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作品集 冰心全集第八卷

第95章 關於男人(之六)

冰心全集第八卷 冰心 5837 2018-03-20
八我的三個弟弟 我和我的弟弟們一向以弟兄相稱。他們叫我“伊哥”(伊是福州方言“阿”的意思)。 這小名是我的父母親給我起的,因此我的大弟弟為涵小名就叫細哥(“細”是福州方言“小”的意思),我的二弟為傑小名就叫細弟,到了三弟為楫出生,他的小名就只好叫“小小”了! 說來話長!我一生下來,我的姑母就拿我的生辰八字,去請人算命,算命先生說:“這一定是個男命,因為孩子命裡帶著'文曲星',是會做文官的。”算命紙上還寫著有“富貴逼人無地處,長安道上馬如飛”。這張算命紙本來由我收著,幾經離亂,早就找不到了。算命先生還說我命裡“五行”缺“火”,於是我的二伯父就替我取了“婉”的大名,“婉”

是我們家姐妹的排行,“”字上面有兩個“火”字,以補我命中之缺。但祖父總叫我“官”,和我的堂兄們霖官、儀官等一樣,當做男孩叫的。而且我從小就是男裝,一直到一九一一年,我從煙台回到福州時,才改了女裝。伯叔父母們叫我“四妹”,但“官”和“伊哥”的稱呼,在我祖父和在我們的小家庭中,一直沒改。 我的三個弟弟都是在煙台出生的,“官”字都免了,只保留福州方言,如“細哥”、“細弟”等等。 我的三個弟弟中,大弟為涵是最聰明的一個,十二歲就考上“唐山路礦學校”的預科(我在《離家的一年》這篇小說中就說的是這件事)。以後學校遷到北京,改稱“北京交通大學”。他在學校裡結交了一些愛好音樂的朋友,他自己課餘又跟一位意大利音樂家學小提琴。我記得那時他從東交民巷老師家回來,就在屋裡練琴,星期天他就能繼續彈奏六七個小時。他的朋友們來了,我們的西廂房裡就弦歌不斷。他們不但拉提琴,也彈月琴,引得二弟和三弟也學會了一些中國樂器,三弟嗓子很好,就帶頭唱歌(他在育英小學,就被選入學校的歌詠隊),至今我中午休息在枕上聽收音機的時候,我還是喜歡聽那高亢或雄渾的男歌音!

涵弟的音樂愛好,並沒有乾擾他的學習,他尤其喜歡外語。一九二三年秋,我在美國沙穰療養院的時候,就常得到他用英文寫的長信。病友們都奇怪說:“你們中國人為什麼要用英文寫信?”我笑說:“是他要練習外文並要我改正的緣故。” 其實他的英文在書寫上比我流利得多。 一九二六年我回國來,第二年他就到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大學,去學“公路”,回國後一直在交通部門工作。他的愛人楊建華,是我舅父楊子敬先生的女兒。他們的婚姻是我的舅舅親口向我母親提的,說是:“姑做婆,賽活佛。”照現在的說法,近親結婚,生的孩子一定癡呆,可是他們生了五個女兒,卻是一個賽似一個地聰明伶俐。 (涵弟是長子,所以從我們都離家後,他就一直和我父親住在一起。)至今我還藏著她們五姐妹環繞著父親的一張相片。她們的名字都取的是花名,因為在華妹懷著第一個孩子時,我父親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老人遞給他一張條子,上面寫著“文郎俯看菊陶仙”,因此我的大侄女就叫宗菊。 “宗”

字本來是我們大家庭裡男孩子的排行,但我父親說男女應該一樣。後來我的一個堂弟得了一個兒子,就把“陶”字要走了,我的第二個侄女,只好叫宗仙。以後接著又來了宗蓮和宗菱,也都是父親給起的名字。當華妹又懷了第五胎的時候,她們四個姐妹聚在一起禱告,希望媽媽不要生個男兒,怕有了弟弟,就不疼她們了。宗梅生後,華妹倒是有點失望,父親卻特為宗梅辦了一桌滿月酒席,這是她姐姐們所沒有的,表示他特別高興。因此她們總是高興地說:“爺爺特別喜歡女孩子,我們也要特別爭氣才行!” 一九三七年,我和文藻剛從歐洲回來,“七七”事變就發生了。我們在燕京大學又呆了一年,就到後方雲南去了。我們走的那一天,父親在母親遺像前燒了一炷香,保佑我們一路平安。那時傑弟在南京,楫弟在香港,只有涵弟一人到車站送我們,他仍舊是淚汪汪地,一語不發,和當年我赴美留學時一樣,他沒有和傑、楫一道到車站送我,只在家裡窗內淚汪汪地看著我走。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對傷離惜別的悲痛的眼睛!

