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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讀書筆記荷蒙庫路斯--讀《浮士德》

殘雪自選集 残雪 1884 2018-03-20
流行的看法是,浮士德的助手瓦格納是一個負面人物。他不贊成浮士德拋棄書齋,投向生命的自然;他不喜歡活生生的人們,只愛抽象的"人"的觀念;他也不會辯證地看待人在歷史中所起的作用,只會死死摳住一個理念化的模式不放。這種省力省時的閱讀也許可以撇開很多複雜的問題,把握作者創造的藝術形象。但我們應該記住,歌德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他的寫作決不是觀念先行的寫作,而他的每一個人物,也都是出自他內心的愛的化身,人物身上的豐富層次幾乎沒有止境,任何一勞永逸的把握都是不可能的。 耽於冥想、沉浸在純精神世界中的瓦格納,實際上是浮士德人格的一部分,他作為浮士德的忠實助手,從頭至尾都守在那個古老的書齋裡從事那種抽象的思維活動。他外貌迂腐,令人生厭,內心卻有著不亞於浮士德的熱情,只不過這種熱情必須同世俗生活隔開。就是在這種在外人看來是陰暗的書齋裡,心懷激情、孜孜不倦的瓦格納終於造出了一種結晶體--荷蒙庫路斯。

荷蒙庫路斯是一個完美的小人,住在玻璃瓶中。它同它的創造者一樣,也需要時時刻刻同世俗隔開。但荷蒙庫路斯又不同於瓦格納,根本的不同在於它的時刻想要成長,而成長的惟一方法是同生命結合,獲得自己的肉體;然而一旦肉體化了,它就會消失在肉體中再也看不到。看來是瓦格納將自己身上的矛盾傳給了它,用玻璃代替人的肉體,使它得以開始短暫透明的奇蹟般的生存。在感官上,瓦格納是如此的厭惡人,不願同人發展關係;在他的觀念中,他卻認為人類具有"偉大的禀賦",他尤其崇敬像浮士德父親那樣的英雄。他決心製造出一個他朝思暮想的超人,也就是說,他要用精神本身來造出一個純粹的人。這樣的事情當然不是不可能的,只不過用此種方法造出的"人",並不是現實中的人,而是一種異體,是人的肉體與精神的分離。瓦格納沉醉於自己的創造之中。被他用科學理性強行分離出來的這個小人,異常美麗而又能照亮事物、透視事物。它的強大的精神能量卻使得它焦慮不安,一心想突破玻璃瓶得以發展,因為只有通過發展它才能不斷存在。這樣一個美妙的意象處處讓人想起藝術家本人。隔著玻璃瓶透視人生的藝術家,真是既脆弱又強大;玻璃瓶隨時會爆炸,裡面的精靈卻不那麼容易完蛋,轉世投胎隨時發生。瓦格納出於對"人"的理念的深愛,非要造出一個理想的人來取代庸俗的世人,他沒料到他的創造物一旦獨立,馬上就反其道而行之,將生命與世俗當作了自己最高的追求,甚至不惜粉身碎骨。整個過程的這種自嘲與讚美相結合的描繪是非常動人的:

"再見!說得我不勝傷感。我想見你,怕再也無緣。"《歌德文集一卷》,綠原譯,28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瓦格納 一旦獨立,荷蒙庫路斯就自告奮勇地擔負起讓浮士德還魂甦醒的任務。它是精神之光,可以為人類領航,連梅菲斯特也得依仗它的神通。它將喚起浮士德的美感,為他注入靈氣和勇氣。除此之外,他還到處發光,為的是盡快使自己肉體化,因為它要長大! "我聽說他很古怪,只誕生了一半:精神特性它倒不缺什麼,在實體功能方面卻差得很遠。至今他只有靠玻璃才獲得重量;可肉體化才是他的首要願望。"《歌德文集一卷》,320頁。 瓦格納將作何感想?也許這就是他當初造出它來的初衷?像他這樣博大精深的老哲人,又怎麼會弄錯?厭倦了生命的老學究原來並沒有心如死灰,他用這種曲折的方式同生活交流,否則那玻璃瓶也沒必要存在了。他想讓世人看見最最純淨的精神奇觀,所以才想出這樣的高招。

荷蒙庫路斯的本質原是看不見的所謂"元素",它無法獨立存在,只能寄生於肉體內的黑暗處。它的獨立生存是瓦格納和梅菲斯特那褻瀆的大腦裡的古怪主意,也是人類千年理想之光的結晶。它那種壓倒一切的魔力,吸引著周圍一切生命之物,它終於騎在普洛透斯的背上游到了生命的大海的中心,在那裡愛上海神的女兒伽拉忒亞,在她的貝車上將瓶子撞碎,獲得了毀滅似的新生。那種激情之痛苦,光芒之美麗,人的語言沒法表達。瓦格納壓抑了多年的慾望就這樣得到了釋放。 "萬歲海洋/萬歲波濤/你們為聖火所環抱/水啊萬歲/火啊萬歲/萬歲這稀世的際會!"《歌德文集一卷》,326頁。 荷蒙庫路斯是肉體與精神矛盾的藝術現身,相互嫌棄又相互依戀的雙方演繹出精神發展的歷史。詩篇背後藝術家那深邃的目光、入微的體驗、矛盾的表情時隱時現,使這個充滿現代氣息的形象透出其經典的底蘊。經典並不是單靠理性和智慧就可以達到的境界,經典是一種虔誠的、有點神秘的感悟,她可以有不同的形式,但萬變不離其宗。歌德將《浮士德》寫了六十年,瓦格納也在陰暗的實驗室裡將那些"元素"搗弄了六十年。天才詩人花費瞭如此心血的創造物一朝面世,其非人間的光輝當然會穿透讀者的心。

2000年7月14日於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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