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和珅·帝王心腹

第2章 第二章幼年失怙巧悅繼母官學苦讀蒙冤挨打

和珅·帝王心腹 李师江 11678 2018-03-03
清高宗乾隆帝二十五歲繼位,便統治了一個疆域廣闊、世上罕有的大帝國,北至恰克圖、南到南海諸島、西始蔥嶺巴爾喀什湖、東至黑龍江庫頁島。乾隆一生對祖父康熙極為崇拜,在自己統治一個繁榮廣大的帝國之後,也想像祖父一樣親自巡視自己的國土,特別是富商雲集、繁華如夢的江南地區。聖祖康熙曾經六次南巡江浙,這讓乾隆頗為神往。乾隆十六年正月,乾隆以督察河務海防、考察地方軍政、了解民間疾苦以及奉母遊覽為由,第一次南巡江浙。同年正月十三日,乾隆攜皇太后離京,經過直隸、山東到達江蘇清口。同年二月八日,渡黃河閱天妃閘、高家堰,下詔准許興修高家堰的里壩等處,經過淮安,命令將城北一帶土堤改為石工;然後由運河乘船南下,經揚州、鎮江、丹陽、常州至蘇州。同年三月,到達杭州,參觀敷文書院;然後登觀潮樓閱兵,遍遊西湖名勝。回京時,從南京繞道祭明太祖陵,陪著皇太后親自到織造機房觀織。隨即沿運河北上,從陸路到泰安,到泰山嶽廟燒香。同年五月四日,抵達圓明園。

此次南巡江浙,毗鄰福建。乾隆聞得福建官員玩忽職守、無所作為,一怒之下,將其革職查辦了。福建乃邊疆之地,山高皇帝遠,如果沒有可靠的人擔任要職,甚是堪憂。又因地方不可一日無官,再從京城調任,也是遠水難解近渴,臨機突然想起自己的貼身侍衛常保,擁有世襲三等輕車都尉,此人忠心耿耿,誠為可靠。也該是常保升官,乾隆決定指派常保擔任福建兵馬副都統,這是正二品官位,相當於清軍福建軍區的司令,已經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常保的三等輕車都尉的品級是三品,此刻不僅升了一級,而且握有軍事實權,實在是天壤之別。 天降福運,不但官升一品,而且成為邊疆將臣,這是何等榮耀之事,常保自然十分得意,即刻走馬赴任。 當然,得意之外,自然也有牽掛。自己原來是京官,京中有諸多親友黨朋,互相往來照應,閒暇時也在什剎海邊,與八旗子弟飲酒喝茶,生活是一種況味。福建邊遠之地,人生地不熟,自己也不能帶家人過去,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當然,對於軍人來說,戍邊為國,報答皇恩,也是常事,這點辛苦滋味,也就不足為外人提了。

常保最牽掛心頭的一件事,乃是去年,夫人剛剛在驢肉胡同為他生了一個孩子,長得明眸善睞,看上去甚是聰穎,乳名叫善保。自己戍邊,就不能得膝下之歡,這其實是常保在異鄉最牽掛的事。 大丈夫以國事為重,常保新任,將福建軍隊肅理一清,懲治弊病,以新的規制訓練士兵,加強戰鬥力,過了幾個月,一切井井有條,才選了一個空檔,回京匯報,同時省親。 久別如新婚,再見嬌妻稚兒,不免繾綣一番。回到福建,不久便得到書信,夫人已經懷孕。自己官場得意,家中再添新丁,不免感嘆皇恩浩蕩,更加勤勉。 豈料人生禍福相依,世事無常。數月之後,傳來一條好消息,一條壞消息,好消息就是第二個孩子呱呱落地,安然出生;壞消息就是夫人因難產去世。

