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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和風萬華鏡:日本推理小說諸面觀

知日·了不起的推理 苏静 12243 2018-03-20
萬花筒,在日文中寫作“萬華鏡”,利用平面鏡的成像原理製作,通過光的折射產生影像。萬花筒的最大特性是,它在每一次轉動時所呈的像都有所不同,一旦錯過某個瞬間,就要轉動幾個世紀後才能出現同樣的組合,因此每一瞬都值得欣賞,每一秒都值得珍惜。日本的推理小說就像一個和風十足的萬花筒,經過各個推理作家手中妙筆的幾番折射之後,呈現出“亂花漸欲迷人眼”的幻視效果,每一面都予以讀者不同的美感,並從中透露出日本文化底蘊之魅。 在日本,推理已逐漸成為繼動漫、AV之後的日本第三大文化產業。其繁盛圖景大體可以從以下5個方面來說明。 日本每年出版刊行的推理小說、推理論著,僅以初版的單行本新書計算,就有千餘部之多。若加上各種文庫版、復刻版和難以統計的推理漫畫,以及於報刊上連載且未完結的作品,則有數千近萬之數。

日本是世界上存續和開創推理流派最多的國度,除了歷史最為悠久、但在當今歐美推理文壇已然式微、幾近湮滅的“本格派”,和由松本清張開啟、至今氣勢不墮的“社會派”之外,冷硬小說、間諜小說、犯罪小說、法律小說、警察小說等歐美各國常見的推理類型和派別,在日本都有其陣地和旗幟作家。更何況日本在走上推理獨立發展道路的過程中還陸續產生了民俗推理、“日常之謎”等獨有流派。 不管是推理雜誌還是推理出版社,在日本都形成了較大的規模。以出版社來看,不但有整理日本、歐美早期作家和小眾作家的絕版作品,並將其結集成書的論創社這樣的專業推理出版商,也有像講談社、東京創元社、角川書店、早川書房、光文社這樣的有著數十年出版經驗、各流派多點開花、執推理出版業界牛耳的老牌書商。即便是小學館、集英社、文藝春秋、中央公論社、主婦之友社這種有一定出版傾向、讀者類型相對固定的出版社,每年也會推出幾十至百餘部影響力不低的推理作品。

日本所創設的推理獎項和對時下、近期推理作品予以評判、排名的推理榜單數量,就算是世界推理髮祥地的美國和老牌推理聖地的英國也難望其項背。而且除了資格甚老、影響甚鉅的“三大獎”(江戶川亂步獎、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直木獎)、“三大榜”(周刊文春傑作推理BEST10、“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本格推理小說BEST10)和一大批創辦數年的獎項、榜單外,每年日本還會新增一兩個比較大的獎項、榜單,如翻譯推理大獎、山田風太郎獎、阿加莎·克里斯蒂獎、“黃金的本格”書單、“這本推理小說真想看!”排行榜等等。 日本的推理小說包羅萬象,幾乎虛實萬物、人間百味皆可引為推理材料,納入到推理書寫體系當中,換句通俗的話講就是——沒有推理小說不能寫的!這就使得日本的推理小說始終充滿新意和包容性。作家們紛紛在作品最後附上“參考文獻”“素材說明”,而這竟然成了日系推理的一大特色,在本格推理方面表現尤甚,讓人不由得嘆服其拿來主義的精神。

談到日本的推理作家、推理作品,很容易陷入推理流派、風格的分類之中,但通過筆者的研究,日本的推理已經遠遠超越了那幾個固有的流派和分類,在此筆者把推理分為作家和作品,以“非主流”的分類法來介紹,相信會十分有意思。 可以肯定,日本推理小說在普及程度上不亞於中國的乒乓球,幾乎所有接受相關訪談的日本國民都會提及,孩提時代接觸過哪些推理作品,進入社會後在通勤路上閱讀哪些作家的作品來殺時間,諸如此類。而很多純文學作家,如穀崎潤一郎、三島由紀夫,都有過試筆推理小說的經歷,更有一座城池因某位推理作家而成了推理之鄉:據說在仙台的書店裡,伊坂幸太郎的作品都是成垛擺放的,位置也比其他非本地作家靠前,尤其關鍵的是,只有那裡才能買到“特供版”的伊坂作品,這些書在裝幀、排版等方面是不同於“通販版”的。

