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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中篇小說長發的遭遇

殘雪自選集 残雪 20787 2018-03-20
長發是一位四十出頭的漢子,臉色有一點點蒼白,肌肉有一點點鬆弛,身上一年四季穿著工作服,家中只有一套西服,是過節時穿的,這種樣子的人城裡多得數不清。長發失業已經三年多了,這三年裡頭,他到建築工地去做過小工,送過報紙和牛奶,用三輪車去火車站接過客,甚至在醫院的太平間看守過屍體,掏過馬路上的留泥井。但每一樣工作都做不長,因為競爭太激烈,什麼工作都有人搶著幹。長發的妻子在一家不景氣的糧店上班,工資很低,他們還有個女兒正在上小學。最近長發又一次失去工作。他的工作是在一家商場搬運貨物,他不小心將一張茶几摔壞了,老闆立刻叫他離開,十多天的工錢也不給了。 妻子秀梅聽了他的遭遇後,安慰他說:"天無絕人之路。"

長發昨夜整整一夜沒睡著,挨到天亮,妻子的話又一次出現在腦海裡:"天無絕人之路。"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大聲叫了起來: "有了,有了!!" 妻子正背對著他穿衣,不慌不忙地說: "早該想到這一著。" "你怎麼知道我要幹什麼?!"長發的眼珠鼓得老大。 "到了這步田地,你還有什麼其他的可干嗎?"妻子反問道。 然後她就係上圍裙做早飯去了,根本不問長發,似乎一切都不言而喻。 長發搔了搔腦袋,覺得簡直太陽從西邊出了,他和妻子之間的溝通還從來沒到過這種程度呢。 這個陰沉沉的早上長發想出來的主意是去投奔他遠在邊疆的父親。長發的父親在長發讀小學時就丟下他和母親出走到邊疆去了,那以後就再也沒回來過,只是每逢長發過生日就給他寄來一張毫無用處的,花里胡哨的賀卡,上面有些這樣的題詞:"願我兒日日創新","每天更上一層樓","天外有天","好馬不吃回頭草",等等,全是些莫名其妙的話。長發和母親的日子過得很艱辛,母親因為過度的勞累,沒看到兒子結婚就患肺癌去世了。在長發的想像中,父親只相當於他家的一個親戚,他對他既談不上愛,也談不上恨。即使在他兒時的記憶中,也沒有同父親交流的印象。他這位父親在一個礦物研究所工作,長年累月在外面跑,在家的時間很少。後來他去邊疆是以調動工作的藉口,一去不復返好像也是理所當然的。然而怎樣能去邊疆呢?長發沒有路費,家中一貧如洗,惟有一台電視機是奢侈品,但也值不了幾個錢。到邊疆的路程有幾天幾夜,即使一直坐硬座過去也得好幾百元錢。長發沒有親戚,他和妻子兩人都不愛交朋友,所以也沒地方可以藉錢。

妻子和女兒吃完飯就去上班和上學了。她們走了之後,長發便陷入了苦悶之中,他算了一下,至少要有一千多元他才能動身,到哪裡去找這一千多元呢?他回想起剛才秀梅那種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由得十分怨恨,心裡想,她倒好,什麼事都不用想就有餡餅掉到她口裡。由於坐在家裡想不出辦法,他就鎖了門外出蹓達。 他剛走了沒多遠,就看見居委會的主任戴嫂向他招手,叫他過去。 "你這個閒散勞動力,今天要交好運了。"戴嫂笑嘻嘻地說。 長發一下子興奮起來,一顆心在胸膛裡面"怦怦"直跳。 "有一位老先生坐在我們居委會的辦公室,他指名要你去做他的挑夫,他帶了兩個大得嚇人的旅行包呢。我看他像個有錢人,他怎麼會認識你呢?"

戴嫂說到後來就顯出妒忌和鄙夷的樣子,好像長發不是去賣勞動力,倒是通過見不得人的手段來賺錢似的。到了居委會,她將長發往一間房裡一推自己就走掉了。 長發看見坐在桌旁的老人很瘦,禿頂,左手上很顯眼地戴著三個銀質的骷髏頭的戒指,長臉上有很多老人斑。他的旅行包靠牆放著,規格大得不像話,長發估摸著那兩包怕有一百多斤。老人注意到了他落在旅行包上的目光,輕言細語地解釋說: "並不重的。裡面都是些乾貨。" 一邊說就一邊走過去將背包提了提,一隻手一個。長發放下心來。 "我姓董。今後要麻煩你了。"他不好意思地搓著乾瘦的一雙手。 長發覺得沒聽懂他的話,又擔心自己的耳朵聽錯了,於是愣在那裡。

"這是很繁重的工作啊,時間也會拖得很長。最主要的是要一心一意,不能掛牽家裡,有時還得自己設法克服困難。" "不會有問題的。我身板硬,有力氣,什麼都能幹,您就放心好了。"長發拍了拍胸膛,竭力做出忠實而又討好的樣子。 "我們這就走。"董先生說。 長發將一隻包背在背上,另一隻提在手中。那包果然不重,只是看上去有些奇怪。長發跟在董先生後面走,他在走廊上看見了戴嫂,戴嫂一翻白眼,拐進一間房,用力關上門。 他們走到外面,長發才開始細細地打量董先生。董先生屬於那種老派男人,身上衣服的料子都很貴重,腳上的皮鞋也很高檔,的確像個有錢的人。長發在心裡盤算著,這一趟如果能賺到一千多塊錢,去邊疆的路費就解決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而且看樣子,這老頭一定是那種住高級旅館的人,自己跟著他哪怕睡在旅館的沙發上頭也很舒服。他說"今後",這個今後是多久呢?長發希望越久越好,當然一到旅館他就要同他談價錢,這種事總是不能免的,他不會多要他的錢,他要好好地為他服務,又忠實又貼心。董先生走得很快,一會兒長發身上就出微汗了。這時董先生已領著長發走到了相對僻靜的高架橋下面,這裡是城鄉的結合部。橋下有個公園,草地和小樹灰噴噴的。董先生對長發說要去那石凳上坐一坐,將一些事情"好好地想一想"。他們就沿著小徑朝公園中央的石凳走去。長發從後面看著董先生的禿頭,覺得有錢人的怪病實在是很多。就說他自己吧,從來也沒有工夫坐在這些臟兮兮的石凳子上頭來想問題;就是有時間,也不會坐到這裡來,怪裡怪氣的。剛才他背著提著這兩個巨大的旅行包從橋下走過時,有一名戴紅袖章的治安人員已經懷疑地跟了他一段路。幸虧這公園裡根本沒人,要不很可能惹麻煩。長發一貫謹小慎微,他經常看見一些人因為穿得破一點,樣子猥瑣一點就惹了麻煩,被送進警察局關起來,還挨了打。所以現在,他有點埋怨董先生了。他到底要幹什麼呢?埋怨歸埋怨,他終究打定主意要跟隨他到底,他相信這個古怪的老頭子不會虧待他的。再說他也有錢,單是他腳上那雙皮鞋,就夠長發一家人三個月的生活費了。長發知道那種皮鞋的牌子叫作"野狼",因為他對鞋有種特殊愛好,雖買不起,總去商店裡看。

董先生雙手放在膝頭上,閉著眼在沉思默想。長發突然記起一件事:這個老頭是怎麼知道自己的情況的呢?戴嫂不是說他指名要自己給他做挑夫麼?自己一心想的都是賺錢,還一次都沒問他呢。 "董先生,您是如何知道我這個人的啊?" "我不過隨口說出一個名字,那位大嫂就把你帶來了。"董先生睜開眼微微笑著說,接著又補充了一句:"其實誰來都一樣嘛。" "哦……"長發的聲音裡透著失望,"那麼您,您這一趟出來是公務還是私事呢?" "都可以說吧。"他含含糊糊地回答。 "得要多長時間啊?我問您的意思不是我不願陪您,我呀,一定要奉陪您到底!"

