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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五)

巨匠與傑作 毛姆 3312 2018-03-20
在一篇著名的文章當中,馬修·阿諾德主張,真正優美的詩歌一定要有高度的嚴肅性,由於他發現喬叟的作品缺乏這一條件,所以儘管對他不吝讚美,卻不肯認可他在最偉大的詩人中的位置。阿諾德過於苛刻,以致其對幽默的看法不可能沒有一絲隱約的疑慮。我相信,他決不肯承認,拉伯雷作品中的大笑和彌爾頓向人類證實上帝傑作的願望,具有同樣的嚴肅性。不過我明白他的意思,而且這也不僅僅適用於詩歌。可能正是因為狄更斯的小說裡沒有這種高度的嚴肅性,才使得我們在面對其種種優點時,仍舊產生些許隱約的不滿。如今我們在閱讀這些書的時候,假使腦子裡裝著那些偉大的法國和俄國小說,那麼不光上述作品,就連喬治·艾略特的作品也幼稚得讓人吃驚。而狄更斯的作品,相形之下簡直就是小兒科了。當然我們也別忘了:他寫的書,我們不怎麼讀了。我們變了,書也跟著變了。我們不可能體會得到狄更斯時代的人閱讀這些剛剛出版的書時的情感。關於這一點,我可以引用尤娜·波普軒尼詩書中的一段話:“杰弗裡爵士的友鄰亨利·希登斯太太往他的書房窺視,只見杰弗裡低頭伏在桌子上。他抬起頭來,眼裡噙著淚水。她趕緊表示歉意說:'我不知道您剛聽到什麼壞消息,或者為什麼事情難過,否則我就不來了。是誰死了嗎?''是的,的確有人死了,'杰弗裡爵士答道。'洩露此事可真夠傻的,可我實在忍不住啊。聽到這個消息你也會難過的,小內莉,博茲筆下的小內莉死了。'”杰弗裡是一位蘇格蘭法官,《愛丁堡評論》的創辦者,亦是一位嚴厲而刻薄的批評家。

就本人而言,我覺得狄更斯的幽默還是相當有趣的,但是他的哀傷部分卻絲毫沒有打動我。我想說的是,他有強烈的感情,卻沒有心地。對此我需要趕緊說清楚:他有一顆寬宏的心,對受窮、受壓迫的人充滿了同情,而且如我們所知,他對社會改革也有著持久而顯著的興趣。但這是一種演員式的情懷,我指的是,他對自身強烈感情的描寫,跟出演悲劇角色的演員體會自己所表現的感情是一樣的。 “赫卡柏是他什麼人?他又是赫卡柏的什麼人?”說到這裡,我想起一位女演員給我講的故事,她曾經在薩拉·伯恩哈特的劇團里工作過。這位偉大的藝術家正在演出《費德爾》,在她最動人的演說過程中,她突然明顯地怒不可遏,原來她注意到舞台側面有人在大聲講話,於是便衝著他們走去,背對著觀眾,彷彿是在痛苦地埋住自己的臉龐,實則噓了一句相當於法語的“閉上臭嘴,你們這些狗雜種”,而後又以一副哀傷的面容優雅地轉過身來,繼續自己的激情演說,直到精彩的劇終。觀眾什麼也未察覺到。如果沒有真心感受,她還能如此崇高而悲情地講出自己必須要講的台詞,這實在讓人難以置信;但是她的情感是一種職業上的情感,僅僅停留於表面,出自神經而非內心,絲毫不會影響她的鎮定自若。我毫不懷疑狄更斯是真誠的,但這是一種演員式的真誠;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總是感覺他的哀傷並不怎麼真實(不管他如何地堆積痛苦),於是也不再為之所感動。

可是我們無權硬要讓一個作家非拿出自身並不具備的東西,假使狄更斯真的欠缺馬修·阿諾德所說的偉大詩人不可或缺的高度嚴肅性,那麼他也有很多別的優點。他是一個非常偉大的小說家,才華橫溢。他認為是自己最好的作品。一位作家在判定自身作品的時候,往往並非一個好評委,可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狄更斯的判斷似乎很正確。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自傳,這一點我想盡人皆知;但狄更斯是在寫一部小說,而不是自傳,雖然他從自身的生活經歷中提取了大量素材,但在這些素材的使用上,卻只選取適合目的的。至於其他部分,則依靠其豐富的想像力。他決不是一個好的讀者,文學上的交談只會令他厭煩,而他在人生後期在文學界的交遊似乎並未怎麼影響到他,反倒是童年時代在查塔姆最早閱讀的那些作品,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些作品當中,我認為斯摩萊特的小說是最終對他影響最大的。斯摩萊特呈現給讀者的人物,並不怎麼具有傳奇色彩,但卻非常生動。他們與其說是角色,倒不如說是一種種“性情”。

