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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第八十二回至第九十回之謎(3)——襲人、麝月之謎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4 刘心武 11728 2018-03-20
上一講末尾,我說根據曹雪芹的構思,和他所寫成的八十回後的故事,襲人離開榮國府,是一段驚心動魄的情節。有的紅迷朋友驚訝:會是那樣嗎?因為他們很熟悉高鶚的寫法。 高鶚他續的最後一回,一百二十回,才寫到襲人離開榮國府。他怎麼寫的呢?他寫寶玉去參加科舉考試,認認真真地作完八股文,然後出了考場就失踪了,最後證實是出家了。寶玉出家了,那麼薛寶釵就等於成了一個寡婦,她得為寶玉守節。如果寶玉有小老婆,過去一般是兩種情況,一種是自願陪著正妻守節,一種是公婆和正妻允許她出去另嫁。寶玉當時還沒有正式的小老婆。襲人呢,她自己覺得自己是個小老婆,那麼也有些人覺得她就是小老婆,但是咱們捋一捋前八十回的描寫就知道了,她只獲得了一個候補小老婆的資格,王夫人給她特殊津貼,預支了她一個將來的地位,可是並沒有落實。這樣襲人就很尷尬了。她對寶玉有感情,也願意陪伴在寶釵身邊,她應該是願意為寶玉守節的,但是,你不是小老婆,你還沒有正式獲得那個名分,你沒有守節的資格。公婆正妻如果允許你守節,那公婆和正妻反倒是違背那個時代那種社會的道德規範了。所以王夫人、寶釵都不能留她,必須安排她出去嫁人,薛姨媽也出面來勸。以她多年來跟寶玉的那種情況,她離開榮國府去嫁人,她自己會覺得是背叛賈寶玉,府裡的一些人也會那麼評判她。當然,她可以一死了之,但是高鶚以不無譏諷的語調往下寫,就是襲人又並做不到為寶玉去死。開頭她覺得死在榮國府對不起賈家,委委屈屈回到哥哥家裡,又覺得家裡把婚事操辦得很風光,也不能死在家裡,那就嫁過去再死吧,果真嫁了過去,又發現娶她的人對她非常好,死在那裡也不合適,怎麼辦呢?也就接受了現實,何況更發現所嫁的就是跟寶玉非常要好的蔣玉菡,而且還有條血紅點子的汗巾子,似乎證明著這是命中註定的姻緣。襲人的故事就結束在這裡。這是高鶚的寫法。

高鶚寫襲人離開榮國府嫁人,最後引了清初一位叫鄧漢儀的人寫的兩句詩:“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詩裡用了一個典故:戰國時代,楚文王滅了一個小國叫息國,就把息國國君的妻子俘虜來當做自己的小老婆了。這個女子可以叫她息夫人。這個息夫人,按過去的封建倫理道德,丈夫被人滅了,應該殉葬,以示忠誠。可是呢,人多惜命,息夫人也不例外。對一個人來說,千古最艱難的事情就是去自動死掉。息夫人儘管無限傷心,卻苟活沒有去死。為了平衡自己的心態,她就不說話。她長得很美麗,楚文王很喜歡她,她也給楚文王生了孩子,可是不管楚文王怎麼跟她說話,她不答應。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有人問她,她才開了口,說我一個女人,應該從一而終,我卻嫁了兩個丈夫,還給第二個丈夫生了個孩子,我覺得我沒臉,沒有資格再開口說話。

高鶚引這個詩,就是給襲人來一個“蓋棺論定”。就是明確地批判襲人對寶玉不能從一而終。大家一定記得在前八十回裡面有很重要的一回,第十九回,前半回叫做“情切切良宵花解語”,寫襲人和賈寶玉之間的關係,襲人提出幾個條件,讓寶玉答應,說你果然依了我,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寶玉全都答應了她。高鶚續書,寫了上面那些情節,再引鄧漢儀的詩,意思就是,並沒有刀擱在你脖子上,結果你呢,“抱琵琶另上別船”,多沒氣節,多麼虛偽。 由於高鶚續書裡這麼來寫襲人,再加上前八十回裡面,曹雪芹筆下的襲人也做了一些不雅之事,就使得歷來的讀者多半對襲人不滿意,認為襲人有問題。概括起來說,一些讀者和一些評論家,他們指出襲人有三個問題,從三個方面對她進行批判和否定。

