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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惜春懶畫大觀圖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刘心武 10832 2018-03-20
惜春作畫,常被認為是中可以與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雲醉臥相媲美的一個場景。在由文本衍生出的繪畫、雕塑等造型藝術裡,惜春作畫被一再表現,例如天津民間藝術大師泥人張,就有惜春作畫的情景泥塑,那作品大約創作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原作據說被中國美術館收藏,它被一再地複制,當做高檔工藝美術品出售,流傳到海外,其照片也被當時許多報刊雜誌廣泛刊登,給我個人留下的印像極其深刻,現在一閉眼,還恍若就在眼前。 記憶裡,那作品的妙處,就是不僅塑造出了畫案前捏筆凝神構思的惜春,還環繞著那畫案,塑造出了一旁觀賞的寶玉、黛玉、寶釵、湘雲、探春等諸多的形象,個個獨具與性格吻合的神態,而且佈局疏密得宜,整體上氤氳出一種詩情畫意。

但是後來對作文本細讀,就發現其實在前八十回文本里,並沒有一段文字具體地描摹出惜春作畫的情況,更沒有眾人圍觀欣賞的那麼一惜春懶畫大觀圖個場景。只在第四十五回裡,有淡淡的這麼幾句:“一日外面礬了絹,起了稿子拿進來,寶玉每日便在惜春這裡幫忙。探春、李紈、迎春、寶釵等也都往那裡來閒坐,一則觀畫,二則便於會面。”再有就是第四十八回,李紈領著眾人到了惜春那裡,“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著睡午覺。畫繒立在壁間,用紗罩著。眾人喚醒了惜春,揭紗看時,十停方有了三停”。有觀畫的交代,並無作畫的描寫,而且惜春顯得憊懶不堪。那麼,曹雪芹會在八十回後去描寫惜春作畫嗎?書至七十四回,沒等外頭抄進來,賈府窩裡鬥,自己已經抄檢大觀園了,而惜春就“矢孤介杜絕寧國府”了,她的大丫頭入畫,在她堅持下被尤氏帶走,這當然是一個喻意——“入畫”已去,還能有作畫的心情和舉動嗎?曹雪芹在後二十八回裡,肯定更不會有惜春精心作畫、眾人圍賞的描寫。

但是,惜春作畫,歷來的讀者都有一種“作者未寫我自寫”的閱讀想像。一位“紅迷”朋友乍聽我說書裡並沒有泥人張塑出的那樣一個場景,頗為疑惑:“真的嗎?”後來他回去細檢全書,證實果然如此。那位“紅迷”朋友感嘆:“曹雪芹真大手筆!其不寫之寫,也能令讀者獲得豐富的審美感受啊!” 惜春這個角色,曹雪芹從其大丫頭的命名上,就預設出她有一定的繪畫才能。賈氏四姝——元、迎、探、惜,名字諧“原應嘆息”;大丫頭呢,分別是抱琴、司棋、待書、入畫。這意味著她們出生在詩禮之家,都有一定的文化修養,元春可能會操琴,迎春在書裡有下棋的表現,探春所居住的秋爽齋(又叫秋掩書屋)裡的佈置,顯示出她絕非一般的書法愛好者,而惜春呢,明說她會畫畫兒。附帶說一下,諸多古本里面,探春的大丫頭有“侍書”、“待書”兩種寫法,都說得通,但比較而言,更接近曹雪芹原筆原意的,應該是“待書”,“待書”與“入畫”形成巧妙的對應:一個是“等待書寫出來”,一個卻是“已經畫了出來”。

惜春平時作畫,不過是隨興消遣。探春平時揮毫,卻是大家風範——屋裡的花梨大理石大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十數方寶硯,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好生了得!書裡沒怎麼具體描寫惜春屋裡的景象,據惜春自己說,她並沒有什麼正經的畫具,“不過寫字的筆劃畫罷了,就是顏色,只有赭石、廣花、滕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枝著色筆就完了”,用如此簡單的工具和材料,只能是畫些寫意的小品,氣象比探春揮灑書法,相去很遠。惜春本來不過是來了情緒,隨便畫上幾筆。沒想到,卻突然被府裡老祖宗賈母,派定了一樁浩大的繪畫工程。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帶她到大觀園裡足逛。在園中最關鍵的一個景點沁芳亭——那裡能夠觀覽到園中最精華的部分——賈母坐在丫鬟鋪在欄杆榻板的大錦褥子上,命劉姥姥也坐在旁邊,問她:“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時常閒了,大家都說怎麼得到那畫兒上去逛逛,想著那個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裡真有那麼個地方。