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作品集 殘雪自選集

第15章 中篇小說阿娥

殘雪自選集 残雪 19191 2018-03-20
我們在院子裡跳繩,兩個人甩繩,五個人跳。我們剛開始跳不久,阿娥就跌倒了。她慢慢地倒下去,臉色發青。孩子們無比驚慌地圍成一圈,有人叫來了阿娥的父親。那父親是這裡的箍桶匠,有一張飽經滄桑的老臉,腰部像被打斷了似的彎成九十度,看上去不像阿娥的父親,倒像她爺爺。他走到阿娥跟前,摟起她的上身就往家裡走,而阿娥的下半身就在地上拖。看來這位父親已經熟悉了女兒的發作,一點都不感到奇怪。有知情的女孩告訴我說,阿娥真可憐,生下來就有這個毛病。遠遠望去,阿娥像一具屍體,那位殘疾的父親一搖一擺地拖著她走。 整個春天我們玩瘋了。家長們天黑時站在屋前的台階上喊我們當中某個人的名字,跳起腳來破口大罵,那個人就如老鼠一樣悄悄溜回去吃飯。天天如此。也有挨打的,被打的孩子拼出吃奶的力氣慘叫,家長聽得煩,只好暫時放開他們。但我好久沒再見到阿娥,她父親那老鴨似的身影倒是常出現。

男孩小正問我願不願去看阿娥,我怦然心動,尾隨他在一棟又一棟的老屋之間穿梭。我們最後停留在一棟破舊的木屋前面,小正讓我騎在他肩上,湊到高高的窗前往裡看。我看見房間正中有一隻玻璃櫃,阿娥就睡在櫃子裡,她沒睡著,不時動一動,打一個哈欠。我還要看個仔細,小正就不耐煩了,叫我下來。 "她怎麼會睡在那種地方?"我惶惑地問。 "她有病,那是隔離室。"小正得意洋洋地介紹,"不是怕她傳染給別人,是她自己需要隔離,不然啊,活不過明天。" "那她還跳繩?" "短時間出來活動一下是可以的,我看那對她沒什麼壞處。"

他一本正經地伸出手掌,我給了他兩塊錢。 我還想從門縫裡偷看,遠遠地那隻老鴨過來了。 "快跑!"小正猛地扯了我一把。 我們兩人一齊飛跑,穿過那些老屋,又到了院子裡,我們在途中還撞翻了一家人曬在天井裡的干木耳,撒了一地。 一想到玻璃櫃裡頭的女孩,我就心跳臉發紅,恨不得馬上把這個發現向一個人吐露。 這樣的機會終於來了。我邀了細碎去山里挖蕨根,我們避開那些個男孩,鑽進陰暗的壕溝。在收穫了一些肥大的蕨根之後,我壓低喉嚨向細碎吐露了這個秘密,我還添油加醋,將阿娥形容成一條蟒蛇,夜裡游出去吞吃小雞。細碎立刻就尖叫起來,跳著爬出陰暗的壕溝,將採集的蕨根撒了一地,抱著頭痛哭。我跟在後面慌慌張張地向她道歉,我不明白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她,讓她這樣感情衝動。可是只要我一張口,她就更厲害地尖叫起來。我心灰意懶,扔了那些蕨根怏怏地往家中走。還沒到家,細碎的媽媽就追了上來,狠狠地指責我,說我"欺負女孩子"。我想張口辯白,她又橫蠻地打斷我,威脅說:

"有些事,不可以亂說的,管好自己的舌頭吧。" 平白無故地被人搶白一頓,我感到自己掉進了一個深淵,這個深淵是一個沒有底的謎。我想去找小正問一問,小正也躲著我,遠遠看見我就一溜煙跑得不知去向了。 傍晚的時候,大人們罵人罵得特別兇,很多人都在指桑罵槐。他們罵自己家的小孩和一個賊攪在一起,還說要打斷他們的腿子。我不敢聽,又不得不聽,我覺得自己成了過街的老鼠。所有的孩子全回家了,還有兩個女人在罵。媽媽見我躲在門背後傾聽,就走過來將我攬在她懷裡,她的粗糙的、被勞作弄得變了形的大手撫著我的背,一聲接一聲地嘆氣,就像我闖了大禍,不可挽回了似的。 "什麼事也沒有,媽媽。"我不服氣地說。

"當然,當然,能有什麼事呢?好孩子。" 她的惶惑不安的目光對著面前的那堵牆,那樣子分明是告訴我大難臨頭了。我突然很恨她,這種感覺是常有的,但這一次,我覺得她和外面的人們是一伙的。我一用力就從她的手臂裡掙脫出來,弄得她差點栽倒在地。 因為所有的孩子都躲著我,我只好自己和自己玩。我在泥地上玩一種攻城的遊戲,讓兩個城堡裡的武士相互進攻。我口裡喊著"衝呀!殺呀!"的,忙個不亦樂乎。我還讓甲城的武士挖了一條運河,通到乙城的地底下,將院子裡的那攤污水引過來,讓乙城被污水淹沒。我聚精會神地干著這一切時,突然看見一隻穿著皮鞋的女孩的腳將我的城堡踩塌了,我吃驚地抬起頭,看見阿娥叉了腰站在我上頭。

"你這個懦夫!"她傲慢地說道,"誰要你來多嘴啊,你搞得清這些事嗎?" "阿娥,阿娥,他們都不理我了,你要是再不理我,我該怎麼辦啊。" 我差點要哭出來,情急之下抓住了她的一隻手。 "當然,我會理你的。"阿娥突然扑哧一笑。 她任憑我抓住她的手。而我,就像獲得了批准似的,還將我的臉頰往這只冰涼的手上貼。奇怪,我的臉一貼上去她的手心就有了熱氣,而且越來越熱,像發高燒似的,她的兩隻長得很攏的小眼睛則目光閃亂,我覺得她要發急病了。我連忙將臉頰脫離了她的手掌。她用空著的那隻手揪住自己的胸口,困難地喘氣。 "阿娥,阿娥,你不會暈倒吧?"我害怕地問她。

好久好久她才平靜下來,指了指身邊的大石塊,示意我同她並排坐下。她的手又變得冷冰冰的,一臉難看的樣子。我看見院子那邊的門洞裡有幾個腦袋晃了一下,很顯然是前面街上的孩子,他們看見阿娥和我坐在一處就躲起來了,真是怪事啊。阿娥銳利地瞥了我一眼,說道: "我現在見不得人了,都是因為你,你自私自利,不顧後果。" "我完全不知道,我蒙在鼓裡。啊,我敢發誓,要是我知道,我就把這隻手砍掉。"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一定變了色。我希望阿娥說下去,這樣就會把個中的緣由說個清清楚楚,一切就會真相大白。我握著她的手等了又等,她卻並不開口,像在想其他的什麼事。我想,阿娥的世界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呢?她一定覺得我十分荒唐吧。阿娥的沉默是那種很寧靜的沉默,她顯然不希望我開口,似乎她預先就知道我的疑問太多了,回答起來沒個完。終於她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說她要走了。我想送送她,她做了個制止的手勢。她走路的樣子和她父親一樣,很像鴨子。我猜測她是回到她的玻璃櫃裡頭去,這樣一想不由得很害怕,要是她剛才死在我身旁,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那些天我神魂顛倒,總是想往阿娥家那邊跑。門是關著的,我不敢喊門,窗戶又太高。我心事重重地在外面徘徊,阿娥的父親一出現,我就假裝在屋簷下玩修城堡的遊戲。有一天,阿娥的父親進屋後,同阿娥在房里高聲說話,我在外面全聽見了。那父親問:"外面那野小子是怎麼回事?"女兒就回答:"大概是妒忌我吧。"然後還說了些其他的,總之是我難以理解的話。阿娥的聲音就像從一個壇子裡面發出來的一樣,伴隨了嗡嗡的回音。 有一天阿娥終於出來了,病懨懨的。她用蔑視的目光掃了一眼我砌的城堡,懶懶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太陽多麼好啊,阿娥!茶樹開花了呢!我們去山上捉小鳥吧。"我想討好她。

