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西嶺雪探秘紅樓夢

第28章 二、花氣襲人知晝暖——花襲人

西嶺雪探秘紅樓夢 西岭雪 10675 2018-03-20
襲人是怡紅院的一品大丫頭,在她的勢力範圍內,只有寶玉一人是主,其餘的都是僕,她是奴才的頭兒,典型的中層領導。然而因為她和寶玉有肌膚之親,是寶玉的第一個女人,所以就連寶玉,也須對她賠小心,低聲下氣。可以說,無形中,她已經成了怡紅院的頭號領導,是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的。 那她是怎樣得到這種優勢的呢? 她和晴雯一樣,都是賈母指給寶玉的,屬於上頭派下來的。正如賈府管家林之孝家的所說:“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他不的。” 來頭這樣大,派頭自然也比別人大,所以她從來都有一種優越感,自覺比萬人都強。就連被寶玉踢了一腳,當眾丟了顏面,也仍不忘自辯說:“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不論大事小事,是好是歹,自然也該從我起。”當天晚上因為見自己吐了血,“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可見素有爭榮誇耀之心。然而只隔了一天,因見寶玉同晴雯口角,就又主人公意識發作,本能地冒出一句:“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惹得晴雯忍不住出言譏諷。

榮府裡小廝興兒曾同尤氏姐妹說過:“我們家的規矩,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伏侍的。”而寶玉身邊早已備下的兩個人,自然便是襲人和晴雯了。襲人同寶玉初試雲雨,便是因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而晴雯,賈母也說過“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可見在賈母心目中,晴雯的分量可能還比襲人重一些,為什麼後來倒輸給了襲人呢? 就是因為襲人勝在先下手為強,早在寶玉情竇初開時便與他初試雲雨,搶占先機拔了頭籌。男人總是忘不了自己的第一次,“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而襲人也就建立了穩固的地位,又頻吹枕頭風,三天兩頭地藉著由頭逼寶玉發重誓,將寶玉耍得團團轉。

但是只有賈母的默許和寶玉的重視還不夠,因為晴雯的相貌技藝都遠勝自己,難保不會後來居上,可謂平生第一強敵。所以襲人要確保勝利,還必須要爭取第三種認證——那便是寶玉之母王夫人的支持。 寶玉挨了打,王夫人命人往怡紅院找個丫頭來問話。襲人想了一想,命眾人好好伏侍,自己且來見王夫人,趁機下言,說了一篇“男女之分”的大道理,口口聲聲“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又是“二爺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裡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小人的嘴有什麼避諱?”——說得好不堂皇正大。 豈不知喊捉賊的正是做賊的。第一個與寶玉翻雲覆雨有男女之私的人,正是她自己,如今倒懸心起二爺與別人“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了。可見她所擔心的並不是寶玉有什麼“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而是“倘或不防”,又搭上了別的姑娘丫頭罷了。她是不願意有別人分了寶玉的心啊。

果然一場讒言不久,便有了“抄檢大觀園”的慘劇,而晴雯更是無辜冤死。寶玉對襲人不無猜疑,又深哀晴雯之不幸,此時襲人羞惱之下,露了原形,大怒道:“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 這才是花襲人的本來面目、真實心聲。她貌似謙和,其實奢望,最是爭強好勝頭一個不安分的人。 但是心機算盡,後來寶玉還是出了家,而襲人花落別家,嫁給了琪官為妻。十二釵冊子中她的畫頁上是一簇鮮花,一床破席,而判詞則說:“堪嘆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公子自然是寶玉,優伶便指琪官了。那襲人從前“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伏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那麼,當她嫁了琪官後,心中眼裡也會只有一個琪官的吧——所以才說琪官是有福了。