常保趕赴回京,處理後事。家中不可一日無主,很快便迎娶了禮部尚書伍彌泰的女兒為繼室。此時善保剛剛三歲,對身邊發生的變故尚不太能體會。 善保生得粉雕玉琢,有文雅之氣。幾年之後,常保為兄弟倆請坐館先生,教授識字、寫字和基本知識,傳授《千字文》乃至《增廣賢文》《四書》。善保此刻顯示出天賦,很多文章看過一遍便能成誦,還能解釋得頭頭是道,常保很是欣喜。八旗子弟多世代習武,靠著軍功出人頭地。但自從康熙收服台灣之後,清朝的戰爭多是邊疆平叛,內地百年沒有戰爭,京城之中,八旗人口成倍增長,建立功勳愈加困難,別說升官發財,“八旗生計”在當時就已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雖然朝廷採取賜給銀兩、適當增加兵額等辦法,但還是很難從根本上解決。常保自己家族世代習武,為清朝的建立功不可沒,可如今情勢大變,已少有用武之地,如能培養出腹中有才情、金榜能題名的兒子,將會氣象一新,光耀祖宗。因此,見到兒子有習文的天賦,常保焉能不喜。

常保怕將來兒子進入官學沒有文雅的名字,被人取笑,便請葛先生給兄弟倆取個好一點的官名。 葛先生道:“兩位公子天資聰穎,實堪造就,我看就叫和珅、和琳。這'珅'和'琳'都是玉之意,和有和氣之意,又暗含和氏璧之典,竊以為將來是國家難得的可造之材!” 先生取這兩個名字,是有用意的,兩個孩子都很聰明,但和珅性格機敏善變,和琳更加正直率真,先生更看好和琳,因為“琳”是一種更珍貴的玉。 常保聽後心生歡喜,連連稱讚,內心升起了對孩子和整個家族的無限期望。 此後,善保就有了一個溫雅又充滿希望的名字:和珅,字致齋。 天有不測風雲,幾年後,這兩塊玉還沒有閃光,常保卻在福建任上病死。

這一年,和珅九歲,雙親已亡,雖有繼母,但成了事實上的孤兒。 這一支英額地方鈕鈷祿氏家族的前景,也陷入了風雨飄搖、青黃不接的狀態。 葛先生把幾件半新不舊的長衫,塞進桃木箱子,然後收拾折扇、戒尺、毛筆和硯台,還有幾張閒暇時的工筆人物與花鳥,那是自己心境的見證。十來年的坐館生涯,陪伴他的就是這只箱子。 葛先生提著木箱走出房間,恰被在天井中誦讀的和珅窺見。 和珅驚問道:“先生要去哪裡?” 葛先生微笑道:“已和你母親說好,今日要辭館,正要與你打個招呼。” 小和珅烏黑的眼珠子一轉,已經發覺氣氛不對,忙上前抓住先生長衫,道:“先生何故辭館?是我等兄弟太過愚鈍,先生不屑教習?” “不,你倆兄弟將來必成大器。只是我……我家中有急事,不能待下去,你們可以另請一個高明。”葛先生支支吾吾。

“先生家中有急事,可以處理完畢再來,何必辭館,讓我兄弟失學?必定是在家母那裡拿不到脩金,棄我們兄弟而去。”和珅何等聰明,一轉眼已猜測出事情原委。 “不不不。”葛先生急得紅了臉,“我雖未考取到功名,卻也是讀聖賢書出來的,怎麼可能為了銀錢……絕對是家中有事。” “先生不必說了,先請回屋,此事我必定要想辦法的,但請先生不要拋棄我們。”和珅一把搶過箱子,把葛先生拉進屋。葛先生嘆了一口氣,內心糾結不已。 常保在世時,官居正二品,年俸為銀一百二十兩,年柴薪銀一百四十四兩。乾隆十年,特旨八旗官員給養廉銀,滿洲副都統每年五百兩,合計達到七百多兩。在官員中雖然不算多,但供給一大家子還是寬裕,家境甚是不錯。葛先生的脩金一年分兩次,付給及時。另有清明、端午、中秋等的節庚包,一樣不落,另外寫信、寫聯、寫契,都有意思酬勞。每年十二月初十離館休假,也備齊年貨贈予,禮節俱全。那時候葛先生覺得找了一個不錯的主家,頗受尊重,住得踏實,教得用心。常保為官正直,未置辦其他家產,去世之後,這主要收入沒了,不得不靠著官封地的租金勉強度日。女主人伍彌氏對先生,節庚包能免就免,束脩也分四季領取。而這一次,已連領取都取不到了,女主人說家中拮据,希望延期,言外之意,這家館不辦也罷。