善於觀察人物十分符合狄更斯的性格特點。密考伯先生的原型是他的父親。約翰·狄更斯是個誇誇其談、花錢隨意的人,但他並不傻,更不是沒有能力;他這人非常勤奮、友善、慈愛。我們都知道狄更斯是如何塑造他的了。如果說福斯塔夫是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喜劇人物的話,那麼密考伯先生當屬最著名的一個人物了。有人批評狄更斯(在我看來實屬不公),說他不該讓密考伯最終成為一名受人尊敬的澳大利亞地方官,有些評論家認為,此人應當始終輕率魯莽、毫無遠見。澳大利亞是個人煙稀少的國度,密考伯先生相貌堂堂,受過一定教育,而且出口成章,我不明白他在那種環境下,又有以上優點,為什麼就不能獲得官職。不過狄更斯的高超之處不僅僅在於對喜劇人物的塑造。司悌佛手下那個溫順的僕人,其刻畫令人拍手叫絕,他那神秘陰險的特點讓人不寒而栗。烏利亞·希普的身上頗有些大眾情節劇的味道,但他絕對是一個強大而可怕的人物,對他的刻畫也是十分嫻熟。的確,全書都是生動鮮活、新穎獨特的人物,彼此間差異極大。現實生活中從來就沒有過密考伯夫婦、闢果提和巴基斯、特拉德斯、貝特西·特洛伍德和迪克先生、烏利亞·希普和他的母親這樣的人物:他們都是狄更斯天馬行空想像出來的人物,但又不乏活力、前後一致,而且被刻畫得惟妙惟肖、真實可信,以至當你閱讀的時候,很難不信以為真。或許他們並不是真的,但卻是鮮活的。

狄更斯塑造人物的大致方法便是,把原型人物身上的性格、特徵、缺點進行誇張處理,讓他們每個人嘴裡講的話語(或者一串話語),都能將其本性深深地印刻在讀者的腦海裡。他筆下的人物從未顯示出任何發展變化,總的來說,他們一開始是什麼樣,最後就是什麼樣。 (在狄更斯的作品中確實有一兩處例外,但他所表現出的人物本性的變化並不可信;這種變化是為了引發最後的圓滿結局的。)用這種方式刻畫人物的危險就是,故事的可信度可能會受到影響,其結果便是漫畫型人物。就這種類型而言,如果作者呈現給你的是一個讓你捧腹大笑的人物,那倒也無妨,比如說密考伯先生,可要是他想讓你同情這個人物的時候就不行了。狄更斯在處理女性人物上從未有過什麼上佳表現,除了張嘴就是“我決不會拋棄密考伯先生”的那位密考伯太太,以及貝特西·特洛伍德以外,其他的都是漫畫式人物。取自狄更斯初戀情人瑪麗亞·比德內爾的朵拉,實在過於愚蠢和幼稚;而取自瑪麗和喬琪·賀加斯的艾格妮絲,又過於完美和懂事:她倆的形像都極度乏味。小艾米莉在我眼裡是一處敗筆。狄更斯顯然想讓我們對這個人物產生同情,可她只得到她應得的。她的抱負就是成為一名“淑女”,大概還希望司悌佛能娶自己,她跟著他跑了。她似乎成了他很不稱心的情人,整天鬱鬱寡歡、淚眼汪汪、自憐自艾,難怪他逐漸厭煩她。中最讓人莫名其妙的女性人物當屬羅莎·達特爾。我猜測狄更斯原打算在故事中更加充分地利用這個角色,而他之所以未能這麼做,是因為害怕觸怒公眾。我只能推測司悌佛曾是她的戀人,由於他甩了她,她對他懷恨在心,可是卻依然愛著他,懷有一份嫉妒、渴望、報復的情感。狄更斯在這裡所創造的人物,正是巴爾扎克可能著力刻畫的。在的主要人物中,司悌佛是唯一一個得到“直接”刻畫的(我們藉用的是演員在提到“直接角色”時所用的措辭。)狄更斯在讀者心中塑造了一個絕妙的司悌佛形象,他魅力十足、風度翩翩、舉止優雅,他對人友善、心腸很好,他具有極強的親和力、能夠同各色人等和睦相處,他樂觀開朗、勇敢無畏,他自私自利、鮮廉寡恥、不顧後果、冷酷無情。作者在這裡刻畫的,是那種我們大多數人都熟悉、不管到哪兒都能讓人開心卻又惹下禍事的人。狄更斯沒有給他安排一個好下場。我估計菲爾丁或許會更加寬宏一些;因為正如奧諾太太在提到湯姆·瓊斯時所說的那樣:“假如妓女們就這麼來了,也不該責怪小伙子們;因為那隻是他們的自然本性。”當今的小說家不得不做到,自己所講的故事既要有可能性,還要有必然性。狄更斯當初可沒有這種限制。試想,在離開英國數年以後,司悌佛乘船從葡萄牙回來,居然在離雅茅斯不遠的地方遭遇海難、溺水身亡,而此時大衛·科波菲爾正好到那兒短期拜會老朋友,這種巧合實在讓讀者難以相信。假如司悌佛必須得死,以此來滿足維多利亞時代惡有惡報的要求的話,狄更斯完全可以想出一個更加真實可信的方式讓他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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