做人,是該像襲人這樣,隨遇而安,把握現在,珍惜此刻所擁有的一切,並在可能的範圍內,使自己得到最多——唯有如此,才會活得自在、怡然,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襲人的第一次出場,早在第三回黛玉住進榮國府當天晚上,並且剛打出名頭來,就有一段濃墨重彩的個人小傳。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這襲人亦有些痴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伏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心中著實憂鬱。 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見裡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息,他自卸了妝,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麼還不安息?”黛玉忙讓:“姐姐請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裡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麼個來歷?上面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歷,上頭還有現成的眼兒,聽得說,落草時是從他口裡掏出來的。等我拿來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大家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姑娘怎麼還不安息?”這不僅是襲人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全書中有名有姓的丫鬟說的第一句台詞。而這句話,由同一天生日的花襲人說與林黛玉的,這種安排實是巧極妙極,別具匠心。 在這次對話中,借襲人之眼之口,寫出了黛玉見到寶玉後的第一次流淚,更再一次介紹了通靈寶玉的形狀來歷,可謂意義重大。而花襲人的第一次出場,也就顯得格外隆重。 這還罷了,她的第二次說話,更是石破天驚。乃緊接著第五回寶玉夢游太虛回來,位於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開篇: 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眾人忙端上桂圓湯來,呷了兩口,遂起身整衣。襲人伸手與他系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沾濕。唬的忙退出手來,問是怎麼了。寶玉紅漲了臉,把他的手一捻。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通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一半了,不覺也羞的紅漲了臉面,不敢再問。仍舊理好衣裳,遂至賈母處來,胡亂吃畢了晚飯,過這邊來。襲人忙趁眾奶娘丫鬟不在旁時,另取出一件中衣來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亦含羞笑問道:“你夢見什麼故事了?是那裡流出來的那些臟東西?”寶玉道:“一言難盡。”說著便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了,然後說至警幻所授雲雨之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

——好一句“你夢見什麼故事了?是那裡流出來的那些臟東西?”分明撩撥! 寶玉是跟隨十二釵正冊中的最後一個人——秦可卿入夢的,而他出夢中遇到的第一個冊中人,便是襲人。可見襲人地位之重,原本理當位於又副冊之首的,為何卻會落在很晚出場的晴雯之後而屈居第二呢?或許,是因為後來變節改嫁蔣玉函的緣故吧? 此前已經說過襲人“心中眼中只有一個寶玉”,此處更說自此“待寶玉更為盡心”,而此後更有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都是花襲人的重頭戲;且從脂硯齋的評語中可知,八十回後倘若完整,那麼至少還有一條“花襲人有始有終”的要目。 襲人與晴雯同是老太太賞給寶玉的,然而在府裡的地位,尤其是在王夫人的心目中,襲人顯然比晴雯高出許多。王夫人形容晴雯是“妖精似的東西”,親自看著人立攆了去,等於間接逼死;卻直呼襲人為“我的兒”,每月從自己的私房錢裡撥二兩銀子與她,視作姨娘對待。可謂一樣人兩種命,不啻天壤之別。

而襲人自己也說過:“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可見在襲人心目中,向來都覺得自己才是第一,遠比晴雯要強。這番話,將她素日爭強好勝之意,說得再明白沒有了。 她出場比晴雯早,退場比晴雯晚,一輩子騎在晴雯頭上,然而到了離恨天,在十二釵又副冊的排名中,卻偏偏輸給了晴雯。 所謂“蓋棺定論”,仙界的價值標準,到底別具慧眼,與凡界不同罷? 除了紫鵑(鸚哥)外,襲人是黛玉進京後,第一個有過對話的賈府丫頭。那是在第三回末,黛玉進府的當晚,先鄭重其事地大書特書了一段襲人小傳後,接著便寫襲人因見裡面黛玉和鸚哥猶未歇息,遂進來笑問:“姑娘怎麼還不安息?”

