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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七、酸心無恨亦成灰——李紋、李綺

西嶺雪探秘紅樓夢 西岭雪 3077 2018-03-20
十二釵副冊裡的人物,照戲份重要性可對半分成兩組,一半人的戲份很充足,形像很鮮明,而另外一半則根本是來充數的,比如李紋、李綺這對姐妹,喜鸞、四姐兒這對錶姐妹便是。 全書通算下來,李紋、李綺姐妹的名字一共出現過九次,但都只是出個名字,並無戲份,更無形象。即使在蘆雪廣眾芳齊聚的大場面裡,作者一一描寫了寶玉、黛玉、李紈、寶釵、岫煙、湘雲、寶琴、鳳姐的穿著,只獨獨沒提李紋、李綺,而只籠統地寫了句“只見眾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 不過,她們既然同寶琴、岫煙一起出場,且被晴雯形容成“大太太的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可見其相貌不俗,可與琴、煙媲美並提的。

再則,寶玉說不知她們可會作詩不,探春道:“我才都問了問他們,雖是他們自謙,看其光景,沒有不會的。”而第四回開篇介紹李紈身世時曾說:“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李紋、李綺自然都在這“金陵名宦、族中男女”之列了,“誦詩讀書”不在話下。 因此,這對充數姐妹也堪稱才貌雙全,不枉入了金陵十二釵副冊。 且因為她們四人的進京,惹得寶玉又發了魔障,向襲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瞧他這妹子,更有大嫂嫂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一面說,一面自笑自嘆。

——如此,這四人便一同在玉兄面前掛了號了。其後四人又與香菱一同加入海棠社,爭聯即景詩,更是坐實了副冊之釵的身份。關於她們的入園,文中特點一筆: “賈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令人敬伏,今見他寡嬸來了,便不肯令他外頭去住。那李嬸雖十分不肯,無奈賈母執意不從,只得帶著李紋李綺在稻香村住下來。” 可見寫李紋、李綺,正是為了襯托李紈。那李嬸對於住在園中原本是“十分不肯”的,與邢岫煙父母的巴不得女兒入園,恰成鮮明對比。第五十三回又輕描淡寫一句“李嬸之弟又接了李嬸和李紋、李綺家去住幾日”,五十八回又說“李嬸母女雖去,然有時亦來住三五日不定”,可見李氏家境殷實,另有房舍,並不常在園中,住在賈府純為盛情難卻,其身份正如同薛家借住賈府,是親戚做客來的,可不是劉姥姥打秋風。因此後文中賈府再設宴時,李嬸便與賈母、薛姨媽同坐首席,連元宵節賈珍敬酒,也是“先至李嬸席上,躬身取下杯來,回身,賈璉忙斟了一盞;然後便至薛姨媽席上,也斟了。”可見其在府中身份之尊,並不遜於薛姨媽。

然而這麼尊貴的母女三人,在書中卻形象含糊,語言平淡。那李嬸娘好歹還有幾句家常情面話兒,李紋、李綺姐妹卻是除了作詩聯句之外,就只在出謎語時各說過一句話: 李紈因笑向眾人道:“昨兒老太太只叫做燈謎,回家和綺兒紋兒睡不著,我就編了兩個'四書'的。他兩個每人也編了兩個。”眾人聽了,都笑道:“這倒該作的。先說了,我們猜猜。”李紈笑道:“'觀音未有世家傳',打《四書》一句。”湘雲接著就說:“在止於至善。”寶釵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傳'三個字的意思再猜。”李紈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是了。是'雖善無徵'。”眾人都笑道:“這句是了。”李紈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雲忙道:“這一定是'蒲蘆也'。再不是不成?”李紈笑道:“這難為你猜。紋兒的是'水向石邊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問道:“可是山濤?”李紋笑道:“是。”李紈又道:“綺兒的是個'螢'字,打一個字。”眾人猜了半日,寶琴笑道:“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綺笑道:“恰是了。”眾人道:“螢與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螢可不是草化的?”眾人會意,都笑了說:“好!”

