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狡猾是一種冒險的遊戲

第6章 第三章.1

蜂兒釀蜜,燕子銜泥,走獸奔徙,乃因對它們的生存有著重要的意義。 人卻為什麼常煞費苦心地做鋪張浪費又並不見得多麼重要的事呢?人啊,我們為什麼在此點上低於著它們? …… 如今穿布衣的知識分子少了,穿布衣的共產黨人少了,穿布衣的共產黨的領導幹部少了。因為有了的確涼、的卡、混紡,其它什麼什麼的。共產黨如果成了布衣黨,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今天,未免滑稽可笑。但共產黨如果成了失掉“布衣精神”的黨,那則不滑稽也不可笑了,而令人心中產生別的一番滋味了! 我們這個國家,我們這個民族,因民族心理的積澱和種種歷史淵源所至,一向是崇兩極力的。而封建王權便是以這種崇尚為其社會基礎的。這是我們民族愚昧的一面。人類不龐受王權的統治,而只龐受知識的統治。這叫人類文明。或曰“精神文明”。有一個時期我們的社會似乎有一般崇尚知識的風氣良好的開端,但很快又被對金錢的崇拜所滌蕩了。

金錢,這個討人喜愛的怪物,吞噬著某些中國人的靈魂,吞噬著某些中國共產黨人的靈魂。 不是說“先使一部分人富起來”嗎?應該是先使人民中的一部分人富起來才對啊!倘若我們共產黨的干部們,都利用職權,著急忙慌地,爭先恐後地先使自己富起來,還算什麼“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黨”? 中國是中國人民的中國。中國的一切財富,鉅細無遺,都是中國人民創造的。任何侵吞、揮霍、浪費人民財產的行為,都不龐是中國共產黨的干部們的行為,都是醜行,都應受到法律的製裁。人民希望是這樣。如今人民對黨也只有希望而已。希望“對外開放,對內搞活經濟”的政策不變;希望黨風徹底好轉;希望黨內有幾位“包龍圖”,剷除邪惡,輔佐“朝綱”;希望改革之舉成績更大,彎路更少。

而最大的希望則是——黨內損公肥己、以權謀私者們不再繼續下去。人民是既痛恨他們,又拿他們沒辦法。因為人民已將權力交給了他們,就像李爾王將王杖交給了對自己始而恭順繼而飛揚跋扈的女兒女婿們一樣。 老百姓有句話——“再一再二不可再三”。這也是希望。中國的老百姓是全世界最仁義最厚道的老百姓。他們很通情達理。江山是老共產黨人打下的,打下了江山的人們有資格伸手向人民要好處。人民繪,而且人民已經給了。包括他們的子孫輩們伸手向人民要或者就是像拿自己家裡的東西一樣去拿,去撈種種特殊的好處,人民也能寬宏地沉默著。中國的老百姓真是太仁義太厚道了。但是中國很窮啊!中國者百姓的生活普遍還很窮啊!要達到小康,還得努力奮鬥不止啊!人民給不了那麼多,人民負擔不起。什麼事情都得慢慢兒來,也得容人民慢慢兒給。別撈得太急。即便是再一再二又再三,老百姓也還是只有希望而已。哪個國家的老百姓比中國的老百姓更仁義更厚道呢?哪個國家的老百姓比中國的老百姓更善於忍耐,更善於在忍耐之中仍懷抱著不源的希望呢?以權謀私者,一心只想自己先富起來,全不將人民利益放在心上,是應該感到羞愧的。

如今,一個中國人能稱一位外國人為自己的朋友。倘若邊外國人又是來自所謂西方世界,諸如瑞典這樣一個“富庶國家”,並且還是一位年輕的博士,那麼彷彿便是某些中國人的不尋常的榮耀了。 有些中國人,真像“貼樹皮”。其所“貼”之目標,隨時代進展面變化,而轉移。研究其“貼”的層次,頗耐人尋思。 先是貼“官”。 “某某局長啊?我認識!”“某某司令員啊?他兒子和我是哥兒們!” “某某領導網?他女兒的同學的妹妹是我愛人的弟弟的小姨子!” 七拐八繞,十竿子搭不上的,也總能搭上。搭上了,便“貼”。 此真“貼”者。 還有假“貼”者,雖也想“貼”,卻毫無機遇,難以接近目標,在人前做出“貼”者語而已,為表明自己是“貼”著什麼的。

我們在生活中,不是經常能看到一些人,為了巴結上某某首長,或某某首長的兒子女兒甚而秘書,極盡阿澳奉承,鑽營獻媚,討好賣乖之能事嗎?圖的什麼呢?其中不乏確有所圖者。也有些人,諧之卻並無所圖,僅獲得某種心理安慰而已。彷彿“貼”上了誰誰,自己也便非等閒之輩,身份抬高了似的。 “貼”者為男性,不過令人討厭;“貼”者為女性,那就簡直越發令人作嘔了。男性“貼”者憑的是無恥和技巧,女性“貼”者憑的是無恥和色相。凡“貼”,技巧也罷,色相也罷,總都是無恥一族。恰如饅頭也罷,火燒也罷,總都少不了要用點“面引子”。 我常想,中國人目前缺的到底是什麼?難道就是金錢嗎?為什麼近幾年生活普遍提高了,中國人反而對金錢變得眼紅到極點了呢?在十多億中國人之中,究竟是哪一部分中國人首先被金錢所打倒了? !社會,你來回答這個問題吧!

