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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七、玉在櫝中求善價——林紅玉

西嶺雪探秘紅樓夢 西岭雪 12914 2018-03-20
大觀園裡有三玉:寶玉、黛玉、妙玉,這是很好理解的。但是還有一玉,常常被讀者忽視,那就是紅玉。林紅玉。 林紅玉者,在小說中分量不輕,雖然只是個丫環,但是有名有姓有來歷,她是林之孝的女兒,原名林紅玉,因為重了寶玉黛玉的玉,故而改名小紅。 這是一招曲筆。故意混淆注意力,讓讀者下意識忽略這個人物。然而曹雪芹又不甘心人們真的完全忽視了她,所以屢屢提醒,甚至不惜自相矛盾,替她安排了很多疑點,又讓細心的讀者不能不注意這個人物。 疑點一:她的身份。 她是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兒。林之孝何許人也?那在榮國府裡可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然而他的女兒,倒只是送進怡紅院裡做了個灑掃灌溉的粗使丫頭,端茶遞水眼面前的活兒一樣也夠不著。寶玉發瘋之際,林之孝家的專門前來慰問,這暗示了什麼?一則固然是說身為大管家禮數周到,而且也有頭有臉,輪得到她到小爺面前來問候;二則寶玉是最不待見婆媽們的,春燕儿娘連進門檻都要挨頓罵,那林之孝家的竟可以長驅直入,或者,只是為了突出一個“林”字吧。

黛為青,紅為赤,林黛玉和林紅玉,多麼像一對姐妹花的名字? 然而這名字太顯眼,所以改了小紅。 疑點二:正是這名字的改動。 小紅向鳳姐陳情,因重了寶玉黛玉的玉,所以改成小紅。鳳姐道:“你也玉她也玉,好像得了玉的便宜似的,討厭得很。”不知是討厭哪個。 紅樓夢裡提及名諱處甚多,比如黛玉就從不肯提一個“敏”字,每每說及,必念成“密”;寫的時候又總是少一劃兩劃。這樣看來,紅玉改為小紅似乎合理,無甚疑點。 然而怡紅院裡另一個小丫環春燕,倒不怕重了元迎探惜四春的“春”字?元春還是皇妃呢,榮國府倒不忌諱? 襲人原名珍珠,既重了賈珍的珍,又重了賈珠的珠,也不忌諱,還是老祖宗身邊的人呢。是後來與了寶玉才改名兒的,並不為她方死了賈珠。

二爺的玉不可以重,大爺的珠就可以?這也是個不通。 書名叫,賈寶玉的第一個住處是赤霞宮,這是他未下凡之前,四處遊玩,遇見絳珠仙草之時的留連之處。 “赤”即紅,“絳”亦是紅,而他在俗世裡住的更是怡紅院,又有個愛紅的毛病兒,可見“紅”字對於寶玉之重要,不壓於“玉”。 而小紅的名字又是紅又是玉的,還偏偏姓林,擁有如此顯赫的姓名,焉可只是三等丫鬟? 疑點三:小紅的愛情與信物。 小紅的心上人乃是賈芸,那位廊下的二爺。寶玉曾說賈芸“倒像我的兒子”,分明點出這芸二爺便是自己的投影。 寶玉將自己住處題名“絳芸軒”,絳也是紅,絳芸,當然不是說這裡住著林紅玉與芸二爺,那就只能暗藏林黛玉與寶二爺了。小紅與賈芸則是他二人的俗世化身。因為寶玉黛玉的身份太高,故事不能往俗裡寫,情感不能盡興,便都寄託在芸二爺與林紅玉身上了,有點找替身的感覺。

所以寶玉第一次在門額上貼“絳芸軒”三個字時,請了黛玉與自己同看,而那字,則是黛玉的另一替身晴雯替他貼上去的。 小紅與賈芸的因緣是由“痴女兒遺帕惹相思”開始的。而手帕,在寶黛愛情中同樣擔當著絕對重要的角色。 看官可記得寶玉贈帕這特別旖旎的一幕?文中私相授受者多矣,然而都淡淡帶過,因黛玉是個不重財物的,皇上賞的香串也擲了去,罵“什麼臭男人戴過的”;然而兩條舊帕子,她卻如珠如寶,捧著哭了半夜,還題了三首詩在上頭。是第一次明明白白的吐露心事。那帕子,幾乎有定情信物一樣的分量,比什麼金鎖金麒麟都貴重。 而小紅這帕子,更是實打實寫出來,直接就是定情物了。甚至連一貫的曲筆都懶怠用,而且還要特特地先做了一個夢出來,夢見賈芸拾了她的帕子;然後那夢就成了真,小丫環墜兒果然拿了帕子來討賞。裡這樣露骨而直白的描寫甚少。這是獨一處。

而她們的談話是被誰撞破的?寶釵。 黛玉的終身也是被寶釵攔腰截斷的,這很明顯。 替小紅送帕子的墜兒因為偷金被晴雯攆了出去,而替黛玉送帕子的晴雯也同樣沒落得好下場。 由此看來,林紅玉與芸二爺的故事,活脫就是林黛玉和寶二爺的一場翻版,或說投影,鏡中花,水中月。 只不過小紅到底撈到了月亮沒有呢?還是個懸案。 作者到底是要小紅成為理想中的黛玉出路,使她終於獲得幸福圓夢,還是要她成為黛玉第二,也一樣是齡官畫薔痴及局外,最終仍是泡影? 應當是後者。入得了金陵十二釵的女兒都是薄命。小紅不可能在冊外。但是脂硯齋提醒大家有小紅與茜雪探訪獄神廟一說,大觀園抄沒,丫鬟也一律賣出,小紅為何還可以有自由身來探監?又說這賈芸也有寶玉大倚仗處,也是指寶玉入監後的事嗎?