"你不要隨便許願。"老頭笑起來,"你是想說錢的事吧?不要擔心,錢多的是。" 他用一隻手到西服的內口袋裡摸索了一陣,胡亂抓出幾張百元大鈔塞到長發手裡。 長發一時簡直熱淚盈眶,連連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哪怕董先生什麼都不說,都不告訴他,他也要死心塌地跟隨他到底,他就是這號人。並且像他這樣一位老人,孤孤單單的在外面走,很可能出事,他覺得自己有義務保護他。 "你真是這樣想的麼?"董先生的小眼微微瞇著,嘲弄地看著他。 長發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他說不出話來,將那幾張百元票子在手中折來折去的。 董先生忽然說自己很累,累得支持不住了,就離開石凳在草地上躺了下來,用一條大手帕蓋著臉,一會兒就睡著了。他這一睡著,長發就擔心起來,萬一那些聯防治安人員來了可不得了,這麼一個老頭,還帶著兩個其大無比的包,居然睡在地上,這太不一般,太值得懷疑了!長發坐下又站起,搓著手,搔著腦袋,就是想不出一個辦法來。他又蹲下去推了董先生幾下,根本推他不醒,而在那邊橋底下,兩個戴紅袖章的治安人員已朝他們走過來了。長發想,這下完蛋了,恐怕身上這幾百塊錢都要被那兩個流氓搜走,他這個人怎麼這麼倒運啊!長發一生氣,就用腳猛地踢了一下老頭的屁股,董先生嘆口氣坐起來,說:

"真是死無葬身之地啊!" 董先生一坐起來,那兩個治安人員就停住腳步,遠遠地站在那邊觀察他們。 "我們走吧,這裡不是久留之地。"長發趕緊說,一邊將一個包背上肩。 "走走走!"董先生賭氣似的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 "有一家飛魚賓館,離這裡很近,價錢也公道。"長發試探地說。 "好吧好吧,帶我去那什麼飛魚吧,你走前面帶路。" 長發背一隻包,提一隻包,雄赳赳地開步走,道路在他眼裡豁然開闊,那兩個小流氓似的紅袖章也縮到了橋洞裡,出都不出來了。 他們倆一走進賓館的大門,服務台的小姐們就掩著嘴巴在那裡笑。董先生首先登記,長發看見他的證件上寫著"紅星製藥研究所"。他登記完後小姐又問長發要證件,長發說自己一早就從家中出來,沒帶,並告訴小姐自己是幫這位老先生打工的,家就在附近,如果小姐不放心他可以跑回去把證件拿來。

"那就算了吧,"小姐橫了他一眼說,"我醋拍鬩餐γ媸斕摹? 董先生訂了一間很大的客房,裡面有兩張床,還有沙發,長發看了簡直心花怒放。 董先生一進房就去洗澡。長發將那兩個包放進壁櫃裡,心滿意足地在沙發上坐下,還蹺了幾下二郎腿。 一會兒,董先生洗澡洗得臉上紅噴噴的出來了。長發向他提出自己要回去一趟,拿些換洗衣服來。董先生本來興致很高的樣子,聽了這話就沉下臉,說:"不用了。"長發搞不清董先生的意思,只好暫時放棄了自己的想法。過了一會,他又說要給家裡打個電話,這回董先生同意了。 長發撥通電話,電話機里傳來的妻子的聲音很細弱,很不清楚;她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又似乎沒聽懂,她在電話裡一味地重複一句話:"小心你的胃病,別亂吃東西啊。"長發放下電話機,悵然若失地發了一陣呆。後來他想,到底還是"在家千日好"啊。接著他又譴責自己太嬌氣了,像他這樣傷感還怎麼能賺得到錢,只配喝西北風。

整個白天董先生什麼都不干,就站在很大的玻璃窗前觀察樓下的市容,看累了就在沙發里躺一躺,打一個盹,然後問長發:"幾點鐘了?我沒有睡過頭吧?"長發就說沒有。他總是將一顆禿頭用力甩動,好像裡面盛滿了痛苦似的。中飯和晚飯他們都是在樓下吃的,董先生似乎不願走出旅館一步。而長發知道,旅館裡的飯食總是又貴又不好。 在旅館舒適的大房間裡,長發度過了一個奇異的夜晚。本來他以為董先生累成那種樣子,一定會睡一個好覺,結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長發洗完澡,看見老頭已先睡下了,就滅了燈,自己也一會兒就入睡了。迷迷糊糊之中他被水的響聲弄醒了。他坐起身,看見衛生間的燈亮著,裡面發出水潑在地上的大響。 "不好,要出事。"長發想。他立刻打開燈走到衛生間門口,他被自己看見的情景嚇壞了。噴頭開著,浴缸裡的水早已溢得滿地都是,董先生短衣短褲,像一隻蛙一樣背朝上浮在缸裡。長發一個箭步衝上去將老頭乾瘦的肢體從缸裡提出來。

"你幹什麼呀?"董先生責怪地說。 "我,我還以為您……" 董先生一身水淋淋地去房裡換衣服去了。長發連忙關上水龍頭,把缸裡的水放掉,又把衛生間收拾了一番,這才重新上床去睡。他入睡前還側耳細聽了一會,聽見了董先生的鼾聲,這才放心地睡去。睡了沒多久,他又被吵醒了,又是那同樣的噪聲。開始的時候長發翻了個身,打算繼續睡,可是潑水聲越來越響,其間還夾雜了董先生喊"救命"的聲音,就彷佛他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喉嚨。長發從床上一躍而起,將燈打開跑過去。這一回他看見董先生將自己沉在缸底,隔一會兒浮上來換一口氣,重又沉下去。他仰臥著,他的臉在水下顯得很猙獰,齜牙咧嘴的像魔鬼一樣。長發既不敢去勸,也不敢自己離開,他膽戰心驚地站在那裡。腿子不停地發抖。 董先生終於還是停止了他那惡劣的把戲,從衛生間升騰的熱氣中衝出來,換衣服去了。長發納悶地想;他洗澡怎麼讓衛生間的門開著呢?長發收拾完回到床上已是下半夜,他爬到床上躺下時,聽見董先生在黑暗中講話了。 "長發呀,你賺了錢打算去幹什麼?"他的聲音似乎有點激動。 "去邊疆投奔我父親,想在那邊找工作。當然,要是您長期僱用我的話,我就不去那邊了。我的家在這裡,那邊畢竟人生地不熟,我有種兇多吉少的預感。那算個什麼父親呢?我連他的樣子都記不清了。"長發嘆了口氣,一下子變得浮想聯翩。 "他畢竟是你父親。我也在邊疆生活過,戈壁灘真可怕。可是在晚霞照耀下啊,人就像走進了黃金宮殿。那是個嚴酷的地方。你既然起了念頭要去那種地方,就不要三心二意,鬆懈了自己的意志。不瞞你說,我之所以要夜裡起來潛水,也是怕鬆懈了自己的意志,這種事沒有退路的。" 長發聽見他將剛才澡盆裡的那種把戲稱為"潛水",不由得"扑哧"一笑。 "可是我沒有路費怎麼能去呢?"長發慚愧地說。 他說了這話立刻又後悔起來,擔心董先生以為自己是那種沒志氣的人,在暗示他多給自己工錢,所以趕緊又補一句:"不過我很快就會賺夠路費的。" "但願如此吧。"