“貼”風有層次,“貼”者則分等級。 一等“貼”者,“貼”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日本人、加拿大人、意大利隊、瑞典人…… 二等“貼”者,就“貼”黑人。 在這一點上,頗體現了中國人的國際態度——不搞種族歧視。 三等“貼”者,只有依舊去“貼”港客了。一邊“貼”住不放,一邊又不首心永遠淪為三等,有俗話說:“騎著馬找馬”。 我們這一代人,是唱著隊歌長大的。紅領巾是我們的驕傲。少先隊隊禮表達著我們對美好事物的祟高敬意。少先隊隊鼓使人們的童心激動無比。我們這一代中的大多數幼年,童年乃至育少年時期不知巧克力為何物。五十個人的玩具加在一起也沒有兒子的玩具多。一件新衣服會使我們歡欣雀躍。新衣服是爸爸或者媽媽買的,可我們都普遍地認為最應該感激的是毛主席和共產黨。沒有毛主席,就沒有共產黨。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衣服。時代一次次地在我們的心頭腦中打上這種“胎記”。它推恐我們忘卻了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並且生存下去的意義只有一個——知思圖報——這真可惡!新衣服是爸爸媽媽用李苦勞動所得的低徽工資為我們買的!我們只應感激爸爸媽媽!

我們這一代人當時的悲劇在於我們追求一種“革命思想”的熱情,超過我們追求文化知識的熱情。而任何“革命思想”如果汲有文化知識作為奠基石,與宗教教義相差無幾。我們懂得這一點,社會也橫得這一點。我們所接受仍“革命思想”的全部內涵。其實只用兩旬因九就足以概括——熱愛吧!感激吧!在中學政治課堂上,我們的頭腦中漸漸形成了這樣一條結論——領袖即黨。 於是,我們的熱愛之情,感激之情,集於一人一身。明白又明確。 於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們這一代的熱愛、敬仰、崇拜、服從便達到了“無限”的“頂點”。這是整整一代人的狂熱,整整一代人的迷亂。而整整一代青年的迷亂與狂熱,對於社會來說。是聞風、是火、是大潮、是一瀉千里的狂瀾、是衝決一切的力量!當這一切都過去之後我們累了。當我們感到累了的時候,我們才開始嚴峻地思考。當我們思考的時候,我們才開始真正長大成人。

我們不再是歷史的奴僕。我們拿歷史來作我們的跟睛。我們用我們的思想來作中國這一段歷史的終結。它將不僅僅是用文字寫在種種歷史的或政治的教科書上。它是用我們昨天的和明天的社會行為寫在我們的心理歷程和思想歷程上。 人類有一種不良的心理,我們叫它作“報復”。歷史有一種無情的規律,被歷史學家們解釋為“逆轉”,被哲學家們解釋為“走向反面”,被迷信者們解釋為“輪迴”。 迷信的瓦解是神抵的悲劇。權威的淪喪是偉人的不幸。 “一句頂一萬旬”實現不了共產主義。對金錢的貪婪卻也必定迷亂一個民族的心智。建設“中國式的社會主義”是對“以階級鬥爭為綱”的“社會主義”的反恩,但物質文明並非就是與精神文明天生連體的雙胞胎。所以我最反感在我們黨和國家的各種報紙上,宣揚“時間就是金錢”這種觀念。

時間是歷史,是生命,是無盡的永遠接續的成功與失敗的記錄,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命運。 時間意昧著一個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存在。而後者存在的真正意義絕不是用金錢覆蓋地球。 我認為愛情靠的是機遇,靠的是命運。 選擇帶有物質屬性的東西便要講求質量。只有漂亮的臉蛋和美好的身材那不過是“包裝美”,算不上十分優秀。