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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三、閑庭曲檻無余雪——薛寶琴

西嶺雪探秘紅樓夢 西岭雪 4906 2018-03-20
四大家族賈、王、史、薛,賈家四艷、王熙鳳、史湘雲、薛寶釵都入了十二釵正冊,為何薛寶琴被形容得才貌雙全,超凡脫俗,卻未能入冊呢? 有些專家以為,薛寶琴將來嫁了梅翰林,神仙眷侶,逍遙自在,算不得薄命,因而不入薄命司,所以不在冊。然而,整部乃是“千紅一哭,萬豔同悲”,大觀園女兒各個脫不了薄命的宿命,薛寶琴又怎能例外呢? 因此,我以為她並不是不入冊,而只是不在正冊罷了。她與同期入園的邢岫煙、李紋、李綺一樣,都是副冊中的人物。 那麼,她既為寶釵之妹,是四大家族之薛家後代,為什麼卻要屈居副冊呢? 書中介紹薛蝌、寶琴身份時,只有含糊其詞的一句——“後有薛蟠之從弟薛蝌,因當年父親在京時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婚,正欲進京發嫁,聞得王仁進京,他也帶了妹子隨後趕來。”

“從弟”,即堂弟,父親的兄弟的兒子。自然,倘是父親堂弟的兒子,只要未出五服,亦都可稱之為從弟。 薛家雖是旺族殷商,卻並非公侯之家,地位原不及賈、王、史三家。 “護官符”中註明前三家分別是寧榮二公、保齡侯、都太尉統制縣伯之後,唯有薛家,卻只是註解:“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清時爵制,在王以下,原有公、侯、伯、子、男五級。故而北靜王等身份最尊,而四大家族則以賈府為首,王家次之,史家居三,而薛家,卻只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紫薇舍人”之銜,其公幹是皇商,有的是錢,缺的是銜。 按照世襲之製,皇商一職也只能傳給長子,估計便是薛寶釵的父親;而到了寶琴的父親,雖然也可以藉著家族關係來行商,卻未必是皇商了,地位就低微許多。這也是寶釵進宮不成,就一心想要嫁到賈府的原因了。

至於寶琴,她自幼跟著父親走遍大江南北,連西海沿子也去過,還眼見了黃頭髮、打聯垂的西洋美人兒,可見不是像寶釵、黛玉這樣養在深閨人未識的侯門千金,而是經常要拋頭露面的。慣會做隱語,這段話表面上看來只覺薛寶琴襟懷壯美、見識不凡,然而深想一下,卻可以體會得出一個未出閣小姐的漂泊無奈來,這也是她哥哥薛蝌急著將她發嫁的原因。 薛寶釵勸岫煙時曾說過:“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後年才進來。若是在這裡,琴兒過去了,好再商議你這事。離了這裡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也斷不敢先娶親的。” 那薛蝌進京原是為了嫁妹,女方趕著男方已經稱奇了,而男方家裡卻反而不早不晚趕在這時候上任去了,竟將婚事擱起不談。而按照長幼有序的俗例,哥哥娶親理當在妹妹出嫁之先,何以這薛蝌卻是“不定了他妹妹的事,斷不敢先娶親”呢?可見攀親之急切,身份之尷尬。

關於寶琴身份不及正冊群芳,還有一個輔證,即賈母命王夫人認其做乾女兒一節。 這一段,同樣是看上去很是甜美融洽,而深思則滿不是那麼一回事兒。 書中什麼人才亂認幹女兒、乾兒子?王熙鳳、賈寶玉也。 那王熙鳳起先認了林之孝家的做乾女兒,後來又要認小紅做乾女兒,而寶玉則信口認了賈芸做乾兒子。 所以如此,都是一種提拔、看重的意思。 同樣,賈母讓王夫人認寶琴做女兒,也是因為看重她的為人,有意提升她的地位。因為薛姨媽明明說過,那寶琴的媽雖然痰症卻還在世,做什麼又要認別人做娘呢?況且園中已有薛姨媽這個至親姑母,而薛姨媽與王夫人已經是親姐妹,算起來大家本來都是親戚,何必又多此一舉,認什麼幹女兒呢? 自然是因為寶琴雖然才貌出眾,然而出身卻遠遠不及園中諸人,故而才要替她找個過硬的靠山了。

喜鸞、四姐兒進園子玩時,賈母曾命鴛鴦傳話——“留下的喜姐兒和四姐兒雖然窮,也和家裡的姑娘們是一樣,大家照看經心些。我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未必把他兩個放在眼裡。有人小看了他們,我聽見可不依。” 而寶琴進府時,賈母亦曾令琥珀叮囑寶釵,叫“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要什麼東西只管要去,別多心。”這擔的,原是一樣的心。因為知道寶琴身份低,而寶釵又過於小心,為怕人言,未免管束了寶琴。故而一面提拔了寶琴的身份,一面暗示寶釵放寬心。而這一招果然見效,下邊的人得了令,立刻就奉承起寶琴來了,管家賴大家的趕緊巴結買好兒,獻給寶琴兩盆蠟梅、兩盆水仙,就可見一斑了。