第一個問題,這是曹雪芹寫的,第六回一開始我們就看到的,叫做“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就是她跟寶玉發生肉體關係。她並不是寶玉的小老婆,王夫人也還沒有把她預設為一個準小老婆,她只是一個丫頭,她和男主人瞞著家長,發生這種關係,是越軌的。那以後,她知道寶玉婚姻大事還提不到日程,可是寶玉又已經發育成熟了,需要性方面的享受,更不用說生活上需要她周到的照顧,那麼她就通過這樣全方位地為寶玉服務,不但籠絡寶玉,還轄制寶玉。所以很多讀者對她是很厭惡的,覺得這個女人實在是不怎麼樣。 如果說第一個問題,兩廂情願的事,還好說,那麼第二個問題,可就嚴重了。在前八十回曹雪芹筆下就寫了,大家印像很深,就是賈寶玉被他父親賈政痛打了一頓,打得皮開肉綻,這之後呢,襲人跑到王夫人那兒說什麼呢?她竟然表示:“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事來呢。”一些讀者乍讀到這兒,就覺得好奇怪啊,寶玉被打成這樣,你跟寶玉那麼好,你怎麼就能說這種話呢?襲人就拋出一個邏輯:寶二爺年齡一天天大了,跟前老有小姐晃悠,這不是原話,是大意,那麼她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做陪襯的,就是薛寶釵,她重點突出的是林黛玉,她強調,寶玉也好,黛玉也好,都人大心大了,這種情況下呢,就很危險了。所以她提出一個建議,說乾脆別讓寶二爺住在大觀園裡面了,最好把他再挪出來,住到王夫人眼皮底下為好。她就等於是向王夫人告發了寶玉和黛玉之間的情愛關係,她出這種主意,就是要斬斷人家的情緣。王夫人一聽以後呢,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孩子這麼懂事,所謂懂事,就是按封建道德標準來衡量,她非常遵守那些男女相處的規範,非常維護寶玉在男女關係上的清白,王夫人就大為欣賞,後來王夫人從自己的月錢裡面撥給她二兩銀子一吊錢,作為特殊津貼,待遇跟趙姨娘、週姨娘一樣,等於給她一個候補姨娘的身份。

大家記不記得在第三十七回有一個細節,怡紅院的丫頭們給襲人取了一個外號?做文本細讀的話你不能放過這些文字。什麼外號啊?叫做“西洋花點子哈巴”,就是把她比喻成哈巴狗,她姓花,寶玉給她取的名字叫襲人,所以“西洋花點子哈巴”這外號是非常貼切的,既跟她的姓名諧音,也形容出她在王夫人面前的討好姿態。這些丫頭對她一方面服從、尊重,另一方面心中也是有看法的,晴雯對她的尖酸刻薄的諷刺就更多了。襲人是這麼一個人,後來寶黛愛情婚姻形成悲劇,她是有責任的。 早在晚清的時候,有一種通行本,叫做《增評補圖紅樓夢》,現在在市面上也可以找到新印的,裡面有評語,這些評語當然跟脂硯齋的評語沒法相比,是一些後來喜歡這個書的人加的一些評語,這些加評語的人也不清楚前後四十回是高鶚續的。有一位寫評語的叫大某山民——這個“某”在古文裡面是“梅”字的一種寫法——他特別厭惡襲人,說:“花襲人者,花賤人也。”另外一位評家叫護花主人,他說,歷史上有一個人特別討厭,就是王安石——當然從歷史學角度來看的話,王安石是一個政治改革家,這裡且不討論那個——護花主人說,王安石是一個奸人,可是王安石的奸,姦在不近人情,不近人情就好識別;可是襲人呢,作為一個奸人,她是一個近人情的奸者,她把她的奸猾進行了偽裝,包裝得很有人情味,所以她就危害性更大。這是以往對襲人批判的典型言論。

第三個問題是在高鶚筆下產生的,就是我剛才講的襲人出嫁這一段。高鶚狠狠地譏笑、諷刺了她。 三個問題加到一起,襲人就基本上成了一個負面形象了。雖然讀前八十回,你也可以從當中感受到襲人的某些優點、長處,可是因為這三個問題太大了,就全給掩蓋了。 根據我的探佚成果呢,曹雪芹的本意,並不是要把襲人寫成一個“賤人”“奸人”,不應該把襲人視為一個負面形象。曹雪芹寫出了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存在,他筆下的襲人,按照自己的內心需求,自然地流淌她的生命。襲人是一個性格很豐滿,有正有邪,有優點、有缺點,行為有對也有錯,更多的時候她的言行也無所謂對錯,糅合著複雜的生命本能,構成一個有血有肉的形象,使你深切地感覺到,那個時代那種社會,真有那麼一個生命,如此這般地存在過。