拿這樣的標準來衡量,就我所知的幾例,不過是“輸出”的“花瓶”而已。物質屬性為主的東西。 我在想:金錢、金錢、金錢,它使多少中國姑娘,包括少女,將自己的青春和美貌,廉價地奉獻給了某些外國人啊!或者一次性的“拍賣”,或者“零售”。她們在這種交易中顯得那麼匆匆忙忙,那麼迫不及待,彷彿“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她們簡直有點:“不借血本大犧牲”。在這種交易中,她們的青春和美貌是秤砣。愛情,如果有的話,不過是秤星。為了金錢,舞蹈演員嫁給渾身銅臭的鄙俗港商。為了金錢,電影明星甘作外國佬的“廚房夫人”。也許是一百比一,出了個小虹。像外國人玩弄中國姑娘一樣,玩弄了一個外國人!是一報還一報嗎?不過它落在我的外國朋友申·麥克頭上,有欠公允,也不仁義。

就在前不久,有同志要求我去給中央黨校研究生班講點有關文學的什麼。本不願去,到中央黨校,我算個什麼人物嘛?配去講嗎?但那誠意實很難卻。斷然拒絕,又未免顯得過於“高傲”。拖了幾次,終拖不過,便去了。便講了結果就生出是非來。有人寫信至某中央領導同志,說是梁曉聲大談自己不是一個共產黨員,並且永遠不想加入中國共產黨!於是中央領導同志指示:查查這個梁曉聲平時表現如何?查查是誰“請”他到黨校去的?果有其事,要嚴肅處理。於是就有調查人員到中央黨校去調查。 安有其事? ! 我們的黨畢竟正在恢復著實事求是的作風。調查結果——“梁曉聲的講話基本上還是進步的”。一個非黨作家在中央黨校的講話,“基本上”是“進步”的,也就可以了吧?如今誰敢說自己的話句句都正確無比?

黨的實事求是的作風保護了我。 被詛咒著的事情,人往往更會做到底。 《雪城》上部,基本上是在直徑不足一米的圓飯桌上寫完的。 《雪城》下部近六十萬字,則行行字字是趴在暖氣片上寫完的。那是老式的暖氣片,挺厚。幸而挺厚,墊塊寬一尺半,長不足一米的五合板——是父親在北京住時,從廢料堆上撿的——便是我的“專桌”。 那時我已不能在圓飯桌上寫作——寫作時,它的邊緣拾卡住手臂血管,日久天長,我患了一種不多見的職業病,叫作什麼“上膠靜脈曲張”。持筆兩刻,手背的血管便鼓凸起來。並且手指發麻,進而脹疼…… 雖閉門索居,我仍本能地以小說家的特殊敏感,關注我們這個時代浮躁而痛苦的進程。 城市在改革中體驗著思考著優患著亢奮著焦躁著躊躇著碟蹬著喜悅著煩惱著痛苦著忍耐著失敗著鼓舞著天折著誕生著…… 《雪城》下部第一章中的這段長句,是我對當代中國之城市的感受。這感受使我日元寧刻。全書結尾的最後一句話——“中國,彷彿要在一九人六年最後的兩三個月裡,憋出點什麼名堂……”——乃是我經過了幾天的思考才確定不變的。 我對自己確定這樣的尾句滿意。 商品時代的旋轉式運行,在中國,必將以葬送下一代農民對土地的寄託意識為代價。並且,對於這一代價,在下半個世紀,中國是要付出高利貸的。下一代農民將不會再依戀土地,而越來越憎惡它。所謂種糧大戶,可能在心理上也並不依戀土地。他們的選揮也許正是為了他們的子孫最終離棄土地。好比精心飼養一口豬,最終是為了賣掉它或宰了它。下半個世紀,中國的根本問題將更是農民問題,不是怎樣種地的問題,而是誰還種地的問題。由農業國發展為工業國——這是理想。中國有八億多農民——這是現實。理想在現實面前,顯得多麼蒼白啊!上半個世紀中國的農民甘於務農。 下半個世紀中國的農民很可能將不首於務農。 城市正大面積地蒸發掉人類精神中寶貴的養分,形成空前湧動和沸騰的物質慾望的氣浪。像無色無味的腸,飄蕩在城市的上空,被一切男人和女人天天吸人到肺裡。那乃是生活的一部分因子,從生活的本體揮發了出來,改變著城市空氣的結構成分,改變著一切男人和女人的肺活量。使他們和她們在被改變的狀態下,臉上都有著那麼一種撲朔迷離的神情。