誰知我今兒進了這園子一瞧,竟比那畫兒上還強十倍。怎麼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聽劉姥姥這麼說,賈母就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劉姥姥偏又反應過度,跑過去拉著惜春的手說道:“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幹,別是個神仙脫生的罷。”這麼一來,惜春就等於被規定了一項任務——畫大觀園全景圖。

賈母派惜春畫大觀園全景圖,當然並非真是把畫成的鉅作送給劉姥姥,劉姥姥即使一直記得這件事,也肯定不會主動來討要這樣一幅長卷。看去似乎只是因戲言而起,實際上賈母命惜春畫這個作品,有她內心的一種需求,這位自稱以重孫媳婦身份嫁進賈家,歷經五十四年,眼見賈家又有了重孫媳婦的老祖宗(她說這話在第四十七回,那時賈家的重孫子媳婦應該是賈蓉續娶的妻子——通行本寫作“胡氏”,不對,曹雪芹筆下,是許氏),深知整個家族實際上已經進入了黃昏期,但她仍執拗地要精細地享受眼下的每一時刻,要把“夕陽無限好”通過孫女兒惜春的畫筆,永駐自己和家族心中。 賈母對這幅(應該是畫成一個至少幾米長的捲軸)畫兒,非常重視。本來,似乎把大觀園的園林勝景畫下來,也就行了,但賈母有明確的指示,惜春聽了這樣訴苦:“原說只畫這園子的,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園子成了個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圖似的才好。我又不會這上細畫樓台,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上細畫樓台”是什麼意思? “上細畫”就是工筆細繪,惜春原來畫寫意小品,可能也偶爾畫幾筆亭台樓閣,不過是筆到意到,點到為止,現在按賈母的指示必須“上細畫”那些園子裡的樓台,這已經不對惜春的專長,何況賈母定下的主題是“園中行樂”,此圖完成如果題款,還不能題為《大觀園全景圖》,必得題為《大觀園行樂圖》才行,行樂,就必須畫上不少的動態人物。中國畫凡寫意的這一派,畫人物都比較弱,甚至根本不涉及人物題材,像我們所熟知的近代國畫大師齊白石,他的寫意畫,精彩的還是蝦米小雞蝌蚪,或菜蔬花卉,人物畫數量少,精彩的更少。

賈母的命令,在賈府就是聖旨,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能做到的固然馬上就去做,做不到的,創造條件也一定要將其完成。惜春向大觀園的詩歌團體海棠社請一年的假,來爭取完成這樁艱難的創作任務(後來是先給她半年的“創作假”);薛寶釵大展通才,本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聖訓,不僅發揮了一番關於繪畫的高論,還在具體的畫具、原料、輔助器材方面開列出了長長的單子;鳳姐作為管家,也騰出工夫先到府裡倉庫尋出許多工具原料,欠缺的又安排人拿著銀子到外面去購買齊全,並且寶玉又宣稱將代為去向兩位會畫畫的清客相公——一位詹光字子亮的擅畫工細樓台,一位程日興畫仕女美人是絕技——諮詢,後來更找出了當年建造省親別墅的圖紙,讓人先礬了絹,在上頭起了稿子,拿來作為藝術創作的基礎,真是諸事具備,只欠東風——東風就是惜春本人,但這東風卻懶懶遲遲,總未見其勁吹。

賈母算得是一位有相當學識和藝術鑑賞力的貴族婦女,她的“文藝思想”也並不保守,她在正經的“表演藝術家”(說書的“女先兒”)面前,能夠“破陳腐舊套”,按說她佈置惜春繪製《大觀園行樂圖》,即使算不上是“內行領導內行”,起碼不能算是“外行領導內行”的“瞎指揮”。 賈母的審美情趣確實屬於上乘。雪天在大觀園裡優游,“一看四面,粉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後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她就問身邊的人:“你們瞧這雪坡上配上他這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樣梅花,像個什麼?”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豔雪圖》。”