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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3章傳奇·故事-2

一 民國十八年的時候,我們戲園老闆,芮硯秋的戲園子在風雨中搖搖欲墜。它似乎是先知一般,預料到了多年以後動蕩的必然狀況。因是,它在這層動盪還未大張旗鼓地侵襲而來時,就已經提早向所有的人們做出了預告,如同地震儀一般有著精妙的準確度。 芮硯秋靠著這個戲園子養活著一大家子人:老太太,傻了的妹妹,以及在法漢中學唸書的女兒芮喜玉。喜玉從小就學戲,有著一副好嗓子。但她沒拜師父。戲園子裡有花旦練嗓子,她就跟著人家唱,時間不長就把許多經典的劇目都拿了下來,伶俐得很。戲園子裡的老少爺們都聽過她的戲。喜玉一亮嗓子,園子裡的爺們都丟下手裡的活計,跑到離她不遠的地方去聽戲。她的聲音,就如同入了冰的水,讓人感覺通體順暢。喜玉唱的《黛玉葬花》,能把人的眼淚硬生生地從眼眶裡給拽出來。芮老闆嫌戲子身份太低,屬下九流,怕以後姑娘被別人瞧不起,死活也不肯讓喜玉接著唱戲了。於是,他花了好幾十現大洋,託了一位法租界的朋友,把喜玉送進了法漢中學。

這一進中學可了不得了。喜玉又是學文明戲,又是跟著學校裡的男同學到街上貼標語喊口號,人一下子野了。芮老闆那個悔呀,念叨著還不如讓她在戲園子裡唱戲,還能收收心。況且,百年之後,這戲園子也是她的財產,到時她也能算得上是位老闆,地位多少得比戲子高。喜玉這一進了學校,就如同強風裡的風箏。芮老闆倒是想把她給拽回來,但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呀。風箏在風裡繃得倍儿緊,一用蠻力,那線立馬得斷了。這線一斷,風箏再也收不回來了。芮老闆左右揣度,覺得新學裡雖然人多事雜,但比上戲園子,也許是一片淨土。 您也許會說,戲園子有什麼呀,不就一聽戲唱戲的地界兒麼。您那肯定是不常到戲園子裡來。您是不知道,戲園子裡有這麼一個眾人皆知的現象。許多有姿色的女旦最後都成了權貴老爺家裡的姨奶奶。雖說是富貴人家的姨奶奶,感覺上地位就上升了一層,其實這些女人們著實沒落什麼好。這些人家裡的正房太太,在當初,那都是有錢有勢的小姐,男人們要是真做了什麼出格的,她們有的是辦法收拾他。他們要是真不想升官發財了,那就跟太太們對著幹。您別說,還真有一位這樣的。當年把我們戲園子里當紅的花旦小黃玉給接走了的張瑞祥張將軍,是發了狠心要和太太離婚的。可是這狀態也沒持續多久。張將軍的太太也不是位好惹的主兒,她一發起火來,摔碟子砸碗的,這是小事;她更擅長的是給別人施加壓力。於是,朋友、家庭、上級三方面的壓力,就如同三座大山一般死死壓在他的肩上,為的就是讓他知道,是你先不仁的,那就休怪我不義了。到了最後,張將軍還是乖乖地回到家裡低頭認錯,保證不再犯。還算他有良心,在西街邊上給小黃玉買了一幢外宅,一年也來不上兩三次,錢都掌握在太太手裡,這就更不用說了。

誰也不是二傻子。 這些如同小黃玉一般的女人,在最美的瞬間綻放,曇花一現,又在最燦爛的瞬間被毀滅。可憐她們,到後來一個個都成了怨婦,抽大煙酗酒吃喝玩樂,生活裡盡是靡亂。只是偶爾清晨起來看見晨曦在院子裡灑下一抹潤紅,於是亮一嗓子,眼淚跟著撲簌簌地流下。 芮硯秋這事見得多了,自然不願女兒有一天也趟入這趟渾水。然而,面對著日益蕭條的戲園子,芮老闆急得紅了眼。他前前後後往梨園行里跑,愣是沒挑著一個合適的人選。戲園子裡那些唱旦角的角兒們,多數跟著老爺軍官們走了。剩下的那幾個,唱得不怎麼火。還有一個唱生角的,名叫胡蒙春,年紀和喜玉一邊大。現在還在熱情捧場的,多數是女眷,也都是衝著胡蒙春來的。如果再多一個能唱紅的旦角,那就是兩全其美了。

