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章嫉妒使人狠毒,包容方能從容
但林沖並不知道柴進的真實想法,他還在兩難之中。他還在猶豫。
見林沖躊躇,柴進又道:“此位洪教頭也到此不多時,此間又無對手。林武師休得要推辭。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頭的本事。”
“到此不多時”,說明了什麼?
一、肯定不是柴進的師父。
二、與柴進也沒有什麼特別深的交情。
柴進說這話,就是怕林沖礙柴進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來。
“此間又無對手”,又想表白什麼?
一、洪教頭還是有些功夫的。不然如何襯託林衝?和林沖交手的,總得有些成色。
二、正因為無對手,才養成了洪教頭如此的傲慢與不知天高地厚,目中無人。
三、無對手,也不是他的武功絕對高,而是沒碰到真對手。所以,柴進希望林沖教訓教訓他。
林沖見柴進說開就裡,方才放心。
林沖也從兩難之中解脫了,他將放手一搏:為自己的被侮辱的尊嚴,也為了教訓教訓對方。
柴進何等聰明?林沖何等明白?二人心照不宣。
只有洪教頭,一個傻子,蒙在鼓裡。
他不知道,到了此時,他已經輸了。因為,無論輸贏,他已經被柴進放棄。
驕橫的洪教頭不明白的是,林沖畢竟是柴進的客人。
柴進在自己的莊上招待自己的客人,總是他的自由,總是他的權力。招待什麼樣的客人,什麼樣的客人值得招待,值得尊敬,柴進有自己的判斷力。
驕橫的洪教頭不明白的還有,他自己也畢竟是柴進的客人,沒有乾涉柴進招待其他客人的權力。更不可容忍的是,你不能懷疑甚至否定柴進的判斷力。
所以,他今天的行為,對柴進而言,有幾點不能容忍:第一,干涉了柴進的自由。
第二,侵犯了柴進的權力。
第三,侮辱了柴進的智商。
他這樣做的結果是:把柴進逼到林沖一邊,完全徹底地逼到林沖一邊。
但他仍然對此渾然不覺,對柴進如此明顯的傾向性與暗示性熟視無睹、充耳不聞。
洪教頭先起身道:“來,來,來!和你使一棒看!”
先脫了衣裳,掣條棒,使個架勢,喝道:“來,來,來!”
連著兩個“來來來”,簡直覷得林沖如無物。林沖還在猶豫。
柴進道:“林武師,請較量一棒。”柴進已經忍無可忍。
林沖道:“大官人休要笑話。”就地也拿了一條棒起來,道:“師父,請教。”
洪教頭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
多大的仇恨啊。剛剛見面,恨從何來?
嘆世上多少嫉恨,皆無從而起卻其深似海。
嘆世上多少才子英雄,於人無礙卻遭刻骨仇恨殘酷打擊。
洪教頭與林沖素昧平生,而且林沖只是路過,為什麼對他這樣大的仇恨呢?
答案是兩個字:嫉妒。
這是令人恐懼的詞。
一個人,一旦被人嫉妒,他的人生之路上,就一定處處有地雷,有陷阱。
但是,一個人一直不受嫉妒,也有問題:他肯定缺乏被人嫉妒的資本。
林沖是有資本的。雖然他此時遭際重重苦難,命運凶險,但是,他仍然是有資本的。
他的資本就是他的武功、江湖上的名望以及曾經的地位。
這些東西使他今天獲得了柴進的隆重歡迎和招待,這些又成為他遭到洪教頭嫉妒的原因。
既然人有資本就不免被人嫉妒,或者說,被人嫉妒是因為你有資本;那麼,誰也不會因為害怕被人嫉妒、避免被人嫉妒而放棄資本。
保有你的資本,讓別人嫉妒去吧!
民間有一副對聯很好:能受天磨真鐵漢,不遭人嫉是庸才。
你林沖既然是好漢,你就坦然接受天賜的磨難吧。艱難困苦,玉汝以成。就林沖而言,沒有這些磨難,他確實成不了英雄。
同樣,你既然是英才不是庸才,你就只能接受被人嫉妒的命運。
林沖此前,受夠了天磨。
林沖此時,遭到了人嫉。
培根說:“嫉妒是人類一切情慾中最頑強,最持久的”,是一種“卑劣下賤的情慾”,是“惡魔的素質”。 《道藏》也把嫉妒列為六惡之一。 《舊約全書》:“嫉恨如陰間的殘忍。”
但是,光說到嫉妒這一層還不夠,還要了解人一般嫉妒什麼人,又為什麼要嫉妒。
那麼,人一般嫉妒什麼人呢?