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勾這樣好。”在這之前,她已經視察過惜春的住處,“進入房中,賈母並不歸坐,只問畫兒畫的在那裡。惜春因笑回:'天氣寒冷了,膠性皆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賈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別托懶兒,快拿出來給我快畫。'”惜春提出的客觀困難,在越來越冷的嚴冬是無法克服的,賈母作為其“創作任務”的命令者,卻絲毫不考慮創作者的難處,只嫌惜春“托懶”,宣布“年下就要”,而且,在看到寶琴、小螺雪坡抱梅的“鏡頭”後,更再命令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畫去,趕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罷了。第一要緊把昨日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惜春聽了,雖是為難,只得應了。

惜春畢竟還缺乏“藝術家的脾氣”。我們都應該記得,賈府裡是有真正的藝術家的,那就是齡官。齡官是賈府為準備元妃省親,專門派賈薔往姑蘇買來的十二個小戲子之一。元妃省親,她們“紅樓十二官”果然派上了用場:“賈薔忙張羅扮演起來。一個個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態,雖是演的形容,卻作盡悲歡的情狀……太監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齣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賈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作《遊園》《驚夢》二出。齡官自為此二出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他不過,只得依他作了。”那時候京劇還沒有產生,演員的行當究竟怎麼劃分,我們很難搞清楚,一位“紅迷”朋友跟我討論時說,反正齡官唱的是旦角,按說《遊園》《驚夢》和《相約》《相罵》都是旦角戲,又沒讓她反串,她怎麼能以“非本角之戲”拒演呢?而且元妃省親是何等嚴肅莊重的場合,她非唱《相罵》,從戲名上也犯忌諱啊!但曹雪芹就寫出了這麼一位優伶,她以全部的人格尊嚴,捍衛自己藝術創作的絕對自由,當然,她的目的,也並不是要“抗上”,她沒有絲毫政治上的訴求,她就是“為藝術而藝術”,她執意不按“行政命令”而作,到頭來“命令者”也“只得依他”,而她也就在“本角之戲”中大放光彩。結果呢,“元妃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額外又給了許多賞賜。

“上細畫樓台”,還要畫許多行樂的人物,更要把指定的雪中折梅美人“照樣一筆別錯”地“快快添上”,這是惜春的“本角之戲”嗎?當然不是,但惜春卻無法“拒演”,這是惜春的悲苦之處。她唯一的對策,也就是“托懶”。 有可靠的資料證明,曹雪芹本人就善畫。他的好友敦敏有《題芹圃畫石》的詩,芹圃是曹雪芹的號,這首詩是這樣的:“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餘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壘時。”可見曹雪芹畫得非常好,而且通過畫幅顯示出桀驁不馴的性格,人如其畫,畫如其人,可惜現在我們只能看到這首題畫詩,而尋覓不到曹雪芹的原畫。從詩裡形容推測,曹雪芹也是以寫意風格來作畫的。 曹雪芹後來貧居京郊西山腳下,他雖作為正白旗包衣世家的子弟,會領到一定數額的錢糧,但嗜酒如狂的他,少不得還要“賣畫錢來付酒家”——這也是敦敏詩裡的句子,他們交往如至親,這樣的詩句絕不會是憑空想像,而是曹雪芹生活狀態的白描。

