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鮑鵬山新說《水滸》

第76章 第三章殺威棒變揚威棒

鮑鵬山新說《水滸》 鲍鹏山 2541 2018-03-20
五六個軍漢押武松到點視廳前。管營喝叫除了行枷,下令開打一百殺威棒。一幫人便上來要按住武松。 武松道:“都不要你眾人鬧動;要打便打,我若是躲閃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漢!從先打過的都不算,從新再打起!我若叫一聲,便不是陽谷縣為事的好男子!” 何等自豪!二十六歲的武松,已經做成了兩件大事,兩件足以讓他名揚四海、名垂後世的大事:一是打虎,一是殺嫂。所以,他到處宣揚這兩件事,哪怕在這樣的場合,並且,口口聲聲稱讚自己是“好漢”、“好男子”。 我們前面說過,武松是一個特別自我欣賞的人,甚至有些自戀。自戀的人往往偏執到忘記環境,忘記自己的真實處境。此刻的武松,就忘記了,這一百殺威棒,認真打起來,那是要命的。

但是,他不要命了。 那他要什麼呢? 他要自尊,要顯示自己的威風。 於是,他把別人對他的“殺威棒”,變成了自己對別人的“揚威棒”。 兩邊看的人都笑道:“這痴漢弄死!且看他如何熬!” 弄死,就是找死。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牢城營是個何等黑暗、何等殘酷之地,不知死活。 “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兒,打我不快活!” 這簡直有些人來瘋了。他倒還知道有“人情棒”。事實上,打這樣的棒,犯人的死活,全在打棒的人的手輕手重。他如此張狂挑逗,如果挑出打棒人的火來,一棒一棒,往死裡打,任你是什麼打虎英雄,殺嫂好漢,立馬讓你成為爛肉一堆。 但是,有意思的是,那些人不但不生氣,反而“都笑起來。”

這笑,有幾層意思。 一、笑你傻——沒見過這麼傻的。 二、笑你狂——沒見過這麼狂的。 三、笑你不知老爺手段——等著瞧。 四、笑你不知死期已到——有你好看。 五、還是輕蔑的笑——你以為能打得了老虎,就能抗得了我們的大棒? 六、當然,也不排除他們覺得武松這樣,實在很可愛。他此時此刻的言行舉止,特別像另一個大家都特別熟悉又特別喜歡的人物:孫悟空。武松可是爹娘生養的血肉之軀啊,他能頂得住無情毒打奪命棒嗎? 就在軍漢們拿起棍來,吆呼一聲,就要開打的時候,只見管營相公身邊,一個二十四五年紀,白淨面皮的人,白手帕包頭、繃帶纏著右手,去管營相公耳朵邊略說了幾句話,管營的態度馬上轉變了:“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來?”

我們在林沖的故事裡,早已知道:這就是潛規則:大凡花了銀子或者有什麼人情的,推說在押解來牢城營的路上患病未癒,就可以先免了這一百殺威棒,稱之為“寄打”。管營此時的話,明顯是提醒武松,利用這個規定,暫時免了這頓打。 但是,大出我們意外的是,武松並不領情。武松道:“我於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飯也吃得!路也走得!” 不但說自己沒有害病,還一口氣說出了四個證據,好像就怕不能證明自己不曾患病一樣。 你看他說話時的聲口,越來越像那個潑皮猴頭了。 但是,奇怪的是,今天管營好像鐵了心要周全他,道:“這廝是途中得病到這裡,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這頓殺威棒。” 兩邊行杖的軍漢也看出了管營的想法,便低低地對武松道:“你快說病。這是相公將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

按說,到此,你武松總得別人給你臉,你得要臉吧?別人周全你,將就你,你也得給別人一個下來將就你的台階吧?況且,這台階別人也給你準備好了,只要你點頭認可就行了。 但是,武松今天好像也是鐵了心要自找打。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乾淨!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寄下倒是鉤腸債,幾時得了!” 兩邊看的人都笑。 這武松,本來今天是要給他一頓殺威棒,是要殺殺他的威風,讓他以後老實點。他倒把這個場合變成了他自己的表演場,反而在這裡給自己做宣傳,揚自己的名,顯自己的能,擺自己的譜,立自己的威。而且,演的激情四溢,旁人簡直按捺不住。 管營也笑道:“想你這漢子多管害熱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聽他,且把去禁在單身房裡。”

一般情況下,為了撈錢,也為了殺雞給猴看,以儆效尤,牢城營的管營,對於不孝敬銀子的囚犯,這一百殺威棒,那是有條件要打,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打。這樣,才能使牢城營的犯人人人自危,個個惶惶不可終日,培育一心討好差撥、管營的“良好獄風”。 而今天,情況完全顛倒過來了:是,有條件不打,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不打。 還是這個管營有經驗。武松完全不給他不打的理由,而他偏偏從這種完全違背人情之常的舉動裡找到了理由:哪有一心討打的人呢?他一定是害熱病熱瘋了。 既然如此,按規定,可以寄打。 武松莫名其妙地免了一頓看起來決逃不過的毒打。這令人非常奇怪。管營為什麼要如此關照他呢?武松痛罵差撥,差撥大怒而去,是否就此定下了什麼殺害武鬆的陰謀?

三四個軍人又引武松依前送在單身房裡。眾囚徒也覺得實在不可解,都來問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識書信與管營麼?”武松道:“並不曾有。” 眾囚徒道:“若沒時,寄下這頓棒,不是好意,晚間必然來結果你。” 原來如此! 武松道:“還是怎地來結果我?” 眾囚徒道:“他到晚把兩碗乾黃倉米飯來與你吃了,趁飽帶你去土牢裡,把索子捆翻,著藁薦捲了你,塞了你七竅,頭朝下豎在壁邊,不消半個更次便結果了你性命,這個喚做'盆吊'。” 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 眾人道:“再有一樣,也是把你來捆了,卻把一個布袋,盛一袋黃沙,將來壓在你身上,也不消一個更次便是死的,這個喚'土布袋'。”

眾人說猶未了,只見一個軍人托著一個盒子入來,問道:“那個是新配來的武都頭?” 武松答道:“我便是!有什麼話說?” 那人答道:“管營叫送點心在這裡。” 說來就來了! 武松看時,卻不大像,不是什麼難以下嚥的干黃倉米飯,而是一大鏇酒,一盤肉,一盤面,還有一大碗湯。武松尋思道:“敢是把這些點心與我吃了卻來對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卻再理會!” 武松把那鏇酒來一飲而盡;把肉和麵都吃盡了,坐在房裡尋思,冷笑道:“看他怎地來對付我!” 到了晚上,那個人又送晚飯來,更加的豐盛。武松見了,暗暗自忖道:“吃了這頓飯食,必然來結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個飽鬼!落得吃了,卻再計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

不多時,那個人又和一個漢子兩個來,一個提著浴桶,一個提一大桶熱水,來侍侯武松洗浴。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來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 武松跳進浴桶,兩個人站在一旁,遞衣遞手巾,幫著擦水,穿了衣裳。然後一個倒了洗澡水,一個便把紗帳將來掛起,鋪了藤簟(席子),放個涼枕,請武松安歇,也回去了。 武松把門關上,拴了,放倒頭自睡了——一夜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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