我們離開北京時,倒是把文藻的母親帶到上海,讓她和文藻的妹妹一家住在一起。那時我們對雲南生活知道的不多;更不敢也不能拖著父親和涵弟一家人去到後方,當時也沒想到抗戰會抗得那麼長,誰知道匆匆一別遂成永訣呢? ! 一九四○年,我在雲南的呈貢山上,得到涵弟報告父親逝世的一封信,我打開信還沒有看完,一口血就湧上來了! 不敢說的……誰也想不到他走的那樣快……大人說:“伊哥住址是呈貢三台山,你能記得嗎?”我含淚點首……晨十時德國醫陳義大夫又來打針,大人喘仍不止,稍止後即告我: “將我的病況,用快函寄上海再轉香港和呈貢,他們三人都不知道我病重了……”這時大人面色蒼白,汗流如雨,又說:“我要找你媽去!”……大人表示要上床睡,我知道是那兩針嗎啡之力,一時房中安靜,窗外一滴一滴的雨聲,似乎在催著正在與生命掙扎的老父,不料到了早晨八時四十五分,就停了氣息……我的血也冷了,不知是夢境?是幻境?最後責任心壓倒了一切,死的死了,活的人還得活著幹……他的第二封信,就附來一張父親靈堂的相片,以及他請人代擬的文藻吊我父親的輓聯:

本是生離,竟成死別,深閨何以慰哀思信裡還說“聽說你身體也不好,時常吐血,我非常不安……弟近來亦常發熱出汗,疲弱不堪,但不敢多請假,因請假多了,公司將取消食糧配給……華妹一定要為我訂牛奶,勸我吃雞蛋,但是耗費太大,不得不將我的提琴託人出售,因為家裡已沒有可賣之物……一切均虧得華妹操心,這個家真虧她維持下去……孩子們都好,都知吃苦,也都肯用功讀書,堪以告慰,但願有一天苦盡甜來……” 這是涵弟給我的末一封信了。父親是一九四○年八月四日八時四十五分逝世的。涵弟在敵後的一個公司裡又挨了四年,我也總找不到一個職業使他可以到後方來。他貧病交加,於一九四四年也逝世了!他最愛的也是最聰明的女兒宗蓮,就改了名字和同學們逃到解放區去,其他的仍守著母親,過著極其艱難的日子……我的這個最聰明最盡責、性情最沉默、感情最脆弱的弟弟,就這樣在敵後勞苦抑鬱地了此一生!

關於能把三個弟弟寫在一起的事:就是他們從小喜歡上房玩。北京中剪子巷家裡,緊挨著東廂房有一棵棗樹,他們就從樹上爬到房上,到了北房屋脊後面的一個旮旯裡,藏了許多他們自製的玩藝兒,如小鉛船之類。房東祈老頭兒來了,看見他們上房,就笑著嚷:“你們又上房了,將來修房的錢,就跟你們要!” 還有就是他們同一些同學,跟一位打拳的老師學武術,置辦一些刀槍劍戟,一陣亂打,以及帶著小狗騎車到北海泅水、划船,這些事我當然都沒有參加。 其實我在那一本書裡,雖然說的是我的三位弟婦,卻已經把我的三個弟弟的性情、愛好等等都已經描寫過了。不過是寫在一九四三年,對於大弟只寫了他戀愛、婚姻一段,對於二弟、三弟就寫得多一些。

二弟為傑從小是和我在一床睡的。那時父親帶著大弟,母親帶著小弟,我就帶著他。弟弟們比我們睡得早,在裡床每人一個被窩桶,晚飯後不久,就鑽進去睡了。為杰和一般的第二個孩子一樣,總是很“乖”的。他在三個弟兄裡,又是比較“笨”的。我記得在他上小學時,每天早起我一邊梳頭,一邊聽他背《孟子》,什麼“洩洩猶沓沓也”,我不知道這是《孟子》中的哪一章?哪一節?也許還是“註釋”,但他嗚咽著反复背誦的這一句書,至今還在我耳邊震響著。 他的功課總是不太好,到了開初中畢業式那天,照例是要穿一件新的藍布大褂的,母親還不敢先給他做,結果他還是畢業了。可是到了高中,他一下子就躥上來了,成了個高材生。一九二六年秋他考上了燕京大學,正巧我也回國在那裡教課,因為他參加了許多課外活動,我們接觸的機會很多。