這是黛玉和襲人的第一次交談。黛玉因為初來乍到,還多少有些拘謹,一口一個“姐姐請坐”、“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十分謙遜。而襲人的態度卻揮灑自如,甚至有些大咧咧,不但隨身便在床沿上坐了,且聽見黛玉問那通靈寶玉的來歷,也不管寶玉已經睡下了,立時便說要“拿來你看”,還是黛玉忙止住了。 後文中鶯兒往怡紅院打絛子時,那寶玉請她坐,鶯兒再三不敢,襲人拿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 比較下來,鶯兒往寶玉屋裡做客,和襲人往黛玉屋裡做客,身份、情形是完全一樣的,但此處襲人的表現卻截然不同。緣何? 就因為她根本不認為自己是做客,而是把自己當成了這個家的主人,而視黛玉為外來客之故。 在黛玉進府之前,襲人該是寶玉心裡最親近的女子,可是寶玉見了黛玉之後,情形大抵就不一樣了。這不,剛見面,就摔了玉,惹出一場風波來。這件事故不大不小,黛玉為此傷心,襲人未必就不上心,故而才會走來探看,又熱心地要拿玉給黛玉看,笑言“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歷”,強烈的主人翁意識爆棚;這和寶玉去她家做客,她拿了玉給眾姐妹看,說“再瞧什麼希罕物兒,也不過是這麼個東西”,是一樣的炫耀心理。

倘若把寶玉的心比作一塊領地,那麼襲人就是原住民,而黛玉是外來者。這在襲人的先入為主中,是根深蒂固的意識。後來黛玉在府裡住了那麼多年,襲人的這點印象始終未改,故而才有第六十二回中,眾人說起黛玉的生日時,襲人脫口而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林黛玉是賈母嫡親的外孫女兒,不是咱家的;她一個外來的奴才,倒是咱家的? 但是,寶釵也是後來的,而且來得比黛玉還晚,為何襲人倒表現出雙手歡迎的架勢呢? 其實並非自來如此,在寶釵初來之先,襲人對寶釵的態度也是多少有些排斥的,只是後來看到寶釵擅於做人,她才漸漸改變了態度,忠心地擁護起寶釵來。且見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因湘雲與黛玉同宿,一早不曾梳洗便來探訪,用湘雲的剩水洗臉,又央她替自己打辮子,三人正說說笑笑……

一語未了,只見襲人進來,看見這般光景,知是梳洗過了,只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因問道:“寶兄弟那去了?”襲人含笑道:“寶兄弟那裡還有在家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又聽襲人嘆道:“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閒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一時寶玉來了,寶釵方出去。寶玉便問襲人道:“怎麼寶姐姐和你說的這麼熱鬧,見我進來就跑了?”問一聲不答,再問時,襲人方道:“你問我麼?我那裡知道你們的原故。” 這是書中關於寶釵與襲人交往的第一次正面描寫。襲人撿著寶釵的話頭,竟也稱寶玉作“寶兄弟”,可見滿心醋妒憤懣,且一句“那裡還有在家的工夫”,無理至極——不過是去了黛玉房中,又不曾離開榮國府,怎麼就變成不“在家”了呢?難道只有她襲人在的地方兒,才算是寶玉的家麼?這意識,就和說黛玉“不是咱家的人”是一樣的,都是自居主人的語氣。而且一句“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其實將寶釵也牽連在內了,於襲人而言,是相當失禮又失態的。 然而寶釵非但沒有被得罪,卻平白地把住了襲人的脈,替自己找到了一個目標線人——她一大早就跑來查勤,原擔的是跟襲人一樣的心。彼此既情投意合,自然覺得她的一番醋妒之語“有些見識”,“深可敬愛”,遂不再急著問“寶兄弟那去了”,反在炕沿上坐了慢慢套問襲人家底,是有意建立同盟的意思。