值得一提的是,小紅給寶玉倒茶的次日早晨,寶玉找小紅而不遇的一段寫得十分傳神,讓讀者看得直替他二人著急。然而他最終也沒尋到,倒已經被鳳姐截手要了去。要去時,他也並不知小紅究竟是哪個——他是無意中失落了她。 他最終也失去了林黛玉,當然也是無意。是有個位高權重的人巧取豪奪——當然不是鳳姐了,那麼是誰?誰會要了黛玉去,而寶玉猶自無知無覺或者束手無策? 越是想得到的,越是容易被自己的疏忽錯過,這世上失落了心愛之人的癡情傻子,又豈止賈寶玉一個? 在確定了小紅與賈芸的故事,乃是黛玉同寶玉的俗世投影后,很多隱藏在故事背後的秘密也就都跟著可以浮出水面了。 首先,與小紅相戀的賈芸的故事就很值得玩味。 他為了在大觀園中謀一職,向舅舅卜世仁求助,想賒些冰片麝香給鳳姐送禮,卻被卜世仁排揎了一頓。

賈芸笑道:“舅舅說的倒乾淨。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紀又小,不知事。後來聽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叫我怎麼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法呢。” 卜世仁聽了這話,卻不肯接茬解釋,反顧左右而言他,囉唆起三房裡老四賈芹的威風了。可見賈芸話裡有話,並沒有冤枉了他——自己年幼喪父之時,家中那一畝地兩間房子的財產,是被舅舅卜世仁借料理喪事給霸占了去,這才使自己落得一貧如洗。 ——這段故事,暗隱著誰的身世? 我們都知道,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蘭台寺大夫,巡鹽御史。其祖曾經襲過列侯,業經五世。乃是鍾鼎之家,書香世族。膝下又只有黛玉一個女兒,所遺萬貫家財俱是她的。然而黛玉為什麼卻會同寶釵感嘆,說:“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

推算起來,林家世襲五代而人丁不旺,積下的財產不知凡幾,遠不只“有房有地”這麼簡單,甚至可能遠超過榮寧二府。而林如海歿後,是賈璉帶著黛玉回去奔喪,出手替她料理喪事,又帶了黛玉一同回來的。 當其時,正是榮國府興建大觀園的時候,銀子花得堆山淌海。此前榮國府的財政狀況已經是入不敷出了,突然增加出這樣一大筆支項,竟然也應付有餘,連元春都感慨“奢靡太過”,是哪裡來的橫財? 後來賈璉受太監勒索,周轉不靈時,曾感嘆“這會子再發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聽話聽音兒,此前必是曾經發過一筆二三百萬的橫財的。只怕就是林如海的那筆遺產了。 這樣的內幕,作者“為尊者諱”,往往不會寫在明處,便只好藉由賈芸的故事以小見大了。

賈芸借貸不遂,卻在歸家途中偶遇醉金剛倪二,得其慷慨解囊。正是“仗義每多屠狗輩,從來英雄出蒿萊。” 而後來寶玉身處困境之時,仗義相助、探他慰他的,只有小紅、茜雪這些不得志的怡紅舊人。 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小紅感慨“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一段,甲戌本有兩段批語: “紅玉一腔委屈怨憤,系身在怡紅不能遂志,看官勿錯認為芸兒害相思也。己卯冬。” “獄神廟紅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 次回應答鳳姐一番話後,庚辰本又有兩段眉批: “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後篆兒,便是確證。作者又不得有也。己卯冬夜。” “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這兩段話自相矛盾,自我修正,前一段應該是第一次看到此節時寫下,而後一段則是看過後文再重看前文時更正前一段話的。 而第十二回有一段批語雖然未提小紅,卻有關獄神廟,原文作: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餘隻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這段話和前面“抄沒”、“獄神廟”一段,在時間上完全一致,應該是同一次翻閱時批下的。而幾段話連起來,便可以得到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情節:賈家被抄沒之後,寶玉一度身陷獄神廟,而小紅和茜雪曾往獄神廟慰問。 ——這般雪中送炭之情,正與前文倪二助賈芸相類同。

