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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女媧補天剩餘石、通靈寶玉、賈寶玉是三位一體嗎?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3 刘心武 4875 2018-03-20
先來看一道測試題。請把左邊的天界存在,和右邊人間的人物或事物,用連線顯示其相關性。換句話說,就是請您判斷一下,天界的存在,下凡到人間後,分別變成了什麼: 分歧最大的,可能就是第一項與第二項的連法。這牽扯到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女媧煉出來無才補天被棄置在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的那塊石頭,究竟是不是下凡後變成了賈寶玉? 如果參加測試的朋友看的是1982年以前的通行本,那麼,他一定會對這個問題做出肯定的回答。從乾隆時期的程乙本一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通行本,都給讀者這樣的印象。但這是完全違背曹雪芹的原筆原意的。 1982年紅學所的校注本,總算把甲戌本里獨有的四百二十九個字補入,大體上糾正了那以前的通行本的一大錯謬。周汝昌先生匯集各種古本的精校本,就把與其相關的文字梳理得更接近曹雪芹的原筆原意。

曹雪芹在第一回裡,設置了籠罩全局的神話前提,這些神話內容大體可以分為三個部分: 一是女媧補天,煉出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補天后剩下了一塊,這塊石頭被棄置在了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這塊石頭很痛苦。但是有一天來了一僧一道,就坐在它旁邊聊天。注意這一僧一道在天界的形像是氣骨不凡、豐神迥異,後面寫他們下凡到人間活動,就呈現出假象,一個變成癩頭,一個變成跛足。一僧一道說到人間紅塵中的榮華富貴,引動出了石頭的凡心,就懇求他們將它帶到人間去經歷一番。為了使那麼大的一塊巨石方便夾帶,那和尚就大展幻術,將它變成扇墜般大小——扇墜就是扇子(折扇或團扇)尾柄上,用絲絛系在那裡的,穿了孔的墜子,一般用玉石、翡翠、珊瑚等製作,既是裝飾品,也可以增加扇子底部的穩定性,便於煽風。巨石變小了,小得可以託於掌上。和尚說,為了讓它下凡後讓人見了知道是個奇妙的東西,還要在上面鐫上字跡。後來寫到甄士隱白日做夢,夢裡遇到一僧一道,他有緣看到了那個即將下凡、被僧道二仙稱為“蠢物”的東西:“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看了古本里這些文字,我們就很清楚了,女媧補天剩餘石,下凡後並不是賈寶玉,而是賈寶玉落生的時候銜在嘴裡的那塊“五彩晶瑩的美玉”(第二回冷子興告訴賈雨村)。到第八回,作者通過薛寶釵的眼光,把通靈寶玉描寫得更加詳細,形容它“大如雀卵”——麻雀蛋那麼大的體積,銜在一個胖大嬰兒嘴裡,是說得通的——把那上面鐫的字,也繪圖交代得一清二楚。這塊石頭在人間經歷了一番離合悲歡、炎涼世態之後,又回到了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恢復成巨石。一位天界的空空道人(並非一僧一道裡的那個道士,在前八十回裡也沒有在人間出現,上面的連線題左邊雖然列出,卻無法與右邊任何一項勾連)發現它時,上面就已經寫滿了字,“字跡分明,編述歷歷”,於是,空空道人與石頭對話一番後,就把那抄錄下來,傳播到人間。

