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狡猾是一種冒險的遊戲

第4章 第二章.2

語言是人類一切活動得以延續的最基本的方式。 禪學絕不是完美的,更非無懈可擊的。 禪學給現代人的啟示恰恰在於——人類倘執迷於追求一種完美,尋求所謂徹底的“超界”,便會走向謬誤。 世間一切事物的發展,幾乎不可避免地經受著走向反面的考驗。走向反面,幾乎是世間一切事物興衰的必然規律。好比果樹上的一隻果子,由青澀到成熟的過程,乃“興”的過程;由成熟到落地的過程,乃“衰”的過程。誰也沒有任何辦法使一隻成熟了的果子不腐爛。懷有這種幻想的人,必和成熟了的果子一樣走向果子的反面。聰明的辦法,是切開果,剔出種,栽培果樹。改革是防止一切事物走向反面的惟一途徑。而一切事物總是在不停頓地走向反面。一切事物中都隱含有使得自身走向反面的內因。一切事物中的這一種或幾種內因,都具有在適應了改革,適應了內部條件結構發生逆轉和變化之後,繼續走向反面的趨向性。因為世間一切事物都是有生命的。因為“生命”二宇的含義,簡直就可以理解為走向反面。所以改革也只能是不可間斷的“行動”。它伴隨著“興”走向“衰”。伴隨著“衰”走向“興”。興興衰衰,衰衰興興,自然規律也。

人的生命,本應是一個由務實到“虛空”的過程。每人都有義務為這社會作出一份或大或小的貢獻。道理是那麼簡單,因這社會,每時每刻都在許多方面盡義務於每一個人。中青年,乃是為社會盡義務的最好年華。到了晚年,人的生命越接近終點,生命也就越應更充分地屬於人自己,恢復生命原本的自然和莊嚴。一個合乎自然規律的社會,難道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嗎?該“虛”的不肯“虛”,該“空”的不肯“空”。不該“虛”的一代,則很是“虛”了起來。不該“空”的—代,則似乎很是“空”了起來。 我敬仰禪之列祖列宗所倡導的那一種豁達樂觀的生命風格。 因為它對我們每一個人最起碼的益處是——幫助我們解開心結,消除胸中種種塊壘,透過自我的改善,淨化我們靈魂中的一切有礙於我們生命良好狀態的污染、束縛、浮躁、動亂、陰暗的念頭和膨脹的慾望,使我們找到真實、本性、光明的自我。

生命對人畢竟只有一次。在它旺盛的時候,盡其所能發光發熱才更符合生命的自然。若生命是一朵花就應自然地開放,散發一縷芬芳於人間;若生命是一棵草就應自然地生長,不固是一棵草麗自卑自嘆;若生命不過是一陣風則便送爽;若生命好比一隻蝶何不翩翩飛舞? …… 如今開口閉口玄談禪機的人是越來越多了,因為已經成了一種時髦。我自柑與撣或道或儒什麼的是無緣的,而且不恥於永作凡夫俗子。凡夫俗子就該有點凡夫俗子的樣子。彈機可無,靈犀當有——那就是對人的理解,對人間真誠的尊重。這一種真誠的確是在生活中隨時隨處可能存在的,它是人心中的一種“維他命”。有時我百思不得其解,社會越文明,人心對真誠的感受應當越細膩才是,為什麼反而越來越麻木不仁了呢?那麼一種普遍的巨大的麻木有時呈現出令人震驚的狀態來。也許有人以為那一種真誠是瑣碎的。

可是倘若瑣碎人生里再無了“瑣碎”的真誠,豈非只剩下了渣滓似的瑣碎了嗎?誠然幾本書並不可能就使誰的人生真的變得不瑣碎。 作如是想除了妄自尊大,還包含有自欺欺人…… 虞誠是需要一點兒耐心去換取的。於我於讀者於生活中一切人,該都是這樣吧?今天——幾乎是每一個人的最普遍的機會。因為每一個人都擁有許多許多今天。 我相信一個生活原則:如果你有可能幫助別人,哪怕是極小的幫助,而你不去實踐,是不應該的。 與土地與人民貼近過的歲月,縱然艱苦,縱然沉重,也是值得重新認識的。穿透歷史的思想,必能立足於現實。 不錯,開拓精神乃人類的崇高衝動。赴艱蹈苦永遠是可歌可泣的事蹟。但,四十萬之眾,歷時中年之久,我們付出的青春、汗水、熱血乃至生命,與應該創建的實績並不成正比。因而沉澱下來的,若僅僅是時過境遷的個人經歷的自我欣賞,忽略了對我們自身的自省,以及對歷史的批判責任和義務,則我們未免顯得淺薄了……