董先生不置可否地說,還嘆了口氣。 長發的心情因為董先生這句話變得陰鬱起來,他又對董先生產生了懷疑。說到底,他並不了解這個人的底細,比如他這兩個隨身帶的旅行包,長發就從未詢問過包裡的內容,當然就是問了他也不一定告訴他,長發已經領教過了他的固執了。夜深人靜的時分,長發甚至產生過瘋狂的念頭:這個人會不會是一名被追捕的逃犯呢?假如是這樣,自己可就惹下大麻煩了啊。 長發開始多留個心眼,細細觀察董先生的一舉一動。這已經是他們來到旅館的第三天了。白天董先生仍是寡言少語,一味在窗前沉思,精神卻明顯地好了起來,也很少在沙發里打瞌睡了。到了夜裡,他還是搞他的"潛水"運動,發出呼救的聲音。長發已經習慣了,乾脆起都懶得起來,而董先生也不怪罪他。 到了下午,董先生同長發說,他要到油布街去看望一個老朋友,那人是做食品批發生意的,從前他與他有過生意來往。至於長發,他請他在旅館等他回來,看管好這兩個包。他說著就掏出錢包,又給了長發兩百元錢。長發發覺自己掙錢太容易了,於是對自己處境的不安也越來越厲害了。 董先生一走,他又用房間裡的電話機往家裡打了個電話。這一回秀梅隔了好久才慌慌張張來接電話,聲音還是又細又不清楚,像機器人一樣對著話筒重複一句話:"一步一個腳印好好乾吧,一步一個……"長發氣得將話筒一撂。他本來是打算將自己的奇遇同妻子好好商討一下的,現在他有家回不了,連同妻子交流的渠道都消失了。怨誰呢?當然沒有人可以怨,自己是為了錢,為了生活找出路來這裡的嘛。 長發打開壁櫃,鼓起勇氣來檢查那兩個包。他注意到兩個旅行包都沒上鎖,於是小心翼翼地拉開拉鍊。第一個包裡裝的全是花生和一種什麼乾草,都混在一起;第二個包裡則是一些布匹。長發吐出一口氣,似乎有些放心了。他關好櫃門,心裡想,董先生不過是個有怪癖的有錢人罷了。想著想著就高興起來,還吹起了一首進行曲。他很快就要掙夠去邊疆的錢了,錢多一點,沒見過面的父親也會看得起他一些。說不定董先生要在本地做大生意,會長期僱用他呢。要是那樣的話,當然用不著去邊疆了,他內心深處一點都不在乎那個奇怪的父親。他這樣高興了一陣,又有一種新的不安像蟲子一樣爬進了他心裡,輕輕地咬著。像董先生這麼有錢的人,為什麼要背著不值錢的花生布匹到處走?如果說是樣品,也用不著背這麼多啊。莫非這些東西是放在表面做掩護的,莫非底下藏著見不得人的東西?這樣心神不定地猜測來猜測去,長發對自己生起氣來,因為他以前並不是這樣雞腸小肚的人。 大個子服務員進來打掃時,長發正神情憂鬱地望著窗口發呆。 "這麼好的天氣,不出去玩啊?"小伙子歡快地說。 "不玩,我等他回來呢。" "他呀,一整天回不了。"青年左右看了一下,湊近長發說:"他是我們這裡的常客。" 長發的心跳加速了,但他不願隨便背後議論他的主人,就一言不發。他默默地看著服務員打掃,心裡不止一次出現這個念頭:要是現在偷偷溜掉,什麼事也不會有。 青年大概覺得長發是個孱頭,就懶得理他,摔東摔西地忙了一陣,弄得一屋子灰,最後"砰"地關上門出去了。 服務員一離開,長發就溜出了旅館,飛奔著橫穿兩條街,拐了幾個彎回到家中。家裡沒人,秀梅上班去了。長發喘著氣坐下來,一抬眼就看見了牆上的新變化:牆上端端正正地掛著陌生老男人的大幅照片,那人正瞪著一雙有些外凸的眼,嚴肅而古怪地看著長發。這種外凸的眼正好是長發日日在鏡中所熟悉的。長發大吃一驚地想:這個人居然到自己家裡來了嗎?看他老態龍鍾的樣子,必定生活得十分潦倒,可見邊疆也不是那麼好混的,戈壁灘沒有要了他的命去已經夠幸運的了。假如有這事,秀梅為什麼沒告訴自己呢?他匆忙在房裡巡視了一番,沒有發現其他任何變化。這就是說,父親即使回來了,也並不住在這裡。長發就往秀梅的糧店打電話,秀梅在電話裡很不高興地問長發有什麼事,長發馬上說起牆上的照片。秀梅說,那張相片是她從一個熟人的姨爹的相片簿裡找來的,她拿去照相館擴印了一張大的掛在牆上,這樣做為的是給家裡撐面子,免得鄰居們看不起。 "你這一走,不知多久才能回,人家都以為我們家裡倒霉了。"秀梅在電話裡頭氣憤地說。 "喂喂,你這是什麼意思?"長發焦急地吼了起來。 "孤兒寡母的,會有人來欺負我們呢,"秀梅不聽他,繼續埋怨,"現在糧店又快發不出工資了,看你今後怎麼辦!像你這麼沒用的男人,根本沒資格……" 長發不等她講完就掛上電話。他站起身,匆匆將袋裡的六百元錢鎖進抽屜,在桌上留了個條,然後就拎了自己的內衣,死命地往旅館跑。 到了"雙魚"賓館,他正要往樓上沖,兩個穿黑色制服的保安員攔住了他。 "我是住在這裡的,我和董先生住602房。"長發煩躁地說。 "拿證件來看!? "我在這裡住了三天了,進來登記時就沒要證件,小姐們都認得我了。我家就在附近,家裡有老婆,還有一個女兒在上學,我是為董先生打工的,你們可以問那位小姐。" 長發唾沫橫飛地為自己辯護時心裡痛苦得要命。這兩個壯漢齊心合力地當胸揪住他,將他抵在牆上一動都動不了。 "既然你們不相信,那麼讓我走吧。"他覺得眼前一片黑暗,腦袋轟轟響。 "走?沒那麼便宜!" 長發就勢往地下坐去,那兩個保安沒料到他來這一著,也就鬆了手。長髮用兩手抱緊頭,覺得自己真像要瘋了一樣。他聽見一個保安在往公安局打電話,卻總是打不通,線路出了問題。那人對著話筒高聲叫喊起來: "小偷!我們抓住的,您到底聽到了沒有?喂喂……" 長發想,自己最好閉上眼什麼都不想,反正也想不清,聽其自然好了。 他坐在地上閉目養神時,忽然感到一隻冰冷的手探到了自己的額頭上,睜眼一看,原來是董先生。兩個保安正圍著他努力解釋,他沉著臉,很不高興。長發連忙站起來跟董先生走,經過兩個保安時他還惡狠狠地唾了一口,差點唾到他們的製服上頭。然後他就變得惴惴不安了。董先生會不會由於他的瀆職解僱他呢?要是那樣的話,自己就真的山窮水盡了啊。 一走進房間董先生就抱怨頭痛,並走到衛生間弄了條濕毛巾搭在額頭上,然後半躺在沙發上頭。長發看見他的外衣上頭弄得滿是灰塵,襪子也掛破了,一邊臉上還被利器劃了一個血口子。 "您,讓我把您的衣服脫下來刷一刷,您到床上躺下休息好嗎?"長發小心翼翼地說。 董先生呻吟著,並不回答他。老頭的樣子好像正在發燒,臉上有紅暈。長發一下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那服務員又進來打掃衛生。 "滾出去!沒長眼嗎?"長發對那人低沉地吼道,現在他對旅館的人充滿了仇恨。 服務員伸了伸舌頭退出去了。 "長發呀,我活不長了。"董先生說。 "您遇到什麼事情了嗎?" "沒有。