而寶玉一進來,寶釵原本明明是來尋他的,此時卻急急避了出去,免得襲人吃醋,可謂心機深矣。 此一次,襲人心中尚無分彼此,頂寶玉的一句“我那裡知道你們的緣故”,是將釵、黛一網打盡了。然而其後,寶釵頻施手段,刻意拉攏,又是送戒指與襲人,又是自告奮勇幫她做活計,終於使得襲人感恩戴德,遂成為堅定的“擁釵派”,明里暗裡沒少說了黛玉壞話,卻為寶釵大開方便之門。 後文晴雯曾抱怨寶釵“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可見“沒個黑家白日鬧”的人,正是寶釵。即便是午睡時分,她也好意思長驅直入,坐在寶玉身畔繡肚兜;而襲人非但不吃醋,還藉故躲出門去,給兩人私密空間——這時的襲人,變得比誰都大方。因為她知道,即使寶玉娶了寶釵,心中也還會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若是黛玉嫁了寶玉,只怕是要奪走他整個兒的心的,而這才是她最難承受的。 說到底,襲人遠黛近釵,也只是因為“心中眼中只有一個寶玉”罷了。 在太虛幻境薄命司的冊子裡,襲人的判詞是這樣寫的:
“優伶”指琪官,“公子”指寶玉,襲人最後嫁給了蔣玉菡,這種說法是沒有什麼爭議的。 因為除了判詞之外,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的故事也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這一回的故事寫的是元妃賞賜端午節禮物,獨獨給寶玉和寶釵的份額是一樣的,黛玉、迎春等都減一等;寶玉同琪官一見如故,互贈表禮,回來後方想起來,那送給琪官的腰帶原是襲人的,遂把琪官所贈茜香國女國王進貢的大紅汗巾子隨手送給了襲人。 脂批本在這一回有一段回前批: “茜香羅、紅麝串寫於一回,蓋琪官雖係優人,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這裡將茜香羅與紅麝串並提,又指出襲人將來的結局是與琪官一起供奉寶釵、寶玉,“得同終始”。一句話寫出了兩段婚姻:寶釵與寶玉,襲人與琪官,而這兩段婚姻都與信物有關:一個是紅麝串,一個是茜香羅。 在高鶚的續書中,寫寶玉出家後,襲人被兄長花自芳發嫁,委委屈屈跟了蔣玉菡,高鶚還給了兩句詩作評:“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似乎很遺憾襲人沒自殺殉情似的。 這表面看來與前文伏脈的襲人嫁琪官情節似乎很吻合,因此很多人以此為據,認為後四十回中至少有個別片段是曹雪芹原筆。然而這種吻合僅僅是個大框架,而落實到具體情節上,則全然驢唇不對馬嘴。首先可疑的就是:那襲人出嫁和寶玉出家,究竟孰前孰後?順序應該是怎樣的? 庚辰本第二十回寫襲人病了,寶玉從賈母處吃過晚飯回來,見襲人吃過藥睡下了,怡紅院眾丫頭各自尋熱鬧耍戲,只有麝月一個人在外間房裡燈下抹骨牌,於是提議給她篦頭消悶。這一段寫得相當細膩傳神,柔香暗生。而批語更是耐人尋味: “閒閒一段兒女口舌,卻寫麝月一人。襲人出嫁之後,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後雲'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可見襲人雖去實未去也。” 這一段明明白白,寫出“襲人出嫁之後”,寶玉和寶釵還在婚姻狀態,並且身邊仍有麝月伏侍。可見是襲人先“出嫁”,寶玉後“出家”的。 可以為這一點做輔證的還有兩條脂批,一是蒙府本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的回前批: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三十回猶不見此之妙。此回'嬌嗔箴寶玉'、'軟語救賈璉',後文《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今只從二婢說起,後則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襲人、之寶玉,亦他日之襲人、他日之寶玉也。