曹雪芹在西郊還有一位密友張宜泉,他也留下了若干首與曹雪芹有關的詩,至為寶貴。其中一首《題芹溪居士》,題目後有小注:“姓曹,名,字夢阮,號芹溪居士,其人工詩善畫。”詩曰:“愛將筆墨逞風流,結廬西郊別樣幽。門外山川供繪畫,堂前花鳥入吟謳。羹調未羨青蓮寵,苑招未忘立本羞。借問古來誰得似?野心應被白雲留。”其中“青蓮”、“立本”兩句,是引用唐代典故,青蓮指詩人李白,立本就是大畫家閻立本,當時唐玄宗把他們召進宮苑寫御用詩畫御用畫,被許多人艷羨,但張宜泉卻通過這兩句詩,點明曹雪芹在藝術創作上絕不甘心御用的野心傲骨。據周汝昌先生考證,曹雪芹一度在內務府的“如意館”參與流水線式的“畫作”,他本是正白旗包衣的後代,家裡世代在內務府當差,康熙朝他家三代四人任江寧織造幾十年,炙手可熱一時,雍正朝初年即被抄家治罪,乾隆朝初期因乾隆皇帝實行懷柔政策,原來被罪的人員幾乎都被寬免,曹雪芹父輩也重回內務府當差,那時曹雪芹已經長大成人,被安排到“如意館”畫應制畫,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他肯鑽營,願意把自己的繪畫才能奉獻給皇家,他可以爭取從“如意館”的“畫工”,晉級為比“如意館”高一檔的“畫院處”的“畫師”,但他卻“苑招未忘立本羞”——當年閻立本奉唐玄宗之命畫宮廷“行樂圖”,為了當場“照樣一筆別錯”,只得匍匐在地上揮筆寫生,人格上蒙受奇恥大辱——最後終於脫離內務府,結廬西郊,著書黃葉村,嘔心瀝血地寫出了。

很顯然,裡面關於惜春奉嚴命作畫,她內心的那份苦楚,不得不以“托懶”的方式消極怠工的情節,裡面都融匯進了曹雪芹自己的生命體驗。 惜春是寧國府賈敬的女兒、賈珍的胞妹——她和賈珍是否同母所生,書中未明確交代——從很小起,她就和賈赦的女兒迎春一樣,被賈母接到榮國府裡去居住。書裡說賈母愛女孩,不僅嫡親的外孫女兒黛玉,娘家的血脈湘雲,也不僅是賈家自己的女孩,親戚家的女孩、寶釵、寶琴不消說了,就是遠房的窮親戚的女孩如喜鸞、四姐兒,她都喜歡。有位“紅迷”朋友對此不大理解,他跟我討論說:封建社會不是重男輕女嗎?怎麼賈母除了喜歡寶玉,其他男孩子,如對重孫子賈蘭,感情就一般,對賈環則分明不喜歡——若說是因為庶出,那麼探春同樣是趙姨娘生的,她卻非常看重——見到賈蓉、賈薔等,哪有半點看到喜鸞、四姐兒的歡喜。這是為什麼?當然,曹雪芹這樣寫,是為了刻畫出賈母性格中的一種獨到之處。同是貴族婦女,邢夫人就未見喜歡女孩,連迎春——雖非她親生,畢竟算是其母親——她都只知數落不懂體恤。但這種人際現象,在清代也有其特殊的社會來由。在八旗人家,因為女孩子們到了十三四歲,都有機會參加宮廷選秀,選進宮去就有可能接近皇帝,存在著輝煌的前景;即使不能伺候皇帝,服侍妃嬪也很不錯;再不濟,分配到王府、公主府裡,當陪讀、女官,到頭來其社會地位和生活狀態可能都會比父母家高許多。當然,到清朝晚期,能具有參與選秀資格的在旗女子衍生得太多,而宮廷的需求量反在減少,旗人家庭裡的女孩子通過選秀躍升的機率大大降低,女孩也就不那麼金貴了。但在康、雍、乾三朝,在旗人家的女孩總數還不那麼大,而宮廷以及諸王子、公主的需求量又極大,因此,家族裡的女孩“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的可能性很高,家族因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前景,也就分外誘人,遠比家族的男子通過科舉成功而帶動全家升騰簡便易行,這就形成了旗人家不怕生女孩,甚至更加喜歡女孩的風氣。在旗人家,女孩不纏足,性格潑灑些也沒事兒,在家族活動中,女孩和男孩平起平坐。雖然一開頭就宣布“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失落無考”,卻忠實地把清代康、雍、乾時期旗人家庭那並不重男輕女,甚或更重視女孩的“真事隱”去後,又以“假語存”放到了小說裡。 惜春在第三回正式出場,與迎春、探春同時呈現在剛進府的黛玉的眼前,對迎、探,曹雪芹都有具體的肖像描寫,但對惜春,只說她“身未長足,形容尚小”,她的形像一直比較模糊。第七回寫周瑞家的奉薛姨媽之命給眾小姐及鳳姐送宮花,有一筆對惜春的描寫,算是給了她一個“特寫鏡頭”,讀者都會留下印象:她和到府裡來的小尼姑智能兒一處頑笑,對於宮花,她的反應是:“我這裡正和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把這花可帶在那裡?”這當然是一個重要的伏筆。故事才開始不久,還要經歷許多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美事,離盛極而衰還有好幾十回文字呢,但在這個地方,曹雪芹就伏下了惜春命運的歸宿。無意隨手之間,乍看不過是“過場戲”或“閒言碎語”,實際全是“草蛇灰線,伏延千里”,這是曹雪芹貫穿全書的藝術手法,不懂這一條,莫讀。 按說大觀園裡有攏翠庵(古本中對庵名有“攏翠”、“櫳翠”兩種寫法,“攏翠”的“攏”與“沁芳”的“沁”相對應,同為動詞,似更符合曹雪芹原筆),庵里有帶發修行的妙玉,惜春既然從小就有剃度出家的想頭,她怎麼不找機會去親近妙玉,只是跟賈氏宗族家廟水月庵的尼姑們一起玩?