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在了喜玉的身上。 二 袁四爺的老娘過七十大壽,要在袁府辦堂會,讓芮老闆帶著戲班子去,老太太也不知道聽了誰說,點了名兒讓喜玉唱虞姬。袁四爺在天津港是場面上的人物,下面人得罪不起。老太太過生日,這活兒不敢不接。既然接了,就得唱得圓滿,讓袁四爺臉上有面子。自打接了這場堂會,芮老闆天天地提醒著喜玉,免得她在學校裡弄場文明戲,回頭把堂會的事兒全給忘了。誰知道,到了老太太過壽那天,全戲班子都準備好了,就等喜玉一人。左等右等,喜玉還是沒回來。芮老闆這下可急了,立馬把我叫到跟前,說:“四兒,你去中學裡把喜玉找回來,趕緊的!” 我不敢怠慢,趕緊往喜玉的學校裡趕。只要是芮老闆吩咐的,我都老老實實去做。當年我爹媽逃難來到天津港,餓得不行了,倒在了芮老闆門前,臨終前把我託給了芮老闆。芮老闆好心腸,當時芮太太也沒生下喜玉,就把我收了當乾兒子。私下里我叫他爹,場面上隨著別人叫芮老闆。這一點,連喜玉也不知道。

剛出了戲園子,沒走上多遠,我就看見喜玉遠遠地走過來,她後頭還跟著一個男學生。這男的叫趙寶成,自喜玉打進法漢中學的那天起,他就跟蒼蠅似的跟著喜玉,喜玉倒是想甩開他,可也得有法子才行。 “喜玉,喜玉,你慢著點兒!我話還沒說完呢。”趙寶成在喜玉後面一邊追著一邊喊。趙寶成是附近出了名的浪蕩公子,專找漂亮女孩搭嘎,喜玉剛進到學校,趙寶成一眼就瞅上了,於是就每天地跟著喜玉跑。法漢中學裡的學生有兩類,一類是富家的子弟,進了學校能使家族錦上添花;另一類就是像我們芮老闆,家境不怎麼樣的,把孩子送到法漢中學,是為了日後能出人頭地,改變家庭現狀。趙寶成自然屬於前者。趙寶成他爹趙之康是日本在天津港什麼辦事處的官員,說白了,就是個漢奸。他在日本人眼前低頭哈腰,跟哈巴狗似的,但是一到了中國人面前,他就撐直了腰了,神氣繃得比誰都足。有這麼一個爹,趙寶成當然學不著好,趙之康的那一套處事原則他學得比誰都利索。喜玉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從來不搭理他。倒是這趙寶成,喜玉趕蒼蠅似地轟他,他也不煩,一沖著喜玉,臉就笑得跟朵花兒似的,要多討人厭有多討人厭。

“喜玉!”趙寶硯一把拉住了喜玉的袖子,他力氣大,一把將喜玉給拽住了。 喜玉很不高興,使勁甩開他的手,不客氣地說:“有事兒你說事兒,你拉著我做嘛?” 趙寶成趕緊陪上笑,說:“喜玉,你要是能把我的話聽完了,我還用得著拉你嗎?” 喜玉翻了趙寶成一個白眼,說:“那你趕緊的,我還得回戲園子,我有事兒。” 趙寶成聽喜玉這麼一說,像是撿了個便宜:“喜玉,我請你到英租界看電影,怎麼樣?” 喜玉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不看,沒空。袁四爺今兒擺堂會,我得回去唱堂會。” 趙寶成說:“你拿我找樂?哪有這麼巧的事情,我請你看電影了,袁四爺也擺堂會了?” 我見狀,趕緊走到喜玉跟前去,說:“喜玉,芮老闆跟家裡等著你呢。你趕緊的,戲班子老少都等你一人了。”