"我不能曬太陽。"她簡短地說。 "真可惜,真可惜,長年躲在那種櫃子裡,多麼可怕!" "你這蠢貨,櫃子裡才有意思呢。我只要一出來就難受,你沒看到嗎?陽光使我的血變黑,花粉使我的氣管粘膜腫脹,最糟糕的是,我在外面無法想事情了。我想出來的那些個事,你永遠想不出。你這樣的人就只會玩這種古老的遊戲,因為人人都玩這種遊戲,真是乏味透了。"她一邊說一邊往房裡走。 我連忙緊緊地跟上去,阿娥似乎也不反對我參觀她的家。玻璃櫃很精緻,同房裡簡陋粗笨的陳設形成鮮明對照。長方形的體積比一個大人的身材還長一點,前面是一扇推門,四根閃亮的不銹鋼柱子上面車出漂亮的螺旋花紋,立在櫃子的四角作為支撐。那柱子簡直有點豪華氣派了。玻璃門的一側嵌著一根管子,管子連到一台小小的機器上。阿娥說這個機器一開動,玻璃櫃裡面就可以保持真空狀態。 "那種情形啊,妙不可言。"我彎下腰去看那台機器,正在這時外面響起了咳嗽的聲音。阿娥立刻將我往外推,小聲說:"快走,快走,你的氣味留在房裡,父親要暴跳如雷的。"她猛地一用力,我跌倒在門外台階下。我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被阿娥的父親揪住了後面的衣領,他將我用勁往泥地上撞,撞得我前額流出了血,一共撞了十多下他才罷手,我大概後來暈過去了。

我不記得那一天我是怎樣挨到家的,我精神上受到的打擊還遠遠大於頭上的傷。媽媽在我床邊輕輕地哭著,反反复复地說要為我報仇。 "您怎樣去報仇?"我不耐煩地打斷她。 我從腫起的眼皮下看見她一臉的茫然。 "是啊,我怎樣去報仇呢?"她猶猶豫豫地嘀咕道。 我躺在家裡的那些日子是最最黑暗的日子,一個喪子的老女人在門外通夜通夜地嚎哭,我覺得世界的末日要到了。一天夜裡我剛睡著,就有人弄我額上的傷口,那人猛地一下將傷口上的痂揭去,我在鑽心的疼痛的襲擊之下發出怪叫,隨之看見匆匆離去的老女人的駝背。傷口的血流得滿臉都是,緊接著母親舉著油燈出現了,她為我折騰了好久才將我安頓好,她不聽我的解釋,硬說是我自己做噩夢將傷口弄得裂開的。我閉上眼,傷口一跳一跳地痛。我想,那老女人一定是把我當成了她死去的孽子,恐怕她才是尋上門來報仇的。這一次的傷口惡化在我額頭上留下了很大的疤。

阿娥是在第十天到來的,剛好是我戰勝了炎症高燒的那一天。女孩的臉白得像紙,一溜就到了床前,口裡一迭聲地說:"抱歉,抱歉。"她湊著我的耳朵小聲問我是否有人在我病中來騷擾。我就說了老女人的事。 "她是弄錯了人吧?" "不會吧,我看這事是父親的主意。"她神情恍惚地說。 "你睡在玻璃櫃裡也是你父親的安排吧?"我怨恨地譏諷她。 "!不要亂說嘛,現在我們倆已變成一根藤上的瓜了。就因為你闖到我家裡去,事情才變成了這樣。" 她這樣一說,我的氣全消了。我想坐起來同她握握手,可是窗戶上有幾個腦袋閃了一閃,他們是街上的孩子。接著我又聽見那些大人們在指桑罵槐了。我打了一個冷噤,將雙手縮回被子裡。我看見阿娥如同遭了霜打的菜秧,她身上那件外套像要將她細瘦的肩頭壓壞似的,她一臉痛苦。 "我要回去了,這裡的空氣我受不了。"她聲音微弱地說。 她還沒出門我就閉上了眼。那一天餘下的時間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她來幹什麼呢?是她父親派她來的嗎?我越想越不安。接著我又想到阿娥的處境,又覺得她絕不是她父親的幫兇,而是被她父親掌握的工具。我對她的看法總在兩極之間搖擺著。 我在養傷的日子裡暗暗地在心裡制定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誰都不能告訴,媽媽也不能。傷一好我就跑了出去,我不理睬那些孩子們,獨自一個向前跑。奇怪的是這一來,大家都駐足向我張望,就像看呆了一樣。我心裡又有點得意洋洋,步子邁得更高,好像胯下騎了一匹馬。我跑呀跑的,跑到了山腳下,我抱住那棵大松樹時才猛然醒悟:我跑過頭了。那邊街上的孩子們大呼小叫的聲音順風隱約傳來,使我陡生一種平和的幻覺。我迴轉身往阿娥家裡跑,在快到她家的那道圍牆的前面我停下了,我看見阿娥正好病懨懨地坐在屋前。 "阿娥--阿娥!"我輕輕地喚她,手裡捏著一把汗。 阿娥的眼睛一亮,立刻站起來小跑步朝我過來了。 "你怎麼竟敢又到這裡來,不想活了麼?"她低聲地、嚴肅地說。 "阿娥,我是來邀你的,我們跑吧,翻過這座山,到我舅舅家裡去,他會收留我們。我這位舅舅,從不大驚小怪。我們跑吧!" 阿娥出乎意料地沒有表示反對,甚至顯出很神往的表情,口裡念叨著:"山那邊--山那邊,好主意,我還從未到過山那邊呢!哈,你這小鬼!"她伸出一隻手輕輕在我頭上拍了一下,重又陷入了幻想。 "還等什麼,跑呀,跑!" 我牽著阿娥跑了幾步,她就甩開我獨自飛奔了。原來她根本沒病,她跑得同我一樣快,甚至還要快,我第一次看見她臉上泛起了紅暈,紅得像兩朵花,汗珠從她鼻尖冒了出來。真是奇蹟啊。我們又到了那棵松樹底下,這就要準備爬山了。我還是有點兒擔心。 "阿娥,你真的願意拋開父親嗎?"我問。 阿娥笑了起來,說我太囉嗦,還說父親是拋不開的,一個人怎麼能沒有父親呢? "你也拋不開你父親。"她補充道。 "那你還跟我走?" "我跟你走,是因為這很有意思。你這個小蘿蔔,我們走吧。" 我雖然有點沮喪,但畢竟和阿娥在一處了,我把她騙出來了,那個老混蛋不知道要怎樣傷心呢。我們開始爬山,阿娥興致比我還高,不斷向我打聽舅舅的事,我把我知道的差不多全告訴她了,她還不滿足,糾纏一些細節不放。 簡直是一眨眼工夫,我們就翻過了那座小山。