這當然可能是妙玉拒人於千里之外,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雖然妙玉和後來的惜春都遁入空門,但她們二人所“了悟”的,並不一樣。 妙玉自稱“檻外人”,有病態的潔癖,她的精神境界很高,喜歡莊子的文章,對世界和人生有一種俯瞰的宏大氣度,現實的政治功利並沒有主動來襲擊她,她也並不主動與現實功利發生關係,她在適當的距離之外,冷眼旁觀,透視判斷。根據我的探佚分析,她在八十回後,犧牲自己,解救了湘雲和寶玉,被玷污而玉未碎,她與卑污的忠順王同歸於盡,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使命。她的“了悟”層次,不僅在政治功利之上,更在凡俗道德之上,具有崇高的內涵,她不僅是在才華上,在生命本體的價值追求上,都“阜比仙”。 惜春也是一個“了悟”者。但她的“了悟”,卻只是在猙獰的現實政治社會面前的一種堅定的“杜絕”,也就是逃避,或者說是提前了斷塵緣以求自保脆弱的生命。 第五回是關於金陵十二釵命運的一個總綱,對於惜春,曹雪芹在“金陵十二釵正冊”裡將她排在第八位,給她的那個冊頁設計的畫面是“一座古廟,裡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判詞則是:“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畫上和判詞都強調是“古佛”“古寺”,可見不會是攏翠庵——攏翠庵是為元妃省親新蓋的,而從那以後到賈府“家破人亡各奔騰”才不過三個春天,絕非“古寺”也絕無“古佛”——高鶚續書寫成惜春後來“就地出家”入住攏翠庵,隨著賈家的“沐皇恩”“延世澤”“蘭桂齊芳”,她也得以在庵中富足生活,顯然不符合曹雪芹原來的構思,曹雪芹在八十回後,會寫惜春寄身破敗的古廟,苟延餘生,每天是要托缽“緇衣乞食”的。 第十三回寫秦可卿天香樓自盡前給鳳姐託夢,最後留下兩句恐怖的偈語:“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需尋各自門。”我多次表述自己的研究心得:“三春”不是指元、迎、探、惜裡的三個人,而是指“三個美好的年頭”。把歲月說成“幾春”或“幾秋”,這種語言習慣在如今年紀大些的人士口中,仍然時不時迸出。如果對第五回裡,曹雪芹為惜春設計的判詞和《虛花悟》曲加以推敲,那就更加清楚了。判詞第一句是“勘破三春景不長”,不少人理解為“惜春看破預感到三個姐姐的好光景都長不了”,因此接著有第二句“緇衣頓改昔年”,其實這是說不通的。她既然能先知先覺,應該把自己的不幸也預知進去,應該說“勘破四春景不長”或“勘破諸春景不長”;而且,按後面的命運軌跡,元、迎兩個姐姐慘死固然屬於“景不長”,探春遠嫁總比她緇衣乞食好一點吧?細讀《紅樓夢十二支曲》裡面關於惜春的那一闋《虛花悟》,劈頭兩句“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問題就更清楚了。 “三春”就是一個時間概念,或者說是一個時空概念,就是說儘管能經曆三個美好的春天,但要把事情看破,這三個春天裡的那些“桃紅柳綠”又能夠怎麼樣呢?永遠保持嗎?不會的!接下去一句逼一句地把對現實的絕望和出家逃避的決心淋漓盡致地表述出來:“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香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其中“誰見把秋捱過?”“春榮秋謝”等字樣,更說明“春”是與“秋”匹配的時間概念。 正如第四十一回“攏翠庵品茶梅花雪”是“妙玉正傳”,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問累金鳳”是“迎春正傳”一樣,第七十四回後半回“矢孤介杜絕寧國府”則是曹雪芹重筆寫下的“惜春正傳”。 曹雪芹一支筆真不得了。他筆下的晴雯、芳官,不僅身份、年齡相近,性格也屬於熱辣任性一類,但他卻能在具體的描寫中,使我們將這兩個人物嚴格地區分開來。那麼,他寫妙玉、惜春這兩個小姐級的人物,一個早入空門,一個嚮往空門,妙玉的性格被定位於“放誕詭僻”,惜春則被說成“天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妙玉萬人不理,惜春不喜扎堆,就性格而言,她們是很“靠色”的,但曹雪芹偏使用“間色法”,“特犯不犯”——這都是脂硯齋批語裡的語彙——來寫,“何不畏難若此”——這也是脂硯齋的讚嘆,曹雪芹筆下的這兩個先後因“了悟”遁入空門的閨秀,性格雖有相通處,卻又完全是兩個味道絕不重疊的藝術形象。