我們曾像希臘神話中被巨人西西弗斯滾動的石頭,我們曾像西西弗斯做過許許多多滾動石頭般的無用功。 羅丹曾雕塑過不朽的“思想者”…… 石頭的“思想者”即或不朽也只不過是作思想狀的石頭而已。 民間的形形色色的幸福者們,都各有其五花八門光怪陸離的不幸的尾巴。林林種種的躊躇滿志的人們,活在林林種種的人生陰影之中。那麼多人的那麼多慾望,那麼多目的、目標、野心和雄心,因了那麼多的人、事,變成那麼多別人一眼便能看穿或別人一輩子也想像不到的心病…… 人人都有一份兒快樂。區別僅僅在於大小和多少。 人人都嚮往所謂幸福,但人人都覺得它離自己越來越遠,正如“宇宙”的邊界離我們越來越遠…… 而快樂,也是一種不斷消弭的感覺。成年人再也不會像孩子那股快樂了。六七十歲的人再也不會像二三十歲的人那般快樂了。結了婚的男女再也不會像戀愛時那般快樂了……

將人生的所謂“幸福”降低為對快樂的感受,將對快樂的感受降低為對愉悅的體會,對人生的質量作最尋常最樸素的認識,退而求其次——也許,當我們老了的時候,細想想,倒可以對自己說:我這一輩子,還行…… 圍觀者,據我想來,是比那些流氓歹徒更可恨的。因為他們的圍觀,使暴行,使邪惡,似乎變成了遊戲,變成了熱鬧,變成了好玩兒的現象,變成了值得“白相”的事。他們圍觀不發出憤怒的——尤其是男子漢們的憤怒的製止的吶喊,實際上等於對流氓歹徒們的暴行的默默慫恿。 如這種麻木不仁的病態的心理現像大面積地擴散著,瀰漫著,大面積地傳染我們中國人之人心,結果會怎樣呢?麻木不仁的將更加麻木不仁,進而不再恥於助約為虐。而更多的人將變得麻木不仁起來,進而不覺其心的麻木不仁。流氓歹徒將更加猖狂,慶幸這時代這世界本該就是他們胡作非為的天下……

文學失卻“轟動效應”,不妨戲言曰小說家“失寵”。小說家“失寵”於兩方面——在奧林匹斯山上,那個叫繆斯的女人呼前擁後的“藝術侍從”大大地增多了,小說家已不獨幸青睬;在奧林匹斯山下,小說家的中國血統的大多數“上帝”,沒情緒追隨在小說家身後爬“山”,更匆言登“頂”了。何況中國當代小說家,自己尚且都在半山腰蹣跚。 新時期文學的確曾逐年“轟動”過,那既是文學現象,更是政治現象。或者,取一個中性詞,更是時代現象。 “轟動效應”的失卻,實際上亦是普遍的人們政治情緒的淡化、變化、轉化過程。與“新時期文學”同步,曾掀起一陣“文化熱”,而現在“文化不知何處去。此地空留文化城”。文學裸露在突幾到來的商品時代,猶如少女失貞於兇漢。文學的窘況並不能引起普遍的人們的憐憫。普遍的人們首先憐憫的是處在這樣一個太缺乏思想和精神準備的時代的自己。

這個時代載負太多太重了,這個時代的人們的心理承受也太多太重了——對封建主義殘餘的憎惡,對野蠻資本主義現象的恐懼,對文明和發達資本主義模式的憧憬,對紛呈張揚的種種現代思潮的困惑、對已被擠扁在意識形態中的社會主義思想和道德規範的守而不固,棄而不捨的茫然、失落……天哦,安撫和慰藉包括我們的知識分子在內的人們訪惶浮躁的靈魂,小說是太力不從心了! “現代主義”不惟是形式是方法,更是內容是觀念是普遍社會心態受現代文明異化而導致的透視結果。被物質文明和文化教養所寵的西方正脾中產階層,一旦成為社會階層的大多數,經由他們內心裡滋生出來的委屈和痛苦,並不亞於上個世紀元產者飢寒交迫之中的悲戚和嗚咽。富足之後的痛苦,也許因其富足了還痛苦,就更為深刻。然而不管多麼深刻,畢竟難以打動尚苦於貧窮的普遍的中國人。在我們的同胞們想來,西方人必是太嬌貴了。西方中產階層的自憐與自責意昧著人類明天對自身的困惑嗎?也許。但這明天與我們隔著世紀呢。