唐代韓愈《原毀》上正確地發現了,在“疏遠而又不與同其利”的人那裡,嫉妒不大容易產生,這說明,嫉妒恰恰比較密集地發生在親近而又有共同利益競爭者這裡。諸如同學、同事、同行、甚至同鄉同里,都是嫉妒的高發人群。像洪教頭之嫉妒林沖,就屬於同行之間的嫉妒。
那麼,人又為什麼嫉妒別人呢?
簡單地講,嫉妒有三個原因,我們可以把它稱為“嫉妒三定律”:一、不能容忍別人擁有自己沒有的東西——優先性。
二、不能容忍別人奪走原由自己佔有的東西——私有性。
三、不能容忍別人分享原由自己獨占的東西——排他性。
洪教頭行走江湖,憑著自己的槍棒功夫被柴大官人聘為私人教練,其實他對自己的功夫是頗自信的,不然他不會一再要和林沖比試。當然他也不能說抱必勝之把握,因為眼前這位畢竟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雖然他對柴大官人說此人未必是槍棒教師,但林沖原先的槍棒教頭身份有他此時囚徒的身份以及兩位防送公人作證。洪教頭之所以不惜冒比試失敗之險,一定要和林沖使一棒看,完全是由於強烈的嫉妒心已使他自己失去了理智,他此時內心中充滿的只是仇恨。一朝之忿,是可以摧毀一個人的判斷力和自製力的。
那麼,洪教頭如此嫉恨林沖,是為了什麼呢?
第一,林沖是八十萬禁軍教頭,這個身份是一般的教頭很眼紅的,因為這是國家認可的身份。國家軍隊中最精銳、最重要、最核心部分的教練,這種身份是一般民間的地方性的教練非常羨慕、夢寐以求的。而洪教頭呢,卻是藉藉無名,所以,不排除他對林沖所擁有的這個他所沒有的身份的嫉妒,雖然林沖現在倒霉了,但林沖曾經得到的這一地位與聲望,是他所沒有的。這是嫉妒三定律的第一定律:優先性。
第二,他可能還擔心將來林沖有可能來柴進莊上當教練。這樣,林沖就不僅要在此時一頓酒席上分享他的一杯羹,而且,還很有可能直接奪了他的崗位。笛卡兒說:“嫉妒屬於一種恐懼。”(《靈魂的情感》)洪教頭對林沖就有這樣的搶奪飯碗的恐懼。這是嫉妒三定律的第二定律:私有性。
第三,林沖得到了柴大官人的款待,得到了柴大官人的尊敬,而且,林沖之得到尊敬,恰恰是因為他在槍棒上的功夫,這正和他洪教頭以槍棒上的功夫被柴進聘為教練一樣。林沖因為和他一樣的特長而為柴大官人看重,柴大官人同時看重兩個人,而不再是他一個,於是,他受不了。這應了嫉妒三定律裡的第三條:排他性。
既然如此,嫉妒的三條定律:優先性、私有性、排他性都具備了。你叫他不嫉妒,難!
康德曾經說:“生氣是拿別人的缺點懲罰自己。”
那麼,我要說,嫉妒是拿別人的優點懲罰自己。
拿別人的缺點懲罰自己的,往往是君子。
而拿別人的優點懲罰自己的,一定是小人。
君子生氣,可能止於生氣。
小人嫉妒,雖然他先懲罰了自己,使自己在嫉妒的烈火中煎熬,但他最後的目的,一定是毀滅別人。
所以,妒火中燒的洪教頭必欲出棒與林沖一較高下。
那麼,一邊是妒火中燒,必欲打翻對方才解恨的洪教頭;一方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卻從來沒有顯示過真本事的林沖。二人交手,到底結果如何呢?
兩個教頭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
看來洪教頭還有些本事,竟能和林沖應付四五個回合。
只見林沖托地跳出圈子外來,道:“小人輸了。”
柴進道:“未見二位較量,怎便是輸了?”