賈芸和小紅,在書中俱屬於“懷才不遇”型,而這正是作者“無才可去補蒼天”的最大悲憤。作者在這二人身上是傾注了真感情的,所以才會取了“林紅玉”這麼尊貴的名字,而選擇她與賈芸成為自己的俗世化身,在他們的故事上寄予了許多自己對生活的真實感慨。 細讀小紅與賈芸的故事,也許會讓我們看到一個更加真實的賈寶玉與林黛玉。 小紅,原名林紅玉,是賈府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兒,卻被分在怡紅院做了個灑掃丫頭,連跟寶玉說句話的機會也沒有,眼面前兒的事,更是一件也夠不著。 難得的一遭兒,寶玉回房時屋裡沒人,偏又想喝茶。剛提起壺來,小紅快手快腳輕手輕腳地進來了,嬌聲軟語:“二爺仔細燙了手,讓我們來倒。” 這真是一個絕妙的亮相,寶玉一面喫茶,一面打量,只見她“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一頭黑鬒鬒的頭髮,挽著個髻,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十分俏麗乾淨。” 倘若二人有更多的時間相處,故事本來可以有進一步發展的。這林紅玉長得漂亮,說話又靈巧,只要入了寶玉的眼,即使不能晉身為襲人、晴雯那樣的一品大丫鬟,但成為芳官、四兒那樣受寵的二等丫環總是可以的吧? 設想一下,如果寶玉問:“你叫什麼名字啊?”小紅說:“我叫小紅,原名林紅玉,因為重了二爺和林姑娘的玉,改名叫小紅了。”寶玉會做何感想呢?林紅玉,林黛玉,只有一字之差。這樣一個秀外慧中的小丫環,這樣奇特鮮明的出場,難道不會在寶玉心上留下極深的印象麼? 可惜的是,兩人剛講了幾句話,還未來得及問名姓,大丫頭秋紋、碧痕提著水桶嘻嘻哈哈地回來了。小紅忙去接水,卻被二人夾槍帶棒地好一陣搶白,左一句“沒臉的下流東西”,右一句“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真真罵得小紅心也灰了。 書中說,第二天早晨寶玉原是找過小紅的,遠遠地看著一個丫環有點兒像,正要迎上去,碧痕來催他洗臉,只得進去了。接著,襲人就走出來,打發小紅往瀟湘館借噴壺去了。 ——真是陰差陽錯,失之交臂。是有意,還是無緣? 我一直懷疑,昨天小紅和寶玉私處的事,秋紋和碧痕一定是向襲人報告了。於是今天一早,看見寶玉東張西望,襲人便雙管齊下,一邊令碧痕喚走寶玉,一邊自己出來打發了小紅,免得她有機會被寶玉看到,自己又多一個強敵。 悲哉小紅,“懷才不遇”已經很慘了,還要被人處處設防,簡直一點兒機會也不給,一點兒希望也沒有。 然而小紅的勇敢與出色之處在於,她雖然對寶玉死了心,卻並不等於對自己的前途放棄了。 藉著一個為鳳姐傳話的機會,她出色的才能終於得以顯山露水。而鳳姐是愛才的,立刻便決定將她收歸旗下。對於此,襲人是巴不得的,甚至連面辭寶玉的機會也不給就把小紅送走,生怕“小爺囉唆”,事情有變。當晚寶玉回來,襲人只輕飄飄地說了句:“二奶奶打發人叫了紅玉去了。他原要等你來的,我想什麼要緊,我就做了主,打發他去了。” 可憐直到這一刻,寶玉都還不知道紅玉就是那天為自己倒茶的丫頭。他們之間的一點點可能,至此徹底成了不可能。 小紅的紅絲,從寶玉這裡是徹底斷了。然而她是那麼聰明,那麼心高氣傲,那麼擅於把握機會——不但是藉著與鳳姐的一面之緣使自己順利跳槽,更藉著與賈芸的一面之緣,為自己又找到了新的目標。 賈芸雖非大富大貴,卻畢竟是賈府嫡系,主子爺們儿。小紅見他第一面,就下死眼兒地上下打量,又藉故丟了一條手帕,為以後留下伏筆——如果說初遇只是偶然的話,那麼重逢便是存心了。因聽人說賈芸就要進園,她便故意走走停停,硬生生等著與賈芸在蜂腰橋上“巧遇”,不好直接同男人搭腔,卻故意問帶賈芸進來的小丫頭墜兒,看見了自己的手帕沒有。 那賈芸也是有心人,立刻就明白了小紅的心思。於是告訴墜兒是自己拾了小紅的手帕,然而托墜兒代還的,卻並不是小紅的手帕,而是另一條。 ——這樣,兩人便成功地交換了信物,訂了情。小紅的一縷情思,終於牢牢牽定在廊下二爺賈芸的身上。 雖然此二爺非彼二爺,好歹也是個爺。而且那小紅識賈芸於未達之先,是慧眼識英雄的。第一回裡,甄家的丫頭嬌杏“只因一回顧,便為人上人”,做了賈雨村的夫人;而這小紅,更比嬌杏有才有貌,將來焉知不會“命運兩濟”,攀龍附鳳呢? 小紅的愛情經營,即使在今天也是值得稱讚的,她告訴我們兩條愛情法典:首先,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當此處的愛情不開花時,要及早回頭,看向彼處;其次,愛情不能一味等待,要懂得使一點兒手段,不妨主動出招,但要含蓄收放,如果對方肯接招的話,那就一拍即合;即使對方不解風情,自己卻也雲淡風清。 書中在最初介紹小紅時,只說“他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卻並未點明姓甚名誰。直到鳳姐兒使喚她傳話時,才借李紈之口說明:“你原來不認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鳳姐聽了,笑著說了句:“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夫妻,一對天聾地啞。那裡承望養出這麼個伶俐丫頭來!” 