“現代主義”小說曾作了崛起式的努力,但在我們整個文壇如漂筏沉浮於時代湍流激浪中的今天,“現代主義”同現實主義一樣,面臨“阿里巴巴的山洞”般的迷律。並且沒有誰告訴我們那句神秘的咒語——“芝麻芝麻開門”。公而論之,“現代主義”即使沒有達到初衷,卻毫無疑問地敲碎了現實主義一度相當堅硬的然而的確被教條所侄桔的外殼,令其“吐故納新”,煥發了不小的生機。也同時塗抹了文學調色板上的色彩對比。但托起一輪文學夕陽的使命。實非“現代主義”所能勝任…… 廣告色彩太濃的評論,言過其實的評論,縱然寫得漂漂亮亮,瀟瀟灑灑,既敗壞評論的聲譽,亦敗壞小說的聲譽。小說家和小說評論家也是社會消費者,請試想想,我們誤信廣告,選購了商品,發覺並不像廣告“吹”的那樣,不是會產生種上當了的逆反心理嗎?我們的某些小說評論和某些小說,是不是已經被敗壞了呢?小說家和小說評論家之間的關係,應是“中通外直”,不飾脂粉。不以惡其人而惡其技。不以好其人而好其技。下筆先無私,成文則磊落。

奧林匹斯有“黃昏”。奧林匹斯無黑夜。人類悟透了許多事物,然而卻永不丟棄。諸如《聖經》便是這樣。小說也是這樣。小說是奧林匹斯山上的長明燈,有光耀輝煌之時,也有燭照甚微之刻。 但,人世不滅,此燈不熄。 時代的變化對當代人的心理衝擊是巨大的。我們彷彿一步跨過了好幾重門,橫衝直撞地就進入了一個我們一點兒都不適應的房間。這使我們——當代人覺得哪兒哪兒什麼什麼都與過去不一樣。我們毫無精神準備。我們困惑、我們迷憫。我們總希望相信點兒什麼。可我們對一切變化都不由得不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於是我們內心裡空前的浮躁了。即使在我們顯得異常冷靜的時刻。我們的內心裡其實也是浮躁的。 這是一個浮躁的大時代。 楊(日方)一言不發,連目光也不旁視,瞅定一部分桌面。默默地吃飯。滿口牙殘缺不全,吃得極慢極慢。他那一張刀條臉。瘦得不能再瘦。兩腮塌陷,顴骨高突,一雙眼睛深深地隱蔽在眼窩裡。面色青綠。每一嚼動,青綠的皺紋縱橫的面皮便一緊一弛。給我印象最強烈的是他的眉毛,左右眉首各有長長的兩束,無羈地飛揚著,箭豎著。彷彿除了剪斷,是別無它法使其倒順的。

一緬懷起他,我對那過去了的歷史充滿悸怖——它使好人無端變成“罪人”,竟是那麼隨便!那麼輕而易舉!並且連同無罪之人的無罪的意識,都一塊兒姦污了! “手抄本”恰恰是文化專制主義胎育出來的畸形兒。它在妊娠時期就往往宣布了對文化專制主義的叛逆和挑戰!文化專制主義愈是橫行霸道,“手抄本”往往越是大量地誕生並廣泛地流傳!其中自然難免糟粕,但往往雜有香花,甚至隱匿著奇葩異蕾。 在階級社會中,各個階級有各個階級不同的人性,但無論哪一個階級的人性,都是在人類幾千年來形成的普遍人性的土壤上產生和演化而來的。因此,在各個階級的人性中,都有一種“共同人性”的根苗。特定的社會狀態下,特定的歷史時期內,這種“共同人性”的根苗可能會被泯滅,也可能擺脫了階級性的羈絆和製約,得到自由的充分的發展,使一種超脫了階級觀念的人性成為某一歷史時期內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紐帶。其結果無非兩種可能:或者完成“人性的人類”的“復歸”,或者被重新激化的階級矛盾所斷裂。 與人交談,是人的本能願望。本能願望被外界或被自我“封閉”,人便會轉而與自己的心靈交談。與自己的心靈交談,這是一種特殊本領。這種本領,可能使人在任何逆境中保持佐心靈的平衡,也可能使人喪失掉最後一部分生活熱忱。這取決於人經常與自己的心靈交談些什麼。人與自己的心靈交談還要有所選擇嗎?這還算是人嗎?我認為,一個真正明智的人,是會應該知道在什麼情況之下與自己的心靈交談些什麼的。人與別人進行嚴肅交談時不是應對別人抱有責任感嗎?那麼人在與自己的心靈進行嚴肅交談時,不是也應對自己抱有責任感嗎?