今日之平兒、之賈璉,亦他日之平兒、他日之賈璉也。何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璉猶可救,他日之璉已不能救耶?箴與諫無異也,而襲人安在哉?寧不悲乎!救與強無別也,甚矣!但此日阿鳳英氣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運蹇,亦何如是也?人世之變遷,倏忽如此!” 這一段批語向來是紅學家探佚後四十回的重要線索,它最大的重要性在於為後文提供了唯一的一條完整回目,並透漏了主要情節。這且不論,如今只說這句“箴與諫無異也,而襲人安在哉?”,可見當“薛寶釵箴寶玉”之事發生時,襲人已經不在身邊了。 第二十一回的故事,是說寶玉和襲人鬧了點小彆扭,故意不要她們伏侍,只是使喚小丫頭四兒。脂硯在此又有一段夾批,再次逗漏後文: “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此寶玉一生偏僻處。” 這裡再次說明寶玉是在娶寶釵為妻後“棄而為僧”的,而當時身邊尚有“麝月之婢”,卻沒有了襲人。 但襲人雖已出嫁,卻並不是一去不回頭,而是和寶玉仍然通聲氣的,可能常常回來探望,還有“好歹留著麝月”的貼心話,並且時時周濟,與琪官一起供奉舊主,故而脂批透露,後面還有一回關於“花襲人有始有終”的情節,可惜文稿遺失,不能得見全璧。然而我們至少已經可以知道,襲人的出嫁非但是在寶玉出家前完成的,而且在兩者之間的這段時間裡,兩家還曾有過一段共處的日子。 令人不解的是,那襲人對寶玉一片痴心,為了什麼原因會離開寶玉別嫁呢?是移情別戀嗎?肯定不會,因為除非包辦婚姻,否則她幾乎沒什麼機會結識蔣玉菡;即使是跟著寶玉看了幾齣戲,也不大可能像尤三姐那樣為自己擇夫,怎麼看,那琪官的條件也不會強過寶玉,襲人又怎麼可能主動放棄寶玉,而選擇琪官呢?更何況,從她的“有始有終”看來,到最後也未能對寶玉忘情,又怎會主動離去?如果是花自芳代妹擇夫,那麼至少也會找個體麵點兒的親家,又怎麼會選個戲子做妹夫呢? 因此,襲人的出嫁只能是出於無奈。 那麼壓力會是什麼呢? 最常見的猜測是家敗,沒有能力再過鐘鳴鼎食的生活,遂逼得要遣散眾僕從。 這種猜測是非常合理的,也幾乎是必然的,然而這必然性裡未必包括襲人。因為寶玉身邊既然還可以留下麝月,自然也可以留下襲人,有什麼理由棄襲人而留麝月呢? 又有一種說法是黛玉死後,寶玉因為傷心,遷怒襲人告密,故而將她發嫁,並且說從晴雯之死上就看出寶玉對襲人已經大不如前了。 倘若是這樣,那寶玉嫁了襲人後,又與寶釵兩個去靠琪官、襲人養活,情何以堪?更何況,那襲人是寶玉經過手的,他雖有“情極之毒”,也是在婚後出家,“懸崖撒手”,一了百了,卻絕不至於在尚留戀紅塵的時候,就把襲人做了第一個犧牲品,主動發散了。他怎麼說得出口?那襲人又如何肯聽從,還大大方方地說:“行,我走,你把麝月留著吧。”這可如何下筆? 如此,襲人出嫁既然一不是襲人自願,二不關寶玉作筏,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是被強權所迫。 周汝昌嘗試推翻原著第八十回,重續了一段故事,大意是說忠順世子在賈府做客時看上了襲人,於是強行索要。襲人為了顧全大局,也為了保住寶玉,挺身而出,來到忠順府,卻又被忠順王爺看上了。兩父子為了襲人爭風吃醋,王爺一怒之下,就把襲人賞給了戲子蔣玉菡。 且不說那襲人的最大優點是溫柔和順,在眾丫環中並非以貌取勝,未必能讓忠順王父子醋海翻波;只想想這種手法是否合乎曹雪芹文風,就知道雪芹怎麼也不可能將襲人設計成女英雄劉胡蘭形象了。 況且,從脂批透露,那襲人出嫁後還有一定的人身自由,可以繼續供奉寶釵寶玉的生活,就可知不會在忠順王父子二人中,扮演這麼複雜尷尬的角色了。 因此,在我的續書《黛玉之死》和《寶玉出家》裡,安排了北靜、忠順二王爺在抄家時,發現了襲人收藏的大紅汗巾子。