此處的長盛主要有兩層含義:一是長銷不衰。這部分作家的作品數量是固定的,但仍然不停地推出新版新印。這多半是由其至關重要的歷史地位決定的,以所謂的“國民作家”居多,代表作家有江戶川亂步、松本清張、橫溝正史等。亂步在世時就出過好幾個選集,逝後更不必說;而清張則更加“恐怖”——不停有現在的大師級作家依照各自的喜好遴選出專屬的清張作品選集,根據讀者反饋的結果,目前還是宮部美雪的選本最好。二是長出不止。一些作家的作品風格是固定的,而且多成系列,不停地推陳出新。這多半是由其數十年來積攢的人氣所致,以量產型作家居多,代表作家有內田康夫、赤川次郎、西村京太郎等。這幾位是日本作家納稅榜單中的大戶,各旅遊場所皆以能被其用作故事舞台而自豪,其文庫版作品在書店中都是成排放置甚至成櫃放置。

日本著名的夫妻檔推理作家主要有以下四對:綾辻行人和小野不由美、貫井德郎和加納朋子、藤田宜永和小池真理子、折原一和新津清美。值得強調的是,夫妻檔作家的寫作風格不盡相同,有的甚至完全相左,如藤田的冷硬派對小池的情慾派,這就令他們幾乎沒有合作完成的推理小說問世。當然,也有夫妻檔作家是合作寫書的,如石井龍生和井原真奈美,兩人合著了至少三部作品,其中《阿蘭布拉宮的回憶》(アルハンブラの想い出)獲得了第15屆ALL讀物推理小說新人獎,《消滅回頭美人》(見返り美人を消せ)獲得第5屆橫溝正史獎。 日本作家們很好地傳承了大和民族“美與暴烈”這對矛盾體的文化特質,總能帶給讀者完全不同的閱讀感受。在推理文壇,乙一是最有名的“寫作分裂症”患者:他一面是溫暖治愈系的“白乙一”,療救著世間孤獨無助者的內心;一面是冷酷暗黑系的“黑乙一”,釋放著看似弱小無援者的暴力。乙一的兩面目前已經發展成各自獨立的人格,白的叫中田永一,黑的叫山白朝子。無獨有偶,地下錢莊和賭場老闆出身的新堂冬樹也是被明確分成黑、白兩色的推理作家,“白新堂”專寫純情青春小說,“黑新堂”專寫冷硬暗黑小說。此外,宮部美雪、湊佳苗等作家也有這樣的創作傾向。

在推理界,“覆面作家”始終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議題,因為“覆面”(假面,不露面)本身所帶來的神秘感正是推理小說的獨特魅力之一。 “覆面作家”常常連性別、年齡等最基本的信息都沒有,讀者往往會通過作品的行文特點來猜測作者本人,給閱讀過程帶來了別樣的趣味。比如北村薰在未“露面”前,因為擁有女性化的筆名,且文筆溫婉細膩,一度被讀者和書評人疑為年輕女作家。當他的作品獲得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本人在頒獎儀式上現身時,其真身——年近中年的大叔——讓人大跌眼鏡。他甚至還著有“覆面作家新妻千秋系列”,向眾多覆面行為致敬。 在這方面,寫出著名的“石動戲作系列”爭議作品的殊能將之可謂登峰造極,除了其作品唯一的出版商講談社公佈的出生地、就學和工作簡歷外,找不到其他任何關於他的個人信息,因此他也被譽為“謎一般的推理作家”。他只出版了7部作品,除了已有中譯本的兩本非系列作《剪刀男》(ハサミ男)和(子どもの王様)外,其餘5部皆為毀譽參半的系列作,讀者很難從中窺測其真身之一二。根據文學評論家大森望從與其時有聯繫的編輯那裡得到的最新消息,殊能將之已於今年2月11日去世,年僅49歲。而且極其弔詭的是,其死因至今不明,連最終公佈其死訊的雜誌所使用的死亡現場照片都是專門找模特還原的,還真是難以超越的極致“覆面”啊!

