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一章無奶不是娘,有錢便是爺
“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五兩銀子,改變了林沖的世界!
林沖在柴進莊上贏了洪教頭,也贏得了那錠二十五兩的大銀,臨行之時柴進又送他二十五兩一錠大銀,還寫了兩封信,分別給與柴進有很深的交情的牢城營的管營和差撥,讓他們關照林沖。
有了銀子,還有了柴進自稱的交厚關係,林沖以為到牢城營一定萬無一失。但沒想到,一進牢城營,牢城營中其他囚犯就告訴林沖,這管營、差撥只認銀子,是個專門詐人錢物、十分害人的人。林沖正與眾囚犯說這些,差撥就過來了。
差撥一來,就問:“哪個是新來的配軍?”林沖趕緊答應:“小人便是。”那差撥不見他拿錢出來,馬上就變了面皮,指著林沖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剌剌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紋,一世也不發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裡!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沖罵得“一佛出世。”那裡敢抬頭應答。眾人見罵,各自散了。
這一段罵,是罵林沖:一、賊——在東京做出事來。
二、賤——滿臉餓紋,一世也不發跡。
三、頑——打不死,拷不殺的。
四、傲——不下拜,大剌剌的。
五、身份——配軍,囚徒。
最後是恐嚇:教你粉骨碎身!
實際上,我們知道,林沖並不是不願意出錢,他不但願意出,主動出,而且還打聽好了大致的價位,他只是還沒來得及拿出來。這個差撥根本沒有給林沖拿錢的時間,他太迫不及待了,恨不得人家雙手捧著銀子在那兒等他,一見面二話不說,直接交錢!
他其實何嘗不知道林沖哪怕一時沒有送錢,哪敢不送呢?既然這樣,他為什麼如此兇暴,痛罵林沖呢?
這種人心理上,往往都有一些問題。顯然,這個差撥有以下心理毛病:一、迫害狂。他的比較陰暗,有著迫害狂的症狀。罵人只是他迫害他人,發洩自己內心陰暗的方法之一。
二、強迫症、焦慮症。他要在第一時間見到錢。第一時間沒見到,他便沒有耐心,這種人不僅有道德上的貪財毛病,而且還有著心理上的焦慮或強迫症症狀。
三、一頓臭罵,既可以立威,也可以威嚇對方,使對方不僅快快拿出錢來,而且還讓對方在恐嚇之中,因為恐懼,拿出更多的錢來。
林沖待他罵過了,發作完了,林沖趕緊取出五兩銀子,陪著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言輕微。”
差撥看了,沒有馬上接,而是問了一個問題:“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裡面?”
顯然,如果都在這裡面,那就還是免不了一頓臭罵。
林沖道:“只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
差撥滿意了,林沖所送,大概超過至少符合了他的心理預期,於是他看著林沖笑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跡。據你的大名,不是等閒之人,久後必做大官!”
十九世紀俄國短篇小說大師契訶夫,曾寫過一篇特別著名的小說,叫,深刻地刻畫了一個叫奧楚蔑洛夫的警官形象,其實,在中國,在元明之際,的作者就塑造出了差撥這一變色龍的形象,而且似乎更精煉、更突出,而且更真實、更可信、更自然!
我們可以把差撥前後兩番話作逐一比較。初見時,因林沖沒有馬上奉上銀子,他馬上變了面皮,破口大罵,待林沖拿出錢來,馬上便堆出笑臉,這是臉色上的變化,怒變成了笑。
更精彩的是語言上的變化。
在罵林沖時,他罵林沖是“賊”,他說:“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做出什麼事來呢?當然是做出違法犯罪之事,現在是罪有應得。
可是在得到錢以後,就成了:“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
於是,第一條:“賊”變成“冤”了。
罵林沖時,他說林沖“賤”:“滿臉都是餓紋,一世也不發跡!”
得到錢後,就成了“雖然日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跡。”“久後必做大官。”
於是,第二條:“賤”變成“貴”了。
罵林沖時,說林沖“頑”,是“賊骨頭,是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
得到錢後,就成了“端的是個好男子。必不是等閒之人。”
於是,第三條:“頑”變成“好”了。
罵林沖時,說林沖“傲”,是“不下拜”,“大剌剌的”。
得到錢後,就變成了“據你的大名,不是等閒之人。”
於是,第四條:“傲”就變成“正”了。
罵林沖時,對林沖的稱謂是“配軍”、“頑囚”,連名字也沒有。
得到錢後,就成了:“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
於是,第五條:侮辱性的稱謂變成恭敬性的稱謂了。
五兩銀子,林沖就變了一個人。是林沖變了嗎?林沖還是那個林沖,變了的,是差撥。
五兩銀子,差撥就變了一個人。
五兩銀子,改變了林沖的世界,五兩銀子,改變了差撥的人心!