喜玉見我來了,叫了聲“四哥”,感覺像是找著救星了,一把拽住我,然後轉了個腦袋對趙寶成說:“你瞅見了吧?這回沒說的了?” 趙寶成一臉的不甘心,還想說些什麼,我看著勢頭不對,趕緊一把拽了喜玉往戲園子裡趕。喜玉跟著我一邊走,一邊摀嘴偷著樂。趙寶成落在我們身後,氣得直跺腳。 袁四爺家裡那叫一個熱鬧。院子裡搭了台子,台子底下擺滿了桌子,我們到的那會兒已經坐了不少人了。袁四爺看到我們來遲了,略微有些不快,但今天終究是老娘生日,也忍著沒說。袁四爺指了指台子後面,說:“芮老闆,你們請便。” 芮老闆一面抹著額上的汗,一面對袁四爺不斷地作揖:“袁四爺,實在對不住,路上又些事兒耽擱了。您千萬見諒,見諒。”

袁四爺也沒再說什麼,點了點頭,背著手向袁老太太的位置走了過去。芮老闆狠狠剜了喜玉一眼,帶著戲班子朝台子後頭走去。戲班裡的老少開始給戲做準備,前幾出自然要熱鬧一些,唱幾出賀壽的戲,到了人們開始乏的時候,再上一出,讓整個堂會掀起一個高潮。 前幾齣戲都一一過去了,喜玉也上好了妝,就差沒穿上行頭。她掀開簾子,朝外面瞅著。她看著,突然縮了個頭回來,臉朝向芮老闆,說:“爸,怎麼袁四爺和日本人也有關係啊?” 芮老闆一驚,立刻訓了一句:“不許胡說!”訓罷也湊到簾子前往外看。我跟著芮老闆一塊兒湊上前去,看見台子下頭的前排坐上,分明地坐了一個日本軍官。前排可都是重要人物的座兒,這小日本究竟跟袁四爺有些什麼關係,讓袁四爺能把他安排到前排去?

喜玉不滿意地撇了撇嘴,說:“我當袁四爺是個人物,沒想到也和小日本一塊兒廝混!” 芮老闆聽了這話,趕緊打手勢,說:“喜玉,不知道言多必失呀?給我閉嘴!” 給喜玉唱霸王的胡蒙春湊上前去,掀簾子瞅了一眼,縮回頭來,說:“小人,無恥。” 芮老闆瞪了胡蒙春一眼,說:“誰也沒把你當啞巴。你二位能不能閉嘴?” 喜玉衝胡蒙春做了個鬼臉,戴頭飾去了。胡蒙春也沖她嘿嘿一笑。他的臉上抹著黑白分明的油彩,咧嘴一笑,露出兩排耀人眼的白牙。 胡蒙春是芮老闆戲班裡的角兒,人長得精神,走起路來腳帶著風。戲班裡常來的許多太太小姐,大齊上都是來看胡蒙春的。不到他唱戲的時候,他絕少出現在戲班子裡,只要一有他的戲,他肯定早早地到戲場裡來,穿行頭,描花臉,做得一絲不苟。喜玉和胡蒙春,一人撐起了戲班的一邊兒天。芮老闆總覺得,自從他給喜玉唱了幾回霸王,這喜玉和他兩人互相瞅著,眼神兒都不對了。芮老闆覺得,雖然自己的家境不怎麼好,但是再讓閨女嫁個戲子,他實在不樂意。他這不是嫌棄胡蒙春,都是下九流,誰還能嫌棄誰?他這都是想著喜玉好。

自打芮太太生下喜玉來,身子骨著實的不太好,喜玉還沒過周歲,就撒手人寰了。芮老闆看著這閨女,怎麼看怎麼像她媽,看著就心疼。喜玉從小一點兒委屈沒受過,要是她想要個什麼,能滿足的,芮老闆都滿足。當初把她送進法漢中學,也是為了她好。進了法漢中學,就能把自我的生活境地給轉了,等畢業出來,喜玉也不用待在下九流這位置上了,能過得好。芮老闆就這麼一點兒心願。可要是這回真和胡蒙春對上眼兒了,等於說,芮老闆所有的心血都白費了。更讓他擔心的是,有一回他聽見戲班裡幾個跑龍套的小徒弟偷偷地討論,說胡蒙春是個地下的共產黨。芮老闆表面上把幾個多嘴的小徒弟罵了一頓,但心裡可慌了神了。這事兒沒確定,誰也不好開口問。更何況,怎麼開口問呢?於是,芮老闆就讓我暗中地盯著,以免兩人做了什麼壞規矩的事兒。