下面就來討論一下所謂襲人的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就是她和賈寶玉偷試雲雨情,怎麼看待這段情節?這段情節是要表現襲人道德上的越軌,對襲人這種行為進行譴責嗎?我認為曹雪芹他寫這段情節沒有這個用意。這段情節主要是寫出賈寶玉作為一個男性,他在生理上、心理上都成熟了。我在前面關於賈寶玉的講座裡有很多分析,這裡不再重複。曹雪芹在行文當中說得很清楚,賈寶玉在夢游太虛幻境過程當中,警幻仙姑把妹妹可卿介紹給他,秘授他男女之事,寶玉在夢中受到了性啟蒙,夢醒以後就強迫身邊的襲人跟他實踐一下。襲人是被寶玉強求才發生關係,不是襲人主動引誘了賈寶玉。當然他也寫了襲人的心理活動,覺得自己反正是賈母給了寶玉的,會長久地服侍寶玉,而且自己又是寶玉身邊的第一個大丫頭,寶玉既然提出要求,順從他也沒什麼關係。襲人比寶玉年齡大,生理上老早成熟了。他們兩個發生關係,在曹雪芹筆下被寫成很自然的一樁事。就事論事,不足以去否定襲人。更何況今天,我們的道德觀念也好,社會倫理觀念也好,都有一些進步,兩個已經生理上成熟的男女,互相自願,又在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裡面有這樣的事情,當然你不能說這是一件做得很對或者很好的事情,可是呢,也不足以構成一個道德上的問題。只是襲人和晴雯比較起來,那當然道德上要遜色得多,晴雯和寶玉之間沒有這種曖昧關係。

第二個問題,就是襲人到王夫人面前去告密。過去的論家主要是批判她兩個方面,一個就是虛偽,你自己跟寶玉有肉體關係,卻在那兒報警,不得了啊,寶玉可能被小姐引誘啊,可能失身啊。寶玉的童貞被誰拿走的啊?寶玉失身於誰啊?不就是你嗎?結果你跑到王夫人跟前裝好人,哎呀,快把寶玉從大觀園裡挪出來,否則的話像林黛玉都大了,搞不好有不才之事,所謂不才之事就是雲雨之事。真真虛偽透頂!有的紅迷朋友跟我說起來渾身亂顫,說襲人簡直是太可惡了!襲人這方面的表現你說她虛偽我也同意,是很虛偽,我們客觀來看是這樣,你擔心這擔心那個,你自己怎麼樣?是不是?但是呢,從書裡描寫來看,襲人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內心是真誠的,她是真為寶玉著想,要保住寶玉的名節,向女主人貢獻這樣的意見、建議,她覺得是在盡責,是在做好事。

針對襲人的第二個問題,第一個批判就是說她虛偽。第二個批判,就是她告發寶玉、黛玉的情愛關係,性質惡劣。王夫人本來就不喜歡林黛玉,不願意黛玉嫁給寶玉為正妻,她看中的是薛寶釵。當然襲人把林黛玉對賈寶玉的威脅說得影影綽綽,話語裡也把寶釵當個陪襯,但王夫人一听就明白,就更堅定了排斥黛玉的決心。在賈寶玉娶誰為正妻這個問題上,襲人是跟王夫人、薛姨媽她們是一黨,是站在堅決主張娶薛寶釵這個立場上的,所以有人批判她,說她效忠封建統治階級那最腐朽、最黑暗的正統觀念,參與封建家長壓制自由戀愛,扼殺個性解放。 這個說法是有道理的,這樣分析襲人我不反對。但是我有一個另類的看法。我覺得你判定她觀念、立場都屬於封建正統一方具有反動性,這是完全從政治思想角度來看問題。從政治思想角度看問題是必要的。但是呢,你不能忽略另外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心理因素。支配一個人做事,除了政治、道德方面的站位、抉擇以外,除了包括究竟說幾分真話幾分假話有利,這樣一些為人處事的方略以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內心深處的一些心理上的東西。襲人當時所以去做這件事,她是有很重要的一個心理依據的,曹雪芹是很認真地把它寫出來了,但是有些讀者卻總把它忽略過去。

第三十二回,前半回回目叫做“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寫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愛情經過一段歷程以後,達到了狂熱期,有一天和林黛玉在大觀園裡遇上了,就掏心窩子說話,林黛玉也非常感動,但是林黛玉呢,感動以後說你別說了,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就轉身走了,頭也不回。可是賈寶玉還沉浸在當時的話語情境裡面,他沒覺得林黛玉走了。天氣很熱,他是要去見賈雨村,他忘帶扇子了,襲人從怡紅院拿著扇子追過來,要給他扇子。襲人走過來以後,他因為沈浸在剛才的話語情境裡面,他就沒看清楚是誰,以為還是林黛玉,他就抓著襲人的手,說了一番話,這番話驚心動魄。賈寶玉繼續訴肺腑心:“好妹妹,我的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什麼意思啊?有的讀者可能始終沒弄明白,書裡的襲人可聽明白了,曹雪芹怎麼下筆來寫襲人的反應呢?說襲人聽了這話以後嚇得魄散魂消,由不得叫出“神天菩薩,坑死我了”!

