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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彩雲易散玻璃脆——晴雯

西嶺雪探秘紅樓夢 西岭雪 7054 2018-03-20
晴雯不枉做了位居十二釵又副冊之首,原是有真本事的。 第一件,人長得漂亮,而且不是一般的漂亮,而是艷壓群芳。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進讒言,說她“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鳳姐兒也說,“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而王夫人最厭惡她的一點,也就是她的美,說她“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 而那時,正是晴雯在病中,不飾鉛華,甚至有點兒憔悴,就這還讓王夫人看了冒火,說是“妖精似的東西”。真無法想像,倘若她十分妝飾,那又該美成什麼樣子呢? 第二件,心靈手巧。 “病補孔雀裘”之舉,顯示了她無可替代的技藝與地位。麝月說她:“這裡除了你,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說不得,我掙命罷了。”而她的病情,也就打那時加重的。

這又看出她的第三件美德:忠心。連襲人也說她:“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緣故?” 什麼緣故?自然是因為她忠於寶玉,愛寶玉。 賈母說過:“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是早已內定了將來要將她許配給寶玉的。這一層意思,晴雯也知道,所以也就鐵了心要跟寶玉一輩子。同寶玉吵嘴時,寶玉發脾氣要攆她,她說:“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同麝月開玩笑時,則說:“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她竟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離開怡紅院。 襲人也是忠的,書裡說她伏侍賈母時,心中只有一個賈母;伏侍寶玉時,心裡又只有一個寶玉;然而她太顧全大局,太爭強好勝,面面俱到,而且醋性比誰都重。不但吃別的丫環的醋,連黛玉、湘雲的醋都吃。寶玉一早到黛玉房裡洗臉,她氣得發了一天脾氣,甚至說:“從今以後別再進這屋子了。橫豎有人伏侍你,再別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去。”動不動就拿走嚇唬人。

晴雯卻不然。寶玉給黛玉送帕子,要想個藉口特意先把襲人支使出去,才把晴雯叫來,可見視她為心腹。而晴雯百般拆解不來送帕的深意,不是因為她不聰明,而是生性嬌憨,一派天真,心中全無私情。 這是她的第四件好處:純粹。 因為這份純粹,她體會不來黛玉和寶玉之間那種幽微曲折的情感,也從來沒對寶玉使過一分心機。同樣是老太太給了寶玉的,襲人便有膽翻雲覆雨,並且“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晴雯卻潔身自好,看不上襲人和寶玉“鬼鬼祟祟幹的那事兒”,更沒有想過藉由自己的聰明漂亮搶占地盤,私心勾引。即使在她做“跑解馬似的”伶俐打扮在外面著了涼回來,寶玉喚她進自己的被窩裡渥一渥,她也並沒有藉機纏綿,相擁一會仍回自己被中去了。

因此,在她臨死之前,才會含血帶淚地說自己“擔了虛名”,“不料痴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裡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 徐瀛在《晴雯贊》中說:“有過人之節,而不能自藏,此自禍之媒也。晴雯人品心術,都無可議,惟性情卞急,語言犀利,為稍薄耳。使善自藏,當不致逐死。” 這是說中了晴雯的致命之病,在於靈秀過人而不善自藏。判詞裡說她“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很明顯用的是“彩雲易散玻璃脆”的典故。她以自己的美麗、聰明、純真、忠勇,高居於十二釵又副冊第一位,卻最終逃不脫“紅顏薄命”的悲劇。 她聰明了一輩子,臨死才知道自己是“痴心傻意”。而襲人卻恰恰相反,一直以“笨人”自居,其實心機比誰都深,並且很擅於總結——“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

古人說:“大智若愚,大勇若拙。”晴雯勇則勇矣,卻太形之於外,不會扮拙。而襲人卻無疑將這兩句明言運用自如,所以該她比晴雯棋高一招,佔了上風。 如果將襲人比作“扮豬吃老虎”的話,那麼晴雯,就無疑是“槍打出頭鳥”了。所以,她補的衫子,才叫做“孔雀裘”吧。 在《金陵十二釵》正冊中,黛玉和寶釵並列榜首,不分軒輊。然而在又副冊裡,她們到底分了勝負——按照“晴為黛影,襲為釵副”的說法,晴雯得冠,襲人居次,也就意味著黛玉終比寶釵略勝一籌了。 其實,早在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節中,賈政率寶玉等人第一次遊歷大觀園,初進怡紅院時,晴雯與襲人的身份境地,以及同寶玉的因果情緣,便已分了高下,露了端倪。且看這段描寫:

忽又見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笑道:“到此可要進去歇息歇息了。”說著,一徑引人繞著碧桃花,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牆環護,綠柳週垂。賈政與眾人進去,一入門,兩邊都是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株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綠垂碧縷,葩吐丹砂。眾人讚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那裡有這樣妙的。”賈政道:“這叫做'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係出'女兒國'中,雲彼國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之說罷了。”眾人笑道:“然雖不經,如何此名傳久了?”寶玉道:“大約騷人詠士,以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度,所以以'女兒'命名。想因被世間俗惡聽了,他便以野史纂入為證,以俗傳俗,以訛傳訛,都認真了。”眾人都搖身贊妙。

這是怡紅院的第一次露相。文中濃墨重彩地介紹了“西府海棠”,卻只輕描淡寫地提了一筆“碧桃花”。 “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的十字定評,人人見了都會以為是寫黛玉,然而同時也是在寫晴雯——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中,晴雯可不正是抱病含恨而死? 此一回中,寶玉曾說:“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異事,果然應在他身上。”點明海棠便是晴雯。 然而小丫頭信口雌黃,卻說晴雯死後做了芙蓉花神。而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黛玉佔花名時抽中的正是芙蓉花。這是層層塗染,再次強調晴雯便是黛玉的一個投影、替身。 所以這回裡,並沒有寫道晴雯抽了什麼花,倒是襲人,緊跟在黛玉之後,抽了一枝桃花,詩云:“桃紅又是一年春。”暗含改嫁之意。

又因為簽子上寫著:“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芳官便自報家門說:“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鍾。”這是我們第一次知道芳官原來姓花。這一回中同樣也沒有寫芳官抽了什麼簽,但卻承寶釵之命唱了一支《賞花時》:
——又一次點出碧桃花。 然而可憐的碧桃花,卻不是怡紅院的正經花主,而是栽在院門外的。眾人須繞過碧桃花,穿過月洞門,才進得怡紅院,看到盛開的女兒棠。 一個開在門裡,一個開在門外,正像是芳官唱的——“門外即天涯”。這兩種花的處境,豈不早已暗示了兩個人的真實地位嗎? 可見怡紅院的真正花主,本應是海棠。而賈母意中許給寶玉的侍妾,也本應是晴雯。然而這兩個人的性情行為,使她們的命運一度顛倒,王夫人因選中襲人,特地從自己的月例中撥出二兩銀子一吊錢給她,且感嘆道:“寶玉果然是個有造化的,能夠得他長長遠遠的伏侍一輩子,也就罷了。”分明已把襲人許了寶玉。

晴雯為此不忿,曾發牢騷說:“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而襲人則為眾人打趣他是“西洋花點子哈巴兒”而反唇相譏道:“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了空兒就把人來取笑打牙儿,一個個不知怎麼死呢。” 後來晴雯果然慘死,表面上看,桃花勝過了海棠,不但從門外挪到院裡,而且登堂入室,做起如夫人來了。 然而“乘除加減,上有蒼穹”,她們的姻緣早在薄命司裡就已經被注定了。那寶玉到底是個沒有造化的,未能得襲人長長遠遠的伏侍一輩子——所謂“堪羨優伶有福,誰道公子無緣”。 碧桃花與怡紅公子,到底是無緣,雖是“桃紅又是一年春”,終究“搖曳蟬聲過別枝”。而女兒棠,也還是命薄,只因為“輕弱似扶病”,終落得“抱屈夭風流”了。

海棠也好,桃花也罷,誰見把秋捱過?到頭來,還不是落得個“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的大結局麼? 晴雯死在第幾回? 這個問題似乎無稽,因為回目中明明寫得清清楚楚——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第七十八回《老學士閒徵姽嫿詞痴公子杜撰芙蓉誄》,都為晴雯之死濃墨重彩,極足煽情。 然而,我們都知道乃是一再增刪修改之稿,我想問的是,在曹雪芹的初稿或者至少是早期的手稿中,晴雯應該是死在第幾回的呢? 我的猜測是,早在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鬚鐲勇晴雯病補雀金裘》之後不久,也就是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開篇,晴雯已經一病而死。 且看原文—— 話說寶玉見晴雯將雀裘補完,已使的力盡神危,忙命小丫頭子來替他捶著,彼此捶打了一會歇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門,只叫快傳大夫。一時王太醫來了,診了脈,疑惑說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虛微浮縮起來,敢是吃多了飲食?不然就是勞了神思。外感卻倒清了,這汗後失於調養,非同小可。”一面說,一面出去開了藥方進來。寶玉看時,已將疏散驅邪諸藥減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黃、當歸等益神養血之劑。寶玉忙命人煎去,一面嘆說:“這怎麼處!倘或有個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太爺!你幹你的去罷!那裡就得癆病了。”寶玉無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說身上不好就回來了。晴雯此症雖重,幸虧他素習是個使力不使心的;再者素習飲食清淡,飢飽無傷。這賈宅中的風俗秘法,無論上下,只一略有些傷風咳嗽,總以淨餓為主,次則服藥調養。故於前日一病時,淨餓了兩三日,又謹慎服藥調治,如今勞碌了些,又加倍培養了幾日,便漸漸的好了。近日園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飯,炊爨飲食亦便,寶玉自能變法要湯要羹調停,不必細說。

