消耗的時間和精力確實不少,也許不值得。繼而一想,因為勉強會了文言,我有時就能夠念念《楚辭·九歌》,念念《史記·伯夷列傳》,念念杜甫《秋興八首》,等等,這常常使我能夠在愁苦中得到一點歡娛,淒涼中得到一點安慰,以盈餘補虧損,也許還有些剩餘也說不定。總之,多學會一種語言總是好的,何況這種語言是本土的,與現代語有血肉的聯繫呢。 有關學文言的話說了不少,可以總結一下了。這很簡單,是:(一)文言是很有用但不是非用不可的工具。 (二)就國家說,應該使任何人都有學會文言的機會,但同時容許任何人有不學的自由。 (三)就個人說,學不學要看各種條件,這是說可以不學;但有學會的機會而不利用,總是個不小的損失。 1984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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