有志於成為文學家的青年們,是要首先對文學確立一種社會責任感的。有無這種對社會的責任感,是作家同一般能夠寫作的人的根本區別。是否確立起這種責任感,是一個文學青年將來成為作家還是成為一般能夠寫作的人的分水嶺。 人類創造了文學是為使生活變得更好。文學應該向人們提供高尚的、美好的、培養情操和淨化心靈的精神食糧。 文學無論如何不應該成為銷蝕人的生活意志和信念的自飲或誘惑別人共飲的“螞酒”。 至於所謂“傳世之作”呢?我想我的作品大抵是傳不了世的。與命同存同亡,餘願足矣。況且,生前要耐得住寂寞,身後事,鬼才去爭長逐短。像王勃似的,淹死了,鬼魂也要時時出現,吟詠自己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浪漫則浪漫得可以,終究有點鬼裡鬼氣。就算是千古名句吧,不是後來亦被老漁翁指出,倘欠精練,改為“落霞孤鶩齊飛,秋水長天一色”更佳嗎?足見千古名句也經不起千古“推敲”的。 文學青年們是完全不必羞於以“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老道……”的起點去寫作的。須知不少作家都是這樣開始的。須知第一個講“那座山”、“那個老道”的,也許還可能曾被視為傑作呢!只是後人的重重複复,才使他成為“老生常談”的。可以用別人的口吻去講述,但不應去講述別人講述過的。只要你講的“那座山”、“那個老道”,令別人聽了之後說:“原來還有這樣一座山,原來還有這樣一個老道,聽了千百遍,今天聽到的和以往聽到的不一樣!”那你就已邁出了可喜的第一步。 文學很風光的時候,便會有太多寫小說的男人和女人;文學不風光的時候,從中濾下男作家和女作家……這乃是文學的規律。 普遍的社會觀念的改變造成普遍的欣賞觀念的改變。普遍的欣賞觀念的改變,衝擊著、動搖著部分作家傳統的創作觀念的基礎,促使他們接受並探索新的文學觀念。新文學觀念指導下的新文學創作,無疑會進一步引導人們的更新的欣賞趨向,影響和作用於人們的欣賞心理。文學理論在這一文學階段只能因勢利導,無法強令統之、統而一之。否則,理論將架空於這一活躍的文學階段。理論的難以統一,絕不意昧著文學觀念的混亂。恰恰相反,它標誌著創作實踐的多樣化和理論範圍的開闊性。 欣賞觀念與創作觀念的改變,是文學現象的兩個方面。欣賞本身也是藝術。閱讀一部文學作品的過程,同時是體驗著連續心理變化的過程。讀者通過自己的感受,既檢驗著也增強著作品的藝術力。因此我們可以說,作家不但創造文學,而且“創造”讀者。 真正的文學或藝術,它所肩負的使命是更艱鉅了,從現在至未來,它所要征服的,乃是人們心理上那種可能被社會進一步強化的,越來越趨就消遣的自然屬性。它要掘動人們心理上可能被這種趨就消遣的自然屬性所捂蓋的欣賞願望,它只有在更高的含意上更是文學,更是藝術,更具有區別於消遣的文學或藝術的欣賞價值…… 過去和現在,如同夜晚和白天,邊緣是混在一起的。而當覺得現實分外生動的時候,許多回憶則相應地更加清楚了。 歸根結底,一切人的一切回憶,都是對人的回憶。沒有回憶,等於沒有記憶。沒有記憶,等於是低級動物。回憶,有時是因忘卻而有價值的。一切可恥之中,忘卻也是一種。而且無論怎樣分析和解釋,都是市儈式的可恥。 回顧過去,乃為判斷今天,思考將來。如果忘卻是某種哲學,那麼回憶便是一種責任。一切記住的,同時應是自省的。 當我們面對現實的時候——你能說誰比誰傻多少?生活改變我們是極其容易的。或許,我們每個人,遲早總是要被生活改變成它所樂於認同的樣子吧?一個時代如果矛盾紛呈,甚至民不聊生,文學的一部分,必然是會承擔起社會責任感的。好比耗子大白天率領子孫在馬路上散步,蹲在窗台上的家貓發現了,必然會很有責任感或使命感地躥到街上去。 