過去的分析,大都停留在從襲人的思想立場上指出她是恪守封建道德規範的,她畢竟是一個年輕的女性,賈寶玉說出這樣一種赤裸裸的不但有情愛的含義,而且有性愛的含義的語言,她覺得難為情,受不了。這個因素是有的。但是實際上,曹雪芹他這一筆寫到襲人內心最深處去了。大家要知道,一個女性她對男性有一個基本要求——這個說出來我覺得沒有什麼不妥——就是你跟我做愛的時候,起碼在這段時間裡面,你心裡要有我。襲人通過賈寶玉的這樣一番話就驚訝地發現,寶玉跟她初試雲雨情的時候,以及後來一段時間裡,跟她做愛的時候想的都是她,但是林黛玉來了以後,漸漸地,雖然還跟她做愛,但心裡想的,卻並不是她了,現在賈寶玉乾脆把她當成林黛玉,把話說破,所謂睡裡夢裡都想著林黛玉,就等於說他現在和襲人做愛的時候,他的性幻想對象完全是林黛玉,是把襲人當成了一個替身! 男子與其做愛,自己被當成一個替代品,這是所有女人最不能容忍的。我想听眾裡面的女性或者電視機前的女性,成年女性,捫心自問,最不能容忍的是不是這一條?哪怕露水姻緣,你男子也不能這麼做。任何一個女性,她不能接受這個東西。當然,一定會有紅迷朋友跟我討論,說你這麼說的話,好像襲人她想獨占賈寶玉,這可能嗎?襲人不會有獨占賈寶玉的想法,她不可能成為賈寶玉的正妻,她的身份怎麼能成為寶玉的正妻呢?她的人生最高理想就是穩當賈寶玉的第一個小老婆而已,她知道賈寶玉不可能只跟她一個人做愛,但是她有那樣一個要求也是合理的,就是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心裡想的和你現在做的應該是一致的。可是呢,賈寶玉當時沒認出是她,以為是林黛玉,說出那樣的話來,所以襲人這個時候不但覺得魄消魂散,而且叫出來,“神天菩薩,坑死我也”。 一個女性被傷害到這種地步了,她內心深處的最不能傷害的地方被傷害了,她採取行動,要把這個跟她做愛的男人的性幻想對象滅掉,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所以她去找王夫人說那一番話,我們要懂得她最本能最本真的心理動機。作為十八世紀的一個中國作家,曹雪芹對女性心理的深層剖析、深層揭示,達到瞭如此細膩深刻的地步,也是令人驚嘆的。我這麼一解釋,也許可以增進你對襲人去向王夫人說這些話的理解,你原來可能只是從階級立場和意識形態方面去判斷襲人,對她批判,現在你可能就會懂得,還可以從女性心理的角度來理解她,並且通過這個藝術形象,對人性產生更深更細的憬悟。 好的作家,總是要寫到人的內心的最深處,最隱秘,最難為情,最說不出口,最不能直說的那種因素。曹雪芹就把襲人告密行為的最深層的動機,既巧妙又很明確地預寫出來,提供給讀者了。所以我主張對於襲人的這一次告密行為,應該全方位地去分析、去理解、去把握。她有作為一個女性的內心裡堅守的底線,尊嚴底線,你摟著我你跟我好的時候你的性幻想對像不能是別人,就這點而言,是合理的。 當然襲人的告密行為從客觀上說,那確實是很惡劣的。更何況,自從那次告密行為深得王夫人褒獎後,說她是“西洋花點子哈巴”都太客氣了,她實際上就淪為了王夫人的鷹犬。她後來向王夫人的告密內容,就不僅是賈寶玉和林黛玉感情糾葛的動態了。 後來抄檢大觀園的那些情節大家記得吧?王夫人最後親到怡紅院去處理這些丫頭,王夫人問,同日生日的人就是夫妻,誰說的?這是在怡紅院的小範圍裡面,丫頭們開玩笑,有個丫頭叫四兒,她跟賈寶玉是同一天生日,開玩笑說過,她哪能真是覺得自己可以成為賈寶玉的妻子呢?她不但成不了正妻,小老婆都不夠資格,做丫頭都不是一二等的,是不是?