在他們和她們那種神情中,包含著種種活潑的貪婪,種種生動之極的貪婪…… 我認為人不能只做“有特殊意義的事”。何況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絕大多數的時候,絕大多數的人想做“有特殊意義”的事也是做不了的。倘每人都能不失時機地給予別人某些小的幫助,小的支持,小的安慰,小的方便,小的滿足,小的成全,用朋友們調侃我的話,一言以蔽之曰“小善良”,則我們的現實,當會好點兒。中國人目前所處的現實是太不寬鬆、太緊張、太無安全感了!互相的利用太多、互相的出賣太多、互相的傾軋太多、互相的心理壓迫、太多互相的暗算太多了。這一種現像我稱之為“(犭巛鼠)狗現象”。 安定是以安定本身為基礎的,社會的安定以民眾的安定為基礎。 民眾的安定以民眾的心理安定和情緒安定為基礎。 一九八八年,廣大民眾的心理和情緒早已處在極不安定、極其浮躁、極易發作的崩散狀態。從南方刮來的普遍軟綿綿的吟情嘆愛的流行歌曲,如同企圖撫慰人們心靈的商女。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源源地捲裹著金錢。相反方向刮來的強勁的“西北風”和“東北風”似乎大有掃蕩軟綿綿的南方熏風不唱狂人們不罷休之勢。這股風和那股風最終卷裹走的都是金錢。霓虹滾燈為一代代新潮歌星製造紅光紫氣。演唱會廣告和有獎儲蓄廣告爭奪宣傳地盤。當我們今天回首龍年的時候,是不是給了我們一種“長歌當哭”的虛假之感?在今天,追尋這一切,似乎全沒了意義。但是,它的的確確應成為一九八九年在狂風囂起的前期備忘錄。物價上漲超過了人們的心理承受能力。貪官污吏層出不窮,層層結網超過了人們的容忍程度。腐敗現象激起的似乎已不再是憤怒而是差不多麻木了的冷眼,睹博、賣淫、棄嬰、少兒綴學、垃圾文化……一切的一切,官方的最終解釋是“初級階段”,民眾的認同邏輯便只能是——“初級階段是個筐,什麼都能往裡裝。” 中國人,中國人,我們好可憐啊!我們天天的月月的年年的不知忍了多少氣,吞了多少聲,多少次地隱瞞了自己,多少次地扭曲了自己I而當我們久忍一發之時,卻常常難免地為了些許何足掛齒的小是小非,卻往往為此付出後悔莫及的代價。中國人,中國人,也許只有我們每個人自己內心裡才知道、才清楚、才明白我們究竟為什么生氣?我們憋了一肚子的氣難免會宣洩在別人身上,別人受了我們的氣難免不又去氣另外一些人。那另外一些人則很可能是賣肉的、收水電費的、公共汽車售票員、換煤氣的、理髮的、交通警察、公安民警,甚至很可能就是我們的上級、同仁、下屬……於是他們的氣又直接地或拐彎抹角地宣洩在我們自己身上,於是我們每一個人幾乎每一天裡都莫名其妙地憋了一肚子氣。 似乎每一部分中國人看著另一部分中國人都不順眼,都來氣。 輕蔑和憎惡,在中國人之間蔓延,以至於普遍的中國人都多少有那麼一點兒輕蔑和憎惡我們自己。我們彷彿沒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孩子,玩著互相褻瀆互相作踐的心理遊戲,我們不願玩這種低劣的遊戲,但我們已經患上了玩這一種遊戲的“遊戲症”。我們渴望受到良好的社會教養。 迷信,從農村包圍城市。麻將,從黨內搓到黨外。足球,在國際賽中連遭敗北,而在官場之上卻“國腳”倍出。台球乃文明娛樂,一經“中國特色”之後,便成了街頭巷尾小痞子們賭博的方式……中國,中國,新紀元之舟剛剛揚帆起錨,普遍的我們的同胞似乎都感染了“世紀末心態”的病菌。 從陳勝、吳廣到洪秀全到孫中山到毛澤東,幾個世紀的中國歷史上,前仆後繼拋頭顱灑熱血,轟轟烈烈生生死死,中國之“下里巴人”們歸根結底為的是一件事——等富貴,均田地。