而尤其值得讚歎的是,第四十一回的“妙玉正傳”與第七十四回的“惜春正傳”,那把人物性格活跳出來的文字,都僅僅只有一千三百字左右! “惜春正傳”這段情節,起於在抄檢大觀園後,惜春主動把嫂子尤氏請到她的住處——裡對惜春在大觀園的住處前面說是藕香榭,後來具體寫到賈母到她房裡視察作畫進度,則點明是藕香榭旁邊的暖香塢,有的古本更寫作“暖春塢”或“暖香島”——要尤氏將入畫帶走,“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曹雪芹把惜春那種冷面冷心冷情冷意唯求自保得一個冷生存的內心世界和人際表現,刻畫得入木三分。在頭晚上鳳姐領著一群人到她屋裡抄檢時,從入畫箱子裡搜出了寧國府那邊她哥哥私自傳遞到她那裡保存的一些賞賜物——確實是賈珍賞的並不是偷的——事情原委還沒有搞清楚,惜春就說:“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帶他出去打罷,我聽不慣的。”這表面上跟妙玉那讓抬水來庵里洗地的小廝“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異曲同工,但妙玉的潔癖並不意味著她那冰冷的外部形態所包裹的內心裡沒有與人為善甚至捨己為人的熱情,惜春卻是將生命萎縮於自保的層次,是徹里徹外的冷狠。 尤氏按說算得是一個寬厚隨和通情達理的婦人——脂硯齋在第七十五回批語裡指出,她的缺點只是“過於從夫”,其實她“心術慈厚寬順,竟可出於阿鳳之上”——她一方面責備入畫不該私下傳送,使得“如今官鹽竟成了私鹽了”,一方面希望惜春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留下入畫照常過日子。沒想到惜春竟然決定以抄檢大觀園為契機,宣布與寧國府一刀兩斷:“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議論,多少不堪的閒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尤氏先還竭力勸解,沒想到她說出更驚心動魄的話來:“……古人說的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助'……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好了,不管你們去。從此以後,你們有事別累我。”兩人越說越麻花滿擰,尤氏說惜春:“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惜春就乾脆把話說到最絕處:“古人曾也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一個人,為什麼叫你們帶累壞了我?”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聽見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激射”,於是在忍無可忍中,也就帶著入畫拔腿走掉。 以往絕大多數讀者,對惜春所說的“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裡議論”,以及尤氏“怕說這些話”的心病,理解成類似柳湘蓮在寶玉面前發的議論:“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恐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淨。”這樣的理解當然並沒有錯,寧國府的穢聞糗事確實很多,惜春聽了難以為情,尤氏知道惡聲播於外更覺得堵心。但我個人的看法是,惜春所焦慮和尤氏所避忌的,其實是更隱蔽也更險惡的風聲。請注意惜春所強調的是“近日我每每風聞”,倘若單是那些男男女女的穢聞糗事,早在元妃省親前,惜春還很小的時候,焦大醉罵“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多少人聽見了,還等得到“近日”才傳進惜春的耳朵嗎?