風呼呼地吹著樹林,青色的屋頂像在林海間浮動的老烏龜。 我和阿娥都累得躺在木沙發上面喘氣。舅舅和舅媽都是特大的塊頭,像兩座房子一樣在我們眼前移來移去的。我從下往上盯著他們,忍不住要笑。 "阿娥到底從老魔王手裡逃出來了啊。"舅舅的聲音在胸腔裡嗡嗡地響起。 後來我坐起來告訴舅舅,我們要在他家里長住了,因為阿娥再也不能忍受她原先的生活。阿娥根本沒有病,是那個老混蛋讓她過著非人的生活。至於說到我母親,她一定會同意的,她自己也常常和我開玩笑,說要把我送到舅舅家去住。我說這些給舅舅聽的時候,阿娥就在一旁踢我的腳,說我"瞎說"。 "阿娥自己是怎樣個打算呢?" 舅媽一邊問一邊將阿娥一把攏到自己懷裡,讓她坐在自己肥胖的大腿上,那地方就像一隻大沙發。她的這一舉動搞得阿娥有點受寵若驚。 "我沒有打算,我沒有打算!"阿娥的臉漲得通紅。 舅媽慈愛地撫摸著小姑娘稀稀拉拉的頭髮,哈哈大笑。接著舅舅也笑,房裡就像打雷了一樣。我突然有些厭惡,我沒想到他們倆變得這麼討厭了。為什麼要刨根問底呢?但是阿娥坐在那"沙發"上顯然很舒適,她頭一歪,竟然睡著了。舅媽就站起來,將她像一隻雞一樣夾在腋下往房裡走,安頓她睡覺去了。 吃晚飯時阿娥還沒起來,舅媽說她睡得昏昏沉沉的,不忍心叫醒她。我總覺得舅媽的話還有些別的意思,像是在責怪我。我不該把阿娥叫到這裡來嗎?舅舅則顯然很高興,用巨大的手掌輕輕拍我的肩頭,說我"有出息","居然用這種高招來對付那老魔鬼"。說著又叫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詳詳細細告訴他一遍。於是我就從男孩小正帶我去阿娥家偷看玻璃櫃說起,拖泥帶水地說了好久。舅舅聽得津津有味,不住地插嘴說:"真高明!""絕妙!"弄得我又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那頓飯吃了很久,舅舅將所有的底細全摸得清清楚楚之後就對我宣布:我和阿娥可以住在他們家,愛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當然我就是明天就離開也是可以的,腿長在我自己身上。舅媽則一個勁地囑咐我:"要擔心阿娥的病啊,這樣的女孩活不長。" 那天夜裡我和舅舅睡在一間房裡,阿娥和舅媽睡在隔壁。舅舅一上床就鼾聲如雷,震得床架都吱吱作響。月光很亮,窗外有種可疑的聲音在持續地敲打,很像有一個人在窗外要進來。過了好久,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起身去看個究竟。我看到的景象使我大吃一驚,原來是阿娥在用一根木棍敲擊窗櫺,她披頭散發地坐在一棵樹的樹枝上,那樹枝正好伸到我的窗口。 "你瘋了啊,這樣會著涼的。" "我本來就是病人嘛。" "你才沒有病呢。" "你只看得見表面現象。" "我要睡覺了啊。" 我說著就關了窗戶,躺在小小的行軍床上一動不動。敲擊聲不再響了,後來我聽見"嗵!"地一響,大約是她從樹上跳下來了。朦朧的光線中,對面床上那座山動了起來,舅舅打了個噴嚏,問道: "是小妖精在外面鬧吧?" "是阿娥,她不睡覺,坐在樹上玩。" "她就是那種人。不要管她,管得太多你的腦袋要炸開。" 舅舅又打起了鼾。慢慢地,我也在那雷聲中入睡了。我睡不好,一次又一次被那些亂叫的雄雞吵醒,不知舅舅幹嗎養這麼多雄雞,幾乎每隔十幾分鐘它們就報一次明,也可能是家裡來了人,雞們覺得一切全亂了套。它們的鳴叫在夜半響起簡直震耳欲聾,而舅舅全然不知。 吃早飯時阿娥又沒來,舅媽說她"整夜都在外頭跑,現在還沒回"。舅舅則低頭喝了一口羊奶,微笑著補充道:"她就是那種人。" 我們吃完飯,舅媽要收拾桌子了阿娥才回來。她衣衫不整,樣子憔悴得可怕,走路也東倒西歪的。她撲到桌上,抓了一個饅頭就狼吞虎咽起來。這時我才記起她昨天還沒吃晚飯。舅媽在旁邊用讚許的目光看著她吃,敦促她多吃。可是阿娥只吃了半個饅頭就放下了。她伏在桌上,微弱地呻吟著,說自己"恐怕要死了"。 我提心吊膽地陪著她。因為是我將她叫出來的,要是她真的出了問題,我恐怕要被她父親打死,不死也要打成殘廢,這一點是肯定的。奇怪的是舅舅舅媽倒並不著急,也許他們認為阿娥在裝假吧。我知道阿娥不是裝假,才一天時間,她的模樣就大大地變了,她的嘴角垂下,額頭上滿是皺紋,就連我熟悉的手也一下子乾枯得如同老婦。 舅媽推開我,像昨天那樣將阿娥夾在她腋下,往房裡走去。我對舅媽的粗暴動作感到很憤恨,我太擔心阿娥了。 "她這種樣子我見得多了,不會有問題的。"舅舅說,"她可不像你這樣傻兮兮的,她從小很伶俐,反應快,她知道自己要什麼。比如這回,你以為是你將她騙到這裡來的吧?其實呢,卻是她將你騙到這裡來的,哈哈哈……" 他笑得不想笑了,這才鄭重其事地對我說: "今天我要帶你去看一個人,你看了他可不要害怕。" 我和舅舅出門之前去阿娥房裡看了看她。她在薄薄的被子下面一陣一陣地痙攣,牙咬得格格作響。我實在不放心她,可是舅舅拖著我往外走,輕描淡寫地說:"不要緊的,從前的發作比這厲害多了。她那位慈愛的老父親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啊。" 我們穿過了一片又一片的水田,農夫們一律停下手中的活,分外吃驚地呆立原地。舅舅不理他們,像駱駝一樣緩緩前行。受了他的感染,我這個小不點兒也趾高氣揚起來,昂首挺胸地緊跟在後面。一直到走完了田間小道,到了山里,我才敢問舅舅: "那些人為什麼事吃驚啊?" "因為我很少出門吧。他們預感有重大變故要發生了。你同阿娥住在我家,在村里無人不知。尤其是阿娥,瘋跑了一夜,恐怕每一家都去拜訪過了。" 舅舅雖然笨重,爬起山來卻很矯健,連氣都不喘,讓我大大佩服。晚春的山風舒適地吹在臉上,我還沿途撿了些松蘑呢。我差不多都快把病在家中的阿娥忘記了。這時舅舅放慢了腳步,說起阿娥來。他說阿娥是個永不知滿足的女孩,生下來後從早到晚哭泣,誰都哄不住。阿娥的母親就是被她累死的,她死在阿娥兩歲那一年。後來阿娥的父親為她做了那個奇特的玻璃櫃,讓她睡在裡頭,她馬上安靜下來了。 "阿娥的父親年輕時是我的同夥,我們一道淘過金。那傢伙和我一樣吃不了苦,很快跑回來了。我們都沒料到他會有這樣一個女兒。我和你舅媽永遠忘不了那一天,當時玻璃櫃還沒完工,阿娥的父親正在安裝一根柱子,靈活的小阿娥立刻就推開玻璃門爬了進去,然後又將櫃門關上了。