誠如毛主席詩詞所寫照——“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這一純粹農民的平等意識因中國依然是一個農業大國,統治了幾乎絕大多數中國人的頭腦。而現實似乎使人感到——平等越爭越少,越爭越眼見的成為不可能。普遍的老百姓覺得現實耍弄了他們。僅僅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出現在他們的家庭裡,並不能使他們的失落感趨於平衡。 “相對貧困”使不平等的裂縫分明地越來越深廣。種種不平等現象呈現出咄咄逼人的猙獰。民心崩散宛如沙器成沙,但是我們早應明白這世界從來就沒有真的平等過啊!關於所謂“文學的失落”之說,於今深入調查認真思考,恐怕未必。文學某一時期相對的沉寂。以“失落”二字形容已欠準確。文學是人類精神的維他命之一種。正如在意自己健康情況的人缺少了某種維他命無須乎別人建議就會進藥舖一樣,在意自己精神內容的人也無須乎別人建議就會去尋找文學。其次文學並不僅只等於小說。常見一些書攤,上面擺的是色情兇殺,正經書反而是放在攤床下的。要看出對方是位讀正經書的人才推薦。好比古時候的兵器鋪子,利刀寶劍是另有置處的,不展覽。 我的虞誠在於,或者我的膚淺在於——我曾那麼偏執地認為,當過知青的,尤其當過我們北大荒知青的,男人都是漢子,女人都是好女人。彷彿全社會都變得惡劣了。人人都開始互相欺詐了,北大荒知青之間,也仍會有一種溫馨的感情維繫,也仍會有一種特殊的可信賴性存在。 我大大的失落,正在於此。 現實生活改變人乃極自然的規律。恰如風將岩石風化成了千奇百怪的形態。坦率講現實向我提出的告誡,又何止區區兩件小事!在我與我周圍“知青戰友”們之間,那種陌生那種關係的嬗變,更加深刻更加猙獰亦更加咽礎逼人。只不過在我沒有受到過分卑鄙的攻擊和陷害以前,我但願,它美妙如初罷了。人偏執於某種虛假的虞誠涅磐時,自我感覺往往是良好的。 早熟是令人同情的,可憐的。 過分的成熟是討厭的,可怕的,不堪信任的。 虔誠的根苗是天真。 天真很可愛,故我們用“爛漫”加以形容。但天真絕對膚淺,故虐誠絕對地幾乎必然地導向偏執。 人啊,我們在虜誠與成熟之間選擇,是多麼的兩難啊!你見過一個太成熟的人竟是虔誠的嗎? 你見過一個擁抱虛誠的人竟能長久地擁抱下去嗎? 但我可以肯定,你一定是見過被虔誠所誤所欺所害之人的下場的…… 現今熱衷於發起“同窗會”、“校友會”、“家鄉會”、“知青會”的我們中國人,似乎更是希冀有個這“會”或那個“會”向自己伸出一隻“提攜”的手,需要或想要獲得到什麼的人太多太多了。肯於或甘於付出什麼的人太少太少了。故現今中國人之任何社團形式,皆塗著極端功利的色彩。故現今中國人之任何會團,都不能持久,也都必將使抱著一份兒虞誠加人的人最終落個大的失望。我甚至懷疑連教會在今天中國的土地上都難以免俗。 故我以十二分的虜誠和坦率和衷心告誡我的當年的北大荒知青們: 記住自己當年曾是一個北大荒知青,記住幾乎整整一代人當年都曾是各地的知青——僅僅記住這一點就夠了。因為這表明你永遠記住你自己是誰。那一經歷畢竟是我們每個人經歷的一次洗禮。但是,不要尋找它——“北大荒知青”在今天城市的群眾形式。 即使它存在著,也不要相信它。不要將你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和可能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之實踐與它聯繫起來,更不要將它視為你的生活內容和生活意義的一部分。 蛇用身體行走。花用開謝行走。石頭用堅損行走。東西用新舊行走。生用死行走。熱用冷行走。冷用冰行走。有用無行走。動用靜行走。陰用陽行走。火用燃燒行走。星球用引力行走。