葛先生並非刻薄之人,面子上還是要儒生風度的,不與之計較,心中百般惆悵,也給這個家合計了前景。不說女主人吝嗇,即便女主人通情達理,這個家能維持到什麼時候也是不曉得的,自己再教下去,恐怕也是白乾一場。恰巧前日一友人造訪,談起處境,說是宣武門內也有一戶人家,家境頗為殷實,想聘請坐館先生,如果葛先生有意,便可代為推薦,葛先生便生了去意。 和珅跪了下來,兩眼垂淚:“先生若是走了,額娘決意不肯再聘他人教館,和珅兄弟學業中斷,此後再無前程,望先生可憐。” 葛先生嘆氣道:“這個……你們兄弟,我是憐愛有加,怎肯放棄,可是……” “額娘苛刻,我知道先生的難處,但請先生放心,額娘不予的束脩,我必定能想到辦法。阿瑪去後,額娘是繼母,我們兄弟恍如孤兒,唯獨先生亦師亦父,希望先生能跟我們兄弟一條心,共渡難關,以後必當回報。”和珅說著,眼淚更是決堤而下。

葛先生也動了情,倒是一時躊躇了,嘴裡卻道:“我走與不走,豈是關束脩的事……但你有什麼法子,我倒是想听一聽。” 和珅做信心百倍狀,道:“法子肯定會有,您且等兩日,看我效果就是。” 葛先生本來猶疑不定,見和珅這般挽留,只好留下,以觀後效。和珅坐在天井的欄杆上,把一根黑粗的辮子抓在手裡,牙齒咬著辮梢,胸口隨著呼吸起伏著,眼睛漸漸地濕潤了。葛先生要棄自家兄弟而去,這不但令他傷心,而且寒心。阿瑪去世後,他把對阿瑪的依賴,漸漸地投到與自己朝夕相處的葛先生身上,有時候覺得葛先生就是自己最值得依靠的人。可是,他最終還是會離開,會為了拿不到銀子而離開。他的心像被刀子切開一樣,疼痛、空虛,積蓄在內心的情感彷彿被抽空了。從天井裡可以看到天上的雲,和珅覺得自己跟那朵雲一樣,沒著沒落,像一個從石頭中蹦出來的孩子。

和琳剛剛練完正楷,從書房裡出來,見了和珅問道:“哥哥,顏書與柳書似乎難以兼容,難以合而為一的?”和珅驚覺,抹了抹眼角道:“柳書遒勁挺拔,需要力道,你筆力還不夠,就練顏書的,顏體豐腴端莊,你筆上多吃墨就是。” 和琳驀地發現和珅有淚痕,道:“你哭了?” 和珅可不想讓弟弟知道心事,慌忙揉一揉眼睛道:“哦,沒有,剛才眼睛跑進一隻飛蟲。” 和琳信以為真,道:“我幫你看下,飛蟲還有沒有在眼裡。” 和珅擺擺手道:“哦,已經飛走了。不過,你倒可以幫我一件事。” 和珅附著和琳的耳朵,如此這般悄悄吩咐。和琳自開蒙懂事以來,跟著哥哥屁股後面,言從計聽,絕無懷疑。當下點著頭,一一記在心上。 和珅到伍彌氏房門前請安道:“額娘,孩兒給您請安了。”

伍彌氏雖然是遺孀,卻還未到三十。她原是秀女出身,出了宮後,嫁給常保,想不到數年之後常保卻撒手而去,也沒有落個自己的兒子。對和珅和琳,也是不冷不熱,好的時候當是孩子,心情差的時候,也就不論是誰家的孩子了。她從宮裡帶了風氣出來,閒著無事,整日里喜歡梳妝,有時化滿妝,有時化漢妝,有時一天化幾次妝容,反正欣賞,以排解寂寞,脂粉錢倒是花了不少。 此刻她心情正好,正描了細眉,頗為悅目,道:“你既然來請安了,幫額娘看看,這眉毛好看不。” 和珅道:“額娘請到外面來看得清楚——另外我也有話跟額娘說。” 伍彌氏道:“你且等等,讓我再修飾一下。” 待伍彌氏裊嬝娜娜出來,和珅引她到花園亭台,她坐在美人靠上,仰著頭,道:“你看清楚了沒有?” 和珅心裡有事,不過裝出一副驚嘆的樣子,絞盡腦汁想詞道:“額娘今天的妝容真是閉月羞花,比四大美人還要漂亮,楊貴妃到您面前都要羞愧呀。” 伍彌氏被他誇得苦笑道:“胡說八道,楊貴妃長得如何你見過?” 和珅忙解釋道:“書中有說楊貴妃如何豐腴如何動人,孩兒心中自有形象,額娘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千真萬確,絕對沒有胡說八道。” 由於伍彌氏喜怒無常,和珅有求於她,必要取得她的歡心,所以嘴上的婉轉功夫,也是練得相當老練,跟年齡不大相符。 伍彌氏知道他的小意兒,但還是高興,道:“為娘當秀女的時候,在宮裡也是人人都誇的主兒,當然不會比四大美人差哪裡去了。你人小,眼光還不錯,就這一點還討我的喜歡。” 和珅見伍彌氏心花怒放的樣子,趕忙道:“孩兒有一事相求。該給葛先生的束脩還是給了,否則他走了,孩兒與和琳將無人啟蒙,荒廢學業。” 