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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八、好知運敗金無彩——黃金鶯

西嶺雪探秘紅樓夢 西岭雪 3845 2018-03-20
鶯兒是寶釵的心腹,她在全書中第一次開口說話就有大作用。見於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 寶釵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內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裡發呆作什麼?”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寶玉聽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鑑賞鑑賞!”……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待說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那裡來。 “金玉良緣”,原來是從金鶯口中第一次說出來的。因此這一章的回目就叫作《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鶯兒話雖不多,卻一句是一句,字字千鈞,既說出了通靈玉上的文字和寶釵項圈上的“是一對兒”,又點明鎖上的字“是個癩頭和尚送的”,而且“必須鏨在金器上”,其作用,自然是為了和“玉器”相配了。 好一個“嚦嚦鶯聲溜滴圓”,這真是一言即出,石破天驚。 而鶯兒洩露天機還不止這一次,她的名字在回目中出現也不止這一次,還有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寶玉一面看鶯兒打絡子,一面說閒話,因問他:“十幾歲了?”鶯兒手裡打著,一面答話說:“十六歲了。”寶玉道:“你本姓什麼?”鶯兒道:“姓黃。”寶玉笑道:“這個名姓倒對了,果然是個黃鶯兒。”鶯兒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字,叫作金鶯。姑娘嫌拗口,就單叫鶯兒,如今就叫開了。”寶玉道:“寶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閣,少不得是你跟去了。”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襲人說,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鶯兒笑道:“你還不知道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次。”寶玉見鶯兒嬌憨婉轉,語笑如痴,早不勝其情了,那更提起寶釵來!便問他道:“好處在那裡?好姐姐,細細告訴我聽。”鶯兒笑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又告訴他去。”寶玉笑道:“這個自然的。”正說著,只聽外頭說道:“怎麼這樣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

這是又一次的“微露意”,真是說得人心癢難撓,偏偏又被寶釵的不速而至打斷了。三百年來,不知多少紅樓專家讀者猜測過寶釵那“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是什麼。 如今且不去猜他,只說這裡第一次明白地交代了鶯兒的原名,本是叫作“黃金鶯”,而寶玉卻偏偏順口說出個“黃鶯兒”來。如此,有一首著名的《閨怨》便呼之欲出了:
寶釵與鶯兒未來的命運一覽無餘,必然是懷抱寂寞,終老此生。寶玉說“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而我們都知道,那個禀承“金玉良姻”旨意娶了寶釵的人正是他自己。可是,他是個無福的,終究不能領略寶釵那“世人沒有的好處”,“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然而,這一次的交集,鶯兒已然在石兄處掛了號,有資格列入十二釵又副冊了。

鶯兒的名字第三次出現在回目中,是第五十九回《柳葉渚邊嗔鶯吒燕絳雲軒裡召將飛符》。這一回文字花團錦簇,表面上熱鬧之至,內裡卻顯示風波跌宕,危機四伏,並直接導致了後邊抄檢大觀園時的芳官被攆—— 因見柳葉才吐淺碧,絲若垂金,鶯兒便笑道:“你會拿著柳條子編東西不會?”蕊官笑道:“編什麼東西?”鶯兒道:“什麼編不得?頑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來,帶著這葉子編個花籃兒,采了各色花放在裡頭,才是好頑呢。”說著,且不去取硝,且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許多的嫩條,命蕊官拿著。他卻一行走一行編花籃,隨路見花便採一二枝,編出一個玲瓏過樑的籃子。枝上自有本來翠葉滿佈,將花放上,卻也別緻有趣…… 那婆子見采了許多嫩柳,又見藕官等都采了許多鮮花,心內便不受用;看著鶯兒編,又不好說什麼,便說春燕道……那春燕啼哭著往怡紅院去了。他娘又恐問他為何哭,怕他又說出自己打他,又要受晴雯等之氣,不免著起急來,又忙喊道:“你回來!我告訴你再去。”春燕那里肯回來?急的他娘跑了去又拉他。他回頭看見,便也往前飛跑。他娘只顧趕他,不防腳下被青苔滑倒,引的鶯兒三個人反都笑了。鶯兒便賭氣將花柳皆擲於河中,自回房去。

在這裡,鶯兒折柳編籃,摘花為飾,卻因為被婆子一頓攪擾,“賭氣將花柳皆擲於河中”。而這一段戲前,正是芳官被她乾娘欺侮;這一段戲後,又緊接著柳五兒被冤枉。芳官在行酒令時曾經說過自己姓花,而王夫人攆芳官時曾明白地說過:“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夥聚黨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乾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這句話,已將芳官和五兒明確連在了一起,而芳官被攆,正與她乾娘相關。 鶯兒採柳枝編花籃、復又將花柳擲於河中之舉,其實預示了姓花的芳官、與姓柳的五兒兩人的命運,甚至涵蓋了園中所有花妍柳嫩的女孩兒們的命運。這些鮮花嫩柳,是很明顯的象徵手法,而她們的命運,終究是柳折花殘,隨水漂泊。