歷史用過去行走。 而人,惟有人,用雙腳行走。 除了你自己,沒有第二個人能將你拉得很高——因為你會抓不牢繩索。 在一切集群動物中,只有像群是最高貴,最不失尊嚴,最和睦亦最和平的。 人除了大腦比象發達別的方面並不如像。 人太像猴子。 而猴群是最討厭的動物群體。因為它們太像人了卻又根本不是人。 一九八八年,我一步步走向男人的獨立王國。我終於明白,在這種獨立的王國里,只有在這種獨立的王國里,我才有勇氣擺脫一切市俗對我的壓制,設計自己成為一個獨立的男人,塑造男人的情操、男人的品格、男人的個性。 當你邁人你的獨立的精神王國,你便真正在情操、品格和個性方面都是你自己的具有真正極威的國王了!你不會因獨立而孤立。 你那時好比站立在一個只屬於你自己的星球之上,你將發現另有一些人和你一樣,也站立在只屬於他們自己的星球之上,他們將向你額首致意。那時,你,精神獨立了的男人,和你,精神獨立了的女人,才會深感自己不愧做人一場。那時,只有那時,你和人類的關係——亦即社會、所謂社交、所謂友誼、所謂道義和所謂良心等等方面,才是正常的。才是可貴的。 我對那些古代俠士俠女,比如白玉堂、呂四娘、蕭英等,喜愛得要命。當然,也喜愛李小龍扮演的那些冷面中國硬漢。我不怎麼喜愛成龍。因為我不喜愛貧嘴滑舌的人。更因為成龍在他主演的影片中從來也不曾死過。我很重視一個人,尤其一個男人對死的態度。我欽佩並且崇拜面臨險惡視死如歸的男人。 文明的當代社會,文明的當代人,以及當代人類的一切文明,必須扼死惡而強的勢力的誕生,必須滅絕它的生長,必須搗毀它的形成,必須像預防癌一樣地預防它。 否則,我們只有承受…… 人們,為了我們自己,為了我們的子孫免遭惡人的欺辱,免遭惡勢力的壓迫,免遭惡統治的操縱,我們都使自己強起來吧!盛強之善,乃至善。以盛強之至善,禦悍強之極惡於我們的時代於我們的世紀於我們人類的文明以外! …… 每個當代人都應有這一份責任感。 我對我的身體早巳不信任。 我頂不願意的事,便是到醫院去檢查身體或看病。 甚至可以說,我對我的身體懷有惡意——它不給我以健康,那我則乾脆不把它當成怎麼回事兒。所謂一報還一報。最大了不起,同歸於盡而已。我吸煙是因為我根本戒不了煙。我寫作像我吸煙一樣。文字尼古丁早巳“毒害”了我,溶人我的血液,形成某種異常的體質平衡。某些人戒了煙反而促死。停止寫作我也等於緩慢自殺。 對於小說家而言,他的生命便是一頁永遠寫不滿字的稿紙。故他們的生命只能了斷在逗號或刪節號上。大抵如此。這對他們都是沒奈何的也幾乎都是甘願的選揮。 在中國,一切被謂之為“好人”的人,十之八九都是自己將“自我”活生生扼殺了的人。更令人沮喪的問題在於,倘我們做一個絕頂的“怪人”、“惡人”,現實便肯還給我們好點兒的自我了嗎?倘我們拒人於千里之外,情形便會好了一些嗎?倘我們囚自己於方寸之中,個性的自由反而會更大了一些嗎?我不信。故我常在委屈自己的境況下體驗人生,默默地認同那一種畸形的“自我”恐怕便是命中註定的屬於梁曉聲名下的“自我”。 西方人見面時,從來不問“你吃飯了嗎?” 中國人極少有為了維護自我而大聲說——“不!”的。正如中國人即使在廁所裡見了面也要問“吃了沒有?” 每個人最經常承擔的負荷其實是他的性格所造成的負荷。 然而不被污染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們每個人不論男女遲早總是要被污染的,遲早而已,程度不同而已。我們逃脫不了,我們每一個人。人類的一切美好都是人類為之。人類的一切醜惡亦都是人類為之。物質世界僅只能污染我們的物質機體。我們自己為之的醜惡才污染我們的靈魂。事實上當我們向人世告別之時沒有一個人的靈魂完美如韌。事實上所謂高尚的靈魂可能正是那些被污染最嚴重被侵蝕最嚴重的靈魂。