然而林之孝家的夫妻兩個真格是“天聾地啞”嗎?且看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的一段描寫—— 已是掌燈時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家的和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人提著大燈籠。晴雯悄笑道:“他們查上夜的人來了。這一出去,咱們好關門了。”只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林之孝家的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眾人都笑說:“那裡有那樣大膽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問:“寶二爺睡下了沒有?”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趿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媽媽進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家的忙進來,笑說:“還沒睡?如今天長夜短了,該早些睡,明兒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說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媽媽每日進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經睡了。今兒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頑一會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襲人等笑說:“該沏些個普洱茶吃。”襲人晴雯二人忙笑說:“沏了一盄子女兒茶,已經吃過兩碗了。大娘也嚐一碗,都是現成的。”說著,晴雯便倒了一碗來。林之孝家的又笑道:“這些時我聽見二爺嘴裡都換了字眼,趕著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裡,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裡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只管叫起來,怕以後兄弟侄兒照樣,便惹人笑話,說這家子的人眼裡沒有長輩。”寶玉笑道:“媽媽說的是。我原不過是一時半刻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了口。不過頑的時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著人卻是和先一樣。”林之孝家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他不的。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了茶,便說:“請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說:“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帶了眾人,又查別處去了。這裡晴雯等忙命關了門,進來笑說:“這位奶奶那裡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著些兒。也提防著怕走了大褶兒的意思。” 在這裡,林之孝家的譜儿比誰都大,話比誰都多,禮節更是囉唆個不清,先是教訓寶玉該早些睡,“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為寶玉喊了一聲襲人倒茶,就又把老太太、太太抬出來,說了半日大家之禮,“怕以後兄弟侄兒照樣,便惹人笑話,說這家子的人眼裡沒有長輩。”襲人、晴雯等忙忙地解釋,林之孝家的還不算完,又足足地說了一大篇話,又吃了茶,這才擺駕辭宮。 ——非但不是聾啞,簡直堪稱話癆! 而晴雯說他“嘮三叨四,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可見這樣的表演已經不是一回兩回,這林之孝家的向來話多且密,不是好惹的。哪裡是“天聾地啞”的光景? 奇怪的是,在這場交鋒中,眾丫鬟對其極為奉承小心,然而為什麼對她的女兒小紅,卻會橫加欺凌呢?豈不矛盾? 