若一個時代,矛盾得以大面積地化解,國泰民安,老百姓心滿意足,喜滋樂滋,文學的社會責任感,也就會像嫁人了闊家的勞作婦的手一樣,開始退繭了。好比現如今人們養貓只是為了予寵。並不在乎它們逮不逮耗子。 在耗子太多的時代,能逮耗子的貓才是好貓。 在耗子不多的時代,不逮耗子的貓才是好貓,現在是一個最不必、認真討淪文學的的代。 一個人二十多歲時認為非常好的姑娘,到了三十五六歲回憶起來還認為非常好,那就真是好姑娘了。在二十多歲的青年眼中,姑娘便是姑娘。在三十五六歲乃至更大年齡的男人眼中,姑娘是女人。這就很要命。但男人們都如此。所以大抵只有青年或年輕人,才能真正看出一個“姑娘”的美點。到了“男人”這個年齡,覺得一個姑娘很美,實在是覺得一個“女人”很美。這之間意念上的區別,有如看話劇與看電影的區別。 女人到了哲人的地步,不復再是女人,而是怪物。即令美到如花似玉,也不過就是如花似玉的怪物。真真地玩世不恭,那是一種境界。裝模作樣的玩世不恭,那是一種病態。 她們如此珍視友情,如同養蜂人珍惜蜂蜜。 譁眾取寵,你就使自己正確的觀點也變成孤立的觀點了。在個性、氣質、風度和其它一切方面,受人尊重的是質樸無華。 心灰意懶之人,往往能吐真言。 政治擺佈人,如同貓擺佈老鼠。 會有多少人異常清醒地在裝糊塗?想女人真是男人們心甘情願的痛苦! 愛情加同情,使男人對女人的愛成為憐愛。 女子們的美麗是不同的,有的使男人想到性,有的使男人想到絞刑架,有的使男人想到詩,有的使男人想到畫,還有的能使男人們產生懺悔的念頭…… 懦夫卻只希望別人為真理拔出決鬥之劍,而自己將勝利的小旗背在身後,連一聲助戰的吶喊也不敢發出。倘邪惡倒下了,他們便舉起小旗,分享勇士的榮耀。倘勇士倒下了,他們便悄悄丟掉小旗,退隱到什麼安全的角落,固守著卑下的沉默,期待著另一位勇士挺身而出…… 更年期是女人到了不知把自己怎麼辦才好的年齡。 女人天生是女人的對手。 我真希望,受青年尊敬的,有德高望重的人,能夠很慷慨地對許多青年說:“你是一個好青年……”即便這個青年本身並不怎麼好,如我一樣。但那句話,具有著某種使一個不怎麼好的青年朝好的方面去努力,不朝壞的方面隨意發展的約制力。 我的不善交往,實實在在是不願交往。我的不願交往,實實在在是對目前社會上的一種交際之風的“消極抵禦”。 有些時候一味地溫良恭儉讓不行。該動肝火的事,還是得動動肝火。 所有的動物中,我最看不夠的是犀牛。因為它從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它,也從不作態。 我認為思考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嚴肅的時刻,神聖的時刻,是應當受到尊重的。而乾擾別人的思考,無論以什麼方式,出於什麼動機,良好的也罷,善意的也罷,都是討嫌的。 謊話,是語言的惡性裂變現象。 世上沒有一個人敢聲明自己從未說過謊。 多一份真誠,多一個朋友。少一份真誠,少一個朋友。沒有朋友的人,是真正的赤貧者。誰想尋找到完全沒有缺點的朋友,那麼就連他自己都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一個人有許多長處,卻不正直,這樣的人不能引為朋友。一個人有許多缺點,但是正直,這樣的人應該與之交往。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崇拜。這就是歷史。歷史有它自己的法則。 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將來兒子長大了,當然會知道毛澤東是一位什麼樣的歷史人物。但是會不會崇拜毛主席,那就很難說了。 沒有精神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所謂社會文明,不過是寫在佈滿灰塵的桌面上的詞句,在擦桌子的時候便被抹布一塊兒擦掉了。 