那麼大家想想,這個話只在怡紅院裡面出現過,王夫人怎麼會知道呢?所以當時就寫賈寶玉的反應,他非常震驚。王夫人當時就很得意了,說我身子雖不常到這裡,我的心耳神意無時不在,我統共一個寶玉,難道就讓你們白白勾引壞了不成?她的心耳神意是誰啊?就是襲人。四兒的玩笑話肯定是襲人告的密。這樣的告密就不能用隱秘的心理因素來為她辯解了,就是獻媚取寵。因此,襲人她的品質確實是不完美的,她是有問題的。 高鶚對於襲人的出嫁情況的描寫,是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的。有紅迷朋友可能要急著問了,你說根據曹雪芹的描寫,襲人離開榮國府是一個驚心動魄的過程,怎麼個驚心動魄啊?就是在八十二回到九十回這個情節單元里面的最後,根據我的探佚,就可以估計出來,曹雪芹會在這個情節單元的最後寫到皇帝對賈家、對榮國府的第一波打擊。這次打擊可能就是派忠順王來,不是抄家,而先進行查封,也不是立即地把府裡面所有的人丁都或打,或殺,或賣,而是先把家庭成員都限制行動,然後呢,要求裁減他們的服務人員,也就是裁減他們的丫頭、婆子、僕役。一般的情況下,皇帝會把這樣一些裁減權完全交給皇帝所託付的這個查封者,那麼小說裡面就應該是忠順王。 為什麼要去查封榮國府呢?前面我已經多次跟大家講了,因為賈政首先做了一件冒犯王法的事,就是幫甄家藏匿罪產。另外就是賈政讓他的兒子和孫子去寫歌頌將軍的詩篇,表面上歌頌一個鎮壓農民起義軍的女將,實際上經過我前面分析你就應該清楚,會被認為是影射清兵南下的時候,一處地方的女將對南下清兵的抵抗,那就成了反詩。當然這兩件事情還不足以使得皇帝徹底毀滅榮國府、毀滅賈氏家族,為什麼?皇帝身邊還有賈元春。皇帝就那麼喜歡賈元春嗎?那也未必,但是在《金陵十二釵正冊》關於賈元春的判詞裡面,有一句叫做“榴花開處照宮闈”,什麼意思啊?現在的紫禁城,叫做故宮,你去參觀皇后、妃嬪居住的那些空間,你會發現那裡現在仍然栽種著很多石榴樹,不一定直接栽在地下,很多栽在大的木桶裡面。皇帝他養了很多妃嬪,一個當然是玩弄女性,第二他希望這些女子為他生子,使皇權後繼有人。石榴這種植物大家很清楚,特點是多籽,它是多子多孫的一個像徵。那麼什麼叫做“榴花開處照宮闈”?大家知道石榴怎麼結出來的吧,榴花開放,榴花底下那部分越來越膨脹,膨脹到最後花落了,就是一個大石榴果。這句判詞就意味著賈元春已經懷孕了,如果不發生意外,她會為皇帝生下皇子或者公主。所以在這種情況下,賈元春作為一個懷孕的,還沒有被皇帝厭棄的妃子,跟皇帝求情,比如說看在我們家幾代為皇家服務的份上,尤其是賈家的祖上,屬於是開國元勳,而父親工作一貫也很勤謹,現在雖然做錯事,是不是能夠給他一個贖罪的機會,留下一條生路?那麼皇帝看到“榴花正開”,有可能網開一面,第一波打擊只是派忠順王去,把府裡所有存放財物的那些房屋——書裡面寫到榮國府有兩層樓的大庫房,劉姥姥上去後只覺得眼花繚亂,嘴裡禁不住念佛——先貼上封條,查清楚案子以後再進行抄檢;賈政當時可能狀況就類似於現在的被“雙規”,就是停職反省,自己交代,你是不是幫甄家隱藏了罪產?一共多少?你讓你的兒孫寫那個詩,你究竟什麼動機?那時還沒有完全給他定罪、發落。賈政的家屬們,還允許正常生活,但是你就不能再像過去那樣豪華、鋪張了,首先就對你的服務人員進行裁減,有些忠順王就可以分走,有些則要遣散。 在那種事態下,忠順王就點名要了襲人。有人說你這有什麼根據啊?這事你完全憑想像吧?忠順王會知道襲人嗎?大家記不記得二十八回有一個情節,就是在馮紫英的家裡,馮紫英請賈寶玉、薛蟠去喝酒,席間還有一個戲子,就是藝名琪官的蔣玉菡,還有一個錦香院的妓女叫雲兒,幾個人喝酒唱曲。