伍彌氏見提到錢的事,臉色瞬間變了,道:“你還好意思提錢,我們現在的家當你也知道,不是你阿瑪在世的日子,我脂粉錢也都沒有,能省則省。家裡憑空養著這麼一個先生,也不知道教你什麼了,吃穿用度,還要束脩,反正我是拿不出來了,你想給的話,去外邊想辦法。” 和珅道:“額娘,家境雖然不好,但給老師的束脩還是拿得出來的,將來有一日我跟和琳當了官,一定好好報答額娘。” 伍彌氏道:“當官?你還是想想現在這個日子怎麼扛下去,該典當的典當了,家裡養十幾口人,還要貴養著個滿口之乎者也的先生。你跟他學能當官,他自己為什麼不能當官兒,我看,還是靠你們自己的造化吧。” 和珅知道額娘發了脾氣,跟她辯論下去無益,道:“哎,希望額娘看在阿瑪的分上,多想想我們兄弟的前途,不要把先生趕跑了。” 就在這間隙,和琳偷偷地潛入伍彌氏的房間,取了一面銅鏡,那是宋代的玩意兒,用布包了,慌慌張張走到前院從門口出來,站在驢肉胡同中等待。見和珅還沒出來,頗為著急,東張西望,引得行人都注目。好不容易等和珅出來,已經手心出汗。和珅從弟弟手裡拿過銅鏡,也不言語,兄弟倆就往胡同口走,出了驢肉胡同,和珅向東轉,和琳忙叫道:“哥哥,走錯了,聚福當舖在西面。”和珅道:“沒錯,你且跟我來。”和琳只好狐疑地跟著哥哥,小跑幾步到哥哥身邊,小聲道:“不去聚福當舖?”和珅亦小聲回道:“我們去積水潭,那裡有一家德勝當舖。”兄弟倆多跑了一段路,氣喘吁籲又賊手賊腳地觀前察後。德勝的賬房一看哥倆的樣子,就知道東西來得不是正路,瞅了瞅吹了口氣,道:“這玩意兒普通得很,值不了幾個銀子。”和珅道:“這是古董,怎麼不值錢了,你甭當我們是孩子糊弄。”賬房道:“古董,從哪兒看出古董呀?”和珅取過鏡子,道:“你看看這印款,明明是宣和年間的。”賬房故意抬了抬眼睛,看了看道:“宣和倒是宣和,就是這玩意兒太普通,給你五兩銀子吧。”和珅道:“這個至少值幾十兩的。”和琳道:“哥,我們不如拿到聚福當舖去。” 管賬的見了道:“最多十兩銀子,你們愛當不當,我最怕跟小孩子糾纏,一會兒大人殺個回馬槍還說不算。”和珅一咬牙道:“行,十兩就十兩。”賬房竊笑著伸出手來拿銅鏡,一邊低聲道:“來路不正吧,放心,我不會走漏消息的。”和珅卻抓著鏡子不放。賬房道:“怎麼,反悔了?”和珅道:“這是我阿瑪留下的,我再摩挲摩挲。”仔仔細細把鏡子又摸又看了一遍,道:“等我有錢了會贖回的。”管賬的道:“好呀,趕緊做官去,如果做不了官,就做夢去。” 和珅將十兩銀子放在袖子裡,牽著和琳快速回家。和琳好奇地問:“為什麼要跑大老遠到德勝來?”和珅環顧左右,小聲道:“如果被額娘發覺銅鏡不見,要查的話一定要聚福去問,絕不會跑到德勝來的。”和琳腦子沒有和珅活泛,眨了眨眼睛,道:“哦,原來是這樣的。” 平日里,家裡能當錢的古董物件,幾乎隔一段就往聚福當舖送。這幾年能看上眼的幾乎已送光,和珅尋思沒什麼可送了,盯上了伍彌氏房裡的東西,又怕伍彌氏不願意,便想出偷拿銅鏡的主意。 次日,和珅將十兩銀子偷偷送給葛先生作為束脩,請他留下。葛先生一見和珅的神色,覺得可疑,便問銀子是不是額娘給的。和珅怕鬧烏龍,忙跟先生承認,是自己把物甚拿出去典當,目的是讓先生放心,不必做走的打算。葛先生大驚失色,道:“不讓你額娘知道,這事就是偷,我教出一個小偷學生,這個罪名可不敢當。我不收。” 和珅訕笑著爭辯道:“家裡的東西,怎麼能算偷呢,況且我是給先師傅作為束脩,天經地義,就是阿瑪在九泉有靈,知道此事,也不會怪我,師傅您還是收了吧。” 葛先生搖搖頭道:“你要是這樣子,我就更要走了。你天資聰明,但心思太多,我不教你也罷!” 和珅趕忙道歉,道:“師傅就原諒我這一回,我再想辦法讓額娘留你下來。”又是下跪又是流淚,把先生暫且留下。 和珅眉上烏雲,想著有什麼法子呢?