“虞姬,虞姬上場了。”一個小徒弟掀了簾子進來,衝著喜玉喊。 喜玉抻了抻衣服,掀起簾子走了出去,台下立馬響起了一片叫好聲。 堂會唱完的時候,袁四爺走到後台來,臉上泛著紅光,看樣子就知道特別滿意。這還用說?喜玉在台上唱虞姬的時候,老太太坐在當中間,一個勁兒地叫“賞”,特別高興。袁四爺是個大孝子,沒有什麼能比老太太高興更讓他覺得舒心的了。袁四爺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對著芮老闆、喜玉和胡蒙春說:“三位請坐。” 芮老闆臉上陪著笑容,拉著喜玉往後退了一步,說:“不敢,不敢。” 袁四爺點了點頭,說:“芮小姐這戲唱得不錯,老太太特別喜歡。還有這位,”袁四爺把目光轉向了胡蒙春,接著說,“貴姓?” 胡蒙春向袁四爺作了一個揖,說:“袁四爺太客氣了。在下胡蒙春。” 袁四爺點了點頭,拿起桌上的一杯茶,喝了一口,說:“芮老闆,今兒這戲唱得著實的不錯。回頭讓賬房支雙倍的謝儀。” 芮老闆還沒來得及感謝,胡蒙春搶先一步開了口:“袁四爺,小的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想請教袁四爺。” 芮老闆一聽,大概知道了胡蒙春想要說的是什麼,立刻使勁拽了他一把,對袁四爺說:“袁四爺,這孩子沒見過場面,不懂事,您別在意,別在意。” 袁四爺的樣子倒是饒有興致,笑了笑,說:“沒關係,讓他說來我聽聽。” 胡蒙春上前一步,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道理我想您知道。我想請教的是,袁四爺怎麼和小日本打連連?” 袁四爺笑笑,說:“原來是這事。這事兒你不明白,山本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並不熱衷戰爭,是和平主義者。他對京戲,是抱一個很尊敬的態度的。我今天請他來,也是為了這個。” 胡蒙春咄咄逼人:“袁四爺請日本人,不怕旁的人說閒話?” 袁四爺這回有些不高興了,說:“誰說閒話?說一個我看看?身正不怕影子斜!” 芮老闆慌了神,趕緊說:“袁四爺,這孩子不懂規矩。您見諒,見諒。” 袁四爺用文明棍撐著站了起來,說:“芮老闆,霸王不饒人啊。”說罷,掀了簾子走了出去。 袁四爺前腳剛走,芮老闆後腳就把胡蒙春訓了一頓:“不長急性啊?誰把你當啞巴了還是怎麼的,少說一句能怎麼著?不知道言多必失?袁四爺是什麼人,得罪得起嗎?” 胡蒙春低著頭,沒說話。喜玉在後頭拽了拽胡蒙春的袖子,倆人低著頭,摀嘴笑了。 三 袁老太太大壽剛過去兩天,袁四爺就親自拿了謝儀到了戲園子。可袁四爺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帶著一個留了小伙子的年輕人,我瞅那樣子,就像是唱堂會那天,袁四爺請來的日本軍官。喜玉也看出來了,連忙用手肘捅了捅胡蒙春。胡蒙春這個時候也反應過來,臉立刻就掉下來了。 芮老闆看到袁四爺親自到戲班子裡來,受寵若驚,趕緊吩咐小徒弟去倒好茶,接著把袁四爺請到了客廳裡的上座。芮老闆在前面領路,然後回個身子對喜玉說:“你,還有蒙春,待會兒到屋子裡來。” 喜玉聽了,不樂意地衝著胡蒙春撇撇嘴。胡蒙春側著身子在喜玉耳邊說了什麼,喜玉立刻咧嘴笑了。接著,喜玉和胡蒙春一前一後地進了屋。我跟在他倆後面,也走了進去。 袁四爺坐在上座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見喜玉和胡蒙春進來了,他沖他們點了點頭。袁四爺一首捏著茶杯,把它放下,然後指著那個日本人說:“我今天帶來個朋友,他想見見你們,有點兒禮想帶給二位,這朋友你們也見過,我母親過壽那天,你們也看到了。” 芮老闆聽了袁四爺的話,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剛才一直覺得眼熟的年輕人,就是那天喜玉和胡蒙春嘴裡的那個日本軍官。芮老闆實在不明白,袁四爺把這個年輕人帶到戲園子裡來,是個什麼意思?