目前比較知名的“覆面作家”還有舞城王太郎、鯨統一郎、坂木司、冰川透等。其中,舞城拿到過梅菲斯特獎、三島由紀夫獎和大學讀書人大獎,並四次入圍芥川獎決選,是讀者最期待“露面”的作家。 此外,“覆面作家”還存在另一種情況,即成名作家專門用來寫推理小說的筆名,這方面歐美有約翰·班維爾、JK羅琳,日本則有加田伶太郎(“純文學”作家福永武彥的筆名)、嵯峨島昭(官能小說家宇能鴻一郎的另名)等。 在推理文壇,由兩人以上的作家共用一個筆名的情況也不少見,這在日本被稱為“複數作家”。一般情況下,推理創作方面的合作,依照由松到緊的程度分為三種情況:一是由出版媒體確定一個專題(如柯南·道爾、江戶川亂步等大師級作家的誕辰週年紀念)或主題(如密室推理題材),再邀請多位人氣作家進行競作表演。由於限定條件不多,這樣的作品大多不具整體性,結構鬆散。二是所確定的專題或主題有比較明確且顧及開放性的基礎設定(尤其是舞台、角色等方面,類似於中國的“九州幻想”小說),這樣的作品在劇情、人物上都有不錯的看點,儘管是多名作家參與的創作,卻具備一定的整體性,代表作有已出版兩部的連作短篇集《蝦蟆倉市事件》和長篇《墮天使殺人事件》。三是特徵近似於埃勒里·奎因,由“複數作家”創作的整體性和完成度都很高的小說,參與其中的作家各有分工,共同或分別完成數部長、中、短篇推理作,這方面的代表有岡嶋二人(由井上泉與德山諄一組成)、越前魔太郎(由乙一、舞城王太郎、入間人間、秋田禎信等近十位作家組成)。

日本少數作家在推理創作之餘,也會搞些千奇百怪的“副產”,予人“10項全能”之感。比如,京極夏彥的強項還有圖書設計、插畫、遊戲設定、廣告文案、妖怪學研究等;綾辻行人拿到過全國麻將名人的頭銜;東野圭吾、鳥羽亮、初野晴則分別是射箭、劍道、柔道高手。另一方面,受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家庭分工製影響,日本的女性在走上職業作家道路之前,擁有相比男性更多的觀察世情和日常寫作的時間,這使得栗本薰、宮部美雪、恩田陸等人都成為了公認的優秀“跨界作家”,她們在科幻、奇幻、恐怖、言情、動漫、遊戲小說方面均有一定的建樹。即便出道沒幾年的“主婦型作家”新秀代表湊佳苗,也在影視編劇方面進行了頗受好評的嘗試。 日本推理界有所謂的“全滿貫”,其中最基本的就是拿到此前提到的“三大獎”而成就“三冠王”偉業。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完成這一任務的人實在稀見,只有陳舜臣、高橋克彥、桐野夏生、東野圭吾等寥寥幾人而已。形成此景的原因,一是日本如今針對推理新人的獎項很多,亂步獎的地位和價值早已不如以前穩固,出產的名作家越來越少,像伊坂幸太郎、道尾秀介等知名作家都非亂步獎出身;二是推協獎選擇了最廣義的推理小說定義,將具備極少推理元素的一些科幻、恐怖、言情小說也納入評選範疇,使得此獎的權威性和獨立性頗受質疑,一定程度上淪為“直木落選者”的安慰獎所或“直木獲獎者”的前哨站;三是直木獎並非完全“公平”,例如與主辦方日本文學振興會淵源頗深的文藝春秋社出版的作品獲獎概率相對較高,東野圭吾的(容疑者Xの獻身)的獲獎即是一例,所以產生了部分作者針對評審委員的喜好進行創作的“選考對策”等問題。但反過來講,即便不是“三冠王”,能橫掃其他大獎也是小概率事件,像宮部美雪這種拿遍除亂步獎以外的所有知名獎項的作家就如熊貓般珍貴了。