那原是茜香國女國王進貢之物,北靜王賞給了蔣玉菡,玉菡情贈寶玉,寶玉又換給襲人的;忠順王爺派人來賈府索要琪官時,曾發問“既云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麼到了公子腰里?”可見也是知道這茜香羅之事的。 於是,二王爺同時意識到襲人乃是寶玉心愛之婢的事實,北靜王有意保全襲人,故意藉口此人病重,著令家人領出府去,意思是想等事情過後再送給寶玉,免得被官府變賣了;而忠順王爺也猜到了北靜王的心思,有意阻撓,提前一步派人往花家提親,將襲人嫁給戲子了。花自芳不敢違逆,只得順從。等到寶玉從獄神廟放出來,黛玉已死,襲人已嫁,也只得無可奈何了。 當然,這也只是我的猜測,但求與脂批相契合而已。若有不合情理之處,還望紅友們指正,共同切磋。 在大多的版本中,琪官的身份只是忠順府的一個家班戲子,然而在列藏本中,卻獨有一段與眾不同的文字—— 那長史官便冷笑道:“我們府裡有一個做小旦的,名叫琪官,那原是奉旨由內園賜出。只從出來,好好在府裡住了不上半年(他本作“一向好好的在府裡”),如今三日五日不見了。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處訪察。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下官輩等聽了,尊府不比別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啟明王爺。王爺亦云:'若是別的戲子,一百個也罷了;只是這琪官乃奉旨所賜,不便轉贈令郎。若令郎十分愛慕,老大人竟密題一本請旨,豈不兩便!若大人不題奏時,還得轉達令郎(此一段為別本所無),只是這棋官隨機應答,謹慎老誠,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斷斷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轉諭令郎,請將琪官放回,一則可免王爺負罪之恩(別本作“可慰王爺諄諄奉懇”),二則下官輩也可免操勞求覓之苦。” 琪官的身份竟然是宮裡的御用名優,是上賜之物。而忠順府拿人亦是口口聲聲藉著“奉旨所賜”唬人,又用“老大人竟密題一本請旨”將賈政逼入死角,情形相當險惡。 但是這樣重要的一段文字,卻在大多版本中被刪去了,為什麼呢? 我猜,是因為這一段故事暗喻的痕跡太重,作者三思之下,為了謹慎起見,遂作刪減,這同將林紅玉改名小紅一樣,都是不肯太做直筆、追求曲折含蓄之效的緣故。 那麼,這段文字、或者說琪官的身份隱喻的意義何在呢? 琪官的大名叫做蔣玉菡,又作“函”,諧音“將玉含”。誰都知道寶玉是銜玉而生的,而琪官亦名“將玉含”,豈不成了寶玉的替身麼? 菡即“菡萏”之意,即荷花,又稱芙蕖。黛玉佔花名之時抽中的乃是一枝芙蓉,而玉菡將來所娶的襲人,又與黛玉同一天生日——難道僅僅是巧合嗎?又或者,此時的琪官男代女身,暗示了黛玉的身份? 書中凡是名中帶玉的,都必有深意。可以肯定的是,琪官的故事,與寶、黛愛情有大相關處。 琪官乃是皇上賜與忠順王的,而寶玉私與交結,遂使忠順府登門問罪,導致了一場“不肖種種大承笞撻”的戲目,而賈政更說出“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你們才不勸不成!”這樣的狠話來。 弒君殺父,何其重罪!一個不務正業、不問仕宦的寶玉,如何竟會與君父相逆呢? 有些紅學家猜測,寶玉的罪名是因為寫了《姽嫿詞》,詩中有批判之意。然而這詩是賈政命他寫的,眾清客都在旁邊聽著,果然有逆君之辭,他們又何以不加阻止,反而齊聲讚揚呢?那賈政素向最小心的,他會聽不出來嗎? 又有人說寶玉因為結交柳湘蓮這些反抗朝廷的義士,所以招致抄家大罪。然而書中從未涉及政治,更不曾寫出柳湘蓮有什麼抗清義舉,後文又如何會寫出寶玉因為反清而入罪呢?便不從情理論,只從曹雪芹的寫作手法而言,這種推論也是不成立的。 寶玉若有過錯,只能是情禍。