就像他說的,這日本人有禮想送給喜玉和蒙春?那要真是這樣,這禮究竟是收,還是不收?袁四爺得罪不起,日本人更得罪不起。芮老闆想著,臉上的汗直往外冒。大熱的天裡,芮老闆卻一直舉起袖子擦額頭。 日本人走上前來,把懷裡抱著的盒子放下,並從身後解下了一把劍。他把盒子打開,裡面裝的是一套光亮耀人眼的頭飾。喜玉看見了,不由自主地感嘆了一聲。日本人微微笑了笑,然後又把劍從劍鞘裡抽出來,嘩地一聲,喜玉的臉上就映出了一道白亮亮的光。胡蒙春也不由得感嘆了一聲。 袁四爺和日本人看著喜玉和胡蒙春的反應,都覺得很滿意。日本人把劍插回劍鞘,說:“這柄劍,是我爺爺留下來的。我覺得胡先生用很合適,就送給胡先生了。” 胡蒙春翻了翻眼睛,甩下一句話:“自古寶劍酬知己,袁四爺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這東西嘛,我受不起。” 聽了這句話,芮老闆臉上的褶子都擠在了一塊兒。他一邊擦汗,一邊觀察著袁四爺的臉色。袁四爺臉上的表情很平穩,意外地沒有發火。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說:“那你說,你怎麼個接受不起?” 胡蒙春一手指向那個日本人,說:“就憑他是您所謂的朋友!袁四爺,您在天津港也是場面人,和日本人打連連,不怕暗地裡遭報應?” 袁四爺聽了他的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扶著椅子站起來,衝胡蒙春拍著掌,說:“好,年輕人,你有勇氣。那個山田,你過來介紹一下你自己。” 那個日本人從袁四爺身後走上來,整了整衣角,向所有人敬了個軍禮,說:“你們好。我是國民部隊的錢宗輝,現化妝冒充日本外來軍官,更名山田,以前有什麼誤會的,請各位諒解。” 在場的人聽了,全都傻了眼了。怎麼一個日本人突然間就變成了國民政府的人了?袁四爺走到門前,把門給合上,然後轉過身來說:“錢先生半道偷卸了小日本山田,因為他是從北平來給天津港的憲兵隊隊長傳達命令的。這個山田是新來的,天津港的人沒見過,錢先生就把山田給宰了,冒著喪命的危險混進來。” 胡蒙春不信,說:“人家日本鬼子憑什麼相信你?” 錢先生回答說:“他們沒有理由不信,首先他們沒有見過山田,二個就是我手上還拿著山田的任命通知以及上級證明。我也有日本留洋的朋友,我會說日本話。” 胡蒙春笑了一笑,說:“那你又憑什麼相信我們?不怕我們也把你賣了?” 錢先生說:“就憑著胡老闆的這份氣勢,我能確保你不會出賣我。” 芮先生還沒來得及插上話,喜玉把話又接了過去:“進憲兵隊裡,那可是擔著十二分的危險。我跟您說,政府官員裡有個叫趙之康的,是漢奸頭子,趙之康總和憲兵隊打交道,您得當心這條狗!” 袁四爺聽了,點點頭,說:“這個,也是我今天帶他來的目的。趙之康已經對錢先生有所懷疑了,有情報員說,他總是私下里把憲兵隊長請到家裡去,談的就是山田的事。” 胡蒙春說:“那您打算怎麼辦?” 袁四爺說:“這樣,芮老闆,我想跟胡老闆借一步說話,沒問題吧?” 芮老闆即使心裡有一百個不願意,但是也不能回絕袁四爺,況且他沒理由回絕他。但是,他大概能猜到袁四爺、錢先生還有胡蒙春接下來要說的,究竟是什麼。我看到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系列細微的表情變化。芮老闆終究還是沒說什麼,拽著喜玉走了出去。 一出門,芮老闆沖喜玉丟下一句話:“我不管袁四爺要胡蒙春幹什麼,話我先給你放著,你不許有瓜葛!”說罷,背著手一臉沉重地向前走了。 