我們全都看呆了!這樣的女孩,唉喲喲!" 我們走了又走,我撿的蘑菇將籃子都裝滿了,舅舅嘲笑我是"專愛蠅頭小利"。翻過第二座山頭,快到中午時分,舅舅指著遠處山坳裡的一座小茅屋告訴我說:"就在那裡。"我問舅舅那是什麼地方,他說到了就知道了,我忍著好奇心加快腳步。可是舅舅卻又不走了,坐在路邊的茅草上說要休息,於是我也挨他坐下,大概的確是累得很,我一靠著舅舅立刻就睡著了。我在迷迷糊糊中聽見舅舅在和人說話,嗡嗡嗡的像拉風箱,似乎那人向舅舅詢問一件事,舅舅告訴他一切準備就緒,只有一個小小的障礙,這一個障礙由他來負責。還說了些別的,都是很奇怪的事。我越想掙扎著醒來,越是醒不來。我覺得自己是在一間封閉的地下室裡,舅舅和我在一起,而那個和他談話的人,則同我們隔了一道門。最後我將指頭放進口裡用力一咬,終於醒了過來。我莫名其妙地四周環顧,聽見舅舅在說: "這就是那茅屋,我們已經到了。" 我是在一張簡陋的床上,旁邊躺了一個人。我立刻看見了一道熟悉的目光,吃驚得差點跳起來跑掉。舅舅用大手抓著我,要我別怕。那個人從頭到腳被纏在繃帶和紗布里頭,只有一隻潰爛流膿的手露在外頭,我看見他的手背已爛到了骨頭。這個人會是阿娥的父親嗎?前不久他還有那麼大的力氣來揍我呢。 "這傢伙連話都講不出來了,你怕什麼呢?"舅舅又說。 茅屋裡的氣味令人窒息,那氣味顯然是從眼前這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我記起我有一次在山坡下挖蚯蚓時挖出一隻死貓,那氣味就同這一模一樣。現在這個活屍坐在這張爛竹床上,那隻慘不忍睹的手輕輕地抖動著,他似乎忸怩不安。我當然不再怕他了,我心裡還很高興呢,這下可好了,他再也管不住阿娥了,我和阿娥徹底解放了!我一高興,臉都泛紅了,這時我碰上了舅舅的眼光,他那雙莫測的灰黑眼珠顯然看穿了我的小算盤,他的目光中含著責備。後來我才知道,我的打算不過是一廂情願。我這個人,長到十三歲,做起事來就總是一廂情願的,很少考慮周全。 在沉默中坐了一會兒,我忍不住了,扯著舅舅要離開。舅舅打開我的手,呵斥道:"胡說!"他說他要替好朋友換繃帶,這就是他來這裡的目的。聽了他的話,我真是很消沉。舅舅替這個人換繃帶,先從肚子上換起。他像殺豬一樣地叫,叫得我實在忍受不了。我要出去,舅舅又不允許。我不敢注視這個人,只匆匆地瞥一眼那副慘狀就嚇壞了我。他全身沒有一塊好肉,很多處皮膚都呈現出腐敗的紫黑色,被揭下的繃帶上竟粘著一塊腐肉。難以描述的臭味使我幾乎要暈過去。舅舅手持一把大鑷子,用棉球蘸著一隻陶缽裡的鹽水幫他洗傷口。不論這個人發出什麼怪叫,舅舅始終耐心耐煩,有條不紊。看著舅舅那巨大的背影,我覺得他就是一座山,壓在那個可憐的、絕望地在他手中蠕動的傢伙身上。後來那傢伙的叫聲漸漸微弱下去了,舅舅還在甩開膀子大干。到他用新繃帶將這個人全身纏好時,他差不多是無聲無息了。 "他終於睡著了。"舅舅指著床上那一堆紗布裹著的東西說,"我是乾這種工作的老手了。他們一開始總是吵得厲害,到最後就一聲不響了。" 舅舅說這些話時含著笑意,使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懷疑床上這個人已經死了,這種懷疑越來越厲害,因為過了好一會,他還是絲毫動靜都沒有。我趁舅舅不注意用手猛地扯了一下那人的腳,腳的僵硬程度嚇壞了我。我要往外跑,舅舅拽住了我,命令我乖乖地呆著。接著他又要我注意這個人的眼睛。我這才看見他還睜著眼,眼裡射出讓我害怕的光,就像那次他揍我時的那種目光,厚厚的繃帶也遮不住他那種惡意的流露。這時我雖害怕,更多的還是幸災樂禍。我想起家中的阿娥,不知道她此刻怎麼樣了,要是她能夠在舅舅家恢復身體,不就用不著回她那個可怕的家了麼?看情形,她已經不會有家了,這老傢伙一死,她完全解放了。我問舅舅老坐在這里幹什麼,舅舅就說是為了陪陪這位老朋友,還說他太寂寞了。我又問這個人是怎麼受傷的,他又是怎麼到這個茅屋裡來的,舅舅回答說全是阿娥幹的好事。然後他就不讓我問下去了,斥責我"多嘴"。 我耐著性子在那茅屋里呆了好久,那傢伙的眼珠始終跟著我轉,搞得我怪不舒服的。我想,要是他的傷好起來痊癒了,不把我撕成碎片才怪。然而阿娥和這一切到底有什麼關係呢?從時間上推測,是她父親病倒一段時間之後她才同我出走到這裡。難道她將父親弄成了這個樣子,又請人將他抬到了這個茅棚裡?莫非昨天夜裡她來過這裡了? 我們回家時舅舅從他的提包裡拿出一把新鎖,將茅屋的那張門鎖起來。這時那箍桶匠又在裡面發出殺豬一般的叫聲,從聲音聽起來他一時還死不了。舅舅說,他將阿娥的父親鎖在裡面是為了免得阿娥進去,阿娥要再到這裡來,就只能隔著門同她父親對話了,這對他們兩人身心都有好處,因為兩人的性格都是一樣的瘋狂。一直到我同舅舅走過了樅樹林,還可以聽到阿娥的父親那淒慘的叫聲。這時舅舅身上那股勁頭全消失了,他緊緊地鎖著眉頭,走一走又歇一歇,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因為惦記著阿娥,就催舅舅快點走,我說照他這樣磨蹭天黑都到不了家。舅舅見我老催他,就生氣了,說道: "慢慢走有什麼不好?兩個餅子都讓你一個人吃了,你又沒挨餓,急什麼?說不定天黑了在這山上還會碰見阿娥呢!" "阿娥?你怎麼知道她會走我們這條路呢?" "到她父親那裡去只有這一條路。" 糟糕的是舅舅忽然又說他瞌睡來了,一邊說就一邊在一塊光滑的圓石上側身臥下,打起鼾來。我又氣又怕,想丟下他一個人回去,可又忘了回去的路。天已經漸漸黑下來了,砍柴的人也擔著柴回家了,他們在舅舅身邊停下來,滿腹狐疑地將這個胖子打量了好久,向我提出種種問題,弄得我恨不得自己變成一塊石頭,他們這才猶疑不定地將我看了又看,擔著柴離開我們。走了不遠他們又放下擔子折回來,一把摳住我的肩膀搖晃著,問我:"到底要在這裡搞什麼鬼?"他們三個人緊緊圍住我,像要把我吃了一樣。他們的吵鬧聲一點也沒影響舅舅,他照舊在石頭上打大鼾。這些人見從我口裡問不出什麼來,就將我猛力一推,我撞到大松樹的樹幹上頭,眼冒金星倒在地上。那些人怕闖禍,連忙逃跑了。我慢慢爬起來。簡直氣瘋了,就用腳去踢舅舅,踢了好幾腳,哪裡踢得醒。幸虧這時樹林裡響起了舅媽的喊聲,我連忙答應。舅媽頓著腳,氣急敗壞地給了瞌睡蟲幾個響亮的耳光,舅舅才醒過來。