自相矛盾的還不止這一處,寶玉魘魔法病癒後,小丫頭佳蕙同紅玉發牢騷:“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氣晴雯、綺霰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裡去,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著他去。你說可氣不可氣?” 然而晴雯哪裡來的老子娘呢,而小紅貴為管家林之孝之女,如何倒倚仗不上“老子臉的臉面”呢? 更何況,林之孝兩夫妻在府裡是真正有臉面的,且在鳳姐夫婦面前說得上話的。鳳姐潑醋,逼得鮑二家的上吊自殺,林之孝家的進來悄悄回鳳姐:“鮑二媳婦吊死了,他娘家親戚要告呢。我才和眾人勸了他們,又威嚇了一陣,又許了他幾個錢,也就依了。”可見兩夫妻是有決斷且做得主的人。 又因鳳姐外強中乾地發威,說:“我沒一個錢,有錢也不給他,只管叫他去告。”那林之孝家的為難,雖不勸,卻也不肯聽從,因見賈璉向自己使眼色,才出來等著。賈璉出來,又找了林之孝商議,命人作好作歹,許了二百兩銀子才罷。其後又命林之孝將那二百兩入在流年帳上分別添補開銷過去——不但要替主子遮掩姦情,連主子貪污也要幫忙遮掩,這林之孝也真算得上貼身心腹了。而這心腹,又不似旺兒等人只是聽命辦事的,而是有自己的主張見解,且看第七十二回《王熙鳳恃強羞說病來旺婦倚勢霸成親》中一段對話: 這里賈璉出來,剛至外書房,忽見林之孝走來。賈璉因問何事。林之孝說道:“方才聽得雨村降了,卻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賈璉道:“真不真,他那官兒也未必保得長。將來有事,只怕未必不連累咱們,寧可疏遠著他好。”林之孝道:“何嘗不是,只是一時難以疏遠。如今東府大爺和他更好,老爺又喜歡他,時常來往,那個不知。”賈璉道:“橫豎不和他謀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聽真了,是為什麼。” 林之孝答應了,卻不動身,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說些閒話。因又說起家道艱難,便趁勢又說:“人口太重了。不如揀個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這些出過力的老家人用不著的,開恩放幾家出去。一則他們各有營運,二則家裡一年也省些口糧月錢。再者裡頭的姑娘也太多。俗語說:'一時比不得一時。'如今說不得先時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該使八個的使六個,該使四個的便使兩個。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得許多月米月錢。況且裡頭的女孩子們一半都太大了,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不又孳生出人來。”賈璉道:“我也這樣想著,只是老爺才回家來,多少大事未回,那裡議到這個上頭。前兒官媒拿了個庚帖來求親,太太還說老爺才來家,每日歡天喜地的說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這事,恐老爺又傷心,所以且不叫提這事。”林之孝道:“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賈璉道:“正是,提起這話我想起了一件事來。我們旺兒的小子要說太太房裡的彩霞。他昨兒求我,我想什麼大事,不管誰去說一聲去。這會子有誰閒著,我打發個人去說一聲,就說我的話。”林之孝聽了,只得應著,半晌笑道:“依我說,二爺竟別管這件事。旺兒的那小兒子雖然年輕,在外頭吃酒賭錢,無所不至。雖說都是奴才們,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彩霞那孩子這幾年我雖沒見,聽得越發出挑的好了,何苦來白糟踏一個人。”賈璉道:“他小兒子原會吃酒,不成人?”林之孝冷笑道:“豈只吃酒賭錢,在外頭無所不為。我們看他是奶奶的人,也只見一半不見一半罷了。”賈璉道:“我竟不知道這些事。既這樣,那裡還給他老婆,且給他一頓棍,鎖起來,再問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這一時。那是錯也等他再生事,我們自然回爺處治。如今且恕他。”賈璉不語,一時林之孝出去。 林之孝不愧是管家,上至本家爺們與官爺的交往,政局行情,下至奴才門人之子的家事,兒女情長,竟無不了然,且自有見解,便在璉二爺面前也是可以大模大樣地高談闊論,長篇大論的,這裡可哪有一點“天聾地啞”的意思呢? 可見作者在最初塑造小紅這個人的時候,並沒有想過要把她安排做林之孝的女兒。