綜上所述,正如同喜鸞、四姐兒雖然也是賈家後裔,卻不是正脈嫡系一樣,薛蝌、寶琴之於薛家的身份亦是相同。因此,薛蝌之妻邢岫煙、妹妹薛寶琴,也就都不能進入正冊,而只能與香菱比肩,做個屈居副冊的主子姑娘了。 弄清了薛寶琴的身份問題,也就可以解釋另一個疑點了,那就是為什麼賈母明明中意黛玉的,為什麼卻會起意向薛寶琴提親?事見第五十回《蘆雪廣爭聯即景詩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賈母因又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因又細問他的年庚八字並家內景況。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薛姨媽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許過梅家了,因賈母尚未明說,自己也不好擬定,遂半吐半露告訴賈母道:“可惜這孩子沒福,前年他父親就沒了。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嶽都走遍了。他父親是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著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這裡,把他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第二年他父親就辭世了,他母親又是痰症。”鳳姐也不等說完,便嗐聲跺腳的說:“偏不巧,我正要作個媒呢,又已經許了人家。”賈母笑道:“你要給誰說媒?”鳳姐兒說道:“老祖宗別管,我心裡看準了他們兩個是一對。如今已許了人,說也無益,不如不說罷了。”賈母也知鳳姐兒之意,聽見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

因為賈母的這一起意提親,傷了很多喜愛林黛玉的讀者,以為賈母已經不願意成全寶黛婚事,而想讓寶玉娶寶琴了。 但是退一步想,倘若寶玉娶了寶琴,那麼寶玉就不能與寶釵結親了。這同樣也意味著賈母拒絕了薛寶釵的金玉良緣——我寧可娶身份不如姐姐尊貴的妹妹寶琴,那自然就等於明白表示不願意娶寶釵了。 而且,寶琴身份低微,與香菱同居副冊,這是不是也意味著,她其實也是一個做妾的人選? 賈母明知黛玉身體不好,難堪重務,即使她嫁了寶玉,也很難操持家務、理會俗事。她心疼外孫女兒林黛玉,但更疼親孫子賈寶玉,不得不為孫子的終身幸福思慮周到,而最好的補足辦法,就是為他娶個順心如意的如夫人。那寶琴身體健康,見多識廣,正是最佳人選。最重要的是,她又和黛玉相處和睦,姐妹相稱,即使共事一夫,也不會恃寵生驕,欺負了黛玉。

換言之,賈母很可能打的是玉琴同嫁的主意,娶寶琴進來輔佐黛玉共同侍奉寶玉的。寶琴之琴,乃是琴瑟和諧之意,而寶琴和寶玉同一天生日,按照四兒說的“同天生日便是夫妻”,兩人原有姻緣之分,雖然終究難成連理,卻不妨在文中藉賈母之口提上一筆,暗伏下文。 二女同嫁,這在古時很是尋常,里金鳳、玉鳳共嫁安公子便是典型例子。不以妻、妾論級,只以姐妹相稱,黛玉號“瀟湘妃子”,引的正是娥皇、女英同嫁舜帝的故事。 因此,無論從古法還是從書中故事來推算,賈母有這樣的想法是十分可能且合理的。 黛玉是賈母的親外孫女兒,寶釵是賈母的什麼人?兒媳婦的妹妹的女兒而已。比史湘雲還隔著好幾層,半點血緣關係亦無。 薛家進京後便四處張揚“金玉”之說,賈母不可能不有所耳聞,對於薛家的算盤是心知肚明的。可是她早已打定主意要成全寶玉、黛玉這一對玉人兒,又怎麼會疏遠自己的外孫女兒而偏幫外人呢?但是她又不想傷了薛家的面子,於是起意向身份稍低的寶琴提親,這樣就既可以完成賈薛聯姻,維持親戚臉面,又可以仍然成全寶、黛婚姻,維護了外孫女兒的利益。

而這層意思,薛姨媽心領神會,並立刻以退為進,採取了相應措施,不但搬進瀟湘館照顧黛玉,還認了黛玉做乾女兒,並且主動提出“四角俱全”的話來,要為黛玉做主,向老太太提親。這既是安黛玉之心,亦是順賈母之意,等於暗示賈母:就算讓寶釵和黛玉一同嫁給寶玉,我也是願意的呀。 此前,薛姨媽一心要讓寶釵嫁入賈府,而自元妃端午賜禮,獨給寶釵與寶玉的賞賜是一樣的,其寓意分明也是選中了寶釵。薛姨媽母女自以為勝券在握,一度氣焰囂張許多,那寶釵甚至一改常態,看見黛玉同寶玉接近,竟借扇雙敲,指桑罵槐地大發醋意。然而賈府至尊老太太一再裝糊塗,眼看著寶釵一天天年紀老大,卻就是不肯提親,此時更是捨近求遠地向寶釵小妹子寶琴提起親事來,分明是有心袒護黛玉了。到了這地步,如果薛姨媽仍然不願意放棄攀附賈府這門親家,就只有接納黛玉,讓她同寶釵一起嫁給寶玉了——這已經是唯一的選擇。