他委屈地摸著火辣辣的臉,問出了什麼事。 "阿娥回去了,你這老廢物,什麼事都弄不清!" "呸!簡直不可思議,她就這樣走了?連父親都不要了啊?" "當然走了!誰叫你插手她的事。我早告訴過你,她的主意大得很!你瞎攪和些什麼呀,我的天!今天下午你妹妹也來過了,她說她想通了,不要兒子了,就讓阿林給我們做兒子,可是我才不想要她的兒子呢。我怎麼看也覺得他像個小流氓。想想看,竟敢拐了女孩子到我們家來!" 突然他們兩個人都把氣發到我身上來了。舅媽說我母親是要"甩包袱",使她和舅舅的晚年生活不得安寧;舅舅也唉聲嘆氣,坐在石頭上詛咒我母親,還要我做出保證,明天一早馬上離開。形勢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當然一天都呆不下去了,我立刻答應了舅舅。我一說出同意回家的話這兩個人就同時鬆了一口氣,舅舅在舅媽的攙扶下費力地從圓石上爬下來,然後倚在她身上,一拐一拐地往回家的路上走。這時月亮已經出來了,我前面這兩個大塊頭的背影變得朦朦朧朧的,很像受傷的大黑熊。我想起舅舅早上出門時精神飽滿的樣子,以及後來他替阿娥父親換繃帶的那股勁頭,我不明白一天下來,他怎麼會變成了這種形狀。還有我母親,居然因為我的出走就不要我這個兒子了,我和她之間的聯繫原來這麼脆弱。他們一邊走一邊呻吟、喘息,到後來竟哭了起來。舅舅一邊哭一邊訴說,他說到阿娥父親所過的悲慘生活,說到他的小小的夢想,也說到他忍耐痛苦的能力,他的不變的決心。我並不完全懂得舅舅的激情,只是在這樣的月光下,周圍晃動著這樣的樹影,腳下踩著這樣嚓嚓作響的枯葉,想起前途,我也恨不得大哭一場。我就試探性地干嚎了幾聲。我一哭,他們倆就都不哭了,停下來轉過身,很好奇地看著我。於是我馬上住了嘴。舅舅顯得很失望的樣子。 "哭,哭呀!"他催促道。 可惜我哭不出了,也不知道舅舅到底從我身上期望些什麼,又因為這種曖昧不明而煩躁起來。 回家的路走了很久很久,到家時已是深夜,那些雄雞聽見我們回來就發瘋地亂叫了一通。坐在油燈前喝稀飯時我才記起,我將那一籃松蘑扔在山上了。難怪舅舅嘲笑我"專愛蠅頭小利"。喝完第二碗稀飯的時候,我聽見灶屋裡有響動。 "是野貓吧?"我問。 "是阿娥回來了。"舅媽若無其事地說,"她想走回頭路,她什麼都想得出!" 我走進灶屋。看見阿娥在油燈下削萵筍,那是為明天的早飯準傅摹0⒍鸕耐販⑹岬謎?整齊齊,衣服也很乾淨,和早晨那副樣子完全不同了。我走過去挨她坐下,幫忙一道削。 "阿娥,我看見了你父親呢!" "不要提他,我不喜歡別人對他說三道四,你並不了解情況。"阿娥柔和而堅決地說。 "你不走了吧?" 阿娥不回答我的問題,雙手靈巧地揮動著,一會兒就把萵筍全削好了。她用簸箕盛著萵筍去洗,她的樣子就像一個熟悉家務的村姑,我簡直看呆了。阿娥回過頭來朝我一笑,露出她的蛀牙,然後對著房裡撅了撅嘴說: "什麼時候了,你還不去睡,舅舅要生氣了啊。" 這是在舅舅家的第二夜,已經是下半夜了,雄雞的報鳴一聲接一聲。我雖然累壞了,卻一點睡意都沒有。我聽見阿娥一直在廚房弄得水響,她哪裡有那麼多東西洗啊?聽著阿娥弄出的響聲,我心裡又有了希望,於是開始策劃一些稀奇古怪的事,那些事裡總是兩個主角:我和她。我們跑呀跑的,撇開了她父親,扔下了我母親,連舅舅舅媽都不要了,後來阿娥跑不動了,我就背起她跑,我成了大力士,跑過一座山頭又跑過一座山頭,要是她抱怨,我就連她也扔下,一個人跑,這一來她就會央求我帶上她……或者我們根本不跑,愛住在誰家就住在誰家,她父親管不了她,我母親也管不了我,舅舅也拿我們沒辦法,那些小孩更不敢朝我們瞪眼,大人們也不敢指桑罵槐。如果阿娥還是想睡在玻璃櫃裡,那也很好,我要把她的玻璃櫃搬到院子裡去,讓她曬曬太陽。我想到第五個方案的時候天就亮了,舅舅如雷的鼾聲平息下來,他一翻身就坐起來,問我看見阿娥沒有。我回答說阿娥在廚房裡洗菜呢。 "你上當了!"舅舅吼道,"你這個癡呆,她看她父親去了!" 我連忙趿上鞋到廚房一看,果然阿娥不在。夜裡是誰在弄得水響呢? "我說的沒錯吧?"舅舅洋洋得意地說,"這個小傢伙心計很深的。幸虧我將門鎖上了,要不然啊,她會將她父親身上的繃帶拆得亂七八糟的,那種神經質的發作我們都領教過,那都是因為她愛父親愛得太深啊。" 早上我在餐桌上吃飯時差點被一口玉米糕噎死,我心不在焉,吃得太快了。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一抬頭看見兩個男孩站在門口,他們是老屋那邊的男孩,居然跑到這裡來了。我朝他們一瞪眼,他們立刻隱藏起來。舅舅也看見了他們,他說: "阿林的舉動真是牽動了眾人的心啊!" 舅媽好奇地起身到外面去看,我聽見她在和那兩個人說話,說了好久她才進來。 "他們不是找你的,是找阿娥,你去和他們說說啊。"舅媽看也不看我說。 我來到外面,那瘦高個子走攏來告訴我,阿娥回不去了,她的房子已經被憤怒的家長們拆掉了,那玻璃櫃也被砸了個粉碎,家長們邊砸還邊說:"讓她去做野鬼。"他的目光閃爍不定,似乎很不情願地講出這些話,而他的同伴則站得遠遠的不過來,冷冷地斜睨著我。末了他要我轉告阿娥,千萬不要回去,家長們正在到處找她。我想告訴他我和阿娥不怕那些大人們,我們偏要回去,看他們又敢拿我們怎麼樣。但我沒說出口來,這男孩一副冷淡樣子,好像認為阿娥的事同我不相干,他只是要我幫他轉個口信罷了。我請他們倆進屋,他們堅決不肯,另外那個男孩已經爬到樹上去了,正在向遠方望。事情變得複雜起來了,不知道這兩個孩子還要呆多久,萬一阿娥回來了,他們會如何樣對她描述家裡的事。 舅舅見我愁眉苦臉的樣子就笑起來。 "樹上那兩隻猴子在威脅你吧?我幫你把他們弄走好不好?" 他說著就走到那棵樹下,拍著巴掌要兩個男孩下來,他告訴他們阿娥去她父親那裡了,還向他們指點那條路該如何走。舅舅這種舉動搞得我激動不已,我在旁邊高聲叫喊說沒有那麼一回事,阿娥根本沒去那種地方,她正在房裡的床上躺著呢,她病了。兩個男孩聽我這樣說,立刻一前一後溜下來,焦急地喊道:"阿娥!阿娥!"並且就要往房裡衝。 "阿娥在她父親那裡。"舅舅攔住他們嚴肅地說道,"照我指的路走就可以找到。" 這個時候我真是恨舅舅,我用力拽他的衣服後襟,把他的罩衫都拽壞了。眼看那兩個心術不正的傢伙一溜煙跑過了小山坡,很快消失在視野外。