到那時,鶯兒又將何往呢? 黃金鶯三次洩露天機,卻獨獨不能預知她自己的命運,真也可悲可嘆! 說的是“金玉良緣”的故事,其中凡是配“金”戴“玉”者,必有深意。 “金”派女子的掌門人自是戴“金”鎖的薛寶釵,餘者如戴“金麒麟”的史湘雲,戴“累金鳳”的賈迎春,“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的王熙鳳及其戴著“金蝦鬚鐲”的心腹平兒,都是拜“金”一族。 而名字中帶有“金”字的,自然更是名至實歸的“金”派了。 其中第一個就要數寶釵的心腹丫鬟黃金鶯了,再者寶釵的嫂子夏金桂,賈母的丫鬟金鴛鴦,王夫人的丫鬟白金釧,都是典型的“金”女。 這些都罷了,而除卻金鴛鴦外,文中還有一個姓金的人,即“頑童鬧學塾”一回中的金榮,與寶玉、秦鐘鬧氣爭執者。

——這有點令人莫名其妙。金榮,小小一個角色,全書八十回中不過出現這一回,並無第二次出場,何以給了這樣敏感輝煌的一個姓氏呢? 《阿Q正傳》問得好:你也配姓金? 轉過來翻到第十回《金寡婦貪利權受辱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答案就豁然揭曉了—— 話說金榮因人多勢眾,又兼賈瑞勒令,賠了不是,給秦鐘磕了頭,寶玉方才不吵鬧了。大家散了學,金榮回到家中,越想越氣,說:“秦鐘不過是賈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賈家的子孫,附學讀書,也不過和我一樣。他因仗著寶玉和他好,他就目中無人。他既是這樣,就該行些正經事,人也沒的說。他素日又和寶玉鬼鬼祟祟的,只當我們都是瞎子,看不見。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裡。就是鬧出事來,我還怕什麼不成?”

他母親胡氏聽見他咕咕嘟嘟的說,因問道:“你又要爭什麼閒氣?好容易我望你姑媽說了,你姑媽千方百計的才向他們西府裡的璉二奶奶跟前說了,你才得了這個唸書的地方。若不是仗著人家,咱們家裡還有力量請的起先生?況且人家學裡,茶也是現成的,飯也是現成的。你這二年在那裡唸書,家裡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來的,你又愛穿件鮮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裡唸書,你就認得什麼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不給不給,這二年也幫了咱們有七八十兩銀子。你如今要鬧出了這個學房,再要找這麼個地方,我告訴你說罷,比登天還難呢!你給我老老實實的頑一會子睡你的覺去,好多著呢。”於是金榮忍氣吞聲,不多一時他自去睡了。次日仍舊上學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他姑娘,原聘給的是賈家玉字輩的嫡派,名喚賈璜。但其族人那裡皆能像寧榮二府的富勢,原不用細說。這賈璜夫妻守著些小的產業,又時常到寧榮二府裡去請請安,又會奉承鳳姐兒並尤氏,所以鳳姐兒尤氏也時常資助資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氣晴明,又值家中無事,遂帶了一個婆子,坐上車,來家裡走走,瞧瞧寡嫂並侄兒。 閒話之間,金榮的母親偏提起昨日賈家學房裡的那事,從頭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說了。這璜大奶奶不聽則已,聽了,一時怒從心上起,說道:“這秦鍾小崽子是賈門的親戚,難道荣兒不是賈門的親戚?人都別忒勢利了,況且都作的是什麼有臉的好事!就是寶玉,也犯不上向著他到這個樣。等我去到東府瞧瞧我們珍大奶奶,再向秦鐘他姐姐說說,叫他評評這個理。”這金榮的母親聽了這話,急的了不得,忙說道:“這都是我的嘴快,告訴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別去,別管他們誰是誰非。倘或鬧起來,怎麼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裡不但不能請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許多嚼用來呢。”璜大奶奶聽了,說道:“那裡管得許多,你等我說了,看是怎麼樣!”也不容他嫂子勸,一面叫老婆子叫了車,就坐上往寧府裡來。

“璜”通“黃”,乃金之色,故曰“璜大奶奶”,這和金鶯原姓“黃”是同一道理。這璜大奶奶是來“瞧瞧寡嫂並侄兒”的,因此其嫂稱為“金寡婦”。而這位寡嫂在全書中只出場了這一次,除卻此兩段話之外,再無言語。然而其名字卻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回目中,為的,無非是要引人注意,強調“金寡婦”三個字罷了。 換言之,“寡婦”二字,便是“金派”女子的命運大走向。未來的薛寶釵、夏金桂、史湘雲、王熙鳳,都將擺脫不了這個命運。 寶釵的命運在《紅樓十二支曲》中說得明白,乃是“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史湘雲則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而薛蟠注定是要償還孽債,再次入獄的,彼時夏金桂便將獨守空房;至於王熙鳳,“一從二令三人木”,將為賈璉所休,棄婦等同於寡婦,也是個孤獨終老的;而十二釵中的頭牌寡婦李紈雖然身上無金,但判曲中卻有“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的句子,可見也是金派的寡婦。

所謂“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既然“金玉良緣”終究落空,那個伴著寶釵的黃金鶯,也注定是明珠投暗,命運多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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