額娘是個操持全家的女主人,實際上對家裡的遠景並無打算,過一日算一日,開心一天算一天。兩個孩子,既不是親生的,開心的時候也當成親生的孩子,不開心的時候就跟別家的孩子一樣,訓斥也是家常便飯。最主要的是,她並未把兩個孩子的前程遠景放在心上,這是讓和珅最煩惱之處。當然,久而久之,和珅也知道一個原則,如果想讓額娘答應要求,就必須討得她的歡心——她高興的時候,就像親娘,不高興的時候,就比路人還陌生。有時候,和珅想,如果自己的親生母親在,兄弟倆該會多了多少母愛,多少溫情,想到此處,不禁黯然神傷。 就這麼思索著,和珅伏在案上睡著了。他夢見親生的額娘甦醒了,他已經很難想像她是什麼模樣,只是類似觀音菩薩的樣子,在雲端出現。和珅見了生母,眼淚就出來了,但是不能接近。和珅正要哭訴什麼,她就從雲層中消失了。這時伍彌氏在花園中出現了,走到和珅身邊,和珅趕忙轉成笑臉,道:“額娘今天真是艷若桃花,青春永駐呀。”嘴裡誇著,心裡卻苦澀不已。伍彌氏道:“你又瞎說了,人怎麼能青春永駐呢,哎,如何能像你說的青春永駐呢?”和珅道:“等孩兒當官了,給娘去買長生不老的丹藥,到時就能永葆青春。”伍彌氏道:“你說這話已經說過一百遍了,想哄娘開心能不能找點新的詞兒?”和珅辯解道:“可是這是孩兒的真實想法。”伍彌氏道:“等你當官?我只知道像你阿瑪一樣騎馬射箭勇猛立功才可以當上官的,你這細皮嫩肉的,想當將軍不成?”和珅悶悶不樂,從夢中鬱悶醒來。 突然間,像是從夢中傳來一道閃電,在腦子裡一亮,和珅拍腦子叫道:“有了!” 且說伍彌氏發覺那面雕花銅鏡不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丫鬟小月兒。小月兒因打碎的花瓶被扣了月錢,一直有怨氣。伍彌氏將她叫到廳堂,讓她下跪,要她說出銅鏡的去處。小月兒哭哭啼啼,只是搖頭,說不知道。伍彌氏的鞭子就抽在她身上,抽得她渾身簌簌。和珅和琳聞聲出來,和琳見了,又驚恐又糾結,眼淚就流出來,站著不敢說話了。和珅也心中難過,心道:“這件事是自己搞出來的,本以為伍彌氏搜尋一番就是了,沒想到連累到小月兒吃鞭子,得救救她的。” 和珅上前止住伍彌氏,道:“額娘,這件事用不著生這麼大的氣。我看小月兒這麼老實,不一定是她偷的。想知道誰偷的,其實很簡單,誰偷了肯定到胡同口聚福當舖銷贓,問問就知道了。”伍彌氏一聽,很有道理,便叫劉全去打聽。劉全打聽回來,道:“當舖裡說沒有哪個人當銅鏡的。” 伍彌氏道:“那指定是誰給藏起來了?這次我一定要查清楚,出現了家賊,這日子還怎麼過。”和琳在一邊可憐巴巴道:“額娘,別打小月兒了,不是他幹的。”和珅見和琳一副不忍的樣子,怕他管不住嘴,靈機一動,叫道:“額娘,我想起來了,這事一定是他幹的。”說著,走上跟前,附著額娘的耳朵道:“近日傳聞中京城有一個飛賊,叫一枝花,專門趁黑用迷藥進入女人閨房,不但非禮,還喜歡帶走女人物件,我看十有八九是這飛賊幹的。” 伍彌氏畢竟是大門不出的婦道人家,嚇得髮髻抖動,把和珅當成大人了,問道:“真有此事?迷倒了是不是就不省人事了?太可怕了,我真的有被迷倒過嗎……” 這種飛賊的故事是和珅聽“康熙微服江南”等評書中的段子,信口就來。他沒有想到對伍彌氏這麼有效,出乎預料,便得寸進尺道,又在耳邊輕輕道:“額娘,其實這飛賊有可能來過,但您剛好不在,便順手取了物件,下次還要小心。我看您就還要好好相待小月兒,讓她陪寢。若飛賊來了,有個照應。” 伍彌氏驚疑不定,見和珅鎮定的樣子,只能按照他的話,不再懲罰小月兒。和琳見和珅不知道說了什麼話,居然讓額娘免了懲罰,舒了一口氣,對和珅越加佩服。和珅暗自得意:以前他有求於伍彌氏,都是取悅為主,這次去用驚嚇,居然效果更好,又多了一個小手段,豈能不沾沾自喜。 