我是在自己糟蹋自己呢。來,你過來,靠近我,讓我說給你聽。" 長發的雙手被董先生握住,他感到老頭手心發熱,全身在發抖,就建議他去醫院。董先生慢慢搖著頭,否決了他的建議,示意長發不要說話。 "你不要放棄你的打算,"他說,"你一定要到那裡去。那種地方啊,誰也抗拒不了它的魔力,多少人都是一去不復返。當時我們是鑽井隊,我們的帳篷就搭在離戈壁灘不遠的荒原上,我們在打井找石油。那種地方啊,白天是火爐,夜裡是冰窖。當你在夜裡走出帳篷時,你的嘴巴凍得說不出話來,你一抬頭,發現這地方的天空出奇的高,那種情境之下,人往往產生自暴自棄的念頭。" "聽您這一介紹,我恨不得馬上飛到邊疆去。"長發言不由衷地討好老頭。 "你是不會主動去做一件事的。"董先生微微嘲諷地說。 長發紅了臉,後悔不該言過其實。 董先生臉上顯出厭倦的樣子,說他累了,要睡,讓長發一個人下去吃飯。 長發坐在餐廳裡心事重重地吃著自助餐。他看見那位服務台的小姐朝他走過來,她就是他和董先生第一天來旅館時為他們登記的小姐。小姐長著一張方臉,神情冷淡,一隻眼有點斜視。她挨著長發坐下,突然"吃吃"地笑起來。 "你笑什麼?"長發反感地問。 "那個老頭子,他的證件是假證件!" "你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你自己也擺脫不了乾系的。" "哼,等著瞧。" 小姐氣沖沖地走開了。 長發抬眼一望,看見那兩個保安站在吧台那邊注視著他,還不時交頭接耳。長發一身躁熱起來,飯也沒吃完就趕快走。他想回房間說服董先生換一家旅館。 他回到房間時,董先生已經睡著了,滿臉燒得通紅,額頭燙手。 "該不是肺炎吧?要是肺炎就完蛋了。"長發想。 "董先生!董先生!醒醒!"長發小聲喊道。 董先生微微張開一隻眼,厭惡地說道;"見鬼!泥石流來了嗎?但願那惡棍被泥石流捲走!表哥,你不要說話了,我的病不要緊的。"他伸出一個指頭警告長發。 夜里長發不敢睡,一直守護著老頭,隔一陣就給他換一條冷毛巾。有一刻他實在困極了,就伏在床頭入了夢。但他很快又醒了,看見床上空空的,而浴室裡又響起了濺水的聲音。 董先生從水里面冒出頭來,那臉瘦得像鬼一樣。 "長發啊,你的父親早就成了冤魂了呢。想想看,那種地方,有誰能長久存活。" "可是我今年還收到他給我寄的生日賀卡呢。" "那是我給你寄的,你還不明白嗎?" "原來您認識我父親!太好了!!"長發興奮得臉發紅,手舞足蹈起來。 "你的父親,他是我的夢。你一定不要放棄去見他的打算啊。" 長發覺得這董先生怪得很,假如他如此殷切地盼望自己去邊疆,那麼將路費錢給了自己,自己不是馬上就可以走了麼?當然長發希望他多給一點,因為秀梅帶著女兒生活困難,比如說,兩千五百塊,先借給他,他以後再慢慢還。長發對自己這卑鄙的想法省悟過來時,董先生已經回到床上去了。長發在心裡狠狠警告自己:千萬不可產生非分之想,很多人都是因為一點點可憐的慾望就成了十惡不赦的歹徒的。這樣看起來,董先生是受父親之託來這裡找自己的。長發想到這裡心頭泛起一點溫暖的浪花,畢竟是父親啊,那麼多年隔絕兩地,還記得自己惟一的兒子呢。可是他已經去世了,為什麼董先生還叫自己去那種地方找他? 董先生一上床就睡著了,熱度也退了,真是怪事。長發心中的疑問得不到解答,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他竭力想回憶起父親的樣子來,想了又想,也只能想起秀梅掛在牆上的那張放大照片。要沒有那張照片的話,什麼都想不起來。秀梅有沒有什麼事瞞著自己呢?長發記起離家那天早上,秀梅臉上那種明白底細的神色,這回憶使長發陷入了茫然。莫非董先生早就來到了他們這個城市,已經先和秀梅聯繫過了? "天無絕人之路"這句話,不正是秀梅先說出來的嗎?那時候,有多少個夜晚,他們兩口子躺在黑暗中籌劃來籌劃去的,弄得腦袋像一個蜂窩一樣,可就是想不出一個擺脫困境的辦法。雖然現在並沒有擺脫困境,長發還是覺得那種日子更不堪回首,因為那是漆黑的日子。想到這裡,長發在心裡請求老天保佑董先生不要生病,讓他賺夠路費去邊疆。現在他覺得自己去邊疆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不可更改的事了。那裡是他父親生活了大半生的地方,而這個父親,雖不曾給過自己什麼實惠,倒的的確確是一刻都不曾忘記他這個兒子的呀。除了生活所迫之外,長發還有點好奇:吸引父親度過了大半生的地方,究竟是怎樣一個奇異的所在呢?那裡的人,是不是都像董先生這樣不可捉摸呢? "邊疆的月亮啊。"長發將這句話說了出來,不禁吃了一驚。 "在那種荒原上,人看見月亮時就同時看見了自己的死期。"董先生在那邊床上插話了,聲音清清楚楚的。 "您醒來啦?是我把您吵醒的嗎?"長發不自在地問。 "什麼事情你都不要預先去設想。我剛才睡不著就想起你父親,他老人家臨終的情況很慘呢。那種大雪天,沒有木材,也沒有取暖設備,只能燒一點草,情形可想而知。" 兩人都不講話了。沉默了好久,長發終於小聲問: "他老人家提到我了嗎?" "唉,我本不該告訴你。我又想,隱瞞能有什麼好處呢?我說出來你聽了要傷心的,他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決不原諒我的兒子長發。我就是從他這句話知道你的名字叫長發的。" 長發在黑暗中瞪著眼,他一點兒也不傷心。那影子般的老父臨終時無論說了什麼,對他來講都是無比的遙遠。只是在他內心深處,幾天以來聚集的那種疑惑終於爆發了,他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一個電視機廠的失業工人,一個家中有妻子和女兒的中年漢子,而是成了一團迷霧,不知是從哪裡飄來的,也不知道要飄到哪裡去。他這四十年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母親臨終時的黑眼圈在他眼前晃動著,她的最後看他的眼神長發一直銘記心底,那是種譴責的眼神,當時長發理解成自己對母親照顧不周。母親要求他打開窗子,他因為怕母親受到外面寒氣的侵襲(也許是他自己怕冷),就沒有同意。後來母親在短時間內窒息而死。現在回憶起來,恐怕母親的眼神並不見得是譴責,想來想去的,那裡面好像還有很大的嘲笑的意味。母親怎麼到了臨死前才想起來要嘲笑自己的兒子的呢?