被譽為“日本推理之神”、擁有世界聲譽的島田莊司至今保持著一項無人能及的尷尬紀錄,即除了獲得具備終身成就意義的“日本推理文學大獎”(2009年)外,從以(占星術殺人事件)應徵亂步獎被井澤元彥的《猿丸幻視行》(猿丸幻視行)擊敗開始,其作品沒有拿到過其他任何大眾文學獎項,因此島田就有了推理界“無冠之帝王”的稱號。 在右傾思潮甚囂塵上的日本當下,幾乎已經無人記得石原慎太郎是曾經的冷硬推理的代表作家了。石原的文學才華很早就為人所知,他在一橋大學就讀時的學生時代就憑藉包含大量露骨、反倫理描寫的《太陽的季節》(太陽の季節)而摘得芥川獎(當時創下史上最年少獲獎紀錄),該作因引起多位名作家參與論爭並形成明確的支持、反對、中間三派而備受關注,最終導致了在年輕人中出現了“太陽族”。嗣後,他的純文學作品延續了風俗化的傾向,同時開始了冷硬推理的創作,風格上汲取了自身所擅長的暴力、情色描寫。在投身政治圈之後,石原逐漸暫停了大眾文學創作。另一面,帶有左翼色彩的代表作家是多次造訪中國的森村誠一,其作品多處刻畫了戰爭的陰影對人性的影響,表現出明顯的反戰、回歸傳統的意味,他創作的紀實文學則揭露和抨擊了日本軍國主義分子的惡行。

作為神話系譜非常龐大和怪談文學十分盛行的國度,日本推理界也有許多匪夷所思的“非人”事件,其中以作家的“神隱現象”最為典型,表現為沒有任何跡像地突然失踪,彷彿被鬼神帶走了一樣。其代表有藤本泉和多島鬥誌之。 藤本泉有多部作品以日本東北原始部落的社會形態為藍本,是在架空國家背景之下的異域冒險推理小說。 1986年,藤本移居西德的科隆,1989年2月給兒子的信中說自己正在法國旅遊後便音信全無。有人說,她在東歐發生劇變時的某次採訪中被拘捕、處刑,也有人說,她已回到國內在東京生活且已去世(享年75歲),但都是不確定的消息。據說,筱田節子的名作《聖域》就是以其人其事為原型的。 多島鬥誌之是有名的跨界作家,在本格推理小說、海洋冒險小說、心理分析小說、純愛言情小說等領域均有傑作問世。他在發表最後一部作品《黑百合》並登上“三大榜”前10名後的2009年12月於京都失踪。由於他右眼早已失明且“神隱”前多次表示左眼“也不行了”,因此對其失踪原因的普遍猜測為雙目失明、無法創作導致的心理異常。他的家人雖發出尋人啟事,卻至今未果。 日本文壇有不少稍縱即逝的“一作人”,他們往往在憑藉處女作獲獎後即銷聲匿跡,但又因獲獎作表現超逸特出而迄今聲名不墮。比如摘得第17屆梅菲斯特獎的古泉迦十,他的獲獎作《火蛾》因擁有非凡的伊斯蘭世界觀架構和獨特的神秘主義文體而受到多個推理榜單的好評,至今仍不時有人在2ch等網絡社區的推理版探尋其近況。 近年來,日本的推理作品越來越顯著地顯露出以下幾種趨勢:一是古典的式微,如今想看一部富含傳統本格元素且詭計不俗的作品已經很難了;二是行文的輕質,受輕小說大行其道的影響,推理作品的輕質化愈加嚴重,樸實易懂、明達曉暢的內容已淡出視線,紮實深刻、一筆入魂的文字已鮮見紙面;三是青春的逆襲,現在幾乎各個流派的作品中都不乏青春勵志的精神書寫,要么懷舊致敬,要么風華正茂,老派偵探不再唱主角;四是兩極分化,作品的主色調很少蕪雜不清,把現實寫得罪孽深重的暗黑系和將幻想寫得溫柔可人的治愈系分庭抗禮,前者引人關注弊病,後者實現心靈救贖,都各有其流行的原因。雖不盡然,但至少人們已比較少用本格派、社會派等比較“過氣”的大類分法去劃歸某個具體作家和某部具體作品了。屬於怎樣的風格,只有看完作品才能真正明了,於是就有了以下這些有趣的詞條。 求知欲強、容易對離奇事件產生好奇心的學生,放學後老老實實回家的並不是很多,如果是在放學後的校園里或歸家途中展開一些推理故事,便十分契合經歷過或正處於學生時代的人們的心理。 這就難怪東野圭吾、倉知淳、東川篤哉這三位推理作家會不約而同地將“放學後”直接用作各自小說的標題了,三部作品分別為(放課後)、(ほうかご探偵隊)和《推理要在放學後》(放課後はミステリーとともに)。 “放學後”所指向的正是日系推理中赫赫有名、可能也是數量最多的校園推理小說。以《名偵探柯南》(名探偵コナン)為代表的“少年推理”亦屬此類。 日本有很多通過發表校園推理小說而出道的推理作家,如法月綸太郎、有棲川有棲、多岐川恭、鳥羽亮、辻村深月等。