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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4章青澀年華-2

飛揚:夏天以後 5818 2018-03-20
她站在陽光與陰影的邊緣。下頦微微揚起。光潔的臉龐,一半沐在陽光,一半掩在陰影。光與影的分界線,穿越她的眉心,鼻樑,嘴唇,下巴,胸口。 她靜靜地佇立在屋簷下,無視周圍的人來人往。像在等待或者抉擇。 人流向她湧來。她往側旁退了一步。臉深埋進陰影中。 初絮自小是個安靜的孩子。熱鬧與喧嚷只會使她更安靜。她習慣安靜地匍伏在自己的角落裡,瞇著眼看外面的世界,像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電影。如果她愛上了某個人,她也不過是愛上了某個角色,某個影像,某個虛擬的真實。她隔著一層玻璃看他,為他歡笑為他流淚,直到玻璃被時間蒙上一層灰。 倘若參與意味著被傷害的可能性,那麼從未參與倒是最好的選擇。初絮滿足於做一個永不參與的觀眾,安靜地坐在陰影裡,眼睛跟隨著聚光燈下的華麗。

或許這種自閉不過是遺傳作祟。初絮的母親,是個比她手中握著的冰水更冰冷的女子。她若有念力,能讓目光所及全都結冰。她生活在黑暗中,皙白的皮膚永遠埋在陰影裡。初絮對母親的印象,就是一尊凝固在電腦前的雕像。矮小的,微胖的身段,一頭黑髮把她的表情埋葬在另一個空間裡。她有時整天蜷縮在被窩裡,抱著她的手提。屏幕上永遠是股市,電影,遊戲。一個被網絡奪去了一半靈魂的女人。等她看膩了所有屏幕上的東西,她就對著黑色屏幕照鏡子,看自己所剩無多的靈魂。 初絮與母親唯一的交流方式是爭吵。母親對初絮不斷挖苦嘲笑,可是她不在挖苦嘲笑時,初絮又受不了那種又冷又黏的關心,像某種噁心而善變的流質。跟母親相處讓她覺得窒息。 就像她的母親沉溺於網絡,初絮也有自己沉迷的東西。白紙。她喜歡在白紙上寫東西。她常常感到躁動不安的靈魂在體內衝撞,顛狂,撕扯自己的內臟,幾乎能把人逼瘋。自閉的人必須找到靈魂的出口。如果嘴不是,那麼只能是手。

她寫日記。曾經她像所有青春期少年一樣,把日記鎖進密碼本里。之後她發現這純粹是多此一舉。家裡沒有人關心她在想些什麼,更不會關心她寫了些什麼。她忽然發現被人偷看日記是何等的幸福。當你不斷地寫字不斷地傾訴而聽你訴說的只是白紙,絕望便壓頂而至。初絮覺得自己會長成一棵封存無數歲月的樹,沒有人願意撫觸它的年輪,它只能孤寂地老死,被歲月碾成齏粉。 人前的初絮如孩童般膽怯得可笑。她從來不會在課上主動舉手。如果被老師點了名,她會顫抖地站起來,用幾若蚊鳴的聲音吐出幾個字。老師為了鼓勵她,有意多次讓她發言,初絮卻從無長進。永遠是膽怯的,無所適從的表情。永遠是低低的,輕如耳語的聲音。 聚集的人會讓初絮有種莫名的恐慌。女孩們喜歡聚在一起,談論小說,電影,音樂,明星緋聞和新上市的名品,你一言我一語。初絮在她們中間如坐針氈。她想逃離卻不被允許。她想說話卻總也插不進去。她覺得自己肯定有語言障礙,說一句話簡直能要她的命。她會原形畢露,她會被嘲笑被鄙視。

這個星球真應該分成兩層。讓社會動物住在陽光裡吧。那些屬於陰影的生物,它們真該被隔離到安靜的地底。 初絮沒有真正的朋友。她的朋友發現跟她交流實在是件萬分困難的事。初絮的口語詞彙少得可憐。她只會不斷地說,是的,不是,也許。她只會沖你傻傻地笑,傻到笑裡沒有一點雜質。可是你不能跟傻笑討論哪個明星比哪個明星更帥,哪款香水比哪款香水更好。要是有可能,或許該以跟啞巴交談的方式同初絮交談。讓初絮把想說的話寫下來。她總是能寫很多。她寫得太多了,以至於無話可說。 她寫。日期,星期,天氣。見過的人,聽過的事,路過的夢境。盛開的薔薇,凍死的小鳥,遺落的情緒。有段時間她天天寫回家路上那條又髒又臭的小溪。然後她寫糖紙,細細地描摹那些花花綠綠的好看的玻璃紙。之後她還寫窗台上昆蟲的對白。然後主題變了,變得明確而單一。就是,他,他,他。