母親死了之後,長發覺得自己再也不會為什麼事情傷心了,那段時間,秀梅和女兒梅梅都覺得他的脾氣比從前好多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並不是"脾氣好",而是一種深藏的冷酷在性情裡佔了上風。原來他一直認為這種冷酷僅僅來自母親,現在聽董先生一說,什麼都明白了。經過這幾天同董先生相處,長發越來越感到父親的世界令他神往,雖然董先生的描繪只有片言只語,這片言只語卻已慢慢地將長發的熱情煽起來了。長發想,老頭之所以說得少是因為那種事沒法說,"百聞不如一見",到了那裡才會有體會。就從董先生生怕長發放棄去邊疆的打算這一點,也可以看出那地方非同尋常,並且同他本人有什麼糾葛。有幾次,他都想向董先生打聽邊疆的生活情況,但董先生一聽他的問題就垮下臉,愛理不理的,還有一回說:"到了那種地方,誰還會去注意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啊。"長發也就莫名其妙地慚愧得無地自容。長發思來想去的,一直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因為夜裡發燒,董先生胃口不好,不想吃早飯了。長發也不想吃,結果是兩人都沒下去,坐在房裡想心事。想了一會兒,董先生從內口袋裡掏出四百塊錢,叫長發送回家去。長發大為驚異地問: "您是怎麼知道我家裡的情況的啊?" 董先生就不以為然地說: "還不是你父親講的。" "可是從來沒有人去對父親講我家裡的情況呀。" "你這個人,太簡單了。不說這些了,拿著錢送回去吧,我今天要去處理生意上的事。" 董先生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要去處理生意上的事,他病懨懨地又蓋著被子躺到了床上,床頭櫃上搭著他夜裡換下的濕衣服,將地毯都弄濕了一大片。長發打電話叫來服務員,讓她把董先生的濕衣服拿到洗衣房去。服務員用兩個指頭拎起那堆濕衣服放進塑料袋裡,那神情就像是拎著一堆蛇皮一樣。長發心中對這個旅館的憤怒又升騰起來,他想試著勸說董先生換一家旅館,可是董先生一個勁地擺著手,說:"去吧,去吧。"根本就不聽他的建議。 長發在回家的路上始終在想著妻子秀梅的變化。今天是假日,她一定在家帶著梅梅干家務。雖然他們的生活越來越沒有保障,這一次他長發終於給妻子帶來了小小的安慰。幾天裡頭,這個有錢人董先生就已經給了他一千塊錢,這對他們一家可不是個小數目。先前上班時,他和秀梅的工資加起來都只有五百塊,還不能生病,一生病就要扣工資。這個老頭是很古怪,但給起錢來毫不含糊,他仔細察看過了,那些百元大票一點不假!老頭似乎還很體貼自己,知道自己的難處。不過秀梅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這個秀梅,天天和自己在一個鍋裡吃飯,在一個床上睡覺的女人,現在離長發是多麼的遙遠啊。她肯定已經背著自己做了好多事吧?她居然這麼沉得住氣,從不向他透露一星半點。當然,這正是她一貫的性格。離家越近,長發越想念他的女兒梅梅,從女兒生出來起,他還從來沒有同她分開過這麼久呢。長發拐進家對面的小商店,買了一個藍色的大氣球。 秀梅坐在床上打毛線,看見長發進屋就抬了一下頭。 長發將氣球系在床頭,問: "梅梅呢?" "送到她外婆家去了。我幫她轉了學,住在那邊可以省幾個錢。"秀梅說。 "原來這樣。" 長發腦子空空的,無比沮喪地朝床上坐去,突然對妻子生出很深的憎恨來。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四百塊錢,摔在桌子上,咬牙切齒地說: "錢、錢,這就是你要的錢!" 秀梅詫異地抬了抬眼,什麼都沒說,仍舊垂著頭打毛線。 長發在房裡轉來轉去的,不知道要幹什麼才好。這套小小的兩居室,他和秀梅費了多少力氣才爭來的,他們在這裡生活了十年的房子,裡面的每一樣東西都可以引起長發的一陣傷感。就說貼在客廳地面上的那些不太好看的瓷磚吧,當初他差不多跑遍了全市的建築器材店,才買到了這種最便宜的貨,只有普通瓷磚的一半價錢。那時小兩口還為此大大地高興了好一陣呢。過了些時候才知道,這種便宜貨色不但打滑,而且面上的那層鈾鍍得很薄,很容易開裂。還有這台電視機,簡直沒花什麼錢。他幫科長修好一台進口機子,科長就利用職權從廠裡拿了這台機子給他,當時只象徵性地交了一百元錢。機子搬回來那天秀梅喜得合不攏嘴。長髮用遲緩的目光掃過房間的每一個細部,很奇怪自己怎麼一點都不傷感。他在心裡問自己:他,這個前電視機廠的工人,後來的無固定職業者,生活中到底起了什麼變化?現在他同他妻子呆在他們共同生活了十年的房子裡,怎麼就像呆在外人的房子裡一樣呢? "秀梅,你是什麼時候同我父親聯繫上的呢?"長發終於鼓起勇氣問。 "那種父親,"秀梅不屑地撇了撇嘴,"把我們害到這種地步,我躲都躲不及呢!" "這麼說你從來沒有同他聯繫過?" "我並沒有說這種話。你到底要了解什麼呢?你回到家里東張西望,這裡翻一翻那裡搗一搗,莫非懷疑我把野漢子引到家裡來了?真俗氣呵。不要以為你在外面很辛苦,我比你更辛苦!你賺了一點錢回來就趾高氣揚了,這實在再蠢不過!" 長發沒料到秀梅會這樣大發作,這樣高傲,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不是賺了錢回來了嗎?秀梅怎麼一點歡喜的樣子都沒有,反倒像要倒大霉了一樣呢?從前的日子裡,僅僅為了節約了一點錢,他們產生過那麼多的歡樂和欣慰!長發抬起頭看了看父親的照片,照片上的那人正微微嘲弄地看著他,那眼神就同他現在記憶中的母親臨終時的眼神一模一樣。長發感到頭皮發炸,連忙移開了目光。現在他開始懷疑秀梅將這張照片掛在牆上的用意了。這樣折騰了幾下,他心裡要見女兒的渴望竟也消失了,他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裡是不受歡迎的人,他有點想走了。他看著秀梅,想到她的工作是那麼不順心,隨時有失業的危險,於是又有點理解她的做法了。是啊,所有的保障都要失去了,現在只有董先生那裡是一點靠不住的希望,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讓董先生信任自己,最好讓他長久僱用自己,什麼工作他都願幹。 "我回旅館去了。"他拿了幾件日用品要走。 秀梅連頭都沒抬,一雙手有節奏地在毛線衣上頭一伸一縮。