我憤憤地從地上抓了一把泥沙,摔到舅舅身上。舅舅拍打著衣服。問我為什麼要生這麼大的氣?讓阿娥早點知道家裡的情況不是應該的嗎? 我無聊地到處溜達了一會,就蹲在那條溝邊上等待事態的發展。溝裡有隻老螃蟹,住在一塊大石頭下面,去年我來舅舅家就同它熟悉了。我看見它爬出來,張望了一會,又慢慢地縮進去了。我動了動石頭,它就不再爬出來,而是一聲不響地呆在它的陰暗的巢裡。我想不出這種情形已經有多少年了。可以肯定老螃蟹一定是十分自信的,它伏在巢中,不但聽見地面的響動,也聽見地底的變遷。它的背上有種奇怪的花紋,大概記載了它經歷過的重大事件。那會是一些什麼樣的事件呢?它的古老的家族一定是在對面山上的山澗裡,什麼原因使得它移居到了有人的地方呢? 當我沉思著螃蟹之謎時,舅舅和舅媽正並排坐在灶屋裡抽煙,兩個人用的都是那種很長的竹竿煙斗。我走進灶屋,被煙嗆得咳起嗽來。他們都不理我,似乎要讓我意識到自己所犯下的錯誤。我在灶屋里站了一會兒,怏怏地來到舅媽的臥房裡。我看見床上擺著阿娥的一個頭飾,是一個牛骨做的眼球,那是阿娥天天戴著的東西。窗台上有一個鐵匣子,我打開緊緊蓋著的蓋子一看,竟是一匣子泥土,泥土中央有一粒剛剛發芽的種子,這情形給我一種很怪異的感覺,我就讓蓋子敞開,使這粒種子可以透一透氣。窗台上還有兩個新鮮的泥土腳印,大概是阿娥的,我想像著她夜間就從這裡跳進跳出的。我正要離開,又被房裡一種騷響吸引住了,我彎下腰去看床底下,看見了阿娥。她的雙手被反綁在背後,滿臉沾著灰塵,正在床底下扭來扭去的。 "阿娥!阿娥!"我沉痛地喚道,一邊鑽到床底下去解救她。但是阿娥不需要我的幫助,她用腳狠狠地踢我,踢得我無法挨近她,只得沮喪地爬出來。 "阿娥,我們離開吧。"我蹲在那裡向她哀求道。 "走開!!"她大叫,痛苦得要發狂了似的。 因為害怕,我暫時退出臥房,我焦急萬分,將耳朵緊緊貼到門上細聽。阿娥的腳暴躁地踢得床板"咚咚"作響,很遠都可以聽到。舅舅和舅媽卻安然在灶屋裡抽煙。他們為什麼要將她捆起來,她又為什麼不准我解救她?我就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這裡面的關係。從前我一直以為最難理解的人是阿娥,現在看來恐怕應該是舅舅。昨天夜裡我還給舅舅取了個綽號叫"熊老爹",熊的樣子看上去又笨又溫順,其實隨時可以吃人。他頗有心計地,緩慢地安排好每一個細節,很可能是為著那最後到來的、嗜血的快樂呢。想到此處我怒不可遏地向灶屋衝去。 "小傢伙幹嗎這麼激動?"舅舅冷冷地說。 "把阿娥放出來,不然這屋裡就要出事。"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裡擠出來這句話。 "原來這樣。好嘛,好嘛,我這就去放,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啊?" 他和舅媽猥褻地相視一笑,兩人同時放下煙斗,朝臥房走去。 阿娥聽見他們進去就移到了床外邊。舅舅彎下腰一把將她提起來,舅媽拿了一把剪刀"咔嚓"一聲就將縛著她雙手的布條剪斷了。阿娥撲到舅舅懷里大放悲聲,那情形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向父母撒嬌。舅舅的大手撫摸著阿娥的頭,任憑她將臉上的灰都擦在他身上,口裡一迭聲哄著她說:"好啦,好啦,沒有阿娥過不去的河嘛。" 舅媽也附和說:"阿娥就是心狠,什麼都做得出來。" 阿娥哭完後就去洗臉,洗完臉回來樣子顯得輕鬆了好多。再過了一會兒她簡直就高興起來了,一邊幫舅媽醃蘿蔔一邊口裡還哼起了歌。我實在沒法知道她心裡想些什麼。 舅舅坐在碗櫥後面的陰影裡。我走過去輕聲問他為什麼要捆阿娥。 "我們擔心她要自殘。那樣兩個小流氓,什麼事幹不出來?他們肯定已經踢開門,把我的老朋友拋尸野外了。我從他們眼裡就看出了他們的決心,這種事遲來不如早來。" "阿娥就不管她父親了?" "我們不是將她捆起來了麼?她在床底下滾了一天,痛不欲生呢。剛才你母親來過了。" "來幹什麼?"我警惕地問。 "來送你的衣服。她真是個一輩子泡在苦水里的女人。周圍那些人都仇視她,她一直努力巴結他們,我想最後她總會達到目的吧。" 舅舅陷在久遠的回憶中,眼睛瞇得細細的,打了兩個大大的哈欠,抱怨說真是困死了,就去睡覺去了。我突然也很想睡,到這裡來之後我還沒好好睡過呢。我暈頭暈腦往舅舅臥房裡走,阿娥在過道裡將我攔住了。我問她有什麼事,她說她心跳得厲害,估計她父親已經出事了,那兩個"冒失鬼"(她就是這麼說的)要了他的命。我睡眼矇矓地說:"你剛才不是很高興嘛,還哼歌子。"她立刻臉一沉,說我太不懂事,八輩子也長不大,她本想在一些事上依靠我,現在才知道看錯了人。又說我好比一隻豬,吃了睡,睡了吃,對身邊的大事一概沒有感覺。她的一頓呵斥沒有趕走我的瞌睡,我簡直睜不開眼了,乾脆就在過道的一個木箱上倒下便睡。這一來她更生氣,跺著腳抓了一隻雞毛撣來抽我的腿,那東西抽起來並不十分痛,我就一邊打鼾一邊聽她的數落,我將她的話全聽進去了。夢中看見舅媽將她弄走了,舅媽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指望白痴會開竅"。 一醒來我就覺得很後悔,我不該惹阿娥生氣,我辜負了她對我的信任。很多狗在外面發瘋般地叫,我剛才就是被它們叫醒的。我急忙去找阿娥,她不在家裡。舅媽在我身後冷冷地說:"要利用別人了就來找,這種人最卑劣。"我看著外面暗下去的天色,心裡難受得厲害。我剛才不該睡覺的,難道就一刻都忍不住了麼?要是我拼命忍一忍,阿娥也不至於對我如此失望吧,我真是缺乏意志力啊。我想到外面去找阿娥,但是舅媽不准。一吃過晚飯她就扔給我兩個篩子,叫我篩米。 我在油燈下三心二意地篩著米,篩幾下又停下來去聽外面的動靜。還是那些狗在叫,再就是山風發出的"呼--呼--"的聲音。 舅媽走過來抓起一把我篩過的米看了一下,大聲嚷嚷: "怎麼篩的,米里盡是糠!你在欺騙我們呀!你這個寄生蟲!" 我實在忍無可忍了,就將篩子往地下一扔,也衝著她大叫: "我不干了!我要走!這裡簡直是個牢房,你,還有舅舅,你們是魔鬼!" 我一叫,舅媽愣了一愣,忽然一點氣都沒有了。她將我拉到油燈下打量起來。這時舅舅也來了,兩人交換著目光,嘆著氣,坐下來抽煙。我重申我要走。舅舅慢慢搖著頭,問我有什麼打算。