就像他曾向黛玉說的:“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說這話時,“這些人”指的是琪官,是金釧;而將來有一天真正大禍來臨,“這些人”,則只能是黛玉,因為黛玉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第一人,也只有黛玉才能使他闖下彌天大罪來。 寶玉當然不會真的去“弒君殺父”,那麼他又會為黛玉犯下什麼罪過呢?又為什麼會犯罪呢? 答案仍要從琪官的故事裡找。 賈政說過:“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於我。” ——此時寶玉因同忠順府爭奪琪官而禍及於父,他日則又是同誰爭奪黛玉而終致殺父呢? 只能是君王一流的人。曹雪芹為了避諱,未必會直書寶玉當真與皇上爭妃子,但是若同某位王爺爭妃,也就同“弒君”是同樣的罪名了。問題是,這位王爺是誰? 因為全書中只有忠順王這麼一個大反派,後來種種續書,以及紅學探佚中,便都將寶玉的頭號敵人定在了忠順王頭上。如果有人要和寶玉奪愛,似乎也只能是忠順王。 然而曹雪芹會讓同一個人將同樣的事做兩次嗎? 況且,前八十回中,並沒有一言半字寫出忠順王與林黛玉有任何瓜葛。反而是絕對的正面人物北靜王爺,草蛇灰線,與黛玉暗結蛛絲。 書中說:“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現今北靜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謙和。”可見這北靜王的地位猶在忠順之上,差不多除了皇上就屬他最大了,便稱之為“君”亦不為過。 他見到寶玉的頭一面,便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來,說:“此系前日聖上親賜鶺鴒香念珠一串,權為賀敬之禮。” 記清,這香串的來歷,原與琪官一樣,都是御賜的。 後來寶玉將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擲而不取。 脂硯齋在此夾批: “略一點黛玉情性,趕忙收住,正留為後文地步。” ——這預留的後文是什麼呢?或者只是說黛玉的性情,也可能,是說這香串暗示的故事還沒有完吧。 北靜王送給琪官的大紅汗巾子,後來被琪官送了寶玉,寶玉又送了襲人,遂輾轉成就襲人與琪官的一場姻緣。那麼,北靜王送給寶玉的賜鶺鴒香串,寶玉轉送黛玉,黛玉卻不肯接受,又暗示著什麼樣的因果呢? 是否可以推出這樣的故事——那北靜王原是最秀美多情的一個風流王爺,他時常與寶玉結交,不免從寶玉處聽說黛玉的種種,或是看到了黛玉的詩作——前文曾說,那寶玉將閨閣詩作寫在扇上,曾經傳出府外的,倘若這些詩被北靜王看見,或許就是《桃花行》吧,難保水溶不會動了思慕之意。倘若北靜王竟有求親之意,而賈政必然滿口應允,那時的寶玉,不知會做出何種行徑來,殃及父母。 這樣的猜測,會讓很多人因為覺得有礙北靜王形象而難以接受。但是倘非如此,鶺鴒香念珠的伏筆就全無作用,這與書中每因小物而伏大事的寫法殊為不同。況且,黛玉葬花時曾說過:“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 黛玉最忌的就是落花隨流水,而北靜王偏偏就姓了個“水”字,大名水溶。黛玉在詩中說過:“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她已經說得很明白,所以魂歸天外,乃是為了保住潔淨,免陷溝渠——正是水溶的求婚導致了黛玉之死,也逼得寶玉闖下大禍,“累及爹娘”,所謂“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不過,中的悲劇多是“不虞之隙,求全之毀”。從北靜王的立場出發,也許一切都是無心之失,並不知道寶、黛之情的緣故吧,唯有這樣,才符合了水溶、寶玉的人物性格以及全書的脈絡條理。 至於是與不是,唯有雪芹知道真相了。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