不過是在鳳姐提問時,隨手一筆,給她派了個身世,並為對照之美,又讓鳳姐說了句不期天聾地啞的父母養出個伶俐女兒的話來。 不過也可能有另一種解釋,就是林之孝夫妻極擅藏拙,雖然本來個性是能言善道的,然而在鳳姐面前,卻故意寡言少語扮老實,竟將鳳姐也矇騙過了亦未可知。 雖是一部情書,然而完整的愛情故事,除了寶玉情史之外,大概就只有三段,一是賈璉與尤二姐,二是柳湘蓮與尤三姐,第三就是賈芸和小紅了。餘者如張金哥與守備之子,司棋與潘又安,甚至彩雲、彩霞與賈環,不過是輕描淡寫,有梗概而無細節,有片斷而無始終。 而小紅與賈芸卻不同,從他們的邂逅、重逢、換帕、訂情,以及兩個人各自為事業前途的鑽營、拔升,作者一一寫來,紋絲不亂。 賈芸初遇小紅是在寶玉的外書房綺霰齋,正是煩悶,只聽門前嬌聲嫩語的一聲“哥哥”,小紅出場了—— 賈芸往外瞧時,看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生的倒也細巧干淨。那丫頭見了賈芸,便抽身躲了過去。恰值焙茗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正抓不著個信兒。”賈芸見了焙茗,也就趕了出來,問怎麼樣。焙茗道:“等了這一日,也沒個人兒過來。這就是寶二爺房裡的。好姑娘,你進去帶個信兒,就說廊上的二爺來了。”那丫頭聽說,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迴避,下死眼把賈芸釘了兩眼。聽那賈芸說道:“什麼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說是芸兒就是了。”半晌,那丫頭冷笑了一笑:“依我說,二爺竟請回家去,有什麼話明兒再來。今兒晚上得空兒我回了他。”焙茗道:“這是怎麼說?”那丫頭道:“他今兒也沒睡中覺,自然吃的晚飯早。晚上他又不下來。難道只是耍的二爺在這裡等著挨餓不成!不如家去,明兒來是正經。便是回來有人帶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過口裡應著,他倒給帶呢!”賈芸聽這丫頭說話簡便俏麗,待要問他的名字,因是寶玉房裡的,又不便問,只得說道:“這話倒是,我明兒再來。”說著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爺吃了茶再去。”賈芸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喫茶,我還有事呢。”口裡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裡呢。 這時候我們還並不知道小紅的名字,只知其生的“細巧干淨”,“說話簡便俏麗”,是寶玉房裡的丫頭。 中間插過一段賈芸謀職成功、取得種花大權的戲後,又寫寶玉回房喝茶,偏眾人都不在屋裡,正要自己動手,背後有人道:“二爺仔細燙了手,讓我們來倒。”——又是一個先聲奪人。 這丫頭回了芸兒的話,使我們知道此丫鬟就是方才外書房的那丫環,並藉寶玉之眼再次寫其形象:“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鬒鬒的頭髮,挽著個髻,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乾淨。” 寶玉分明是看在眼中,記在心裡的,故而有說有笑地問她:“你也是我這屋裡的人麼?”“你為什麼不做那眼見的事?” 而這唯一的一次見面對話,也就替小紅在玉兄處掛了號。 可惜,還沒說得兩句,秋紋、碧痕催水回來了,“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這才第一次交代了小紅的名字。 二人為小紅有機會與寶玉獨處,吃了一缸子醋,正纏攪不清,老嬤嬤進來說起賈芸明日帶人進來種花樹的事,眾丫鬟難得聽見園裡發生新鮮事,也都興奮,緊著打聽是誰帶人進來,問東問西,唯有小紅心裡明白就是那位“廊上的二爺”,便存了念頭。 直到此時,書中方詳細交代小紅身世為人——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他“小紅”。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僕,他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這紅玉年方十六歲,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人進來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佔了。