當我們長大成人了,我們才感到失落。當我們失落了,我們才感到憤怒。當我們憤怒了,我們才感到失望。當我們感到失望了,我們才覺醒。當我們覺醒了,我們才認為有權譴責! 崇敬若非出於自願,定然適得其反。 傳統是一種無形的力量。照“傳統”去做什麼事,人們大抵心安理得。但某些“傳統”也往往是—種腐朽的力量。正是藉助了這種力量,封建帝王的皇帝聖旨演變成為“最高指示”…… 時間不等於金錢。 “時間就是金錢”卻等於說“金錢就是—切”。 某些姑娘的美貌在她們自己看來不過是“期貨”、是“股票”。可悲的是不能存入什麼銀行,吃點“利息”。歲月無情,時間總使美貌貶值。不趁行情看漲換點什麼是最大的浪費,而有時間有精力有不泯的興趣在她們之中“採購”的,非紈絝子第們莫屬。所以她們的歸宿也就大抵只能有一個,成了他們的配偶。這個詞比老婆、愛人或妻子更準確。 “自古紅顏多薄命”,一點不假。窮小於買不起。買得起的也便換得起。 “紅顏”們成命苦! 爭奪者的勝利從來都是被爭奪者的最終選擇。因為倘不願被爭奪,爭奪者們便無勝利可言。 見得多了,對美貌的評價就有點苛刻。 笑非表情,而屬武器,女人身上可怕的意味就大大超過可愛的意味了。 某些女人是一元一次方程,你不必列式便能解出“根”。 女人的脾氣永遠和男人對她們的愛成正比。 小虹則顯得那麼矜持,矜持中流露出幾分高傲。那種對於男人是武器的微笑,在妻面前又變為盾牌,遮掩著只有女人們之間才能敏感地看出的什麼。 我們不但靠發展經濟,也靠保持民族自尊,才能獨立於世界各民族之林。 上個世紀是不少西方人到中國冒險,如今某些中國姑娘到西方冒險的世紀似乎開始了。 商品化了的女人的冒險精神,不過是“通貨膨脹”現象。 作為一個將自身當成征服世界的武器的女人,她永遠達不到“娜娜”那麼“輝煌”的頂點。 所幸在父親人生的最後時刻,我受心靈感應的促使,躺在父親身邊。握著父親的一隻手,等於是將父親陪送到了另一個世界的門外。沒有幾個父親,在人生的最後時刻,能有兒子身體緊擁自己的身體,由兒子輕握著自己的一隻手平靜地逝去。上蒼給了我盡孝心的機會,我亦每每因此而聊以自慰。 但人心真是怪異的東西啊,總會在特殊的時日,思念某些與自己有親情關係的人。而較為普遍的我們的所恩所念,大抵又是由那些既與我們有深厚的親情關係,命運又墮入到極不堪之境的人們引起的。此時思念實在是吸滿了牽掛和惦念的成分呀,一般而論我不大會思念某些發達著的顯貴著的人生正春風得意著的人。因為我們知道,一方面他們已不在乎別人思念不思念他們,另一方面即使在某些並不特殊的日子,某些並不真的思念他們的人,出於某種可以被理解的意識,常會以最時髦的方式向他們表達最親愛的思念。發達著、顯貴著、人生春風得意著的人們,幾乎一向總是被似乎綿長的情感濃濃的思念餵養著。可想而知這一種思念常使他們備覺膩味。好比吃巧克力吃傷了的孩子,再一見了巧克力不禁地皺眉撇嘴。 當老闆乃是他的一個夢。他迷幻在這個夢裡已經十二三年之久了。十二三年來,我不止一次試圖將他從他的夢裡拖拽出,但我的努力全白費了。我的對手太強大。對手當然不是指他,而是時代。 這時代每天都通過各媒介向社會宣告,某些人搖身一變,奇蹟般地成為千萬富翁億萬富翁的實例。有太多這樣的實例,誘惑著他,他根本聽不進我苦口婆心的勸說。他一次次地對我信誓旦旦描繪他的宏願,一次次地嚴肅又逼真地向我表達他的美意,並不是為了使我能在他身無分文的情況下一而再,再而三敞開家門接納他,便向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開空頭支票。他知道我的家永遠不會拒絕他這位不速之客,他的老生常談,依我想來,只不過是固守著一種初始的信念和自信。他的自信已是他的財產。個人財產。精神上的財產。