我說去找阿娥。 "然後呢?""同阿娥一起回家去。""想得倒好!!"他們兩人異口同聲地說。我不想再理他們,就轉身想往臥房裡去拿我的衣服。 "哪裡跑?!"舅舅的大手將我一攔。 我發現舅媽也顯出了仇視的樣子,她手裡緊握著一根棍子,好像馬上要衝過來抽我一頓的樣子。我本能地抱住頭,蹲在灶台下面。他們倆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出廚房,然後又將廚房門"咔嚓"一聲鎖上了。接著房裡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只有遠處漸漸息下去的狗叫聲。在這個絕望而古怪的時刻,我突然想起了母親,我記起舅舅告訴我說母親今天來過了,如果她不是為擔心我而來,那是來幹什麼呢?生平第一次,我懷疑起母親來。她會不會同現在的事有關呢?既然我一點都不曾懂得舅舅,也許我同樣不懂得她?他們兄妹倆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我是在母親愁苦的目光和唉聲嘆氣中長大的,她於無言中告訴我,我的出生是一件很不好的事。從我記事起,我就一直在反對她的這種結論。起先我小心翼翼,避免犯錯誤,我這樣做的時候卻看見母親的眉頭並沒有展開,言談中反倒流露出認為我是先天體質孱弱,因為怕死才這樣謹小慎微,完全不像個小孩。那時候,我常常在半夜被她的啜泣聲驚醒。她坐在我的床頭,像幽靈一樣盯著我,弄得我渾身發抖。終於有一天,我下定決心解放自己,我不再顧忌,想幹什麼就乾什麼,甚至連母親的教導也不放在心上,時常還有意違反,做些出格的事,比如跳進泥塘把一身全弄髒,躺在外面裝死人嚇唬過路的人等等。我越放縱自己,母親越悲哀。有一次她竟對來我們家的親戚說:"這孩子對噩運來臨有種天生的預感。"當時我剛好從外面玩耍回來,聽到了這句話,我臉都白了,只覺得呼吸不暢。當天夜裡我想了整整一夜。到了早上我終於忍不住去問她,我說我必須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一生下來就有種致命的疾病?如果有,應該告訴我,而不是隱瞞,這樣我就會注意照顧自己,防止疾病發作,這也是她做母親的義務嘛。母親平靜地從梳妝台前轉過臉來,對我的猜測矢口否認,還責備我不該走火入魔,胡思亂想,她說要是都像我這樣成天去設想一些沒影的事,那還活得下去嗎?雖然她說得很誠懇,但她為什麼愁眉不展呢?我又懷疑是不是她自己有大難臨頭了,我密切觀察了她好久,沒有發現什麼苗頭。日子平靜地過去,我確定下來母親還是在為我苦惱,這種沒來由的擔憂真是惹惱了我,我後來就更加胡作非為了。和阿娥的事就是在這種衝動下做出來的。我以為母親會追到舅舅家來指責我一通,或者是不許我同阿娥來往。結果呢,情況要嚴重得多,她傷透了心,為了這點事就不要我這個兒子了。是不是她本來就想擺脫我,現在正好有了藉口呢?她在心裡頭抱怨了十三年,現在我終於自己走了,她鬆了一口氣,這種情況不也是很有可能的嗎?或者是她一直在默默地促使我出走--用她那種惹怒我的表情,而舅舅,也早就同她有過某種約定?總之因為孩子一次小小的出走就同他斷絕關係,這種輕浮的舉動不像她做出來的,會不會是舅舅他們騙我?這樣一個日夜為我擔憂的母親,她的舉動肯定有另外的理由,不會像舅舅說的那麼冷酷。當然舅舅之所以要那樣說也有他見不得人的理由吧。假設她匆匆跑到這裡來,對舅舅他們說不要我了,然後又匆匆回去了,那麼這種離奇的舉動一定是一連串事的後果。現在細細一回憶,恐怕是我剛接觸阿娥她就起了盡快擺脫我的念頭。莫非我是她身上的一個毒瘤?莫非阿娥的出現是對她的致命打擊? 油燈已經滅了,有兩隻母雞發出一高一低的兩種鳴叫,彼此呼應著。我躺在灶角的柴堆上,可以聽見舅舅房里傳來隱約的鼾聲。又等了一會兒,我就站起身去推窗戶,沒想到窗戶上是固定的、打不開的木格子,我推了好幾下它都紋絲不動。我又去踢門,踢了好久,腳都踢傷了,房裡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情急之下我叫起了"媽媽",我叫呀叫的,喉嚨叫嘶了才停下來,這時發覺四周出奇的寂靜,連那兩隻母雞都不出聲了。把身上的力氣全發洩完了之後,我就倒在柴堆上入睡了。朦朧中聽見開門的聲音,一個黑影慢慢朝我移過來。我聞見了阿娥的氣味,她輕輕地在柴堆上坐下來,然後就開始哭。 "阿娥!阿娥!"我摟著她的肩膀喚道。 "你知道我是誰?" "誰?!"我毛髮豎立。 "我是你姐姐!我的父親,也是你的,他今天死了!" "阿娥!阿娥!"我猛搖著她,就像搖一棵小樹。 後來我聽見她在呻吟,呻吟當中夾著絕望的喃喃低語:"他死了,他死了……我卻還活著,這是怎麼回事?當然,我已經知道了該怎麼辦。" 一盞油燈突然在門口亮起,舅舅和舅媽衣裝整齊地出現了。舅舅拍著手說: "好哇,好哇,兄妹終於團圓了!這樣的大團圓什麼時候發生過?這不是世界奇蹟嗎?我的天!!" "下一步該去媽媽那裡了。"我不好意思地說。 我剛說了這句話阿娥就氣憤地從我臂彎裡掙脫出來,一連朝地下"呸"了好幾聲,看她的神氣恨不得給我幾個耳光。 "你得罪她了,"舅媽說,"阿林真是一點都不聰明。" "阿林的確有點蠢。"舅舅也說。 "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我不顧一切地嚷起來,"為什麼要折磨我?是想告訴我什麼深奧的道理嗎?那為什麼不說出來,要設下這重重的圈套?這一切,讓人既不能動,也不能逃,這是為了達到什麼樣的目的?就算那個人真是我父親,我也決不把他看作父親,他一直想要我的命,他……" 我還沒說完阿娥就跳起來,"啪啪!"給了我臉上重重的兩巴掌。她的力氣真是驚人,瘦瘦的手掌像鋼鞭一樣。我差點被打暈過去,抱著頭在地上滾來滾去,我的兩邊臉都麻木了。 阿娥的抽打令我想起她父親,那一次,他也是這麼毫不留情,這麼下死力揍我,這兩個人打人的方式真是太相像了。疼痛中聽見舅舅和舅媽在議論,他們稱讚阿娥,說她有她父親昔日的派頭,將來恐怕會是"女中豪傑"。我還在地上呻吟,他們就一齊出去了。 門又被他們鎖上,四周黑洞洞的,連月光也沒有了。我竭力要在柴堆上入睡,我想,我要是睡著了,也許這一切就是一場夢。可是我偏偏睡不著,一邊臉腫了,一顆牙也鬆動了,口裡還出血。