有一次男生們演話劇“咖啡店之一夜”,那時男女生還沒有合演,為傑就擔任了女服務員這一角色。他穿的是我的一套黑綢衣裙,頭上紮個帶褶的白紗巾,系上白圍裙,台下同學們都笑說他像我。那年冬天男女同學在未名湖上化裝溜冰,他仍是穿那一套衣裳,手裡捧著紙做的杯盤,在冰上旋舞。 一九二九年我同文藻結婚後,我們有了家了,他就常到家裡吃飯,他很能吃,也不挑食。一九三○年秋我懷上了吳平,害口,差不多有七個月吃不下東西。父親從城里送來的新鮮的蔬菜水果,幾乎都是他吃了。甚至在一九三一年二月我生吳平那一天,我從產房出來,看見他在病房等著我,房裡桌上有一杯給產婦吃的冰淇淋,我實在太累了,吃不下,沖他一努嘴,他就捧起杯來,臉朝著牆,一口氣吃下了!

他在燕大念的是化學,他的學士和碩士的論文,都是跟天津鹼廠的總工程師侯德榜博士寫的。侯先生很賞識他,又介紹他到美國威斯康星大學讀化學博士,畢業時還得了金鑰匙獎。回國後就在永利製鹼公司工作。解放後又跟侯先生到了化工部。一九五一年我們從日本回到北京,見面的時候就多了。 我是農曆閏八月十日生的,他的生日是農曆八月初十,因此每到每年的農曆的八月十一日,他們就買一個大蛋糕來,我們兩家人一起慶祝,我現在還存著我們兩人一同切蛋糕的相片。 一九八五年九月文藻逝世後,他得到消息,一進門還沒得及說話,就伏在書桌上,大哭不止,我倒含著淚去勸他。他晚年身體不好,常犯氣喘病,家裡暖氣不夠熱時,就往往在堂屋裡生上火爐。一九八六年初,他病重進了醫院,他的愛人李文玲還瞞著我,直到他一月十二日逝世幾天以後,我才得到這不幸的消息。化工部他的同事們為他準備了一個紀念冊,要我題字,我寫:

他這麼一個對祖國的化工事業,做出應有的貢獻的弟弟,我又感到無限的自慰與自豪。 他的愛人李文玲是金陵女子大學音樂系畢業的,專修鋼琴。他的兒子謝宗英和兒媳張薇都繼承了他的事業,現在都在化工部的附屬工程機關工作。 我的三弟謝為楫的一切,我在寫我的三弟婦那一段已經把他描寫過了: 急躁,好動,因為他最小,便養得很任性,很嬌慣。雖然如此,他對於父母和兄姐的話總是聽從的,對我更是無話不說……他很愛好文藝,也愛交些文藝界的年輕朋友。丁玲、胡也頻、沈從文等,都是他介紹給我的,我記得那是一九二七年我的父親在上海工作的時候。他還出過一本短篇小說集,名字我忘了,那時他也不過十七八歲。 他沒有讀大學就到英國利物浦的海上學校,當了航海學生,在五洲的海上飄蕩了五年,居然還得了一張榮譽證書回來。從那時起他就在海關的緝私船上工作。抗戰時期,上海失守後,他到了香港,香港又失守了,他就到重慶,不久由港務司派他到美國進修了一年,回來後就在上海港務局工作。 他的愛人劉紀華,是我的表兄劉放園先生的女兒,燕大的社會學系優秀的碩士研究生,那時也在上海的“善後救濟總署”工作。他們是青梅竹馬的恩愛夫妻,工作和生活都很愉快。他們有五個兒女。為楫說,為了紀念我,他們孩子的名字裡都要帶一個“心”字。長女宗慈,十一二歲就到東北上學,我記得是長春大學,學的是農業機械。他們的二女兒宗愛、三女兒宗恩,學的是音樂,是報考上海音樂學院附中的上千人中考上的五十人中之二。我聽見了很高興,給她們寄去八百元買了一架鋼琴,作為獎勵。他們的兩個兒子宗惠和宗愨那時還小。 一九五七年,為楫響應“向黨進言”的號召,寫了幾張大字報,被劃成了右派,遣送到甘肅的武威勞動改造,從此丟棄了他的專業,如同失水的枯魚一般,全家遷到了大西北。 那時我的老伴吳文藻,和我的兒子吳平也都是右派分子,我的頭上響起了晴天的霹靂,心中的天地也一下子旋轉了起來! 但我還是鎮定地給為楫寫一封封的長信,鼓勵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求得重有報效祖國的機會,其實那幾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過的!只記得為楫夫婦都在武威一所中學教書,度過了相當艱苦的日子。孩子們在逆境中反而加倍奮發自強,宗恩和宗愛都在西安音樂學院畢了業。兩個男孩子都學的是理工,在礦學事業自動化研究所里工作,這都是後話了! 勞瘁交加的紀華得了癌症,一九七六年去世了,為楫就到窯街和小兒子住了些日子,一九七八年又到四川的北碚,同大女兒住了些日子;一九七九年應蘭州大學之聘,在蘭大教授英語;一九八四年的一月十二日就因病在蘭州逝世了!他的兒女們都沒有告訴我們。我和為傑只奇怪楫弟為什麼這樣懶得動筆,每逢農曆九月十九,我們還是寄些錢去(他比紀華大一歲,兩人是同一天生日,往常我們總是祝他們“雙壽”),讓他的孩子們給他買塊蛋糕。孩子們也總是回信說: “爹爹吃了蛋糕,很喜歡,說是謝謝你們!”傑弟一直到死,還不知道“小小”已經比他先走了! 在寫這一篇的時候,我流盡了最後的眼淚!王羲之在《蘭亭集序》裡說“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我倒覺得“死”真是個“解脫”,“痛”的是後死的人! 我的三個弟弟:從小到大,我盡力地愛護了你們。最後也還是我用眼淚來給你們送別,我總算對得起你們了! 1987年7月8日風雨欲來的黃昏萬般皆上品……——一個副教授的獨白小魯和小菲都是好孩子,聽我的話,都參加了高考,分數還沒有出來。可是今天他們對我說的關於他們就業的打算,很出乎我的意料,也使我很傷心!我能考慮嗎?我的同事們知道了,會怎麼想呢?我的同事們上了大學的孩子們知道了,又該怎麼想呢? 小魯說:“爸爸,事情是明擺著的,媽媽教了二十多年的小學,現在病得動不得了,她教書的那個學校,又出不起醫藥費,她整天躺在床上,只能靠您和我們下了課後來伺候她。 那個四川小阿姨都乾得不耐煩了,整天嘟囔著說要走。您呢,兢兢業業地教了三十年的大學,好容易評得個副教授,一個月一百一十六塊錢工資!開門七件事什麼都要錢買,不向錢看行嗎?您不要再'清高'了,'清高'當不了飯吃,'清高'當不了衣穿,'清高'醫不了母親的病!我聽了您的話,參加了高考,我的成績決不會差的,因為我和同學們對起答案來,他們答得都不如我準確。可是我想,我上了大學又有什麼用,一個月就要花您五六十塊錢的飯費和零用,這還不算,就是畢業出來,甚至留校教書,結果還不是和您一樣! “我已經和我的開出租汽車的老同學們學會了開車,還考取了執照。我去開出租汽車,一個月連工資、獎金帶小費,要比您這副教授強多了。我不上大學了,為著我們一家能過好一點的日子,我決定去開出租汽車了……” 小菲說得委婉一些(她和小魯是雙胞胎。脾氣卻不一樣),她說,“爸爸,您聽,我的在一個餐館當服務員的同學們都勸我,說我的身材好,年紀輕,文明禮貌方面更不必說。 我去當餐館服務員,連衣服都不用愁,有高領旗袍和高跟皮鞋穿,收拾個房間、端個盤子什麼的,都會幹得出色。我每月掙的不會比哥哥少,也許還會有外匯券呢。我們一家每月有了五六百塊錢,媽媽的病也好治了,阿姨也好請了,您還教您的書,就算是消磨日子,過您的教授癮吧! ” 他們為我們的家計,想得多麼實際,解決得多麼徹底!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真是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低嗎?”面對兩個孩子,我心頭翻湧著異樣的滋味。 1987年7月13日急就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