東野圭吾受小峰元的校園推理傑作《阿基米德借刀殺人》(アルキメデスは手を汚さない)的影響,最初的幾部推理作品皆以校園為舞台,以學生為角色,如《畢業》《學生街的殺人》(學生街の殺人)等。 他們在作家生涯之初無一例外地選擇“放學後”作為原點是有原因的:一來他們大多初入社會未久,人生閱歷較少,對社會各種現象認識較淺,對這方面知識要求很高的社會派小說顯然不是他們能夠輕易駕馭的;二來他們大多剛從學校畢業,校園生活和學生生涯帶給他們的感受尚未褪盡,創作起來比其他舞台更加得心應手,況且校園推理也是大學生、社會新鮮人、家庭主婦這些推理迷主力最為中意的兩大題材之一(另一是旅情推理)。 當然,即便是非校園推理出身的作家,筆下也不乏這一題材的佳構,如湊佳苗的(告白)、綾辻行人的(Another)、貴志佑介的《惡之教典》(悪の教典)、宮部美雪的《所羅門的偽證》(ソロモンの偽証)等作品都一度引起廣泛熱議。 儘管有如許之多的校園推理,但讀者卻從未厭煩,這主要是因為各位作家的創作意旨不一:有的著眼於將校園作為一個封閉場所,並以其中的怪談為基礎,製造一出恐怖氣氛濃郁的本格推理劇;有的著眼於日趨嚴重的校園暴力問題,通過凸顯學生、老師相互之間的緊張關係,達到批判社會現實的目的;有的著眼於青春這一詠嘆調,通過抒寫畢業前的離愁別緒和男男女女的懵懂情感,追敘終將逝去的憂傷又美好的瞬間…… 日本的文化產業總能夠透出一股海納百川、包容萬物的綿勁兒,並從中迸發出彰顯民族自豪感的精神,比如動漫方面,從《足球小將》《灌籃高手》《棋魂》《網球王子》一路看下來,不是大和民族傳統的體育項目,也快成了全民皆可為的代表運動了。這一點,日系推理也做得相當出彩,“體育推理”即為其證。 2012年,根據伊坂幸太郎的中篇改編、由中村義洋執導的電影《洋芋片》(ポテチ)在日本公映,劇情圍繞棒球手展開,雖波瀾不驚且並非出人意表,但故事中各個角色從消沉、低落到自信、高亢的過程中的青春勵志基調,在擊出關鍵一球的那一剎那升至頂點,令人不免想起他的作品(重力ピエロ)中的經典語句——“春從二樓一躍而下”。 “春”手裡攥著的不就是棒球棒嗎?嚴格意義上講,大量的“體育推理”並非充滿邏輯趣味的解謎小說,但其中所刻寫的競技精神和熱血情緒卻是難能可貴的。棒球作為日本的國民運動之一,被引為素材放進推理小說中是比較常見的,東野圭吾的、島田莊司的(最後の一球)等作品的旨趣雖不謳歌“青春”卻都有所關涉,棒球的強大魅力足以使解謎的樂趣退居次席。當然,其他運動項目如劍道、自行車、射箭、游泳、相撲、棋類、滑雪、登山等,亦常被推理作家們拿來試筆,這方面的重要作品有近藤史惠的(サクリファイス)、《伊甸》(エデン)兩部曲,以及鳥羽亮的《劍道殺人事件》、小森健太朗的《大相撲殺人事件》、齋藤榮的《棋譜血案》(殺人の棋譜)、橫山秀夫的《超越極限》(クライマーズ·ハイ)等。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近藤的和《伊甸》,兩部作品皆以自行車運動為題材,車手的熱情與理想隨著故事進展躍然紙上,但暗藏在團隊合作精神背後的人性之掙扎才是作者真正的著力點,她深刻地寫出了生命的重量與友情的代價。 此外,以體育場所為舞台的推理作品亦可入目,按照本格派、社會派的風格不同主要有兩種傾向:一是發生在體育館、球場、健身房、游泳池等地的殺人事件,多以“不可能犯罪”詭計為主旨,比如青崎有吾的《殺人體育館》(體育館の殺人);二是發生在奧運會、世錦賽等大型體育活動進行時的恐怖主義活動,主要以警匪鬥智斗勇的緊張過程和對社會問題的批判為著力點,比如奧田英朗的《奧林匹克的贖金》(オリンピックの身代金)。 作為一種大眾文學類型,推理小說一旦融入藝術題材,將有種忽然高雅深沉起來的感覺。雖然沒有人專門統計過,但想想也知道,包含流行音樂的音樂藝術會是此類推理作品涉及最多的。栗本薰的《無可救藥的青春》(ぼくらの時代)和初野晴的“吹奏樂部系列”堪稱此中翹楚。