和珅陪著伍彌氏,徘徊後院,道:“額娘不必驚慌,只要叫家人小心護院,飛賊不敢再來——不過孩兒想起了一件事,不知道當不當講?” 伍彌氏被和珅說得五迷三道,問道:“還有什麼小心思——兩兄弟就數你會來事兒。” 和珅道:“額娘如今年輕貌美,渾如一朵花兒,可曾想到花總有謝時,到了七老八十,牙齒脫落、皺紋重重、步履蹣跚的樣子。” 伍彌氏正看著一朵芍藥花上,一個蜜蜂繞著盤旋,聽了此話,驀然一驚,道:“你這孩子,說什麼鬼話,存心是要氣我不成。”一揚手就朝和珅打來,和珅早已料到,退後一步避開,道:“孩兒不是氣額娘,而是為額娘著想來著。額娘若想永葆青春,孩兒想到一個法子。” 伍彌氏道:“莫非有長生不老藥——你快說來。” 和珅故意賣關子道:“若要長生不老藥,額娘可以請神仙去,孩兒做不到。人有生老病死,這是萬物之理,但是……” 伍彌氏道:“但是什麼,你快說呀,有道理,額娘會獎賞你的。” 和珅道:“額娘容顏絕代風華,世所罕見,若能請精湛畫師畫一幅肖像,把此刻容顏記下,豈不是可永葆青春!” 伍彌氏一聽,轉憂為喜道:“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呢。可是,哪裡有這樣的畫師呢?” 和珅道:“要不說巧呢,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說來真是天意。葛先生既是老師,又是京城有名的畫師,何不讓他給母親寫生一幅,讓我去求求他,也算是對母親略表孝心!” 伍彌氏眼睛一亮,“噢”地叫了出來。她大概沒有想到這個迂腐的教書匠還有這一手,便道:“那我見識見識,倒看看他有沒有真本事。” 葛先生早已得到和珅吩咐,自然不會推辭。當下設在園中,伍彌氏端坐亭台中,葛先生目視女主人,雖然頗為不雅,但還是花了數個時辰,為她畫了一幅工筆肖像。五分容貌相似,卻又有五分美化,讓女主人覺得既是自己,卻比自己要美了許多,不禁懷疑是不是低估自己的容貌。恍惚之間,她已經確信畫上的人就是最真實的自己。 伍彌氏當下對葛先生刮目相看。和珅趁伍彌氏開心之際,便點撥了先生的束脩之事,說了先生的窘迫與去意。伍彌氏心裡一時喜悅,把脩金補上。和珅算是左右逢源,把老師留住了。 在繼母身上,和珅第一次經歷了與虎豹調和關係的經驗,他也第一次體會到自己察言觀色、操縱人性的喜悅。 當下葛先生放下心來,答應教授兩兄弟,直到進入官學為止。 十三歲這一年,和珅憑著自己俊秀的外貌、出色的才學以及祖輩父親的蔭功,被咸安宮官學選拔錄取。 咸安宮官學屬於旗學,在它成立之前,內務府統管的上三旗優秀子弟,都在景山官學讀書。雍正六年,雍正帝看到紫禁城內的鹹安宮空置多時,又因景山官學辦得不夠好,學生功課未專,便提議在此再設一座官學。當年從景山官學年齡在十三到二十三歲的學生中,選出俊秀的、有潛力的學生九十名,重點培養。乾隆即位之後,下旨把生源擴大到整個八旗官員子弟,其中從景山官學選三十人,其餘的每旗各選十人,每期總數共一百一十人。 這所全國最好的官學,教師的水平算是全國一流,學生的待遇也相當不錯。學生每月的伙食銀按照護軍的標準發給,每人每日還有肉菜銀五分,按月由內務府發給。此外,每月給銀二兩,每月給米五十三鬥。清朝的護軍是守衛皇宮的精銳兵種,每佐領只有十七個名額,待遇比普通八旗兵優越。咸安宮的學生的待遇,要大大高於當兵領餉。 咸安宮的官學主要教授文武兩科,文的有四書五經等儒家經典,滿文、蒙古文、藏文,間有詩詞、書畫等方面的培訓;武的包括騎射、摔跤以及如何使用火器的軍事課程等。官學分為漢書十二房、滿書三房,各設教習一人。在學校授課的老師,絕大多數為進士出身的翰林,最差的也是舉人。在這裡學習的學生,大部分是才貌雙全的八旗後代,宗室和八旗子弟參加鄉試、會試,都會單獨舉行,錄取比例很高。