升值、保值或貶值,全由他自己進行調控的財產,他一次次訴說它,就能使它保值,起碼不使它貶值似的。 再有經驗,行文水平再高,字寫得再漂亮,與那些既能熟練地運用電腦又善解老闆心意的女郎們競爭同一職業,十之八九遭淘汰的必是他老隋無疑。男的不如女的,老的不如少的,字寫得漂亮不如臉兒漂亮,從業經驗不如乖巧的做人經驗。 一般而言,我從少年時期就被艱難的歲月磨煉出了較強的心理承受力。並非一個意志脆弱的可憐蟲。懲罰性的命運拋擲,不那麼容易征服我的性格。 誠然,當了作家並沒什麼了不起。作家很多,誰都活得很疲憊,但我若不是作家,如今的命運,肯定就不是活得疲憊不疲憊的問題了。共和國大批下崗待業的工人中,幾乎毫無疑問將有一個叫梁曉聲的了…… 非常年代的人間真情中,那種絲毫也不沾有金錢臭味兒的心靈,那種絲毫也不帶有利益關係的色彩,那種純粹於男人對男人的相互友情,那種僅僅是被“文學”二宇緊緊編結在一起的彼此信賴的承諾——這諸種美好的因素在當年構成的男人和男人之間的人間真情,難道竟是可以被淡忘的嗎?不,我若忘了它,我則就腐敗變質了啊!有一天我為他換床單,在枕下發現了他的一本日記。懷著好奇心翻開看,記的竟全是他們的換心私語。而且全是以日記方式對小時傾訴的私語,纏纏綿綿、淒淒婉婉、卿卿我我、淹淹漫漫。於是我窺見了一種頓時猛烈撥動我心弦的乞憐和恐慌。一種如他那樣一個內心極其孤傲自負的男人,對一個和自己女兒年齡相同的女子的溫愛的乞憐,以及惟怕失去她給予他的溫愛的恐慌。這使我大為震愕。從此確信一切男人的心靈的本質,其實都是多麼的纖嫩和脆弱。也從此明白了小時其人,對於迷餾的疲憊不堪的老隋原來是多麼重要!與她給予他的鍾愛相比,我對於他的帶有報恩色彩的友情,又是多麼的粗鄙多麼的不足論道!原來男人的心一旦陷入對於自己人生前景的迷憫與沮喪,只有女人的柔情才是救治的良方啊! …… 我第一次聽人當面以簡單而又運算正確的數學的方式,啟示我對人生應有更實際的一種態度。那時刻隔街古墟上的陽光已開始暗了,一天正在不易令人覺察地過去。我不禁轉臉看了一眼桌上的表,彷彿聽到一種使我足可以心驚肉跳神經緊張的嗒嗒之聲,而實際上那表是不發出弦聲的。表被一個雙膝跪著的,裸體的銅女姿勢優美地當胸捧著。 “她”是我的喜愛之一,以前我伏案寫作。常習慣於欣賞著“她”凝思;聽了老隋的話。我似乎覺得“她”是妖女變的,正是用那個雙手捧著的帶著指針的東西。 ——天天在我對不知不覺中,將我的生命一秒鐘也不停止地吸入進去…… 我的生活形態越來越變得這樣了—一用信和電話處理現在面臨的事,用心和回憶維繫過去的那份兒情。都道是情比事重要,但實際上我們每天差不多都在為自己面臨的種種事所忙所累。 對老隋和他的學校的疑惑,其實始終掩藏在我內心裡。它一直沒減少過,更沒消除過。恰恰相反,它經常向我閃現某種危機四伏的預兆。而我的疑惑卻不能對任何人說。如果在他終於從淪落人生中掙脫了出來,單槍匹馬滿懷憧憬地開創了他的事業之初,我卻到處與人大談對他和他的事業的疑惑,我總覺得我的人品則就近乎卑劣了。何況,對我自己心存的那份疑惑,我並不能以什麼確鑿的根據支持著,也不過就是本能的疑惑罷了,近些年,眼見身邊的種種榮華富貴,不日里渦滅為虛無和促敗。我已有些分不清世事的真偽了。也只能心中掩藏住疑惑,祈祝老隋的事業一帆風順罷了。 但那疑惑既存在著,又不便對任何人說,常使我感到乎添了一份苦悶,彷彿內心裡鑽了一條毛毛蟲…… 世事改變了許多人。有時改變的是他們的命運。有時改變的是他們自身的質量。命運乖張,面自身超越不劣的有幾個?時來運轉,福星高照,而自身質量不隨之腐敗的又有幾個?都道是,完善自身質量才會感受到活著的真謗,命運庸常也是幸福的。眼見的卻是,許多人都在霧詭雲譎的世事中東撲西抱,企圖撲抱住什麼命運的奇蹟,直至將人生交付給了黃粱一夢而難以自拔! 