喜玉在芮老闆後面叫著,氣得直跺腳。 四 誰都沒注意到,袁老太太過七十大壽那天,趙寶成也去了。趙寶成自然是跟著他爹趙之康去的。袁四爺請趙之康,估計也是為了應付他。趙之康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讓他不得勁一分,他就得十倍地還給你。袁四爺在天津港上好歹是個人物,老太太過壽,大半個天津港都得知道。這樣的事情要是少了趙之康,袁四爺也落不著什麼好。 趙寶成在台底下看到喜玉唱虞姬,心裡不知道怎麼樂呢。自打那天起,趙寶成就天天跟著喜玉往戲園子裡跑,就跟蒼蠅似的黏著。芮老闆雖然看了很不樂意,但是這位爺也得罪不起。他一來,還得好茶伺候著。看著他坐在椅子上的浪蕩樣兒,心裡真不是滋味,想起他爹趙之康做的那些缺德事兒,就恨不得上去給他一頓耳光。可又能怎麼辦呢?人家是爺,戲園子裡的老老少少要吃飯,要活命,誰敢惹這閻王? 胡蒙春看著趙寶成,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特別是看著他糾纏喜玉,胡蒙春心里肯定不是個滋味。每次一來,胡蒙春對他都瞪著個眼。趙寶成倒是不當一回事兒,反正他來的目的就是喜玉,別人拿什麼眼神看他,他無所謂。甭說別人了,就算喜玉給他白眼,他不還一樣追著喜玉跑呢? 閒著的時候,胡蒙春老跟喜玉說國事,說抗日。喜玉聽得那叫一個入迷。說實在話,不僅是喜玉,我在一旁聽著,也感覺自己全身上下的血都燒起來了。胡蒙春身上就有那麼一股子煽動人的力量。 “喜玉,我告訴你,”胡蒙春說,“我們計劃著殺了趙之康。” 喜玉一驚,說:“殺趙之康?” 胡蒙春點點頭,說:“對,殺趙之康。趙之康是漢奸頭子,這你知道。他背後害了我們多少國人,你知道嗎?” 喜玉聽著,眉毛都擠在了一起:“袁四爺那天除了說殺趙之康,還有什麼?” 胡蒙春神情凝重,說:“這事兒不能跟外人說。那天我跟袁四爺還有錢先生都商量好了,我目標雖然明顯,但是在趙之康眼裡不過是個戲子,不會引起他注意。這事由我去辦最合適。” 喜玉輕輕點了點頭,但臉上充滿了憂慮。胡蒙春接著說道:“喜玉,這事兒可能還需要你的幫忙。你和那個趙寶成不是同學嗎?你通過他,打聽打聽趙之康的事情,最好就是能混到他家裡去!” 我在一旁聽了,趕緊插進來:“哎喜玉,這可不行!芮先生那天才說……” 喜玉打斷了我的話,說:“四哥,我爸是我爸,我是我!蒙春,你接著說。” “你要是能探到趙之康家裡的情況,我們就能想辦法混進去!趙之康沒資格活著,他要是繼續活著,不知道還要做多少賣國求榮的事!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喲,不錯呀。膽儿挺大呀。我爸爸那也是你們說刺殺就能刺殺得了的嗎?”正說著的時候,趙寶成突然從門外掀了簾子,露出個腦袋來。看著喜玉和胡蒙城都驚得站起來了,他才大搖大擺地走進屋裡來。 胡蒙春本能地把喜玉往自己身子後面一攬,直視著趙寶成,說:“你想怎麼樣?” “沒想怎麼樣。”趙寶成說,“芮喜玉,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這時候的趙寶成跟平時的就不一樣了,這回可擺出神氣了。喜玉知道趙寶成的目的。她看了胡蒙春一眼,就要跟著趙寶成往外頭走。胡蒙春也明白趙寶成的意思,一把攔住喜玉,低聲說:“不要去。” 胡蒙春昂起頭來,衝著趙寶成說:“你有什麼話跟我說吧。” 趙寶成把頭一甩:“我跟你我說得著嗎?芮喜玉,你出來,你要不出來,以後後悔了我可不管。” 