因此,只要進入咸安宮學習,就相當於半隻腳踏入仕途,這正是和珅夢寐以求的擺脫困境的最好出路。 一輪紅日剛剛挨上紫禁城的牆頂,投射到琉璃瓦上,顯出頗為鮮豔的光暈。和珅穿著一件青布長衫,因為漿洗多次,青色褪了,隱約露出白色的紋理,不過還算潔淨。裡面是一件小褂褲,腳上白竹布的襪子,六七成新的玄色雙樑鞋,配上皎潔的臉蛋,還可以看出是個有教養人家的孩子。他心情雀躍,這是第一次上紫禁城的鹹安宮官學,是個嚮往已久的世界,那感覺跟新官上任有得一比。他記住了這清早涼絲絲的帶著清香的氣息,記住了紅中帶黃的初日的光芒,甚至連踩在腳下的地磚也舒適得很,一切都是新鮮而不尋常的。 在西華門口,守門的王太監看見陸續來的學生,身著各種繡花絲綢華服,帶著僕人,他點頭哈腰,問了名字,對了對花名冊,有的甚至不用對名冊,瞧對方的氣場,就知道非一般人家。這時他眼見一個孩子興高采烈地走進去,不像學生也不像僕人,他厲聲叫道:“嘿,你是乾嗎去的?” 那孩子就是和珅,與其他的孩子一比,他明顯有點雞立鶴群。 “我是去咸安宮報到的學生。”和珅恭恭敬敬,躬身道。 “噢,哪個旗的,叫什麼名字?”王太監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拿起花名冊。 “正紅旗,我叫和珅。”和珅應答如流。 王太監邊找邊問道:“你父親是什麼官什麼職?” 這不在調查之列,不過王太監十分好奇而已。 “福建副都統常保,官職二品。”和珅很驕傲地道,但是不敢高聲。滿人並不諱自己的父名,所以他父親叫常保,還給他起名善保。 “哦……常保,正二品,對,不過不是已經死了嗎,還品什麼品?”王太監尖聲叫了一聲,好似又難受又充滿快感,“難怪喲,真是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即是如此,以後你穿著也該注意點,這裡是皇宮,你有可能會碰到皇上,不能丟了體統呀。” 和珅的心抖了一下,臉色暗了下來。提起父親,那是他的榮耀,但王太監這番話又使他莫名難受,似乎他不願意承認父親已經去世三年這個事實。不過他很快就把僵硬的臉鬆弛下來,朝王太監點頭請示道:“我現在可以進去了嗎?” “進去吧,要記住你是個八旗子弟,你得有面兒!”王太監很享受這個孩子低頭垂眼的樣子。 和珅有點兒尷尬,原來的興奮已經轉為張皇,他低著頭進了咸安宮。 咸安宮與武英殿比鄰,在康熙年間,曾拘禁過皇太子胤礽,算是禁忌之地,此後便閒置下來,無人居住。闢為學堂之後,開設三間,每間三十人。 官學中八旗子弟,多為富庶人家,紈絝子弟,喜愛打鬧,結伴遊玩,風氣已然不正,咸安宮官學並不像外人認為的那樣氣氛肅然,甚至名不副實。和珅知道自己肩負重任,並不與其他學生打鬧,每日只是埋頭用功。沒有多久,就被其他同學孤立,得了一個“書蟲”的綽號。 有同窗叫隆多的,屬於正黃旗,其父在軍機處,隆多在眾多子弟中頗為跋扈。他只對騎射課程感興趣,有時候學習詩詞,也不來點卯。他與和珅同桌比鄰,因看和珅誠實刻苦,比較親近。 這一日下課,和珅出去小解,隆多跟了進來,問道:“昨日我去什剎海鬥蟋蟀,大獲全勝,改日要不要跟我去玩?” 和珅心想拒絕,嘴上卻不敢直說,道:“鬥蟋蟀是好玩得緊,只是功課要緊,怕沒時間。我有一事倒覺得奇怪,你沒來點卯,師傅怎麼也不為難你?” 隆多輕蔑地笑道:“哈哈,你是說吳師傅吧,我自有辦法,我知道他要說我來著,我先帶了手禮,又帶來阿瑪的問候,便堵了他的嘴巴。以後要對付老師什麼的,你儘管求我就是。” 隆多得意地提了褲子,走到和珅背後,撥起他的長衫就要往裡弄。當時有好男風之尚,在宮廷官邸等上層默化流行,時人並不以為恥。 