區別在於它可以被污染可以被侵蝕但不可以被改變原本的形狀。除非徹底打碎它。區別僅在於此,僅在於此…… 上海人是很精明的。上海人的精明,是一種互相親親昵昵的精明。這一種親呢而精明的人際關係,使上海人在交往中互不吃虧又互利。上海的歷史,訓練上海人以這樣一種精明。它並不討嫌。然而它也不很可靠。上海人習慣於這一點,適應於這一點,甚可能都還有些自我欣賞。 廣州人也是很精明的。廣州人的精明是一種互相心照不宣的精明。在這一種關係中,他們檢驗自己是不是最精明的同時也似乎檢驗了別人是不是個大傻瓜。上海人因普遍的精明,可能就很尊重厚道。廣州人因都太想成為最精明的人,可能就輕蔑厚道吧?廣州人倘與老奸巨滑的外地人打交道,一旦吃虧,也許正在於輕蔑厚道這一點上。人一跋不太將自己輕蔑的對手視為對手。廣州人,警惕老奸巨滑的外地人在這一點上鑽你們的空子哇! 我真心希望文壇安定、團結、和睦。我認為維護這一點是每一位作家的己任之一。我本著這樣的原則,在作家朋友們之間不止一次盡過自己的微小義務。有的人,總盼著文壇出點什麼事兒,他們認為出了點什麼事兒的時候,他們就高興得要命。他們就幸災樂禍之極。長期不出點什麼事,他們就感到寂寞無聊,感到空虛,他們就勾勾搭搭的,搬弄些個是非,傳播些個飛短流長。人為挑唆和製造些矛盾、糾紛。 他們大抵是些長期混跡於文壇而又並不致力於文學創作的人。我對他們厭惡透了! 有些政治家好比是這樣一類大書——一部部極其厚重的“經典”。 至於我們這些人,不過是些和電影有關的人。電影不是中國的大事。目前尤其顯得不是。怎樣強調都不是。怎樣描繪它是,想像它是,歸根到底它還是不是。某些情況之下,它甚至的,往往的,只不過是和我們這些人的名利相關之事。甚至,只不過是我們的“(口敢)飯之道”罷了。 歷史對於一個民族的心理的深刻影響,是完全可以隨著現實的改變而改變的。中國其實並非一個動不動就容易被煽起偏激的民族情緒的國家。 香港這個一百年前的“被拐兒童”,如今以一種長大成人的姿態重新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這個結果是中國人滿意的。滿意就能使人平和。平和就能使人寬厚。寬厚就能使一個民族懂得在國際關係中分寸的必要性。 一百五十年前的英國不是現在的英國。 一百五十年後的中國不是從前的中國。 所以一百五十年前發生的必然發生。 所以一百五十年後終結的必然終結。 對於中國的“改革開放”,我曾是一顆企圖自行地從棋子盒裡蹦上棋盤硬充馬前卒的棋子。 如今中國的一隻腳已經邁人了商業時代。它如同大潮過後,從海底漸漸隆起的又一塊大陸。 我不認為只要帶有商業色彩了,藝術便不再藝術。文學便不再文學了。 成熟的商業社會,需要一個國家與周邊國家的和平友好關係的保障。需要國內政治穩定的保障。 我凝眸注視商業時代,漸悟它的本質其實是寂寞的。是一種大寂寞。 商業時代的驚心動魄的大決策,幾乎無一不與商業相關。 有錢的開始有閉,有閒最能生出寂寞之感。缺錢的疲於奔命地掙錢,也就顧不上寂寞。 商業時代的文學也將是寂寞的。因為成熟的商業時代將善於調解和處理許許多多社會問題社會矛盾。給文學剩下的僅僅是“社會題材”的“邊角料”。文學不屑於咀嚼這些“邊角料”,因而歸於人的心靈。但面對寂寞的人的心靈,文學還沒形成文學以前,便先自備感寂寞了。成熟的商業時代是斷難產生史詩性文學的時代…… 對某一時代的優劣的評估,主要應以人民而非作家們的感覺來判斷。相對於人民,時代甚至可以完全忽略作家們的感覺不予理睬,而且不喪失它什麼最基本的原則…… 一個成熟的國家和民族,首先應是一個相信自己的政治家和外交家的國家和民族。 “老”也是一個令人意念沮喪心理棲惶的字。一種通身被什麼毛茸茸的東西粘住,扯不開甩不掉的感覺。 