正是在這樣一個場合,賈寶玉認識了蔣玉菡,而且交換了禮物。蔣玉菡把一條大紅血點子的汗巾子送給了賈寶玉,後來賈寶玉回到怡紅院之後又把這條汗巾子在晚上睡覺時候係到了襲人的腰上,這當然就是一個伏筆,說明蔣玉菡最後會娶襲人,就對這個伏筆的理解來說,高鶚他並沒有錯,他最後也是寫由於這條汗巾子等於起了一個媒介作用,所以蔣玉菡娶了襲人。 在前面我的講座裡面我已經分析得很多,當時,忠順王和北靜王之間正爭奪蔣玉菡這個戲子,他是有像徵意義的,實質是一場政治角逐,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當蔣玉菡私自逃離忠順王府,藏匿起來以後,忠順王派出他府裡面的長史官,到榮國府問賈政要人,賈政一頭霧水,只好叫出寶玉來,寶玉開始耍賴,說自己不知琪官為何物。這個時候呢,忠順王府的長史官就說,公子真的不認識琪官嗎?如果你不認識的話,那琪官腰上的汗巾子怎麼到了你的腰上呢?有的讀者看書看得不細,就覺得一定是當時賈寶玉繫著這個汗巾子,那長史官看見了,才這樣質問。但是書裡前面交代得很清楚,蔣玉菡即琪官贈給他的那條叫茜香羅的汗巾子,他已經在晚上睡覺的時候系在襲人的腰上,襲人起床後覺得不稀罕,扔在一個空箱子裡面了。而且,那種汗巾子是系裡面內褲的,外面大衣服也擋著啊,可見那長史官這樣質問寶玉,不是現場目擊,指著寶玉腰說話,他根據的,是可靠的情報。賈寶玉當時的心裡的反應就非常強烈,說哎呀,連這樣機密的事情他都知道了,別的事情他可能也會知道啊,與其混賴下去,我不如實話實說得了,於是就告訴人家,蔣玉菡躲到東郊紫檀堡自己購置的莊園去了。可見在馮紫英宴請這幾個朋友的時候,就有忠順王府派出的探子掌握了全盤情況。 在馮紫英家宴席上,蔣玉菡唱完曲以後,拈起席上一朵木樨花,念出一句古詩:“花氣襲人知晝暖。”薛蟠就大鬧,說你怎麼說寶貝啊?雲兒就幫著說出來,蔣玉菡這才知道襲人兩個字不能亂說,因為那是寶玉大丫頭的名字,是寶玉生活當中的不可缺少的一個寶貝。確實,襲人提供寶玉俗世生活的全部的技術性支持,叫做色色精細、小心伺候,更為他提供性服務。席上出現的這個情況,忠順王府派去的間諜——很可能混在唱曲兒的小廝裡面——一定也會詳細地回去匯報。 因此,賈寶玉的生活離不開襲人,也就成為忠順王掌握的情報之一。 所以忠順王奉旨查封賈府,劃撥一大部分奴僕到自己那兒去的時候,就點了襲人的名,以對寶玉進行打擊,他知道寶玉是榮國府最重要的一個繼承人,當時雖然結婚了,但他的生活上仍然依賴襲人。對其他各房,可能只是宣布數字,比如王夫人,只許留兩個丫頭,其他都得歸我,留哪兩個你自己考慮。我要誰我也不點名。 襲人被忠順王點名索要,這個時候襲人就面臨一個抉擇。走不走?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去得罪忠順王,不是襲人自己的安危問題了,也不僅牽扯到寶玉寶釵夫妻的安危,更牽涉到整個榮國府的安危,如果能夠應付得好的話呢,爭取到一段喘息的時間,可能通過賈元春在宮裡面做工作。最好賈元春分娩生下一個皇子,最後榮國府的局面可能還能緩解;否則的話呢,就大家同歸於盡。 忠順王點名令一下,是容不得你猶豫的,因此,那確實是驚心動魄的一刻,全府的人,一定都在關注襲人的反應,她所面臨的抉擇,實際上比生死抉擇更加艱難。府裡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預測和心理波瀾,襲人自己靈魂深處更會掀起大濤大浪。在那樣一個危急的時刻,可能賈寶玉和薛寶釵捨不得她,千方百計要把她留下,但是襲人自己作出決定,你點名,那我走!