我想到那個最大的疑點:一個長期有病,睡在玻璃櫃子裡的女孩,哪裡來的這種過人的力氣?難道她的病是假裝的?或者是服從她的古怪意念的東西,要它來就來,要它走就走?我不是親眼看到過她暈倒,她在自家門口發病嗎?更不可理解的是,她之所以下死力打我是為了她父親(或我父親),這位父親和她究竟是個什麼關係,和我母親又是怎麼回事呢?我通過這兩天發生的事得出結論:這些人決不可能告訴我前因後果,他們就是要蒙住我的眼讓我瞎闖,這是他們的一種冷酷愛好。那麼明天天一亮,我還是回家去問媽媽吧。雖然母親也好像同他們是一氣的,我卻還是認為十多年裡頭她對我的牽掛不會是出於假心假意,只要我纏著她,逼她講,她總會講出來的。我又想起阿娥同我住得不遠,怎麼會十多年裡頭我一次都沒見過她,而那天跳繩時一見了她,她就把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呢?當時確實有種不可思議的激情在支配我的行動,也許那就是血緣在起作用?這位父親我倒是常看見,他是箍桶匠,所有的人都找他修過木桶,在我的印像中他並不兇,他修桶時我們小孩都喜歡圍著看,他也不生氣,垂著眼乾他的活。我沒見過他女兒,也沒聽人談起過,直到那天她來跳繩,然後暈倒。別的孩子一定是知道她的,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所以我才有那種新奇感,迫不及待地要搞清她的情況。如果說這是一個陰謀的話,那麼從我生下來陰謀就開始了。不然為什麼我從未見過阿娥,一見她就被她吸引,接著那位父親就把我往死裡打,接著母親就做出那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再接著阿娥又做出同我同病相憐的樣子,引誘我做出了出走的事?本來男孩子是不怎麼跳繩的,可是我那天卻跳上了癮,現在回想起來也十分奇怪。不過我之所以想離開阿娥,還是因為這兩天發生的事。我發現阿娥根本不是那種弱小的女孩,有時候,她是十分兇殘的,舅舅也說過她父親是被她弄死的,這畢竟令人害怕。父親是看出了阿娥兇殘的本性,才把她帶走,兩人生活在一起的吧。而像母親和我這樣的人,在他眼裡才是真正的殘廢。 我越想這些事,脊梁骨越發冷。我又一次去推那窗口的木格子,推了幾下,靠左邊的部分居然鬆動了,再用力一拔,兩根榫都拔出來了。我又搗鼓了一陣,在窗口弄出一個大窟窿,然後登上條凳,從那窟窿翻出窗外,拔腿就跑。跑到小山頭,才放慢了腳步,這時天已經開始亮了。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進了我們的鎮子,一眼就看見那邊街上的孩子們圍著一個東西。走到面前,才看清了他們圍著的,正是阿娥睡覺用的玻璃櫃。一個小男孩睡在裡頭,櫃門關得緊緊的,邊上那根管子已經拔掉了。男孩閉著眼,看上去像死了一樣。所有的人都在屏住氣看這個男孩。沒人注意到我。我正要走開,忽然發現母親也在小孩們當中。她那種樣子我從未見到過:她不修邊幅,頭髮亂得像雞窩草,手裡抱著一個小女孩,她正讓她可以從別的孩子頭上去觀察那玻璃櫃,另外一名男孩扯著她的衣裳哀求,求她讓他也可以飽飽眼福。我從人群裡擠過去,擠到母親身邊,輕輕地喚道: "媽媽!媽媽!" "你?"她掉轉頭,用空著的那隻手豎在嘴上說,"噓--不要出聲。" 我等得厭煩起來,就一個人先回家了。 家裡還是老樣子。我倒在自己的床上就睡,剛睡了不久就被叫醒。是媽媽領了那群孩子進來了,這些小孩到處鑽,亂翻,將茶杯一個一個扔到地上打碎,一個男孩還在我房裡的地上撒尿,我將他推出門,他就大哭,一頭撲到母親懷裡。亂哄哄地鬧了一陣,他們才各自散去。 "媽媽怎麼會和這些小孩攪和在一起的呢?"我厭惡地皺緊眉頭說。 母親顯出興奮的樣子,四處張望了一下,轉身關上房門,放低了聲音說: "這是一條捷徑啊,我想出來的,你懂不懂?和小孩們搞好了關係,那些大人就拿我沒辦法了。我幹得很有成效。但是現在你回來了,我本來以為你不回來了的,這一來我的工作又有障礙了。我們要齊心協力,總會有辦法。" 那種哀傷的、我看了十幾年的表情從母親臉上徹底消失了,她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她變得有生氣了,還隱隱透出強烈的目的性。聽到母親說這些話,我心裡又覺得安慰,畢竟,她還沒有拋棄我。我對她的策略不感興趣,因為我並不想同那些凶神惡煞的大人們拉關係。現在我最為急迫的事是要弄清阿娥的底細,也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真相。我直截了當地問母親阿娥是不是我的親姐姐? 母親迷惑地眨了好久的眼,然後到廚房去涮碗。我以為她不會回答我的問題了,不由得十分沮喪。可是一會兒她又出來了,對我說,這種事她很難給我一個確切的回答,因為她屬於那種有健忘症的人,忘記了的事死都想不起。 "比如說你吧,你是我的兒子,因為你天天在我面前生活。要是你出走的時間長一點,我很快就會把你忘記,就像我不曾有過兒子一樣。過了三五年,人家問起我,我會一點都記不起我有個兒子的事了。我沒有誇張,實際情形就是這樣。所以你跑到你舅舅家裡去兩天,在我的感覺裡你就不存在了,我還有點高興呢。後來你舅舅又提起你,我就覺得你應該在他們家生活,舅舅是個博學的人,會給你好影響。你說的阿娥,關於這個女孩和她的父親,我真的是一點印像都沒有了。那個箍桶匠,我們不也請他箍過桶嗎?要說他從前和我們是一家人,這種事也完全有可能的。剛才我在廚房裡想呀想的,好像這事有那麼一點影子。她親口對你說了她是你姐姐?" "媽媽!!" "她說她父親已經死了?" "是她說的。" "這世上的事無奇不有。" "媽媽的話越說越離奇了。我要出去流浪。" "去吧,去吧,好孩子。"她伸出手撫摸著一團空氣,好像那是我的頭部似的。 "走得遠遠的,遠遠的。說不定你還會和你姐姐相遇,那將會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第三天一清早我就出發了。我的目標是東邊的一個大城市,聽說城裡的人比馬蜂窩裡的蜂還要多,那種地方不會有人注意到我。 1999年,英才園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