和珅拼命掙扎,隆多比他高了半個頭,又強壯,叫道:“你若從了我,以後吃喝玩樂,我都帶著你。” 和珅掙扎出來,怒斥道:“你若再這樣,我就禀報老師了。” 隆多見無法得逞,冷笑道:“禀報老師,又能怎樣?我提起我阿瑪,他們都屁滾尿流。” 隆多惱羞成怒,生了報復之心,又怕和珅與詩詞老師甚是交好,萬一把這事給說了,面子上也不好過,他眨巴眨巴圓溜溜的眼珠子,想了一條在他看來再妙不過的妙計了。 咸安宮官學的教習吳省蘭,年已過三旬,臉瘦長白淨,單眼皮,細長眼,眼神看似平和,細看卻有著內斂的自矜氣息,整個人顯得斯文年輕。一身天青色夾棉的緞袍,外頭罩著一件齊膝的羊羔皮的短衣,並不貴重,不過十分乾淨整齊。他帶了一杯參茶,放在台上,以備不時潤喉,參片是東北老參,茶是西湖龍井,這些都是學生送的,無需他來花費。也許是看書思慮過多,他覺得有些精氣不濟,這不,參茶提氣很有效果。 他看到講台上一副對折的手簽,想來是哪個學生得了妙句,想讓老師一睹稱讚。他微微一笑,打開,朗聲念道:“自命不凡淡看萬千學子,恃才傲物不得半點好評”,底下署名“和珅”。 念完之後,他臉色大變,突然叫道:“和珅,出來!” 此時老師與學生都知道,這是一副諷刺老師的聯句。欺師與滅祖是同等不肖之舉。和珅臉色蒼白,站起來:“師傅,那不是我寫的。” “過來!”吳省蘭不容置疑。 和珅忐忑地走上講台,吳省蘭不容置疑,拿起鐵戒尺,抽打他的屁股。 “啪啪啪”,聲音清晰清脆,似乎想讓全班的學生都聽得見。 和珅還是想辯解,道:“師傅,真的……” “住口!”吳省蘭根本不給他辯解的機會,似乎把所有的怒氣都發在和珅屁股上。 隆多在底下興高采烈地叫道:“打、打爛他的屁股,叫他以後再也不敢炫耀詩詞了!” 吳省蘭叫道:“你也住口!” 隆多趕忙停止得意忘形,聽著“啪啪啪”的聲音,眉飛色舞,掩口竊喜。 和珅的眼淚終於出來了。因為在那一刻他明白了,辯解是無用的,真相也是無用的,自己的挨打,跟自己的身世有關。 明白了這一層,他終於不哭了,認真地、默默地忍受老師的鐵戒尺。 “以後還敢不敢?”吳省蘭打完了,質問道。 “不敢了。”和珅低聲回答。 這一幕給嚴謹的學習生活增添了插曲,在咸安宮官學里傳開了。 下了學,吳省蘭悶悶不樂,回到住所,溫了一杯酒,自斟自飲起來。這時傳來敲門聲,他心有所感,打開門,正是預料之人。 他叫吳省欽,是吳省蘭的哥哥。 兄弟倆是江蘇南匯人,從小博聞多學,酷愛藏書,乾隆二十八年,考取了舉人,在京中游學,詩詞上享有盛名,經諸友推薦,兄弟倆都考取咸安宮官學教習。吳省蘭,也成為和珅的老師。只不過此時,他還不知道這個師生關係會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履歷。 吳省欽進了門,道:“體罰和珅的事,我覺得頗為不妥,沒有一個人做壞事還自己留名的,這事傳出去,只怕是個笑話。” 吳省蘭搖搖頭,嘆道:“哎,我正自煩悶呢。這種淺顯道理我豈能不知,只不過想到我們兄弟的處境,我們來咸安宮也不是想一輩子當教習的,做每件事都要三思而行。” “你的意思是?”吳省欽不解。 “我也知道,不太可能是和珅幹的,可是這裡面的學生,我們哪一個得罪得起?不但得罪不起,還必須保持關係,日後必有往來之處。但我們也不能不維護師尊……” “所以速戰速決?” “嗯,若根據筆跡,此事查下去,可是收不了場。這些個公子哥兒,功課不打緊,要是耍起詭計手腕,我們都不是對手。” “哦,也只能是和珅了!”吳省欽長長嘆口氣。 當下兄弟倆喝了點酒,交流了一下每個學生的背景,都覺得今後更加小心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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