在美術方面,由筒井康隆的《洛特雷克莊事件》(ロートレック荘事件)打頭陣,近年來則由深水黎一郎領銜,以《花窗玻璃》(花窗玻璃シャガールの黙示)為首的幾部本格推理作品充滿著濃重的西洋藝術氣息,加上十分注重結構技巧,文學觀賞性較高,因此受到島田莊司、二階堂黎人等人的盛讚。深水還專門寫了一篇探討“藝術推理”魅力的書評,發表在推理雜誌上。除此之外,如建築(筱田真由美的“建築偵探櫻井京介事件簿系列”)、魔術[泡坂妻夫《魔術偵探曾我佳城全集》(奇術探偵·曾我佳城全集)]、茶道(東野圭吾的《畢業》)、書道(松本清張的《書道教授》)、舞蹈[東野圭吾的(眠りの森)]、花道(北森鴻的“花師和繪畫修復師佐月恭壱系列”)等,也常出現於推理小說。閱讀此類作品往往能在獲得解謎樂趣的同時增長見識,陶冶性情。 酒勁濃烈,並將葡萄酒文化昇華到高遠意境的人氣漫畫《神之雫》(神の雫)所帶給讀者的感受是空前醇美的,儘管從本格的角度講,《神之雫》等美食漫畫無關推理,但這些作品大受追捧的熱潮倒是一定程度上激發了推理作家們踏足“料理推理”的潛能。此前的推理作品多半將目光停留在“毒殺詭計”的層面,幾乎鮮見將美食文化納入推理中的先例,難得的例子是嵯峨島昭於20世紀80年代發表的《超美味殺人事件》(デリシャス殺人事件——酒島警視の食道楽犯罪簿)、《美食俱樂部》(美食倶楽部——グルメ殺人事件)、《美食刑警》(グルメ刑事——美味めぐり殺人事件)三部曲,和小鷹信光於1990年編選的《美食推理傑作選》(美食ミステリー傑作選)、《美酒推理傑作選》(美酒ミステリー傑作選)。因此,像近藤史惠那樣專門創作了《塔坦蛋撻之夢》(タルト·タタンの夢)、《給你薩瓦熱酒》(ヴァン·ショーをあなたに)這兩本十分正統的法式料理短篇推理連作集的行為,還真是令人讚賞不已。可惜的是,該系列已有5年未有新作問世,大概因為法式料理太過高檔、難以普及吧。 值得一提的“料理推理”重要作品尚有恩田陸的《星期四組曲》(木曜組曲)、拓未司的《禁斷的熊貓》(禁斷のパンダ)和《蜜蜂的甜點》(蜜蜂のデザート)、北森鴻的“香菜里屋系列”等。其他可以勉強歸為此類作品的有米澤穗信的“小市民系列”和坂木司的《青空之卵》(青空の卵),然而這些作品的重點是青春、友情與日常之謎,而非美食。此外,宮部美雪的(初ものがたり)在書寫江戶時代的世態人情和謎樣故事的同時,也屢屢提及當時的諸般美食,是部風味獨特的作品。 日本的官能小說(色情文學)最早可追溯到江戶時代的風俗繪本。雖然不知現代意義上的官能小說何時與推理正式結成孽緣,但至少戰前的本格、變格推理作品都時有衝擊力不小的官能描寫。而在AV產業如此發達的日本,推理小說想與官能完全撇清關係是不可能的:一方面,官能小說的出版商們為了拔高作品的身價、地位,往往會冠以“新世代超懸疑官能小說”等名號進行宣傳;另一方面,推理作家們(其中也不乏女作家)出於不同目的,也會將官能描寫引入推理創作,比如東野圭吾的(ダイイング·アイ)等作品中就有不少性描寫。更有趣的是,京極夏彥、桐野夏生、貫井德郎、我孫子武丸、山田正紀等數位知名推理作家竟然試筆官能創作,還正式結集出版,題為“ERotica——名作家官能小說集”(エロチカ)。因此,“官能推理”也是其來有自。這方面的代表作有我孫子武丸的《殺戮之病》(殺戮にいたる病)、愛川晶的(六月六日生まれの天使)、奧田英朗的《六宅一生》(ララピポ)、鳥飼否宇的《官能的》等。 日本有不少推理作品僅從書名看就很奇怪、搞笑,比如東川篤哉的“烏賊川市系列”代表作(ここに死體を捨てないでください!)。本作以本格推理中十分經典的“處理屍體問題”為主題,從標題開始直到故事結尾都和我們此前接觸到的作品大相徑庭,尤其是全篇滿載一股“蠢萌”況味,還真是讓人對嚴謹有禮的日本人刮目相看。這樣的作品在日本有一個專有名詞——“巴嘎推理”(日文為“馬鹿推理”,可直譯為“蠢推理”或意譯為“另類推理”“鬼馬推理”)。