惜春決意杜絕寧國府,說到底,還是她早就預感到秦可卿的事情並沒有真正結束,曹雪芹把她設計成和秦可卿一樣,對賈家經過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瞬息繁華,將在從元妃省親算起的三個春天過去後,在四春里隕滅,具有先知先覺的意識,秦可卿在給鳳姐的託夢裡公開了“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可怕預言,那麼,惜春在與嫂子尤氏的這番對話裡,實際上也表述出了她“勘破三春景不長”的“了悟”,只不過她表達得比較含蓄罷了。在場的其他人可能始終沒聽懂,尤氏最後是聽懂了。惜春說“你們有事別累我”,“我清清白白一個人為什麼叫你們帶累壞了我?”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如果說賈珍有穢行,聲播於外,尤氏並無這方面的惡名聲,怎麼叫“你們有事別累我”?而且,惜春那時雖然已經略大,誰會去在男女關係一類事情上污她清白呢?惜春究竟怕什麼事情連累到她呢?尤氏怎麼會聽到最後“心中羞惱激射”呢?倘若只是穢行醜態的風言風語,尤氏不當如此,第七十五回,那已經是尤氏跟惜春分崩離析之後,尤氏從榮國府回到寧國府,還悄悄地隔窗窺聽了賈珍、邢大舅等一群狐朋狗友的穢言醜語,對此她的反應是也只能隨他們去,並沒有“羞惱激射”。 因此,惜春既然說“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議論”,就必須到“近日”裡去找依據。那麼,“近日”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特別的事情,招致府裡上下議論紛紛呢?在緊接著的下一回即第七十五回開頭,曹雪芹就交代出,政局發生了變化,江南甄家被皇帝治罪查抄,這件事已經上了“邸報”——一種在貴族官員中普遍散發的皇家公告——就是說這已經不是多大的秘密,這事情已經公開了。而甄家是賈家的“老親”,屬於“一榮俱榮,一枯即枯”的社會關係,寧榮兩府裡難免就會出現驚驚咋咋的風言風語。惜春本是一個“勘破三春景不長”的先知先覺者,她當然也就預感到“謾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寧國府收養“義忠親王老千歲”女兒秦可卿的事,別以為幾年前那個“體面了結”是真了結,很快皇帝就要新賬舊賬一起算,藏匿“壞了事”的政治力量的遺血這件事,會成為賈氏宗族“造釁”的“首罪”,率先被皇帝重新追究,因此,聽了政治性的風言風語以後,第一步,惜春就“杜絕寧國府”,榮國府雖然也風雨飄搖,絕不能久住,但尚可暫住一時,寧國府是絕對不能回去的了。 “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議論,多少不堪的閒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惜春怕編派她什麼呢?僅僅是怕編派她在男女之事上“不干淨”嗎?榮國府難道就乾淨嗎?杜絕寧國府留在榮國府就能避免道德方面的流言蜚語嗎?我認為,她是覺得自己已經“大了”,屬於要擔待法律責任的了,如果她回寧國府,會有人編派她對藏匿秦可秦的事“知情不報”,甚至編派她的真實身份也和秦可卿一樣可疑,因此,她第一步就是跟寧國府徹底劃清界限,脫離干係。第二步,當然就是毅然剃髮出家,在賈氏宗族在皇帝來打擊前就遁入空門,當皇帝的重拳打擊來到時,她一來提早跟寧國府一刀兩斷,二來榮國府的種種“罪行”更與她了無關係,因此,就可能被皇帝放過一馬,由她去“緇衣乞食”,她也就不管什麼“父子兄弟”,更不管姊妹姑嫂,唯求保住自己,不被連累,不至於被“或打,或殺,或賣”——她為什麼把“或殺”排在“或賣”前面,我在別的文章裡有詳盡解釋,這裡不再重複。 惜春杜絕寧國府沒多久,“三春”就漸行漸去,進入到“昏慘慘燈將盡”的“四春”,“家亡人散各奔騰”,“各自需尋各自門”,惜春尋到的就是“空門”,她的“奔騰”方式就是“頓改昔年”,白日“緇衣乞食”,晚上“獨臥青燈古佛旁”,她的肉身苟活於世,她的心卻已經死如冰塊。曹雪芹通過惜春這樣一個形象,提供了一個在威權政治和炎涼世道中以杜絕人際唯求自保的生命個案。其慘痛的內涵,值得我們在體味中旋轉出無盡的喟嘆與警覺。 惜春的那幅《大觀園行樂圖》,賈母后來再無心思過問,大觀園的眾兒女們也再無心去觀她作畫,她自己更一定從懶畫發展到罷畫,乃至毀畫棄畫。曹雪芹的後二十八回裡,會怎樣具體交代乃至描寫到惜春那幅畫的下落呢?二百多年後,留給我們的想像空間仍是那麼闊大、縹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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