喜玉有些猶豫,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胡蒙春。我說:“要不然,我把芮老闆找來?” 喜玉連忙說:“四哥,你別告訴我爸爸。這是我自己的事兒。我爸爸知道了,要把蒙春趕走的。”她說罷,就跟著趙寶成走了出去。 趙寶成走到院子裡,停下了腳步,他對喜玉說:“芮喜玉,我話也就直說了吧。我要是把胡蒙春這事捅給我爸爸,他這可是要進憲兵隊大獄的。我看,你也不想讓他進去吧?” 喜玉白了趙寶成一眼:“你到底想怎麼著?” 趙寶成一臉的涎笑,他一邊上下打量著喜玉,一邊來回地在她周圍打轉,說:“你知道我想幹什麼。芮喜玉,你要是和我好,我就當今天我什麼也沒聽見。” “你做夢!”胡蒙春這時候從屋裡衝了出來,照著趙寶成猛地給了一耳光。胡蒙春從小那也是練的功夫,一巴掌扇過去,趙寶成的臉刷地也就紅了一大片。趙寶成沒站穩,一個趔趄,“啪”地一下坐到了地上。胡蒙春撲到趙寶成身上,接連著“啪啪”地扇了他兩個耳光,然後一把揪住了趙寶成的衣領子,吼著:“趙寶成,你這王八蛋!你給我滾!滾出去!” 趙寶成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指著胡蒙春的臉,說:“胡蒙春,你是共產黨!我告訴你芮喜玉,今天我可是記住了!我遲早會跟你們算這筆賬!”說著,他惡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站起來跑了出去。 我老覺著,得有什麼事要發生。 沒成想,還沒過幾天呢,我心裡的那種不安就應驗了。 照老例兒,一星期裡得有一個晚上是由喜玉和胡蒙春唱的。自打他兩人在袁四爺家的堂會上唱了一出之後,大半個天津港的人都知道了芮硯秋家裡的閨女唱虞姬那叫一絕。上這齣戲的時候,戲園子裡從來都是滿的,人挨著人,在台上看過去,就是黑壓壓的一片人頭。 我看著二樓的包間裡似乎來了很多憲兵隊的人。芮老闆看著有些奇怪,輕聲嘀咕著:“今天也沒說有什麼人要來啊,怎麼這個陣式?” 我心裡明白,這說不定就是趙寶成算回頭賬來了。可我沒法兒跟芮老闆這麼說,我答應了喜玉,這事兒不告訴芮老闆。 芮老闆低聲嘀咕著,然後走到台後頭去了。我跟著芮老闆,一齊走到了台後。喜玉已經穿好了行頭,琴鼓一響,她就掀了簾子上了台。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 喜玉在上面唱開了。胡蒙春在台底下坐著,似乎也感覺到不安。他想著想著,把我拉到一邊,說:“四哥,我馬上得上場了。我今天覺著勢頭不對,有事要發生。趙寶成也沒安好心。我就說這麼一句,我要是有什麼不測,您替我照顧好喜玉。” 我還沒來得及答應,就只聽外面喊了起來:“大王回營啊!” 胡蒙春聽著這麼一聲,用手緊緊捏住了我的手,然後鬆開,走上台去。 胡蒙春剛這麼一上台,就听著外面有這麼一聲喊:“抓住他!”我趕緊掀了簾子去看,果然,趙寶成就站在二樓的包間裡,指揮著樓下的一隊憲兵。憲兵扛著槍跑到台上去,直接用槍頂住了胡蒙春的後脊梁。台下立刻亂了,嚷嚷聲響成了一片。但是憲兵隊就在周圍站著,每個人都背著一把槍,臉上的表情就跟閻王似的,有幾個年輕的想趁著亂子跑出去,結果都被憲兵隊的給堵了回來。操琴和司鼓的師傅嚇得蹲在台的一腳,全身直打抖。憲兵隊裡有個當兵的往戲園子頂上開了一槍,誰也不敢言聲了,都在私下里悄悄地議論。 芮老闆聽著戲園子裡有亂子,嘀咕著:“我說不能去,不能去!這下出事了吧!”他慌慌張張地上了台,一臉陪笑地對憲兵隊頭子說:“老總,老總,您是不是有誤會?不然,您先歇會?” 