這裡的“巴嘎”,除了指此類推理作品愛搞怪、耍寶之外,還有引人發出“哪有這樣的”“原來還可以這樣”等感嘆的意思。村上春樹、山田風太郎、島田莊司、北村薰、京極夏彥、鳥飼否宇、倉阪鬼一郎、霞流一等名宿都曾創作過這類的作品。 “巴嘎推理”直接顛倒了情節和詭計的主次關係,將推理小說的“劇情為解謎服務”“以劇情的推進凸顯謎團”等特點徹底改變,將推理小說的娛樂功能發揮到極致,解謎方面則被弱化、成為附庸。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會因浪費筆墨的“注水”描寫而無聊到打瞌睡,所關心的也不再是詭計的魅力,而是劇情發展究竟會到何種“蠢境”,人物對話究竟會“脫線”到何種地步,滿世界的“無厘頭”和“違和感”會囂張到哪裡,誰會“躺著也中槍”,誰又會成為下一個“吐槽對象”等等。有時候,小說人物會突然跳出劇情,與作者或讀者產生互動,並提出“無理要求”;又或者突然將讀者、作者硬生生拉入小說場景,進而對劇情產生影響。這種消解了“讀者>作者>人物”邏輯結構的手法為“巴嘎推理”所慣用。此外,在看似完全無序的狀態中陡然打出一個有序的包袱,同樣是“馬鹿推理”的常用手段。除了東川篤哉深諳此道,西澤保彥的“匠千曉系列”、東野圭吾的《名偵探的守則》(名探偵の掟)與“X笑小說系列”、東山彰良的《兔子強尼》(ジョニー·ザ·ラビット)等作品亦不遑多讓。值得一提的是,福田雄一的《33分鐘偵探》、杜琪峰的《盲探》等影劇差不多也可劃入這一範疇,端看我們如何理解“巴嘎推理”了。 日本推理界還有一小撮人將民俗學知識融入推理故事進行創作,他們的作品常被冠以“民俗推理”的名號,代表作家有三津田信三(“三津田信三系列、刀城言耶系列”)、京極夏彥(“百鬼夜行系列”)、道尾秀介(“真備莊介系列”)、高田崇史(“QED系列”)、藤木禀(“盲人偵探朱雀十五系列”)、北森鴻(“民俗學者蓮丈那智系列”)等,而漫畫方面則由《民俗學者八雲樹》(ミステリー民俗學者·八雲樹)挑大樑。 民俗學是以科學的態度,對傳統與當下的民間風俗進行調查、整理、分析和論證,有助於人們認識歷史文化、觀照現實生活。民俗學的研究手段在推理小說中也有類似的使用,只不過偵探的行為是針對殺人事件或離奇現象,而非民俗事象罷了。另一方面,民俗事像中的鬼神信仰、禁忌文化、舊時習俗及現代都市傳說等內容,則為推理創作提供了十分豐富的素材,民俗事象所具備的神秘感和非現實性正好契合從愛倫·坡發端的本格傳統,推理作家要做的只是給這種事象注入推理元素。這方面,三津田信三以《首無·作祟之物》(首無の如き祟るもの)為代表的“刀城言耶系列”很好地繼承了由岡本綺堂(《半七捕物帳》)、橫溝正史[《惡魔的手球歌》(悪魔の手毬唄)]等人打下的良好基礎,充分挖掘民俗事象為本格推理所用,以步步逼近的驚悚、酣暢淋漓的解謎帶給讀者前所未有的閱讀體驗。 在日本,如果覺得以本國的歷史、社會、文化為背景來寫推理很可能與其他作品發生“撞車事件”,那麼可以考慮走以下兩條“不尋常路”:一是本格派系的王朝推理小說,二是社會派系的海外冒險小說。前者是“時代推理”(即歷史推理小說)與架空小說的結合體,只不過舞台背景變成了其他國家的歷史王朝(一般以近古的中國朝代為主);後者多以歐洲、拉美、阿拉伯地區的風土人情、歷史文化、社會結構、奇聞逸事為依托,講述令本國讀者頗感新鮮的冒險故事。這兩條路的最大看點就是異國情調,既避免了讀者審美疲勞之厄,又彰顯了作者駕馭文本之能。 王朝推理方面堪稱巨擘的是以寫中國歷史小說著稱的華裔作家陳舜臣。被日本評論家譽為“中國題材推理第一人”的他,於1962年發表了橫跨多個國家、朝代的本格推理小說集,還寫有一系列以中日兩國為舞台、以料理店“桃源亭”主人陶展文為偵探角色的作品。