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鮑鵬山新說《水滸》

第29章 第四章江山易改,奴性難除

鮑鵬山新說《水滸》 鲍鹏山 2393 2018-03-20
魯智深這邊一走,林沖和兩個公人又上路,到了晌午,進了一家酒店,三個人入到裡面來,林沖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 你看,魯智深走了,董薛二人得自在,很正常。令人惆悵的是,魯智深一走,林沖馬上又不自在了——他主動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自己又坐到了下面,他又回到了受人欺凌的角色,又是一副巴結討好的面孔了。 對外在強權的依賴,已成為林沖的深入骨髓的頑疾,魯智深這一外在強權沒有介入時,他一路任人宰割,九死一生亦不敢有怨言,當魯智深從天而降,憑著一條鐵禪杖給他撐腰時,他過了十七八天正常人的日子,並且養好了備受折磨的身體,連心情也是舒展的。 但是,魯智深一走,他馬上又非常自覺地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上,飯桌上的座位很有意味,它隱喻著林沖和兩個公人,各自找回了原先的感覺,找回了原先的位置。

不難想像,如果前面的路程還很遠,而且再沒有其他外力的介入,二位公人高高在上,頤指氣使,林沖低聲下氣喏喏連聲的情景馬上又會出現。 好在,這段苦難之旅已到終點,而且就是在這僅餘的七十來里路程,還真的又有了一個強勢的外力介入——柴進的出現,使得林沖僥倖擺脫了再受奴役的命運。 而我們也由此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就在離滄州只剩下七十來里路程時,作者要讓魯智深走開,而不讓他功德圓滿。因為,當柴進出現時,如果魯智深還在,魯智深和林沖,誰是主角?因此,為了突出林沖,必須放下魯智深,這就是小說突出重點的技巧。 在酒店裡,林沖聽說本村大財主柴進乃是大周柴世宗的子孫,因祖上陳橋讓位於宋太祖趙匡胤,太祖敕賜他誓書鐵券在家,無人敢欺負他。而他有一愛好,就是專一招集天下往來的好漢,三五十個養在家中。

收留天下好漢,養在家中,還好理解,因為,有兩個顯而易見的理由。 一、他有的是家財,而中國歷來有貴族豪富養士的傳統,他只不過是效仿古人而已。 二、這也是炫耀家財,擴大自己的名望,滿足自己成就感的手段。元曲上有一首嚴忠濟的《越調·天淨沙》,這樣寫:寧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無權。大丈夫時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隨人願,賽田文養客三千! 三、他自己本是一個英雄豪傑,僻居鄉下,不免寂寞,用些家財,收留好漢,一起談論刀槍棍棒,江湖上的勾當,也解英雄寂寞。 他還囑咐村中酒店:“如有流配來的犯人,可叫他投奔我府上來,我自資助他。”他為什麼要特意關照資助流配來的犯人呢? 這就見出柴進的心胸與眼光了:在他看來,在那樣的一個貪官污吏橫行的時代,在那樣一個是非不分、忠奸不辨、善惡相混的時代,流配來的犯人,定有冤屈之輩,可憐之人,豪傑之士!

柴進的這種想法與張青一樣。張青與他的渾家孫二娘在孟州十字坡賣人肉包子,大塊的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的小肉,做餡子包饅頭。但他卻也有原則,有三種人不害:一是雲遊僧道;二是行院妓女;三是各處犯罪流配的人。雲遊僧道因為苦修守戒,沒有過分享受,所以不害;行院妓女衝州撞府,陪了多少小心淚水,方賺下一些皮肉錢,所以不害。 那麼,為什麼各處犯罪流配的人也不害呢? 他的理由是:這“中間多有好漢在裡頭。” 柴進、張青的這種觀念,說明了什麼呢? 一、說明了那時世道黑暗,好壞不分,善惡不辨,貪官污吏違法亂紀,往往指白為黑,冤屈好人。這與《水滸》成書時的元代的社會狀況是一致的,與關漢卿所反映的,是同樣的社會問題,竇娥在刑場上唱到“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怕硬欺軟,順水推船,不分好歹,錯勘賢愚,是那個時代封建官僚的基本特點。在這樣的情形下,那些流配來的人中,有很多都是被冤的竇娥一類。

二、因為那時代官方的貪污腐敗,面對邪惡,往往是縱惡,甚至與惡人狼狽為奸,對壞人壞事不作為,當官不為民作主,更是常見的情形。鎮關西強騙金翠蓮,潑皮牛二終年在街上行潑,崔道成、丘小乙強佔寺院等,都與官府不作為有關。官府的不作為,必然帶來“私力救濟”和“違法維權”問題。在這樣的情形下,為這個社會主持公道的,已經不是官府,而是那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漢。而這些好漢在主持正義過程中,又不免違法;在違法之後,官府往往行文緝捕,致使很多行俠仗義的好漢成了罪犯,被流配、被充軍。 因此,那些臉上刺著金印,脖子上帶著行枷、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人,往往正是感天動地的冤屈之人、驚天動地的豪傑之士。 他們或是良善的弱者,可憐,或是正義的強者,可敬。對這樣的人,怎能不資助,怎能不恤護,怎麼能忍心殺害呢?

而林沖,正是這二者的複合,他既是被冤被屈的可憐的良善之人,又是武功一流的可敬的強悍之輩,正是柴大官人要資助要結識的對象。 於是林沖和兩個公人離開小酒店,徑往只在三二里外的柴進莊上來,他們能見到柴進柴大官人嗎? 林沖見柴大官人,《水滸》卻故意在此寫出一些波瀾。 先是寫不巧:林沖到了柴大官人莊上,莊客告訴他柴大官人打獵去了。而且還不知何時回來,說不定還會住到東莊去,那就更難說幾時回來了。我們只能和林沖一起嘆息,林沖的命總是不好。 接著寫巧:就在林沖嘆息自己沒福,不得遇柴大官人,悶悶地再回舊路時,卻碰見了正在打獵的柴進! 兩人互通姓名,都大喜過望,柴進當即攜住林沖的手同行到莊上來,柴進再三謙讓,柴進坐了主席,林沖坐了客席,董超、薛霸坐在林沖肩下——我們看,有了柴進這個外力的加入,林沖又有了位子了。而兩個公人,又只是陪坐了。

林沖從誤入白虎節堂開始,就成了階下囚。現在,他成了座上賓了。 但是,林沖真是一個苦命人。他的這個位子,很快又要被另一個人佔去了。 誰呢?他又為什麼要強佔林沖的這個座位呢? 自林沖出場以來,他就一直是受侮辱、受損害而一直委曲求全的角色,直至丟了前程、丟了崗位還差點丟了性命。由體面的八十萬禁軍教頭一變而為流配二千里的囚犯。按說,這樣的人,只會引人同情,決不會有人嫉妒。但是,事往往有大謬不然者,偏偏有一個人,嫉妒上了林沖,而且還嫉火中燒,越燒越旺,任誰也撲滅不了。 這樣的一個怪人,他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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