他。每個女孩都會在恰當的時刻遇見自己的他。有的女孩款款上前,微笑對他問好。然後把手伸進他心裡。而另一些女孩不敢上前,她們便只好在紙上寫,他。然後把心放進他手裡。 暗戀就是,一個人寫兩個人的故事。於是初絮的日記,變成初絮與他的日記。假如他某一天有機會讀初絮的日記,他該會發現多少從指尖流落的回憶。在初絮那裡,一天細細碎碎的生活,忽然變成了一種近乎守望的窺視。喜歡本來就是一個人的事情。生活的全部意義,就是安靜坐在自己角落裡,看一個名叫曹聖的他的背影。 初絮疑惑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注意這個男孩。彷彿是從些小小細節開始的。日記本上,總能看到這樣的字句。 ……晚會的節目倒沒什麼深刻印象了,只記得,那個男主持的聲音,分外好聽。後來一打聽,知道那男生名叫曹聖。

……在佈告欄上看到年級第一的人名叫曹聖。好熟悉的名字。 ……那幫女生聚在一起交頭接耳,隱隱聽到曹聖這個名字…… 那個他,就這樣一點,一點被印進心裡,不斷鐫,刻,劃,直到不可磨滅。 幾乎變成一種習慣。 會在走廊裡懶懶地倚著欄杆,因為知道九十度的拐角過去,有一個同樣斜倚欄杆的男生。從來不敢直視他。但即使是眼角余光,也不曾忽略他的光芒。不錯,他總是沐在陽光裡,乍一眼會以為他在發光。看不出悲喜的臉。目光散漫地在校園或者天際游移。我常常循著他的目光,拾起先前被遺漏的點點滴滴。從樹葉罅隙裡瀉下的一地陽光,鑲上金邊的流雲,灌木在風裡嗤笑的餘音。 身邊的喧囂忽然與己無關。像是入定。所有嘈雜都被忽略。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們兩人。毫不相關的兩個人。看一樣的風景。

目光不小心交錯。我匆忙收回目光,想起自己竟沒來得及給一個尷尬的笑。低頭的瞬間,卻發現,他在笑。像在對我笑。 我訝異。一側臉,卻看見身邊另一個女孩,正抱以燦爛的笑容。 在走廊裡滑倒。手裡抱的東西散了一地。急忙蹲在地上收拾。起身的時候,一隻手遞過來一本遺落的書。 “當心了。”他說,微笑著。 灼熱的感覺。像是要被融化。想說句謝謝的,可還沒出口,他已經匆匆走開。 不過是無心的小插曲而已,何以自己如此在意。 像往常一樣獨自站在走廊,忽然找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好像失落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心變得不安,焦躁,煩悶。他在哪兒。他去了哪兒。他怎麼了。他為什麼沒有站在斜對著我的地方。 可是,他在不在又關我何事呢。根本就是兩條路上的人。我是他的風景。他是我的風景。如此而已。

又看到他了。依舊站在熟悉的位置上。眉頭緊蹙,似有不快。這對我卻已是最重的恩惠。請讓我看著他,即使明知自己永遠無法走到他身邊去。他在陽光,我在陰影。陽光不在乎陰影是否存在;可是陰影沒有陽光甚至無法生存。 明知不公平,卻已接受。 那就讓我這樣靜靜地凝視吧。靜靜守著他。跟隨他旋轉自己的全部。如同被遺忘的希臘神話。戀上阿波羅的柯萊蒂,追不上太陽,就在原地做一株葵花。 看不到終點的如朝聖般的仰望。朝聖。 曹聖,原來你的名字是我的讖言。 是否這樣普通而又醜陋的女孩,就活該在角落里安靜死去。是否雪地裡被凍死的愛情,就是向日葵命定的結局。 初絮是個容易默認和接受的人。這樣的人總是自卑自棄,默認了也接受了臆想中尚未到來的結局。她可以獨自進行這場一個人的戀愛,獨自送它悄悄離開,一如當初她獨自迎接它。她相信暗戀是一場病。一場高燒,讓她滾燙,暈眩。但是她會好起來,然後繼續生活在她的陰影裡。