此後,中國科幻讀者所熟知的田中芳樹創下了此類作品的又一高峰,收錄了其處女作《寒泉亭殺人事件》(寒泉亭の殺人)的王朝推理驚悚小說集,從魏晉南北朝一路寫到明朝,涉及宮闈秘聞、名人野史、民間志怪等,予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進入21世紀後,秋梨惟喬、獅子宮敏彥等年輕作家逐漸成為此中佼佼,前者在王朝推理作品中融合了武俠、仙俠小說的寫作特點,著有水滸題材的短篇集《唐土銀俠傳》(もろこし銀俠伝)及其姊妹篇《唐土紅遊錄》(もろこし紅遊録);後者的《神國崩壞——偵探府與四大奇譚》(神國崩壊探偵府と四つの綺譚)則以清朝為背景進行架空創作,講述神秘機構“偵探府”探查四部“禁書”的故事。海外冒險方面,逢坂剛摘得“三冠”的《卡迪斯紅星》(カディスの赤い星)和“岡坂神策系列”代表作《遙遠的斜影之國》(斜影はるかな國),展示出其對西班牙歷史文化的熟稔;船戶與一以拉美為舞台,撰寫了數十部冷硬冒險作品,重要作品有《山貓之夏》(山貓の夏)、《沒有傳說之地》(伝説なき地)、《沙之年代記》(砂のクロニクル)等;有棲川有棲的作品雖不以海外冒險為主,但《馬來鐵道之謎》(マレー鉄道の謎)寫了發生在馬來西亞的密室犯罪事件,《幻想運河》則以亦真亦幻的文字將阿姆斯特丹的“水城”和荷蘭的“毒品次文化”演繹得淋漓盡致。 “穿越”是近年來在各國流行文化中用到氾濫的主題,連推理小說也不能“免俗”,雖然很多時候“穿越推理”是作為涉及“時空悖論”課題的“SF推理”的次生品存在的,但因為沒有“硬科幻”的技術含量的底氣,使得穿越更像是一種利用主角來轉變作品走向的媒介,完全不必解釋其原因。而從讀者的角度來講,只希望這種轉變能讓劇情更加精彩。 傳統意義上的穿越都在現實的人類世界進行,如東野圭吾的、貫井德郎的《不要說永別》(さよならの代わりに)等作品就是“未來→現在”的設定,但其重點在對人情羈絆的抒寫而非解決什麼不可能犯罪的案件,更不會花大量篇幅來解決穿越的技術難題。相比而言,雖使用了接近“輕小說”的文風,田代裕彥的《重來一次》(シナオシ)還是顯得更加正統,因為其雙線敘述的故事架構牽涉到“穿越悖論”問題:主人公“我”生前犯了不該犯的罪,當滿負懊悔的“我”重生返回“我”所在的那個世界後,卻失去了作為“我”的大部分記憶,在自稱“嚮導”的傢伙的幫助下,“重生的我”終於想起重生的真正目的是為了阻止過去的“我”犯下罪行,但在罪行受到阻止所引發的時空變化中,“我”和“重生的我”共存的世界會怎樣呢?而運用“現在→過去”設定的最著名的作品大概要數井澤元彥的《猿丸幻視行》了,主人公並非全身“生穿”,而是眼睛具有“幻視”的特異功能,在此狀態下他能經由過去某人之眼來觀察當時的社會,從而解決一些歷史謎團,因此該作本質上屬於“時代推理”範疇。 當然,日本也存在一些打破“穿越”常規的設定,實現數量(多次)、性質(雙向)等方面突破的“亂入”作品,如西澤保彥(七回死んだ男)中的淵上久太郎擁有“在同一天發生的事,總會重複上好幾次”的特質;高畑京一郎《時空移動》(タイム·リープあしたはきのう)中的鹿島翔香在被襲擊後變得能夠在不同時空間移動。此外,還有一些作品的“穿越”與眾不同,比如筒井康隆的《夢偵探》(パプリカ)講的是穿越到別人的夢中,通過對夢境的考察來治療做夢者的精神疾病或解除其困惑,只是到後來“夢偵探”自身由於過多接觸夢境的關係,變得很難分清虛實,有被夢吞噬的危險;再比如有棲川有棲的《幽靈刑警》中,主人公被殺後以幽靈的身份回到人世,在能感應其存在的同事的協助下解決了密室殺人謎案,揪出了殺死自己的兇手,是一部創意奇巧、設定嚴謹、思路清晰、人情深刻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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