想來,這提議,老太太必然也是願意的吧?甚至可能,賈母根本早就知道寶琴有了婆家,之所以向寶琴提親,就是在暗示薛姨媽“四角俱全”的心意呢。 只可惜,即使這樣的委曲求全,卻仍然未能換來“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新境界,那林黛玉最終還是淚盡而死了。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寶玉並沒有負她,寶釵也沒有奪愛,賈母不會那麼忍心不理,而王熙鳳更沒玩過什麼“掉包計”,一切只是天意難違罷了。 薛寶琴可謂是書中最突兀的一個人物,遲至四十九回才橫空出世,而且一來就艷壓群芳,佔盡上風,那探春說:“據我看,連他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他。”連賈母也讚賞不已,不但立刻逼著王夫人認了乾女兒,還一度想要替寶玉向她提親,竟是將寶釵、黛玉、湘雲等人都一齊蓋過了——

黛玉向來是以才情取勝的,而寶琴在元宵節燈謎會前,一個人做了十首懷古詩,大展奇才,人人稱賞; 寶釵的人緣一向最好,可是寶琴來了之後,不但同姐妹們相處融洽,連賴大家的也要獻水仙、蠟梅討好; 湘雲素來性情豪爽,惹人讚羨,但比起寶琴的見多識廣、談吐不凡來,卻正是小巫見大巫了。 ——這才是真真正正的“兼美”,且根本就是“完美”了。因為書中群芳,人人有缺點,唯獨寶琴,才、貌、品、行俱佳,竟然是完璧無瑕似的。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完美得過分的人物,掩卷回思時,卻只覺面目模糊,除了在雪坡上披著鳧靨裘遙等,身後一個丫頭抱著梅花的場面外,就再想不出她應該是什麼樣子。 她不但出場奇特,身世也蹊蹺,明明是趕來京城發嫁的,然而夫家卻合家在任上,竟不知撲了誰來?難道他們進京前沒有互通個消息,不知道那梅家不在京城麼?而且她父親前年才剛剛沒了,母親又是痰症,她不需要守孝三年的麼,倒丟下重病的母親,兄妹倆齊齊進京來住著不走,是何緣故? 比起林黛玉當年只有五歲,已知侍湯奉藥,守喪盡哀,這薛寶琴可謂不孝之至。自從進府以來,不見她對父親有任何哀悼之情,更不見對母親有任何擔憂之意,每日只以賈母之寵、眾姐妹之陪護為樂,豈非無情至極? 黛玉認薛姨媽做乾媽,是因為自幼喪母,乏人關愛;就是賈芸巴結討好認了寶玉做父親,也要堂而皇之地說:“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而那薛寶琴,母親明明還在世,倒已經巴巴地認了王夫人做乾媽了,是何道理? 原來,表面上最完美尊貴的,內裡卻可能是最千瘡百孔的,渾身上下充滿了不合理、不合宜。 而全書中最最不合理的,還在於賈府祭宗祠一節,史湘雲、林黛玉這些至親都未參與,而薛寶琴這個外人卻得以陪侍在側,觀看了整個過程。這又是為什麼呢? 唯一的解釋就是,她認了王夫人做乾媽,就算是賈家的女孩兒了,所以能和三春姐妹一同進入宗祠祭祖,可謂“登上高枝兒”了。 然而寶琴詠紅梅花詩中曾有“閑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的句子,可見賈家敗後,薛家亦受牽連,寶琴在賈府裡是藉不到什麼光了。那麼,她有沒有嫁成梅翰林呢? 有些人因為寶琴所作《梅花觀懷古》中有一句“不在梅邊在柳邊”,就認為薛寶琴後來是沒嫁成梅翰林之子,卻跟了柳湘蓮。 然而這句詩,不過是因為薛寶琴詩中所寫的是故事,便引用了戲中人杜麗娘的現成句子。杜麗娘在戲中的愛人乃是柳夢梅,這詩的原意是他日相見,或是在梅樹邊,或是在柳樹邊。而並不是說自己嫁人,不嫁姓梅的,要嫁姓柳的。這以字害意,未免太牽強了些。況且尤三姐以婚定之鴛鴦劍自刎,柳湘蓮為此出家為道,倘事後因寶琴而還俗續娶,非但稱不得是“情種”,而且煞風景至極了。 可見懷古詩十首,雖各有所指,卻未必是暗寓寶琴自身。倒是她的詠絮詞,對於她未來的命運可能暗示得更清晰些:
這裡說的“三春事業付東風”,分明指所有希望成空,謀圖終虛。而“明月梅花一夢”、“誰家香雪簾櫳”,既點了“梅”又點了“雪”,清楚地說明梅家親事終成一夢,寶琴到底未能嫁成梅公子。 秦可卿所謂“登高必跌重”,薛寶琴的這一跤,可謂跌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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