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卻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內著實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裡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兒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內早灰了一半。正悶悶的,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盤算,翻來掉去,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裡呢。”紅玉聽了忙走出來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芸。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那裡拾著的?”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唬醒過來,方知是夢。 這一段行文,重在敘述小紅的情緣,雖然寫明他原是府中舊僕,卻未提其父便是林之孝。只說她因秋紋等人的惡意將不安分之心“灰了一半”,然而聽見賈芸,早又“心中一動”——這念頭轉得也是夠快的,果然是“玉在櫝中求善價”的不安分之人。 而寶玉自見了她,其實也是留心的,次日起來還特地往院裡尋找,假裝看花兒東張西望,好容易看清了,正坐在海棠花後出神,正自猶豫,碧痕偏來催他洗臉,只得進去了。而襲人也就衝紅玉招手,命她:“我們這裡的噴壺還沒有收拾了來呢,你到林姑娘那裡去,把他們的借來使使。” 這齣雙管齊下,很可能是襲人有心為之。前文寫寶玉想喚紅玉來使喚,只怕襲人寒心,故而優柔寡斷;而襲人對寶玉的心思瞭如指掌,看到他張望搜尋,又站在海棠花後望著紅玉發呆,哪有想不到的?故而一邊命碧痕催寶玉洗臉,一邊自己就支使了小紅走開,免得寶玉洗完臉出來又接著找她。 這一段本來沒黛玉什麼事,可是襲人一句“你到林姑娘那裡去”,便把黛玉也給牽扯進來了,這是一處暗示手法——此處襲人只是阻礙了寶玉與紅玉親近,而將來,她也有可能會製造寶玉同黛玉之間的障礙。事實上,向王夫人進饞言,讓寶玉遷出園去,已經是一種疏離之計了。 且說小紅走上翠煙橋,遠遠看見賈芸坐在山子石上看著人種樹,待要過去,又不敢,只得悶悶不樂地取了壺回來,無精打采,已是害相思的症狀。 後來寶玉魘魔法,賈芸帶著眾小廝坐更看守,小紅也同眾丫鬟日夜守著寶玉,看見賈芸手中的帕子很像自己丟失的那條,想問又不好問,想丟又丟不下,心思漸重,終日懶洋洋的,正如後文黛玉說的那句戲詞兒:“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而這一回的題目,就叫作《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前半句寫紅玉,後半句寫黛玉。 作者生怕讀者不留意,又特地借小丫頭佳蕙之口勸紅玉:“林姑娘生的弱,時常他吃藥,你就和他要些來吃,也是一樣。”這就等於明明白白地告訴讀者:寫紅玉,即是寫黛玉,是一樣的。 而小紅回复佳蕙的話說:“怕什麼,還不如早些兒死了倒乾淨!”也像極黛玉的聲口中,是活脫脫一個林黛玉的投影兒了。 這時候,她已是打定主意要與賈芸交結的了。後來終於等了一個機會,因聽見婆子說要帶賈芸進來,便故意在蜂腰橋上遙等—— 一時,只見一個小丫頭子跑來,見紅玉站在那裡,便問道:“林姐姐,你在這裡作什麼呢?”紅玉抬頭見是小丫頭子墜兒。紅玉道:“那去?”墜兒道:“叫我帶進芸二爺來。”這里紅玉剛走至蜂腰橋門前,只見那邊墜兒引著賈芸來了。那賈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紅玉一溜;那紅玉只裝著和墜兒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芸:四目恰相對時,紅玉不覺臉紅了,一扭身往蘅蕪苑去了。 這一次,紅玉不是不去瀟湘館取噴壺,而是往蘅蕪苑取花樣筆,便又將寶釵牽扯進來了。 她與賈芸的偷眼一溜,四目相對,已經各自有心。而文章只寫“那紅玉只裝著和墜兒說話”,卻並未提到具體說的是什麼,直到賈芸離開怡紅院時,方補了一筆,將前文敘明—— 出了怡紅院,賈芸見四顧無人,便把腳慢慢停著些走,口裡一長一短和墜兒說話,先問他“幾歲了?名字叫什麼?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寶叔房內幾年了?一個月多少錢?共總寶叔房內有幾個女孩子?”那墜兒見問,便一樁樁的都告訴他了。賈芸又道:“才剛那個與你說話的,他可是叫小紅?”墜兒笑道:“他倒叫小紅。你問他作什麼?”賈芸道:“方才他問你什麼手帕子,我倒揀了一塊。”墜兒聽了笑道:“他問了我好幾遍,可有看見他的帕子。