聽差撥說他之後必做大官,林沖笑道:“總賴照顧。”差撥道:“你只管放心。”
林沖沒拿銀子時,是差撥怒,林沖苦,林沖奉上銀子時,是差撥笑,林沖也笑了。
更重要的問題是,五兩銀子,囚犯和管教人員達成了私下交易了。
林沖又拿出柴進的書信,說道:“相煩老哥將這兩封書下一下。”
差撥道:“既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這一封書值一錠金子。我一面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便只說你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
林沖道:“多謝指教。”
差撥拿了銀子並書,自去了。
林沖嘆口氣道:“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
有錢是否可以通神,我們不知道,但我們知道“有錢可使鬼推磨”。現在,林沖的五兩銀子,就讓差撥這個鬼為他推磨了。
林沖給差撥十兩銀子讓他交給管營,差撥卻自己偷偷落下五兩,只將五兩銀子和柴進的書信送給管營,在管營面前,備說:“林沖是個好漢,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無十分大事。”
差撥要管營照顧林沖,說了三條理由:一、林沖本人是好漢。
二、林沖是被陷害的。
三、有柴進的書信。
但是,這三條裡,其實只有後一條管用。前兩條其實毫無用處。不拿錢來,管你是否好漢,冤還是不冤。
管營道:“何況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
這句話很妙,妙在很怪。怪在哪裡呢?
怪在他只是說了上述應該關照林沖的三條理由中的第三條。
所以,這句話是一句不完整的話,而且是後半句,少了前半句。
這前半句應該是什麼呢?應該是:“林沖既然送了錢了……”
但這半句偏偏不說,因為心照不宣,不要說。
有了錢,何況又有了柴大官人的書信,必須要看顧他。
柴大官人的書信,為什麼管用呢?
還是李贄看得明白:他在袁本上眉批曰:“只因柴進是捨錢的大財主,故一封書值得一錠金子,不然,還是五兩十兩銀子當得百十個柴進。”
可見,不是柴進有面子,是柴進有錢。
中國有一個詞,叫“值錢”。好,一個東西好不好,怎麼判斷?拿錢來衡量。不值錢,就沒人看重了。柴進被管營、差撥看重,是因為他值錢。
如何看顧他?
首先當然是免了那一百殺威棒。
於是,管營便教喚林沖來見。
林沖來到廳前。管營道:“你是新到的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制:'新入配軍須吃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馱起來!”
好像直接就要開打,弄得像真的一樣。但我們已經知道,管營早就拿定主意,不打林沖了。
所以,這裡管營的做法,不過是虛應故事、裝裝樣子,背背台詞而已。但不知道要給誰看。其實,這樣的戲演得多了,誰不明白呢?
既然人人都知道,連滿營囚犯都知道不過是做戲,那又何必做戲呢?做給誰看呢?
大家都看。大家一起做戲,一起看。大家都是演員,又都是觀眾。
這是什麼文化呢?這是做戲文化。
只要演了戲了,程序就有了。程序有了,就算數了。這是典型的自欺欺人的文化。
現在輪到林沖背台詞:“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未曾痊可,告寄打。”
下面該牌頭說台詞了:“這人見今有病,乞賜憐恕。”
管營道:“果是這人症候在身,權且寄下,待病痊可卻打。”
這一幕戲按部就班演完了。
差撥又推薦林沖去看守天王堂。
差撥道:“林教頭,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時,這是營中第一樣省氣力的勾當,早晚只燒香掃地便了。你看別的囚徒,從早直做到晚,尚不饒他;還有一等無人情的,撥他在土牢裡,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這段話,說明了什麼呢?
第一,說明了管營、差撥有權,囚徒的命運全在他們手裡捏著。
第二,說明了這個權力可以尋租。
第三,林沖拿出了錢,管營、差撥的權力就為林沖所用了。
此時林沖已經開竅,已經領教了銀子的威力,於是,又取三二兩銀子與差撥,道:“煩望哥哥一發周全,開了項上枷更好。”差撥接了銀子,便道:“都在我身上。”連忙去禀了管營,就將枷也開了。
果然是百試不爽啊。
林沖自此在天王堂內安排宿食處,每日只是燒香掃地。不覺光陰早過了四五十日。那管營、差撥,得了賄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來拘管他。柴大官人來送冬衣並人事與他,那滿營內囚徒亦得林沖救濟。
林沖使銀子使上癮了。他把銀子用得出神入化了,把銀子的魔力使得登峰造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