長發羞愧地跨出門,最後映入眼簾的是那隻氣球,那裡面的氣已經跑掉了很多,無精打采地垂到了床頭。 長發的心情又變得極其焦慮,他腳步匆匆,急於要見到董先生,至於為什麼要馬上見他,那是說不清的,總之董先生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馬路上像往常一樣站著很多閒人,長發在他們之間的縫隙裡繞來繞去的,經過黃婆婆的煙攤子時,長發被黃婆婆的孫子一把拉住。這個滿臉是疤的小伙子似乎對長發的事充滿了好奇心,他問長發最近混得怎麼樣。 長發含含糊糊,不想回答他。 "有的錢可以賺,有的錢賺不得啊。"他做出少年老成的樣子說,"你也是沒辦法,我完全理解你。但鋌而走險還是要不得啊。" 長髮用力甩脫他的手,心裡早就暴跳如雷了。他一邊在那些閒人當中穿行一邊覺得奇怪,這些人怎麼故意要擋他的路似的,這條街上有這麼多吃飽了沒事幹的無賴,怎麼自己先前一點都沒注意到。是不是因為自己找了個輕鬆賺錢的差事,被這些人知道了,就都嫉妒起自己來呢?他回想起居委會的戴嫂的那副樣子,心裡明白黃婆婆的孫子一定是聽了她那張臭嘴的胡說八道,才來糾纏自己的。這黃婆婆的孫子一貫好逸惡勞,什麼工作都乾不了,只能幫他奶奶守一守煙攤子,妒忌自己也是必然的。 長發走進雙魚賓館時,服務台的小姐叫住了他,冷冷地告訴他說,董先生心髒病發作,已經被送到市立二醫院去了,他囑咐長發幫他把那兩個包弄到醫院去。小姐說著就示意長發到裡面房間去扛那兩個包。長發心一沉,忐忑不安地背了兩個包走出賓館,耳邊還響著小姐們的竊竊私語。 走在路上,他才發覺這兩個包已經比原先沉多了。出於好奇,他停下來,解開其中一個包,看見花生里頭竟然放了兩塊磚,再看另一個包,裡頭也有兩塊磚!他想這一定是那幾個怪物似的冷面小姐搞的鬼,他想不通跟了董先生之後,怎麼到處都碰到這種無賴。現在他更著急要見董先生了,他將磚頭扔在地上,提起包大踏步往二醫院趕去。 董先生躺在搶救室裡,他的上方掛著三個鹽水瓶,身上貼滿了通到監測器的小磁塊。那些護士對長發說,要是來晚了就沒命了,是打掃衛生的服務員將他從浴缸裡撈出來的。 "這樣的身體,還洗什麼澡呢?真是多此一舉。"瘦削的護士長陰陽怪氣地說。 董先生微閉著雙眼,顯得很安詳的樣子,只是消瘦得厲害、護士們一離開,他就將鼻子下面的氧氣管拿開,對長發做了個鬼臉。然後他就要長發看窗外。長發不明白他的意思,遲疑著走到窗口,朝樓下一望,看見下面是個花園,花園里站了一個人,好像是個警察,身上還帶著槍。長發心裡一陣發緊。回過頭來再看董先生,見他一臉厭倦。長發就想,也許花園裡那人同他根本無關,他是要自己看另外的東西。董先生用很低的聲音要長發再去窗口多看看,長發就說他看見了一個帶槍的警察。董先生就不高興了,說長發的眼睛不管用。於是長發又到窗口去仔仔細細地搜索,搜索了半天,還是只看見那個警察在花園裡來來回回地走,好像在等什麼人出現似的。長發看著他,又忍不住將他同躺在搶救室的董先生聯繫起來,心裡又很不舒服,於是他從窗口走開了。他打開房裡的壁櫃,將他背來的兩個大包放了進去,又將櫃裡的東西清理了一番,一邊清理一邊從心裡感到奇怪:是什麼人將董先生的衣物和日用品送來的呢? "我同你講過的邊疆的情景,你還記得麼?"董先生邊說邊用手抓住自己內衣的胸襟,臉上顯出痛苦的樣子。 "我記得的,我會永遠銘記心頭。"長發連忙說,"可是您,您不要講話了,這對您的病情不利。天哪!" "剛才我叫你到窗口去看,你沒有看到邊疆的風景麼?那個警察,他、他是從邊疆來的維、維族人啊。"他緊皺眉頭,臉上慘白。 長發握住老人冰冷的手,突然感到自己同老人一樣痛苦。在這個白色的搶救室裡,被好幾個監測器同時監測著,董先生卻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長發為自己不能理解他而焦慮。 "那、那並不是個花園,那是--那是--啊!"冷汗從他額頭上滲出,那張臉完全扭歪了。 他開始嘔吐,把被褥和枕頭都弄髒了,搞得長發手忙腳亂的。好不容易將他安頓好,長發要打鈴叫護士,卻被董先生凶狠地阻止了。 董先生已經沒有力氣說話,只是用一隻手抓緊長發,使他不能站起身去打鈴。他用眼睛示意長發將氧氣管放在他的鼻孔下,長發照辦了。吸了一會兒氧,他終於恢復了平靜。這時有個護士進來了,來替他換鹽水瓶,她似乎對於地上的嘔吐物視而不見,動作僵硬地做她的工作,董先生則閉著眼不看她。長發眼看她做完工作要走了,她卻忽然又迴轉身,將董先生插著針頭的手扯出被子,說要重新紮針。長發看見她粗暴地在董先生的手臂上亂扎了好幾下,才找中了血管,用膠布將針頭固定下來。她這一系列行動中,董先生痛苦得齜牙咧嘴的,長發也是敢怒不敢言。她端著盤子出去後,又用腳用力往後一踢,將門帶關,震得門上的舊油漆落了一地。目睹了這情景,長發這才知道董先生剛才為什麼不讓自己去叫護士。 那一天,長發是在搶救室裡吃的中飯和晚飯,董先生則什麼都沒吃,又嘔吐了一次,直到傍晚才漸漸昏睡過去。長發感到被子下面的這個軀體正在一點一點的消失,但是有某種東西卻留下來了,現在那種東西就縈繞在這個房間裡,令長發的背脊一陣陣發冷。護士為董先生量完血壓後就離開了,長發走到了窗前。天還沒有完全黑,花園裡的景色變得朦朦朧朧的,長發呆滯的目光緩緩地看過去,看見那個警察站在假山底下,就彷佛同那假山連為一體了似的。長發以為是自己的眼發花,揉了揉,用力一看,果真是那個人,不過好像已經是個死人,要不哪能一動不動站這麼久呢?再看花園,原來根本不是花園,只不過是一大片荒地,長著亂草,不知什麼人搬來了一些大石頭,堆成這座假山。長發記得二醫院是在鬧市的中心,怎麼會有這一大片荒地,這件事。實在是蹊蹺。董先生已經睡著了,熱度也不高,長發悶得慌,就往外面走去。 他下了樓,繞到後面的荒地,這時天已完全黑了,周圍這幾棟病房的窗口射出黃色的光,將荒地的周圍照得半明半暗,而荒地的中央,靠假山的部分,差不多是完全漆黑的。長發站在光線中,思想上激烈地鬥爭了好久,最後終究敵不過好奇心,往假山那個方向走過去。長發剛一邁動腳步,就有一件奇怪的事發生了。四周的氣溫迅速地下降,長發冷得哆嗦起來,只好轉身往回跑,這時他看見病房裡的燈光都相繼滅掉了,接著那幾棟樓的輪廓也在昏暗中消失了。他置身於牡乩錚謁那胺劍宦置髟氯餃繳仙謇淶墓餿髟諑也萆稀?長發小跑著想讓身體發熱,他已經凍得牙齒打架了。他心裡還在琢磨假山下的那個人究竟是死是活。月光下,那堆亂石就像一隻怪獸雄踞在荒地中央,但從長發的角度看去,根本看不到那個警察。