此一段,至“說身上不好就回來了”,都是在說晴雯病重,寶玉憂心忡忡,文字緊鑼密鼓,已經直逼“夭風流”;然而忽地一轉,“晴雯此症雖重”,接下來三言兩語倒又說她好了,文字撂在半空中,不見了下文。 更奇的是,接下來幾回文字中,晴雯這個人竟不見了。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班衣》中說,因寶玉要小解,麝月、秋紋並幾個小丫頭跟出,賈母不樂道:“襲人怎麼不見?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王夫人和鳳姐忙為之解釋,方才罷了。接著寶玉回至怡紅院,卻見襲人躺在床上正與鴛鴦對面說話——這一回中,晴雯哪裡去了? 麝月一直喊晴雯“好姐姐”,晴雯亦回以“好妹妹”,可知晴雯年齡較麝月、秋紋等為大,不在賈母所謂的“小女孩子”之列,況且晴雯亦為賈母賞與寶玉的,不會不記得此人,如何竟不提及? 除非,此時的晴雯已然死了。 後來的文字中,晴雯往往只出現一個名字,三言兩語,沒有正戲。直到十二官進園,滿紙鶯喧蝶鬧之際,關于晴雯的文字才又重新多起來,寫她與芳官等鬥牌,與春燕娘慪氣,給寶玉慶生辰,教寶玉撒謊說驚著了以躲避賈政問功課——此一向中,晴雯身體都好得很,忽因王善寶家的在王夫人面前一番讒言,小丫頭來傳見。 “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覺才起來,正發悶,聽如此說,只得隨了他來。” 此一句十分突兀,因為此前晴雯一直好好的,忽然王夫人召見時,就又“身上不自在”了,接著便寫她又病了,抄檢時,現打床上拉起來,攆了出去,遂一病而歿。 ——不妨猜測,在曹雪芹最初的手稿中,十二官入園的文字應在較往前的段落,而晴雯補裘及五十三、四兩回,則偏後出現,自“病補雀金裘”後,晴雯病情加重,偏又遇上“抄檢大觀園”之事,遂“抱屈夭風流”,應是直貫而下的文字,其間不當有間斷。 第五十三、四兩回的文字在全書中至關重要,乃是寧、榮二府極榮極盛的一場華筵,然而從寧國府領皇賞、收年租、祭宗祠一路寫來,顯赫輝煌,至榮國府慶元宵、吃戲酒、放炮仗,昌盛繁榮,整篇文字花團錦簇,熱鬧非凡。可是華貴中,偏又處處暗藏玄機,隱著不吉之讖。 擊鼓傳花至王熙鳳講笑話,說的是“聾子放炮仗——散了吧”,接著果然放了一場炮仗,正合了元春的燈謎“爆竹”,最後還打了一回“蓮花落”,暗寓寶玉將來淪為乞丐一事。那鳳姐乃是榮府內當家,竟然由她說出“散了吧”的預言,可見此一回之後,賈府便將由盛轉衰,日漸式微了。 然而由於全書一改再改,又加入了“紅樓二尤”一段文字,使得原計劃打亂,前後情節也都重新排序,忽起忽落。至晴雯死後,因五十三、四兩回文字已經提前,不得不再重整一段繁榮文字來隔斷前後文,於是強扭出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一段,再寫兩府華聚,然而因為是最後補寫的文字,未能完稿,故而漏洞百出,比如賈政講了個喝老婆洗腳水的惡俗笑話,賈環忽然寫出好詩來,而賈赦則說出賈環將來會世襲得官的絕不合理的廢話,而寶玉等的詩文偏又不見,只留了一句“缺仲秋詩,俟雪芹”的備註——換言之,很可能是脂硯等人在雪芹的授意下謄抄整理這一段文字,因原稿不全,便自加連補,寫了很多不合雪芹原意的文字出來,但是於題詩之道實在力有不逮,便只得“俟雪芹”了。 不但七十五回,第七十九、八十兩回的文字情節也有許多不合理處,且文字風格也有異前文,節奏感更是一塌糊塗,很可能也是脂硯等人的拼湊,而非雪芹原筆。 然而其間的第七十七、七十八回有關晴雯之死的文字,卻又好得出奇,《姽嫿詞》、《芙蓉誄》更是神來之筆,必為雪芹本人所寫無疑。 可見,晴雯之死的這段文字,應該完成得較早,在初稿中的回目也較早。而仲秋夜宴及薛蟠娶親、迎春出嫁的描寫,則是極後期完成的未完成稿,由脂硯等人綴補於後。 關于晴雯之死,還有一個猜想,就是“換小衣、贈指甲”的描寫,會否讓我們想到雪芹刪去的一段文字呢? 秦可卿之死一段文字不全,有批語說:“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 關於“遺簪”、“更衣”的情節,古往今來多少紅迷猜測模擬,不能確知。但我們不妨有一個設想,寫作人對於自己已經完成的文字,倘若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刪去,也必然是捨不得的,會設法將它修改補綴在另一段情節後,借屍還魂。很可能,曹雪芹便將已經寫好的可卿之死的這段文字,修改了個別細節後,補綴在晴雯之死的段落中了。 所謂“遺簪”,此處便改成了遺贈指甲;而“更衣”,則是交換內衣了。在最初的文稿中,那與有情人交換內衣的人,很可能便是可卿與賈珍——可卿臨死前,賈珍探病私會,而秦氏脫下內衣要求與其交換,並拔下頭上的簪子相贈,訣別之後,獨往天香樓懸樑自盡。 