憲兵隊頭子惡狠狠地蹬了一眼,吼:“給我滾到裡面去,去!” 趙寶成站在二樓包間裡,輕蔑地笑了一笑,說:“胡蒙春,他是地下黨!他密謀殺害政府官員,現在逮回去候審!帶走!” 芮老闆聽了這麼一句,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對我說;“什麼?地下黨?他什麼時候又成了地下黨了?以前那些小徒弟說的都是真的?這怎麼回事?” 憲兵隊的人用槍頂住了胡蒙春的腦袋,胡蒙春想反抗,但是人多勢眾,憲兵們的槍上海帶著刺刀,最終,胡蒙春只能順著憲兵隊的人往前走了。走了兩步,胡蒙春回過頭沖喜玉笑了笑,說:“喜玉,我沒事。你別擔心。” 喜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她傻了。憲兵們頂著胡蒙春向外頭走,喜玉攔也沒攔。按照她的個性,應該不是這樣的才對。台下的戲迷票友們轟轟地議論開了。趙寶成站在樓上,就像是看戲一樣地看著這一切。 喜玉站在台上,愣了好一會兒,終於回過神來。她在走到台前裡去,衝著台下的觀眾開始說話:“老幾位,您們靜一靜聲,我這兒有話要說。” 台下原還是一片騷亂,喜玉一發了話,頓時安靜了下來。 喜玉接著話說道:“您們看見了,今兒這戲我是唱不成了。霸王沒了,哪兒有虞姬單挑樑的道理?霸王都沒了,我還能唱嘛?戲唱不成了,但是我還是要說幾句。您們都知道,小日本自打進中國的那天起,就沒安好心!如今這是明目張膽的侵略,這是侵略!侵略面前,有的人叛國,有的人殉國。我上過新學,知道要抗日救亡。我就是沒上過學,喜玉我唱了那麼多年的,再怎麼著,我也知道一個從一而終的道理!老幾位,今天您們都在這兒,我告訴您們,”喜玉說著,抬起手來指向二樓包間裡坐著的趙寶成,幾乎是用破了嗓的聲音喊道:“二樓的那個無賴,叫做趙寶成,他爹就是趙之康!您們都聽清了,今天這事兒,都是趙寶成一手策劃的!” 戲迷和票友們聽了,頓時在台下起了一陣騷動。趙寶硯一下子蒙了,他沒想到喜玉會因為胡孟春這事兒直接就在戲園子裡鬧了這麼一出。他正因為少了胡孟春這一個眼中釘而感覺得意洋洋,可是,面對著眾多怨恨的目光,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慌張。他覺得那些人群像是漲潮時的潮水,來勢兇猛,並且隨時都可能湧到包間裡來,把他趙寶硯吞到肚子裡。趙寶硯在這樣的慌張之下,再也忍不住了,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衝著喜玉喊道:“芮喜玉,你不要血口噴人!” “我血口噴人?”喜玉輕蔑地笑了笑,“父親做賊,兒子不一定也去做賊。但是你偏偏就做了賊了,你幫著日本人偷了我們天津港!” 喜玉這麼吼了一聲,台下的票友全都靜了。喜玉這時候才開始唱,她的聲音裡沒有怨憤,只有顫抖:“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快將寶劍與妾妃!大王,四面楚歌又唱起來了。罷!” 唱到這裡,虞姬拔出了劍,用劍劃破了自己的咽喉。她倒了下去。倒下去的不僅是虞姬,還有喜玉。沒有人為喜玉的唱腔而喝彩。人們分明地看到,在喜玉倒下去的地方,鮮血趟了一地。它們正爭先恐後地、汩汩地向外冒著,像是一顆熾熱的跳動的心,像是一團即將升起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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