現在長發的勇氣已經消失了,他非常害怕,一味朝他所想像的病房的方向跑,他跑了又跑,周圍還是只有一人深的荒草,開始還有條路,後來路也沒有了,就在草上亂踏。除了害怕,最令他擔憂的還是董先生,他離開的這會兒,萬一董先生的病情惡化了呢?就算病情不惡化,萬一他要喝水吃東西,一看旁邊什麼人也沒有,會作何感想呢? "長發啊長發,你真是個蠢貨!"他在心裡詛咒自己。他知道自己死不了,天一亮就會回家,可是董先生和他的關係算完了,他給自己那麼多錢,自己卻玩忽職守,一點不把他放在心上。活該、活該!回去讓秀梅痛罵自己吧,重新硬著頭皮去找零活干吧!他這種人天生抓不住機會,只因為缺乏責任心啊。生平第一次,長發想痛哭一次,但他沒有哭的習慣,所以也哭不出來,只好一邊用手撥開那些亂草一邊悶著頭快步走。很多往事湧上他的心頭。他記起他從小受過的那些窩囊氣;還有在電視機廠,因為他的個性難於同別人打成一片,他吃了不少的虧;後來他只好獨來獨往,別人又評價他說是"缺乏誠意";他也曾聽從妻子的勸告,對自己的個性加以約束,可是那並沒有改善自己的處境。失業以後,性格上的缺陷更是與經濟利益掛上了鉤。由於不會逢迎巴結,處不好人事關係,只能去干那些最粗笨的活,就是這樣的活也乾不長久,要么是別人欺負他,騙他,要么是他同老闆鬧翻,工錢拿不到。他簡直成了個廢物了。就在他陷入絕境的關頭,他碰見了他這一生中頭一次碰見的一個好人,這就是董先生。長發對於他由防備到信任,再到因為不能理解他而痛苦,時間上雖只有幾天,給他的內心的觸動卻不亞於母親去世那件事。也許他是遙遠的父親那邊來的使者,長發覺得理解了他就是理解了自己那謎一般的父親,所以他在同他相處時才會有那份親切感吧。長發想,只要他一直走下去,總會碰到醫院的圍牆,然後沿圍牆走,就可以走到醫院大門。在他印像中,這個醫院根本不算大,不可能走不到頭的,除非他在原地繞圈子。雖然周圍已沒有了參照物,長發心裡也能確定自己並沒有在繞圈子。他一定要趕快到董先生身邊去,一定要!否則他就要完蛋了!他開始跑,亂草刺破了他的手掌,他的臉,他什麼全顧不得了,好像要發狂了似的。他跑著跑著,冷不防額頭"咚"地一下撞在岩石上頭,伸手一摸,原來他跑到了假山面前。 "你來了嗎?"警察一邊朝凍僵的雙手哈著氣一邊走出那個洞。 "請問您是不是從邊疆來的?" "當然啦,對於這一點你竟然還有疑問。" "您是來抓董先生的嗎?" "我是來帶你去邊疆服勞役的,董先生告發了你,你讓我等了這麼久。" 警察亮了一下手銬,並沒走上前來,也許他在等長發自己走攏去。 "可是董先生患著重病,我要是離開他,他會沒命的!" "你的心腸真好,就為了這個,我也要把你帶走。不過我知道你剛才是在講假話,你到了這種地步哪裡還會去關心他。我要讓你領教一下邊疆的風土人情。" "董先生怎麼會告發我呢?您在撒謊。我有老婆有孩子,她們靠我生活,我是出來幫董先生幹活的。我確實對他說過我想去邊疆找我父親,但不是用這種方式去;再說我父親已經死了,我也不是很想去那裡了。我還不如呆在家的好。" 長發滿肚子委曲,被眼前的情況弄得心亂如麻。 "你這個見異思遷的軟骨頭!"警察氣憤地破口大罵,"現在由不得你了。你知道姓董的那兩個大包裡裝的是什麼嗎?全部是手槍!我們已掌握了證據,那些槍支全是你窩藏在他旅行包裡頭的。看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說。" 長發的確沒有什麼話說了。他的思緒又飄到了自己家裡,他想到女兒梅梅的那隻舊書包早該換了,書包帶子都斷過好幾次,每次都把書掉在地上。長發沒料到自己還會如此傷感,自從母親死後……他又想到躺在急救室的董先生,莫非他在考驗自己?奇怪的是長發一點都不恨他,反而為他擔憂,這也好像違反他的個性。月光下,警察拎著亮閃閃的手銬過來了,長發乖乖地伸出雙手。不知怎麼,長發認定這名警察會將他帶出這片荒地,帶到董先生身邊去。警察和董先生在一個問題上是非常一致的,這就是兩個人都要長發去邊疆,不容他改變自己的初衷。長發記起秀梅也是主張自己去邊疆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冷冰冰的手銬銬住長發之後,警察示意長發跟他走。氣溫還是那麼低,長發感覺到那些草上面結了霜,也許天快亮了。 "文長發,你這個囚犯,你還有什麼最後的要求嗎?"警察邊走邊說。 "我要見見董先生,另外還要回家看看女兒。" 長發說了這句話之後,內心竟然輕鬆了起來,說起話來就好像在交待後事一樣。他在心裡恍然大悟:原來他只能以這種方式去邊疆!現在他甚至覺得有點刺激,心裡有點躍躍欲試,而在這以前,長發是最不喜歡冒險的一個人。 天顯出了濛濛亮,腳下的地不知何時變成了水泥地,一會兒長發就看見了急救室的那盞紅燈在霧氣中凶險地眨眼。這時警察突然拉他站住,說是讓醫院的人看見他戴著手銬很不好,所以暫時把手銬取下來。於是長發伸出手讓他打開手銬。他將發生的一切拋在腦後,直奔急救室。 他推開門,看見躺在那張床上的是一名婦女,旁邊守護的男子大約是她的丈夫,他們兩人都吃驚地瞪著他。長發眼前一黑,坐在走廊的地上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心裡一邊湧出種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促使他哭得更兇。這時他身邊已圍了一小圈人,護士長也匆匆地趕來了。護士長用腳踢著長發說: "走開!走!沒有死人,在這裡哭什麼喪啊?" "沒有死人嗎?"長發扯住護士長的手臂問。 護士長的黃臉拉長了,用力甩脫他,往地上啐了兩口,罵道: "癩皮狗!那老狗已轉到普通病房去了!" 長發還想發問,護士長已氣沖沖地走進辦公室去了。她一進去,那些平日里凶神惡煞的護士就都擠到門口來打量長發。長發只好一個病房一個病房地去找董先生,幸虧很快就找到了,董先生就在二病室,搶救室旁邊那一間,和他同房的還有一位老先生,正在不停地往痰盂裡咳痰。董先生坐在床上閉目養神,手裡捏著個烏黑的東西在把玩著。長發湊近一看,是一把手槍。這時長發才記起那警察已不跟著自己了,他不放心,又到門口瞧了瞧,也沒發現那人。 "實在太奇怪,太奇怪了!"長發氣喘吁籲地說。 董先生抬眼望瞭望他,又垂下頭去撫摸那把很小的手槍。 "我真該死,離開了一個晚上。" 長發悔恨地捶著胸口。他一抬頭看見那位吐痰的老先生正吃驚地瞪著他,他的臉一下子飛紅了。 "照顧病人是一件責任重大的工作。"