林沖道:“小人只多這具枷,因此權當輸了。”
原來這樣!怪不得洪教頭還能支撐四五個回合。
柴進道:“是小可一時失了計較。”
大笑道:“這個容易。”
便叫莊客取十兩銀來送給兩個公人,讓他們把林教頭枷開了。董超、薛霸隨即把林沖護身枷開了。
柴進大喜道:“今番兩位教師再試一棒。”
洪教頭見他剛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便提起棒,卻待要使。
柴進叫道:“且住。”
叫莊客取出一錠大銀來,重二十五兩。
柴進道:“二位教頭比試,非比其他。這錠銀子權為利物。若還贏的,便將此銀子去。”
柴進心中只要林沖把出本事來,故意將銀子丟在地下。
林沖徹底明白:柴進就要林沖打翻洪教頭!
可憐洪教頭,到此還不明白。
是的,我們對洪教頭的感覺已經悄悄發生了變化:由覺得他可恨變為覺得他可憐。
洪教頭深怪林沖來,又要爭這個大銀子,又怕輸了銳氣,大喝一聲“來,來,來!”
便使棒蓋將入來。
林沖望後一退。
洪教頭趕入一步,提起棒,又復一棒下來。
林沖看他腳步已亂了,把棒從地下一跳。
洪教頭措手不及,被林沖一棒打翻。
柴進大喜。叫快將酒來把盞。
眾人一齊大笑,快意非凡。
柴進大喜,眾人大笑,這場面對洪教頭而言,是何等殘酷?
打翻洪教頭身體的,是林沖;打垮洪教頭精神的,是柴進和他的莊客。
洪教頭哪裡掙紮起來,眾莊客一頭笑著扶了,滿面羞慚,自投莊外去了。
說到底,洪教頭也是一個頗為受人同情的角色,行走江湖,靠手藝吃飯,因擔心有人來搶飯碗,而大失風度。丟棒又丟人。
挺著脯子來時,可厭;羞慚滿面走時,可憐。
雖然可以說是他咎由自取,但柴進竟然一句挽留的話也沒有,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一句圓場的話也沒有,就更加顯示出他的可憐。
柴進的為人是比較絕情的。後來,他在徵方臘時自稱柯引,混入方臘隊伍,娶了方臘女兒金芝公主,做了駙馬。徵方臘的最後一戰中,他陣前倒戈,在方臘的注視下,與燕青一起殺了方臘的侄子,也是方臘的最後一員大將方傑,方臘倉惶出逃,方臘寨破,柴進引兵殺入東宮,發現公主已經自殺,柴進對此毫不動情,把公主屍體連同宮苑,一把火燒了。雖然他的這種做法,可以稱得上是“政治上正確”,但是夫妻一場,恩愛百日,柴進毫無憐惜之情,從而被李贄評為“柴進忒薄情”。
其實,洪教頭是一個挺單純的人,沒有什麼城府,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不會耍陰謀,不會虛偽,他攻擊林沖,是明槍,而不是暗箭。
所以林沖能夠應付自如。
而不知何時何方向射來的暗箭,林沖能否躲過,就看天意了。
洪教頭走後,興奮的柴進攜林沖再入酒席飲酒,把二十五兩禮物大銀送與林沖,連留林沖住了五七日,林沖走時,又送林沖一錠二十五兩大銀,送兩個公人五兩銀子,總之,林沖一來,柴進確也破費不少,除了幾頓酒席外,共費銀六十五兩,這也不算一個小數字,看後來因為仗義疏財而得名及時雨的宋江,送別人銀子,常常也就十來兩。這也就是柴進此人的可取之處。
同時,他告訴林沖:“牢城營管營、差撥,亦與柴進交厚”,便寫了兩封書給二位,“必然看覷教頭。”
林得了五十兩銀子,公人得了十五兩,帶著柴進的書信,望牢城營來,牢城營裡,又有什麼命運在等著林沖呢?
柴進說,牢城營裡的管營、差撥,都與他交厚,也就是有很深的交情。柴進的眼光與境界,與他交厚的人定亦不差。所以,林沖到牢城營時,心情一定很好。
但沒想到,一到牢城營,林沖就听到了很不好的消息。林沖正在單身房裡聽候點視,牢城營裡一般的罪人聽說新來了囚犯,都來看他。他們對林沖說:“此間管營、差撥,都十分害人,只是要詐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覷的你好;若是無錢,將你撇在土牢裡,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只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個七死八活。”
原來這樣!
林沖道:“眾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錢,把多少與他?”
眾人道:“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送他,十分好了。”
這對林沖無異於是一瓢冷水。為什麼柴進嘴裡的管營、差撥,與牢城營裡眾囚犯嘴裡的管營、差撥,完全不一樣呢?到底哪個才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