所以襲人的離開榮國府,在曹雪芹筆下絕不是像高鶚寫得那樣,好像很無恥,不願意死,食言,喪失了最起碼的道德準則,苟活至上。不是這樣的。襲人在那種情況下離府是一種義舉,她是為了保護寶玉、寶釵,為了維護當時賈家的那個局面,使其不至於再進一步惡化。她犧牲了自己,保全了別人。 我這樣講,是有依據的。在前八十回的古本里面,第二十一回有一條署名畸笏叟的批語,脂硯齋和畸笏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這裡不做討論,這條批語說“茜雪至獄神廟方見正文”。那就說明在八十回後有一回會寫到獄神廟,那裡面會出現茜雪。批語接著說:“襲人正文標目,花襲人有始有終”,手抄本里這個“目”錯抄成一個“昌”字,很明顯是一個筆誤。意思還是很明確的,八十回後會有涉及到茜雪獄神廟慰寶玉的回目,還會有“花襲人有始有終”的回目。這條批語就透露,在曹雪芹筆下,襲人不是一個有始無終的人物,就她與賈寶玉的關係而論,是有始有終的。這條批語又說:“餘隻見有一次眷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這就進一步說明脂硯齋或者畸笏叟他不是只聽到曹雪芹給他講一個構想,曹雪芹已經把那稿子寫完了,而且是其經手謄清,清清楚楚地有這樣一些情節。但是很不幸,還不只一稿,有五六稿,估計就是有五六回的稿子,最後都迷失了,非常可惜。 古本第二十八回又有一條批語:“蓋琪官雖係優人,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始終者,非泛泛之文也。”就是後來賈府的局面進一步地惡化,寶玉和寶釵有一度經濟上非常困難,而這個時候,誰去資助了他們呢?不是別人,就是襲人和蔣玉菡。襲人應該是被忠順王索要去了以後,再經歷一番曲折,被忠順王賞給了蔣玉菡為妻,他們那時經濟上應該還不錯,就想方設法去救濟困境中的二寶夫妻。 這種八十回後的情節,作為批語,清清楚楚地寫在了古抄本上,而且脂硯齋和畸笏叟還不是一般地看到八十回後文稿,是一邊謄抄一邊看。所以我的探佚,是有根據的。 因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襲人離開榮國府不像高鶚寫得那樣是在寶玉出家之後,而是在寶玉和寶釵的婚姻仍然存在,在榮國府遭受第一波打擊的情況下,為了力挽狂瀾,才犧牲自己,被迫離開的。她不是背叛賈寶玉,不是所謂的“千古艱難為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不能拿那個戰國時代的息夫人跟她類比,她是為了維護賈府,為了今後能夠有機會幫助寶玉,作出了一種令許多人沒有意料到的抉擇,在曹雪芹筆下,她不是一個負面形象。 襲人的命運,和另外一個丫頭的命運緊密聯繫在一起,就是麝月。有一條脂硯齋的批語非常重要,在第二十回。那個時候雖然有大觀園,但是賈寶玉和小姐們還沒有搬進大觀園,元春省親結束了,大觀園先閒置著,賈寶玉還跟賈母一起住。過節的時候很熱鬧,其他丫頭都出去玩了,寶玉發現獨有麝月一個人在屋子裡,就問她,說你怎麼不出去玩兒啊?麝月說,這個時候襲人又不在,地下那麼多燈火,我再出去,萬一出了事怎麼辦呢?這個時候寶玉心理上就有反應——公然又是一個襲人。晴雯那些丫頭都很天真爛漫的,貪玩,麝月卻獨自照顧著賈寶玉的居住空間,她確實很像襲人。針對這一段情節,脂硯齋批語這麼說:“閒上一段女兒口舌”——寫到晴雯去跟別人耍錢,輸了,回來取錢,碰見寶玉正在給麝月篦頭,引出一番口舌,這個你去翻書,我在這兒不細展開——“卻寫麝月一人。”