——“是”、“恰是了”,真是說了等於沒說。 因此,李紋、李綺姐妹真正留下來的語言,就只是賞雪詠梅時的幾句詩了。 詠雪之初,眾人按序聯句,有此一段: “價高村釀熟,(探春)年稔府粱饒。(李綺) 葭動灰飛管,(李綺)陽回斗轉杓。 (李紋) 寒山已失翠,(李紋)凍浦不聞潮。 (岫煙)” 除了開篇這幾句之後,便是湘雲大逞快才,力戰寶釵、黛玉、寶琴三人,再不容別人置喙。直到結束時,方有李紈吟了一句“欲志今朝樂”,李綺收了一句“憑詩祝舜堯”,如此了結全詩。 可玩味的是,眾美聯句,竟然是幾乎沒說過什麼話的李綺來結束的,這意味著什麼呢?可是說,當眾芳搖落、寒山失翠之時,李氏姐妹卻還可以逍遙自在作壁上觀,仍然享受著“年稔府粱饒”的舒適生活呢?

李紈的判詞中曾說:“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可知在大觀園沒落之後,李紈母子卻有中興之時,那賈蘭更是“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一度飛黃騰達,神氣非常的。 整個賈家都敗了,李紈卻能夠鳳冠霞帔,得封誥命,固然是因為賈蘭爭氣,建功立業之故;但也要李紈擅經營,才能給兒子創造一個安身立命、反敗為勝的環境。換言之,賈家敗了,李家卻沒敗,這卻又是怎樣做到的呢? 或者答案就在於李嬸娘帶著李紋、李綺在園中時進時出、亦主亦客的便利身份吧。 在第四十五回開篇李紈與鳳姐算賬鬥嘴的一場交鋒中,我們知道,李紈其實也很擅於理財的。只是,她不像鳳姐那樣橫徵暴斂,因為沒有機會貪污,更不可能以寡婦之身出去放貸,她所能做的,就只有一個“省”字。然而,不管她多麼苦心經營,積下多少財產,一場抄家都化煙雲——除非,她可以提前把這些財物挪移出去,另藏別處,正如同甄家被抄之際,將家財偷運進京、托賈府收藏的情形是一樣的。

而能夠幫她轉移、藏匿財物的最佳也是唯一人選,就是李嬸娘母女。她們不定期地進府,每次搬挪夾帶一點兒,螞蟻搬家一樣,不久便可將重要財物全部轉移出去。 趙姨娘曾向馬道婆說起鳳姐:“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然而全篇中,卻並不見鳳姐同娘家人有何親密往來,更是沒回過一次娘家,甚至連他爹娘是誰,也並沒提過。 相反地,將一分家私搬送到娘家去的人,很可能是“沒嘴葫蘆”的大嫂子李紈。那李紈少年居寡,心思深沉,眼見賈府之勢難以長久,不免要未雨綢繆,替自己欲留後路。而她能做的唯一努力,也就是將自己從牙縫裡省下來的一分家私,托李嬸娘帶出府去保存,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這種“大難到頭各自飛”的做法,很像是嫦娥的背著丈夫偷吞丹藥,獨自奔月。而這一點,也在李紋唯一的一首完整的詩中找到了線索,那便是《詠紅梅花》:

這首詩是李綺所詠,暗示的卻是李氏三姐妹、尤其是李紈的命運。首句開篇,提一“醉”字,也就是醉眼看花,世事如夢了。頸聯自言苦楚傷痛,血淚斑斑,再次合“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之意,“酸心無恨亦成灰”之句,更與書中對李紈的介紹時所說“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不謀而合。頷聯所引嫦娥竊藥之說,嫦娥,寓李紈孀居身份,吞丹,指背叛之實;“偷下瑤池脫舊胎”,既是說十二釵來歷,原本都是離恨天薄命司人物,卻告別幻境墜落紅塵,亦暗示李紈將來離開賈府後,了無關礙。尾聯說到“江北江南春燦爛”,似乎是說李紈離開京都,回了江南。 那時,李紋、李綺姐妹應當也都回到金陵了吧。四大家族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李家的親戚關係雖然遠些,尚可自保,卻也難免受到牽連,只不過衣食無憂罷了,勢力顯赫卻必不如前,所謂“陽回斗轉杓”,世事難預料。李家姐妹既入了薄命司,想來也不會有太好的下場,最根本的就是婚姻大事再難攀附王孫公子,而只能下嫁平民百姓,正是“偷下瑤池脫舊胎”,淪為俗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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