我有那麼大工夫管這些事!今兒他又問我,他說我替他找著了,他還謝我呢。才在蘅蕪苑門口說的,二爺也聽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了,給我罷。我看他拿什麼謝我。” 原來上月賈芸進來種樹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便知是所在園內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個人的,故不敢造次。今聽見紅玉問墜兒,便知是紅玉的,心內不勝喜幸。又見墜兒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內將自己的一塊取了出來,向墜兒笑道:“我給是給你,你若得了他的謝禮,不許瞞著我。”墜兒滿口裡答應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賈芸,回來找紅玉,不在話下。 這樣的一轉一遞,賈芸和小紅已經互換了帕子,相當於訂情信物了。而寶玉贈給黛玉的禮物中,最具深意的也是兩條舊帕子,黛玉還在上面題了三首詩,嘔心瀝血,是深切感情的第一次明白流露。 帕子在書中的地位,可謂重矣! 故而作者寫到這裡仍然不足,又緊接著寫了一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塚飛香泣殘紅》的幽艷篇章。 “寶釵撲蝶”一出看上去很美,然而我們都知道,蝴蝶在愛情故事中是梁祝的化身。這一回裡春光將逝,黛玉洒淚葬花,乃為惜春;而寶釵辣手撲蝶,可不煞風景?而究竟撲蝶亦不是正戲,而正是為了拆散一段佳話矣——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只聽滴翠亭裡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 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遊廊曲橋,蓋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槅子糊著紙。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只聽說道:“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人說話:“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又答道:“我既許了謝你,自然不哄你。”又聽說道:“我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揀的人,你就不拿什麼謝他?”又回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答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說個誓來。”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 至此,帕子的首尾已完整地交代清楚,也完整地落在了寶釵耳中。 此種私情授受之事,女孩兒家聽見看見,是該急著迴避的——鴛鴦撞見司棋,還把自己羞得臉紅心跳呢——而寶釵非但不躲,反而躲起來聽了個津津有味,被人發現後,又移花接木地栽贓給黛玉,其實與她一慣端莊穩沉的扮相深為不符。 而作者這樣寫,同前文襲人支使小紅往黛玉處借噴壺是一樣的用處,只是為了讓寶釵、黛玉、紅玉這幾個人聯繫起來,暗示寶釵此時雖不會將紅玉怎樣,將來卻會不利於黛玉。 有人猜測小紅疑心真是黛玉聽了她的秘密去,將來在鳳姐處聽差,會故意給黛玉難堪或是製造麻煩。其實絕不會,因為小紅即是黛玉,文中寫她猜疑,不過是作者瞞人之筆;正如給黛玉吃閉門羹的人正是晴雯一樣,兩人都是黛玉替身,又何嘗看晴雯給黛玉下過絆子呢?全書中形象最似黛玉的人是齡官,然而黛玉卻為了眾人將她比戲子同寶玉慪了好大的一場戲——凡此種種,都是在寫黛玉自戕的個性。 晴雯給黛玉氣受,表現的是黛玉的自憐自艾;因齡官而慪氣,是黛玉在自尋煩惱;而小紅疑心黛玉,則也正是黛玉多心多疑的表現。 故事寫到這裡,暗示意義已經非常明顯,小紅的借代作用也差不多結束了。故而後文緊接著便寫她得到鳳姐賞識,離開了大觀園怡紅院。再出場,只怕已是遺失的“獄神廟”回了。 但是藉由小紅展示給我們的黛玉未來命運卻著實可驚——襲為釵副,將來令黛玉心事成空的,必定會有寶釵、襲人兩個人。 寶釵撲蝶,撲散的原是寶黛這一對現世梁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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