其實,依我想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若干機會,或曰若干時期,證明自己是一個心靈方面、人格方面的導師和教育家。區別在於,好的,不好的,甚而壞的,邪惡的。 我們在我們是少年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懷疑甚至強烈排斥大人們對我們的教育了。處在那麼一種年齡的我們,已經開始習慣於說:“不,我認為……”了。我們正是從開始第一次這麼說,這麼想那一天起,自覺不自覺地進入了導師和教育家的角色。於是我們收下了我們“教育生涯”的第一個學生——我們自己。於是我們“師道尊嚴”起來,朝“絕對服從”這一方面培養我們的本能。於是我們更加防範別人,有時幾乎是一切人,包括我們所敬愛的人們對我們的影響。如同一位導師不能容忍另一位導師對自己最心愛的弟子耳提面命一樣…… 童年的我曾是一個口吃得非常厲害的孩子,往往一句話說不出來,“啊啊呀呀”半天,憋紅了臉還是說不出來。我常想我長大了可不能這樣。父母為我犯愁卻不知怎麼辦才好。我決定自己“拯救”我自己。這是一個漫長的“計劃”,基本實現這一“計劃”,我用了三十餘年的時間。 少年時的我曾是一個愛撒謊的孩子,總企圖靠謊話推掉我對某件錯事的責任。青年時期的我曾受過種種虛榮的不可抗拒的誘惑,而且嫉妒之心十分強烈。我常常竭力將虛榮心和嫉妒心成功地掩飾起來。每每的,也確實掩飾得很成功。但這成功卻是拿虛偽換來的。 幸虧上帝在我的天性中賦予了一種細敏的羞恥感,靠了這一種羞恥感我才能夠常常嫌惡自己。而我自己對自己的劣點的嫌惡,則從心靈的人格的方面“拯救”了我自己。否則,我無法想像——一個少年時愛撒謊,青年時虛榮,嫉妒且虛偽的人,四十多歲的時候會成為一個怎樣的男人?所以,我對“自己教育自己”這句話深有領悟。它是我的人生信條之一。最主要的也是最重要的,首位的人生信條。 我想,“自己教育自己”,體現著人對自己的最大愛心,對自己的最高責任感。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能指望別人對我們比我們自己對自己更有義務。一個連這一種義務都喪失了的人,那麼,便首先是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了。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那麼,他或她對異性的愛,其質量都肯定是低劣的。 有人肯定會認為像我這樣活著太累,其實我的體會恰恰相反。內心裡多一份真善美,我對自己的滿意便增加一層,這帶給我的便是愉悅。內心裡多一份假醜惡,我對自己的不滿意,沮喪、嫌惡乃至厭惡也便增加一層。人連對自己都不滿意的時候還能滿意誰滿意什麼?人連對自己都很厭惡的話又哪有什麼美好的人生時光可言?翻開歷史一分析,心腦功能張冠李戴這一永遠的錯誤,首先是與人類的靈魂邏輯有關,也跟我們的祖先曾互相殘食的記載有關。 一個部落的人俘虜了另一個部落的人,於是如同獵到了獵物一樣,興高采烈圍著火雄舞蹈狂歡。累了,就開始吃了。為著吃時的便當,自然的先須將同類們殺死。心是人體惟一滯後於生命才“死”的東西。當一個原始人從自己同類的胸腔裡扒出一顆血琳琳的心,它居然還在呼呼跳動時,我們的那一個野蠻的祖先不但覺得驚愕,同時也是有幾分恐懼的。於是心被想像成了所謂“靈魂”在體內的“居室”。被認為是在心徹底停止跳動之際才逸去的。 “心靈”這一個詞,便是從那時朦朧產生,後經文字的確定,文化的豐富沿用至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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