老先生教訓長發說。 "我真該死,真該死……"長發只能反復重复這句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走到壁櫃那裡,想察看那兩個包是不是還在,無意中一轉身,看見董先生正用那把小巧的手槍瞄準自己。他的腦袋一下子空了,不由自主地舉起了雙手。他心裡有點委屈,更多的是某種不甘心。一瞬間,他還瞥見了那位老先生幸災樂禍的表情。他突然恨不得破口大罵,他想,為什麼總是別人罵他,他就不能罵別人呢?他一定要罵一次才甘休。可是還沒待他張口,董先生又放下了手槍。 "你應該往家裡打個電話。"董先生輕輕地說道。 "是嗎?" 長發想,董先生到底知不知道他昨天夜裡的事呢?但是他不願意問他,他怕一問,那件事就成為不變的事實了。 "好,我這就去。" 長發說著就到走廊上去打電話。他仔細看了看走廊兩頭,確定了那警察根本不在,這才拿起了電話。秀梅在電話那頭說,她剛起床,然後就抱怨起來。 "你不在家裡,那些小流氓通夜在窗外鬧,我只好開開燈,把你父親的相片掛在窗戶上。你想想看,這個家還像個家麼?所以我才把梅梅送到她外婆家去啊。" "那都是些什麼人?"長發心情沉重地問。 "什麼人呢,還不是這些街坊,天天都見面的,他們知道你回不來了,就來欺負我嘛,有什麼辦法呢。" "誰說的我回不來了?"長發氣憤已極。 "你不要嘴硬,你對我嘴硬有什麼用處呢?我不和你爭,我要上班了,我現在必須小心翼翼,只要我有一天遲到,就會被炒魷魚。再見。" 長發放下電話後沒有馬上回病房,他跑到走廊的盡頭,從樓梯那裡往下看了好久,這才慢慢往回走,邊走又邊把每個病房都搜索了一遍,連值班室也不漏過。他回到董先生病房時,那位老先生正在對董先生說話,董先生閉著眼,似聽非聽的,他那把手槍已經收起來了。長發覺得老先生說話時像口裡含著一個橄欖骨頭,時刻要吐到董先生臉上似的。 "醫院實行這種陪人制度完全沒有道理,要陪人幹什麼呢,一個人如果要死了,陪也是空陪,您說是不是,啊?我最討厭虛偽的形式,一個人要死了,就該靜悄悄的死。您瞧瞧窗外這棵大楊樹,多麼自由自在啊,可是突然,一個漢子,一個無家可歸的二流子來到您身邊,他要侍候您到死……" 老先生看見長發,連忙住了口。董先生在聽老頭講話時,一直微微地閉著眼,這時他突然張大了眼,眼珠往外鼓出,一隻手抓著自己的胸口,雙腿曲起,好像在抽筋似的。長發嚇壞了,想跑出去叫護士來,卻被老先生死死揪住脫不得身。 "呸!呸!不要亂動,不要做聲,一會兒就好了,你瞧他多麼鎮定。他枕頭下就放著槍,誰也別想干涉他。可是我又要咳了。" 董先生的發作馬上就過去了。那老頭咳痰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間,他咳得翻江倒海,長發懷疑他要把內臟全部咳出來,吐到痰盂裡去。 "您怎麼能從搶救室裡搬出來呢?"長發愁苦地握著董先生的一隻手說。 "是啊,這正是我的高明啊。"董先生嘆了口氣,"現在你大概全明白了吧,真是人生如夢啊。不等樓下那傢伙到這裡來,我就要先死掉。謝謝你昨天夜裡幫我拖了他一夜的時間,你一定不要放棄去荒原的想法,就讓那傢伙帶你去。聽,那人又在上樓了,你會多麼幸福啊。你去吧,你去!" "不,不……"長發喃喃地說,他想哭了,雙腿往地下一跪。 他抬起頭來時,那支手槍正抵著他的太陽穴。董先生的手在發抖。 "還不快滾!" 長發連滾帶爬出了病房,那顆子彈射在對面牆上了。接著又聽見那位老先生髮出殺豬般的怪叫,很可能是中了彈,護士們急匆匆地跑向病房。長發連忙穿過亂哄哄的人群逃出了醫院。 "竟然會出事!竟然會出事!"他邊急走口中邊叨唸著這句話。 他就要到家了,繞過那家商場就是他的家,他沒想到結局會是這樣,腦子裡亂得很。他掏出鑰匙來,但是門沒有鎖,莫非來了賊?沒有,是秀梅回來了。秀梅怎麼在上班時回家了呢?她的手提包放在桌子上,旁邊還有她買回來的菜,顯然她並沒有被解僱,這是一件好事。她一定在廚房。長發走進廚房,卻看見那個警察。 "好哇,你私闖民宅!"長發一下子又變得興奮起來。 "噓,不要這麼叫,我是來做客的嘛。我看見你家門沒關,就進來了。怎麼樣?你最後決定了沒有?" 警察將他家的煤氣灶一開一關的,弄得一屋子煤氣。長發皺著眉頭想離開廚房,又怕秀梅來了看見這個人。他壓低了聲音說: "我把家事安排一下就同你去,還不行嗎?" "當然行,我要的就是這份自覺性。你現在磨磨蹭蹭的,將來一到了那種地方啊,人家趕都趕你不走!你家牆壁上的那個老頭就是這種人。我現在要走了,你站在廚房裡不要動。" 警察走了一刻鐘後,長發才慢慢從廚房出來。他看見秀梅坐在小凳上擇小菜,聚精會神的樣子,就問她剛才看見誰從房裡出去沒有。 "我什麼都沒看見!"她尖酸響亮地說。 長發不敢再問她,走到門口,往街的兩頭張望了一下。秀梅很討厭他這種樣子,就說他一定背著她做下了見不得人的事,要不那些個錢是哪裡來的呢?她嘮嘮叨叨,又說情願受窮也不願用來路不明的錢。長發就對她吼了幾聲,說自己馬上就要離開家了,到一個好地方去,永不回來。秀梅一點都不吃驚,冷笑著說: "這件事,我早料到了,你家祖祖輩輩都是這種德行嘛。我不怕,我是有準備的,像我這種人,難道還會窮死麼?"她揚了揚頭。 "我並沒有說要卸掉家庭的擔子,去那種地方也是為了賺錢。"長發辯解道。 "牆上這老頭子當初也是這樣想的。"秀梅嘲笑道。 "這麼說你不贊成這件事?" "呸!我沒有說過這種話,這事還是我先想出來的呢!我會不贊成么?瞧你這副樣子,灰頭土腦的,本來也只配去那種地方,城市裡面看來是不會有你的位置了。這事我想了好久了,以前一直沒說出口。" 秀梅端起一簸箕菜,從長發身邊擦過,到廚房洗菜去了。長發再次打量牆上父親的相片,見相框上已蒙了一塊黑布。他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十分陰沉,現在他真的是無路可走了,他反反复复在心裡問自己:"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已經不對任何工作抱希望了,也許如秀梅說的,這裡是沒有他的位置。他的心飛向了邊疆,雖然邊疆也並不是一個他應該抱希望的地方,等待他的是另一種苦役。那又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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