如果不是因為那些信。 從不曾與誰通信,更別提電子郵件。郵箱裡總是塞滿各種廣告,初絮便也極少登錄自己的郵箱。因此,當初絮偶然登錄時,竟發現收件箱裡已積了四五封郵件。每封信都是只言片語。但是語調溫馨。發件人是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曹聖。 看到這封信你一定驚訝不已。 可是,我居然會提筆寫下這封信,這同樣讓我自己驚訝不已。知道自己的唐突和冒昧,卻也並不奢求你的諒解。如果你把我的信看作無聊者的囈語,你儘管可以不必理我。 我還是要說,相遇從不是偶然。當某個早晨發現走廊彼端那個陰影裡的女孩,我便不可抑遏地,被強迫似的一次一次走到那個位置。卻從不敢直視。 然後開始一點一點打聽你,了解你。知道你有個好聽的名字,初絮。知道你總會站在樓前高大喬木投下的陰影裡。知道你不愛說話。知道你的沉默與孤僻。知道了你的郵箱地址。於是開始寫信。

不奢求你的回复。或許保持彼此間的空白會讓彼此心安。只想讓你知道,不遠的地方,有人正默默注視你。 初絮,今天我們目光相遇。 霎那心悸。我沖你笑。但是你,卻似失措般將目光移開。你身邊另一個女生卻回了一個笑。你失措。我失落。 初絮,我自以為是地以為,你欠我一個笑。 幫你拾起書本,遞過去。匆匆離開。 因為害怕,若慢了一步,表情會把心事抖落。 他們說你自閉,說你不善於表達。可是初絮你看,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也許任何人都一樣窘迫,木訥,不敢開口。我還沒有作好任何準備掀開我們之間那層幕簾,因此只能選擇這種方式告訴你。 告訴你什麼呢。想告訴你什麼呢。自己也不甚了了了。 今天有事,便沒去我們用沉默約定的地方。不知道你又一次站到那片蔭涼的喬木影裡,是否曾注意我的缺席。