此種猜測,也僅為西嶺雪一家之言罷了,不能作準,唯寫出來,供愛紅者暢開文思爾。 廢太子胤礽好詩,雖然未見得特別出色,卻也有過像“蓬海三千皆種玉,絳樓十二不飛塵”這樣俊逸灑脫的句子。 又是“玉”,又是“絳樓”,又是“十二”,怎能不讓人想起與“金陵十二釵”來? 況且,胤礽又與曹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這裡只講一個小小片段: 康熙五十年,曹寅之子(亦說侄子)曹頎在宮中任“茶上人”,主管飲食,因將太子胤礽的食物做得和皇上一樣,被皇上怪罪。 由此可見,胤礽未登基時,宮中包衣早已將他當作未來的皇上看待,不惜工本地悉心巴結,只望他將來得了勢,會給自己分些好處。然而這在皇上眼中看去卻是很忌憚的,唯恐太子被一幫諂媚之人縱壞了,故而遷怒。 事實上,後來胤礽並未能登基,成了廢太子,曹頎是白白遭了一回殃。 這讓我想起了晴雯。 可記得司棋大鬧廚房的一幕? 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臟判冤決獄平兒行權》,迎春房裡的大丫頭司棋忽一日想要吃蒸雞蛋,派小丫頭蓮花兒去廚房傳話。 “茶上人”柳家的不肯,說:“我又不是答應你們的,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我倒別伺候頭層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又說,“……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還擱的住這個點這樣,那個點那樣,買來的又不吃,又買別的去。既這樣,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廚房裡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吃到一個月現算倒好……” 蓮花兒急了,舉出晴雯的例子來,說:“前兒小燕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蘆蒿,你怎麼忙的還問肉炒雞炒?小燕說:'葷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個麵筋的,少擱油才好。'忙的倒說自己發昏,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儿似的親捧了去。今兒反倒拿我作筏子,說我給眾人聽。” 這裡,柳家的將老太太的菜蔬和晴雯、司棋這些“二層主子”相提並論,是在諷刺司棋不自量力,而蓮花兒卻指出晴雯已經享受過是種待遇——這樣,便定了晴雯的“僭越”之罪。 晴雯,在眾人尤其是柳家的眼中,是早將她當做寶玉未來的“如夫人”看待了,因她是老太太派給寶玉的。在她被逐後,老太太嘆息道:“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 賈母的這種心思,府里人未必不知道,故而便開始了早早兒地巴結。然而王夫人心裡卻滿不是那麼回事兒,“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所以要重罪晴雯,將她驅逐出府,淒涼而死。 晴雯臨死前,寶玉前去探望,恰遇見五兒——這樣,晴雯和五兒的命運便連在一起了——柳五兒因母親得罪人,被牽累冤枉做賊,飽受凌辱,雖經平兒判冤決獄,卻因此罹病,終究難逃一死。 曹雪芹在這一回的回目上,明確提出了一個“冤”字。冤的是五兒,也是晴雯,更是歷史上真實的曹家。 曹家的悲劇,便是犯了柳家的同病,站錯隊,望錯風,押錯寶,投錯了胤礽這個廢太子,終究落得個“家亡人散各奔騰”。 害死胤礽的,是鏡花水月的王位,是康熙出而反而的隆恩,是群臣矯枉過正的巴結;而害死晴雯的,同樣是可望不可即的地位,是出自王夫人的多疑,王善寶家的之流的中傷,而同時也是因為賈母對她的寵信,寶玉對她的眷愛,柳家的之流對她的巴結——在沒有真正登上寶座之前,就先享用了座上客的權力,便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說到底,晴雯之死,是害在自己的“風流夭巧招人怨”之上了。固而回目雲: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雖是“抱屈”,終罪“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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