過去的通行本把女媧補天剩餘石、賈寶玉和通靈寶玉混為一談,“三位一體”了。程偉元和高鶚弄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他們續八十回後,何必改前八十回呢?改如果只是刪,或調換一些字詞,也還不算狠,問題的嚴重在於,他們還要往上妄加。第一回古本里說女媧補天石“靈性已通”,意味著他能夠跟一僧一道對話,並能產生下凡的衝動,但他真要下凡,還得靠二仙幫助。他是在仙僧大展幻術的情況下,才變化為一個扇墜般大的通靈寶玉的,可是,程、高卻在“靈性已通”後面妄加了“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八個字,又沒有了現在我們從周匯本里可以看到的那些內容,細心的讀者就會感到邏輯上的混亂:那石頭自己可以變小又來去自由,它自己飛降人間不就結了,又何勞二仙幫忙呢?程、高真是大錯。細讀古本就可以理解,曹雪芹的設計,是把賈寶玉和通靈寶玉區別開的,而且讓通靈寶玉作為人間風雲浮沉的觀察者、感受者,並且表示它回到天界恢復巨石形態後上面就出現了一部。別的意義且不論,起碼從敘述方略上,就可以一、二、三人稱並用,全書大體上是第三人稱的客觀敘述,但有時候“石頭”(通靈寶玉)自己會發出感嘆,有時候又會以跟“列位看官”(讀者)交談的方式切入,使全書的語言呈現為“回環立體聲”,比那種從頭到尾單以一種人稱敘述的文本,生動了不知多少倍。神話設計的第二部分內容,就是營造了一個太虛幻境。主管太虛幻境的女神是警幻仙姑,這位仙姑在天界“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第五回正式交代),簡單來說,就是一位愛情女神。第一回甄士隱在夢裡遇見一僧一道,二位仙人正要去找警幻仙姑,找她做什麼?通行本給讀者的印象,是讓警幻仙姑安排他們帶去的石頭下凡成為賈寶玉,而古本寫得很清楚,不是這樣的。他們去找警幻仙姑,是因為知道她又要安排一批“情種”落生人間,就是又要播撒一批生命的種子,有男有女,讓他們去人間體驗愛情的痛苦和甜蜜,所以要求警幻仙姑把變化為扇墜大小的石頭“夾帶”到人間去。注意,“夾帶”兩個字說得很清楚,而且後面也交代得很明白,賈寶玉落生時,嘴裡就夾帶了一樣東西,跟他一起來到人間,那就是通靈寶玉,也就是天界的那塊女媧補天剩餘石。通靈寶玉來到人間的時刻既然與賈寶玉一樣,那麼,它暫別天界有多久,也就意味著賈寶玉到了多少歲。書里後面有這樣的文字,到了那一回我會再提醒大家注意。另外,還請大家注意,一僧一道在天界的真面目很美好,到了人間卻呈現出醜陋骯髒的幻象,而石頭在天界是個被遺棄的蠢物,到了人間卻呈現出瑩潔美麗的幻象,我覺得作者這樣設計,裡面有深義可尋。您是否能跟同好者討論一下,把心得在互聯網上公佈出來?神話的第三部分內容,通過甄士隱夢遇僧道二仙聽二位對話講述了出來。除了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以及太虛幻境,還有一處仙界,就是西方靈河岸三生石畔,有一棵美麗的絳珠仙草,那邊還有一座赤瑕宮,裡面住著一位神瑛侍者。神瑛侍者每天用甘露去灌溉絳珠仙草,使得仙草一直活著。神瑛侍者嚮往人間,到警幻仙姑那里報名備案,準備下凡;絳珠仙草聽了,就也跟隨下凡。她的想法,就是下凡後把一生的眼淚獻給下凡後的神瑛侍者,還他的灌溉之恩。我們都知道,他們兩位下凡後,就是賈寶玉和林黛玉。女媧補天是流傳久遠的神話,不算稀奇;天上有愛神,這也還不是很奇特的想像;但是仙草下凡還淚以報灌溉之恩的藝術想像,是非常具有獨創性的,也是優美之至的。

在甲戌本獨有的四百二十九個字裡,有著非常重要的內容。特別是二位仙人的這幾句話:“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有的讀者可能有疑問:應該是“好事多磨”吧?這不是印錯了,也不是古本里寫錯了,是曹雪芹故意這樣寫的。這段話和十三回裡秦可卿給王熙鳳託夢當中的預言,是前後照應的,“所謂好事裡頭,往往潛伏著魔鬼”,這是作者想表達的一種政治社會觀念。 第一回從第一句話到“按那石上書云”一句之前,實際是全書的楔子。楔子原指木匠的一種工具,在小說文本里就是敘述的切入點,在這段文字快結束前,脂硯齋在曹雪芹名字出現後有一條批語說:“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後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係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弊(蔽)了去,方是巨眼。”這條批語至關重要,再次申明了的著作權,也指點讀者了解此書“煙雲模糊”的文本特色,體味那“模糊近真”的高妙藝術。從第一回起,曹雪芹就大量使用了諧音寓意(以假出真)的藝術手法,下面我列出這一回中具有這一特點的詞語,請讀者自己填寫:

甄士隱( ) 甄英蓮( ) 賈雨村( ) 霍啟( ) 嬌杏( ) 青埂峰( ) 十里街( ) 仁清巷( ) 胡州( ) 大如州( ) 填起來當然不難,但也有可以討論的。賈雨村過去多解釋為諧“假語村言”的意思,“村言”就是“村野之言”,說文點就是“邊緣話語”、“非主流話語”,但我覺得還可以理解成“假語存”,跟“真事隱”連起來,就構成“真實的事情以假設的講述保存了下來”。另外,“英蓮”有的古本寫成“英菊”,週匯本取英蓮,不過我覺得“英菊”也說得通。看這一回的脂批就可以知道,這是一個照應全局的人物,也許曹雪芹在給她命名時,有過兩種諧音的考慮。青埂峰的“青埂”應該是諧“情根”。 “情癡”、“情種”、“情根”、“情悟”……這一回裡空空道人將概括為“大旨談情”,“情”是即的精髓。 “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乍看似乎也不太新鮮,“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簡略的說法就是“色空”。這是一般俗眾都知道的、佛教的一個觀念,意思就是說,萬事萬物都是虛無的,我們所看到的有形態、有色彩的事物,其實都是幻象,因此,要把一切看穿才好。但是,細讀曹雪芹寫的這四句話,就感覺味道很不一般。他在“空”與“色”之間,強調了“情”,“由色生情,傳情入色”,就是對儘管只具表象的“色”,也生髮出一腔真情,並且將這一腔真情,灌注到“色”裡去。這其實就已經不是在宣揚佛教的“色空”觀念,而是在強調“情”的力量與魅力了。我根據探佚,排出了情榜,賈寶玉排在九組十二釵前面,考語是“情不情”。這個考語是脂硯齋批語裡透露的,第一個“情”字是動詞,意思就是對無情的事物也能以真情相珍愛、相體貼、相呵護,“情不情”是與“由色生情、傳情入色”相通的,是一種觀念的兩種表達方式。難怪清代就有人說是在傳播“情教”。這個“情”包括愛情卻比愛情更寬廣,也不僅是人類之愛,而是及於無機物,是宇宙之愛,有很深的哲學內涵。

值得特別注意的是,在這一回裡,非常具體地交代了這部書的不同題名,所有的通行本,包括紅學所的校注本,都沒有把古本里面的題名收全,而周匯本收全了,這些題名是: ——空空道人改為《情僧錄》; ——至吳玉峰題曰; ——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鑑》; ——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 目前最通行的人文社印行的紅學所的本子,少了第二、第五兩個環節。週匯本根據甲戌本把從改名到恢復的書名的全過程記錄了下來,這對我們“紅迷”朋友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為什麼“至吳玉峰題曰”這句,在甲戌本後來的本子裡,一律不再出現?不可能是各路抄書的人都把這句漏抄了,顯然是有意刪去的。那麼,為什麼刪它?凡例裡說了嘛,是“總其全部之名也”,最不古怪,我們現在認可的也是這個題名,這三個字在當時也不犯忌,實在不必刪掉,是吧?那麼,刪掉的原因,難道是吳玉峰這個名字?這應該是很普通的一個名字呀?比起空空道人、脂硯齋等符碼,一點兒也不紮眼。你去查清朝的資料,也查不到這麼個人,他究竟是誰呢?

上面說了,曹雪芹寫這部書,從第一回起就大量使用諧音寓意的手法,實在不是我特別多心,吳玉峰很可能也是諧音寓意。那麼,諧的什麼音,寓的什麼意呢?不琢磨無所謂,一琢磨嚇一跳。吳玉峰,會不會是諧“無御封”呀?這個人本來應該得到皇帝的分封,卻偏偏並沒有得到分封,所以是“無御封”,也可以寫成“無諭封”,讀音含義完全一樣。這應該是皇族裡的一個人物,是一個對“當今”不滿的人,一個皇族裡的“既失利益者”。這個人竟是最先看到書稿的少數人之一,他看了還題名,認為作書名最好。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的時候,書稿上還有他,己卯、庚辰的四評,這段話裡就沒他了,看來,不是後來轉抄轉錄的人刪去了這一句,而很可能是脂硯齋刪去的。脂硯齋這個人雖然和曹雪芹很親近,但有時想法不一樣,第十三回脂硯齋就建議曹雪芹大刪大改,曹雪芹聽從了她的建議,那麼吳玉峰這一句,曹雪芹也可能忍痛割愛。我說過,作家刪改書稿,如果是出於藝術上的考慮,那麼刪掉改掉的就沒什麼可惜,但是,如果是出於非藝術考慮,就很可惜。吳玉峰這一句被刪,估計就是出於非藝術考慮,怕惹禍,才刪掉的。現在那惹禍的可能已經化為了零,週匯本將其保留,很有必要。何況甲戌本一直保留至今,白紙黑字,應當照錄,以反映出曹雪芹的原筆原意。

週匯本的特色,在第一回裡,就已經凸顯了出來。在通行本里,石頭上的那首偈語詩是: 而周匯本則是: 它的每一個字都有古本上的依據,確實體現出了其先比較每一句的相異處,然後擇其最接近曹雪芹原筆原意的字、詞、句的苦心。我們閱讀欣賞,多了這麼一個本子,真是件幸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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