站在那片暖暖的陽光裡,又看見你。依然沉浸在那片陰影,像蔭涼處盛開的白色花朵,有著與世隔絕的高傲冷漠。卻又美得無可言說。我被隔離在你的世界之外。你的世界陽光無法抵達。你不曾給我任何回應。 想伸開雙臂對你喊,初絮。初絮,你看今天的陽光多麼好。初絮,從陰影裡走出來吧。初絮,請對我笑。初絮,你知道你有多麼漂亮嗎。你可以像任何一個女孩一樣飛奔在陽光裡。你可以沖所有人自信地笑。 初絮,我希望你快樂。我用全部身心希望你快樂。孤獨不會讓你快樂。沉默不會。自閉不會。你也一樣屬於這個世界。你從不孤單。你一直被愛。你與幸福,與快樂,都只隔著一個邊緣的距離。只要你願意,你可以跨越。陽光會在那裡擁吻你。 親愛的,聽見陽光的召喚了嗎? 初絮用顫抖的手敲擊鍵盤。聽見了。我聽見了。 然後久久停住。心海潮湧潮落。這一切太突然,她還沒有準備好。她還沒有勇氣跨越。她也沒有勇氣坦白。有一刻她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心事所有秘密都拿到太陽底下曝曬,告訴他她的全部,她的痛苦她的愛。可是馬上她又害怕,害怕那些在陰影裡蜇伏太久的東西,承受不了熾熱的陽光。她怕它們會被陽光燒死。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复那些郵件。她終於放棄,然後用一樣顫抖的手寫日記。 我收到他的信了。我收到他的信了。我無法形容現在的心情,只覺得自己快要死掉。 像太陽用它的光線,把葵花纏繞進它的魔法裡。它將要燃燒了。可它還在害怕。 但這不正是它一直渴望的麼。 它一直渴望的。 這些日子,不知出於什麼理由,忽然不在課間去走廊了。是知道那裡有雙等待的目光麼?還是只是害怕? 是因為知道自己的卑微,害怕自己的卑微玷辱了他的高貴麼。 曹聖,我還沒有作好準備去到陽光。 可是我會努力。努力讓自己配得上你。有一天我會披著滿身陽光走到你跟前,報答你的漫長等待。 即便沒有回复,那些信依然像雪片一樣悄悄落進初絮的信箱;就像那些層層疊疊的心情,浸潤著初絮的日記。鼓勵和安慰的話語,像從樹葉間滲入的陽光,落進陰影裡,變成一個一個溫暖的明晃晃的光斑。不經意間就被改變。 初絮,好些日子沒在走廊上看到你。過得還好麼。 想像你會在某個時刻出現。帶著天使的翅膀,披著滿身陽光。一襲衣裙。對了,須是白色的裙子。初絮,你穿上裙子一定分外好看。從來不見你穿裙子的樣子。 想像你笑的樣子。嘴角彎成彩虹的弧度。陽光像雪片在你頭頂飛舞。 初絮,你會勇敢。一直以來你都把你自己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囚禁自己,隔離自己,漠視自己也折磨自己。結束那一切好嗎。準備一場對過往的逃離。我可以帶你去流亡,倘若你願意。只要一點勇敢就足夠。 初絮,你可以做得很好。你可以讓所有人對你刮目相看。你可以讓世界因你不一樣。比如說,某個角落會多一寸陽光。 那些改變是從一點點開始的。釋放。逃離。一邊迷惘一邊尋覓。 初絮在不自知中開始改變。信裡的溫存話語,變成耳邊的旋律,不斷對自己說,你可以。 成績在逐漸提高。如果曹聖是年級第一,那麼她就必須強迫自己也有驕人的學習成績。會在課上破天荒地舉手,在班裡沒有人能回答的冷場時刻,怯怯站起,告訴所有人她的答案,可以看到老師讚許的表情。會在交頭接耳的女生中插上一句,我喜歡米拉?喬沃維奇,喜歡她冷的深的藍色眼睛。會在走廊上伸出雙手,讓溫暖的陽光落在自己的手心。 會在與他目光交接的時候微笑。 他們只用目光交談。她綻開一個葵花的笑容。他報以燦爛一笑。 然後,在某個陽光如洗的早晨,初絮為自己挑了一條白色的棉布裙。她對著鏡子,用金色絲帶把頭髮紮成兩束。跨越。初絮對自己說。只要一點勇敢就足夠。 陽光淌過的早晨,空氣裡是清橙的氣息。從髮絲間掠過的,是毿毿金縷的風。天是一碧澄藍,夢似的雲浪在年輕的笑裡翻滾。 依然以一樣的姿勢站在那裡的,是那個男生。 初絮躑躅片刻,然後緩緩地向他走去。 “嗨!”初絮說,努力握住自己的笑,“我喜歡你。” 男生把臉轉向初絮,極度驚訝的表情。 “謝謝你給我的那些信。”初絮說,定定地看著曹聖的眼睛。 那雙熟悉的溫柔的眼睛裡,寫滿廣袤的空白。 “什……什麼?”曹聖訝異地問。 “那些信。你發給我的郵件。它們真的給我很多鼓勵,讓我鼓起勇氣走到你面前……” “信?”仍是一臉疑惑,“我給你寫過信麼?” “你不記得了?你給我寫的那麼多信……” “可是,同學,我甚至不認識你,怎麼可能給你寫信呢?” 初絮愣住。 他甚至不認識我。是呵,他甚至不認識我,怎麼可能給我寫信呢? 初絮最先想到的是,他一定在騙我。 然後她否決了自己。腦海裡慢慢浮現出一個形象。一個矮小,肥胖的女人,趴在電腦前打字。 初絮無視響起的上課鈴聲,從學校跑了出去。她要去確認一件事。她要去找那個天天給她寫信的他。她一路狂奔。大口呼吸,幾乎把地球上的氧氣耗光。 她急急地掏出鑰匙,打開門。她聽見自己的房間的響動。她猛地推開門。 矮小的,肥胖的女人慌張地回過頭來,看到初絮,一臉蒼白。然後她急急地把初絮桌上的日記本合上。 “對不起……”她囁嚅著說。 初絮不再寫日記。 她不曾與母親爭吵。她安靜地聽母親的解釋,聽一個母親的隱忍與孤寂,聽埋沒在陰影裡的無聲的愛。她在母親額角發現一絲雪白。她從來沒有這樣心疼母親。最後她以一個擁抱結束了這一切。 初絮,你是被愛的。初絮對自己說。你應該知足。 那一瞬忽然長大。 一切如常。她依然是那個把臉深埋在陰影裡的女子。把臉深埋進陰影。連同所有孤寂與悲傷。她依然是化作葵花的柯萊蒂,世界迷失在冰冷的霪雨裡。她曾經只有太陽。現在她連太陽也失去了。她依然以一樣的姿勢佇立在喬木的陰影裡,虛瞇著眼睛看陽光。只是不再用眼角去看對面的男孩。與己無關。 初絮,你會勇敢。 一點勇敢就足夠。 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耳邊如是說。初絮笑。然後,像完成一個儀式,她向陽光邁出一步。 她走進陽光。原來跨越是如此容易。她微微仰起頭,陽光瀉在臉上。 親愛的,你看今天的陽光多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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