就是這段文字是專為麝月而寫的。接著就告訴我們,在襲人離開之後,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後雲,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可見襲人出嫁,雖去實未去也。”就是說在忠順王點名讓襲人走,那種情況襲人就等於出嫁了——或者是忠順王自己,或者忠順王的一個兒子,要納她為妾,或者是把她直接賞給已經從紫檀堡找回來的蔣玉菡,把她嫁給他,以使這個戲子能安心待在府裡隨時為他們演戲——那麼襲人臨走時候就告訴寶玉,說底下丫頭比如說只許留一個,那你就應該好歹留著麝月。麝月可能長得也不是很漂亮,也不是很乖巧,但是襲人留下話,好歹留著她。後來寶玉便依從此話,那麼在一段時間裡,麝月對他和寶釵的服務,質量和襲人大體相當。 值得注意的呢是還有一條批語,署名畸笏叟,也針對上面提到的那段文字:“麝月閒閒無一語,令餘鼻酸。正所謂對景傷情。”有位紅迷朋友跟我說,這批語好怪啊,這段情節裡面麝月說了很多話,不是閒閒無一語啊,而且這段情節發生在賈府最繁盛的時期,元春剛省過親,還處在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狀態中嘛,過節的時候丫頭們都能夠自由嬉戲,分明是很美好的一些場景啊,怎麼會鼻酸呢?怎麼會“對景傷情”呢? 細加推敲,就說明寫評語的畸笏叟,寫這幾句批語時,身邊就有一個人,這個人應該就是麝月的原型——裡面的很多人物都有原型,麝月想必也有原型——這個原型人物經過一番悲歡離合以後,終於又和畸笏叟這個批書人坐在一起,麝月的原型沒有什麼文化,畸笏叟不消說是有文化的,批到這段情節,那麼批書人就告訴旁邊這個女子,這段寫的就是你,麝月想到往事,“閒閒無一語”,本來這個人就是笨笨的不會說話,她以沉默,來對待曹雪芹的這段文字。批書人這個時候就覺得鼻酸。什麼叫鼻酸?我們在人生中都有這種經歷,想哭,一下子又哭不出來,眼淚流不出來,鼻子已經酸了。這是比痛哭流涕有時候還要難過的一種狀態。然後呢,批書人說,“正所謂對景傷情”。意思是,當年我們處於一種什麼局面裡啊?當然,書裡面描寫的是一個根據“真事”而“假化”的場景,但連許多細節,都“追踪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啊。按書裡描寫,當年賈寶玉給你麝月篦頭,對著鏡子,外面是爆竹、煙火的響聲,榮華富貴到不堪的地步啊!現在呢?曹雪芹寫書的狀態在開卷第一回古本里的楔子裡說得很清楚:茅椽蓬牖、瓦灶繩床,是一種非常貧困的狀態,面對書裡面那種繁華情景,再對比我們現在翻閱書稿時候的淒慘情景,能不對景傷情嗎?這條批語,從書裡批到書外,再從書外對照到書裡,足可以令我們深思細品。所以讀,讀古本很重要,讀古本除了讀正文以外,讀這些批語也很重要,它對我們理解這部書,理解曹雪芹寫作時候的心態,特別是對我們探佚曹雪芹筆下的八十回後真故事,提供了非常寶貴的資源。 以上是我對曹雪芹的八十二回到九十回的真故事的探佚心得。那麼,九十一回到九十九回這個情節單元當中會有什麼重要情節出現呢?會有賈探春遠嫁。那麼,賈探春究竟是為什麼遠嫁?究竟遠嫁到什麼地方去了?下一講裡,我繼續向大家匯報我的探佚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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