我是我們這一代人中,年齡不算最大也不算最小的一個。我們這一代,普遍的都開始記憶力明顯減退了。儘管我們正處在所謂“年富力強”的年齡。我們過早地被“老”宇粘上了。我們自己有時不願承認,但各個心裡都明白。我們寧願這“老”首先是從體魄上開始的。但它卻偏偏首先從心智上向我們發起了頻頻的攻擊。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營養不良造成的?還是十年“上山下鄉”耗損太大造成的?亦或是目前上有者下有小自己責任多多,因而都過早地患了“中年綜合疲勞症”的結果? 我們這一代聚在一起,比前十年前幾年聚在一起時話都明顯地少了。都大有一種欲說還體的意味兒了呢! 在中國的許多城市中,都有許多大小和二小這樣的中國人。他們的數量,起碼是比“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中國人多的。他們——和她們,我們的許多大小和二小一樣的同胞兄弟和姐妹們所朝朝日日進行的,頑強抵抗墮落和犯罪的“持久戰”,誰說僅僅是他們個人的“戰爭”呢?起碼,應算是中華民族戰勝貧窮落後的“戰爭”的一役吧?這也是中國安定的前提之一叼!但當代人的問題是物質生活水平越提高了心情越憂鬱。精神生活內容越豐富了精神越空虛。越沒多少值得感傷的事兒了越空前地感傷。這是一種時尚。一種時髦。一種病。一種互相傳染而且沒什麼特效藥可治的病。人們都覺得自己也處在彌留之際了似的,包括正年輕著的男女。 許多種美的誕生是以另外許多種美的毀滅為代價的。 而在這過程和其後,便會有許多無聊的沒意思的事情伴隨著…… 欲與慾望的區別,好比性與愛情的區別。更好比洗澡與水上芭蕾的區別。 人類停止在欲的滿足方面,這世界的變化也就嘎然而止了。 一個家庭也有慾望。一個社團也有慾望。一個民族也有慾望。一個國家也有慾望。人類不可能沒有慾望,因為具體的人都是有慾望的。人類不可以沒有慾望,因為人類也是仰仗著自身的慾望進化、進步和文明起來的。一個家庭,一個杜團,只有依賴了成員們慾望的一致性而凝聚而各盡其能,才可實現追求之目標。一個民族也是這樣。一個國家也是這樣。 慾望當然有好壞之分。好的慾望其實便是理想。壞的慾望其實便是野心。一個人產生壞的慾望,極易滑向犯罪的道路。一個家庭由種種壞的慾望氤氳一片,極易使家庭這個溫馨之所變成罪惡之窩。一個社團由壞的慾望所凝聚,將對社會造成危害。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由壞的慾望統治,則必危害全人類的和平。 因而一個具體人的慾望,是須時時自覺地用理智進行審省、判斷和控制的。一個產生了又壞又強烈的慾望的人,一個這樣的人面不能夠審省、判斷自己慾望的好壞,並且不能夠控制它,那麼這個人對別人是危險的人。一個社團,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也都是這樣。 每一種慾望的達到,幾乎都是以放棄另一種或另幾種慾望為代價的。 大多數兒童是徹底的“理想主義者”。他們企圖實現成獲得,一心所求往往是全部。所以兒童們常會陷入此種兩難之境—一一當他們把手伸人細頸陶罐掏取什麼的時候,他們的手幾乎都貪婪地抓得滿滿的。結果他們連自己的手也被卡佐抽不出來了。他們要么會急得大哭起來,要么會發脾氣將陶罐打破。哭是沒用的。流再多的眼淚也不如放下去一點兒想得到的東西。 真正的理想主義者,是善於控制慾望的人。 大躍進是不理智的。是兒童式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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