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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記富奶奶——一個高尚的人

冰心全集第八卷 冰心 3199 2018-03-20
一九二九年六月初,我還在燕京大學教課,得了重感冒住在女校療養所裡。院裡只有一位美國女大夫和兩位服務員。 大夫叫她們為舒媽和富媽(這大夫和服務員只照看輕病的人,一般較為嚴重複雜的病,就送到協和醫院去了)。這兩位服務員都是滿族,說的一口純正的北京話。舒媽年紀大一些,也世故一些,又愛說愛笑。富媽比較文靜,說話輕聲細語地。我總覺得她和舒媽不同,每逢她在我身邊,我的腦中總湧上“大人家舉止端詳”這一段詞句。 有一天她忽然低聲問我:“謝先生,您結婚後用人嗎?我願意給您幫忙。”我說:“那太好了,就是我們家裡就兩個人,事情不多,而且人家已經給我們介紹一個廚師傅了(那時在燕大教師家裡的大師傅一般除做飯外,還兼管洗衣服、床單……收拾樓下的書房客廳等等)。樓上我們臥室什麼的,也沒有什麼重活……”她說:“我能給您做針線活。您新房子裡總得有窗簾、床單、桌布什麼的,我可以先給您準備。”這方面我倒沒想到。那時候燕大指定給我們蓋的小樓——燕南園60號,已快竣工了。我感冒好後,就和她到我們的新居,量好了門窗的尺寸,樓下的客廳兼飯廳想用玫瑰色的窗簾,樓上的臥室用豆青色的,客房是粉紅色的(那種房子一般是兩重簾子,外面是一層透明的白紗布,裡面只是一道橫的短簾和兩邊長的窄窄的長簾,這裡層的簾子是有顏色的)。我就買了這幾色的蘇州棉綢,交給了她。那年的六月十五號,我同文藻結婚後,就南下省親,我們到了上海和江陰的家,暑假之前趕回上課時,富媽已經把這些窗簾都做好,而且還做了各間屋子裡的床單,被單都用的是白細布又用和窗簾一色的布緣了邊,還“補”上一些小花,真是協調雅淡極了!我們把房子佈置好了以後,她每天就只來一個上午,幫我們收拾房間。到了一九三一年,我們的大兒子吳平出世後,她就來幫我帶孩子,住在我家裡,做整天的活。那時文藻的母親也來了,就住在原來的客房。我每星期還有幾堂課,身體也不太好,孩子的照顧,差不多全靠富奶奶了(她比我大十歲,自從她到我們家工作,我們就都稱她奶奶)。說起來她的身世也夠淒涼的,有人說她是滿族松公爺的堂妹,家道中落,從九歲起就學做種種針線活,二十歲又嫁黃志廷做續弦,黃志廷是清華學校校警,年歲比她大許多,她生了六個孩子,都早夭了,最後一個女兒活下來了,起名叫秀琴,是她的寶貝。她出來工作,自己指“富”為姓。她有心髒病,每星期必到燕大醫院去取一次藥水,但她還是把孩子的衣服(除毛衣外)全部攬了去。

她總把孩子打扮得十分雅氣,衣領和袖子上總繡上些和毛衣的顏色協調的小花,那時燕大中美同事的夫人們,都誇說我們孩子穿得比誰都整齊,其實都是富奶奶給他們打扮的。 一九三五年我的女兒吳冰出世了,也是她照應的,吳冰從小不“挑食”,長得很胖,富奶奶對於女孩子的衣著更加註意,吳冰被推著車子出去,真是誰看誰愛。一九三六年,是文藻的休假年(燕大的教授們是每七年休假一次),我們先到日本,又到美國代表燕大祝賀哈佛大學建校三百週年,以後又到英國、意大利、法國等,文藻自己又回到英國的牛津和劍橋大學,研究他們的導師制度,我那時正懷上了吳青,就在法國留下,在巴黎閒住了一百天。 那時文藻的母親雖然也在北京,但兩個孩子的一切,仍是全由富奶奶照管。一九三七年我們從歐洲回來,不到一個星期,北京便淪陷了。因為燕大算是美國教會辦的,一時還沒有受到驚擾,我們就仍在燕大教學,一面等待十一月份吳青的出世,一面做去雲南大學的準備。因為富奶奶有心髒病,我怕雲南高原的天氣對她不宜,準備薦她到一位美國教授家裡去工作。

他們家隻老夫婦二人,工作很輕鬆,但富奶奶卻說:“您一個人帶三個孩子走,就不放心,我送您到香港再回來吧。”等到了香港,我們才知道要去雲南必須從安南的海防坐小火車進入雲南,這條路是難走的!富奶奶又堅持說:“您和先生兩個人,絕對弄不了這三個孩子,我還是跟您上雲南吧。”我只得流著眼淚同意了。這一路的辛苦困頓,就不必說。虧得在路過香港時,我的表兄劉放園一家也在香港避難,他們把一個很能幹的大丫頭——瑞雯交給了我,說是:“瑞雯十八九歲了,我們不願意在香港替她找人家,不如讓你們帶到內地給她找吧。”路上有了瑞雯當然方便得多,富奶奶把她當自己的女兒看待,兩人處得十分融洽。到了昆明,瑞雯便擔任了廚師的職務,她從我的表嫂那裡,學做的一手好福建菜,使我們和我們的隨北大、清華南遷的朋友們,大飽口福。

我們到了昆明,立刻想把富奶奶的丈夫黃志廷和女兒秀琴都接到後方來,免得她一家離散。那時正好美國駐雲南昆明的領事海勇(Seabold)和我們很友好,他們常說云南工人的口音難懂,我說:“我給你們舉荐一個北京人吧。”於是我們就設法請南下的朋友把黃志廷帶到了昆明,在美國領事館工作。富奶奶的獨女秀琴卻自己要留在北京讀完高中,在一九四○年我們搬到重慶之後,她才由我們的朋友帶來,到了重慶,我們即刻把她送到復旦大學,一切費用由我們供給。這時富奶奶完全放心了,我們到重慶時,本來就把黃志廷帶來我家“幫忙”,如今女兒也到了後方,又入了大學,她不必常常在夜裡孩子睡後,在桐油燈下,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地給女兒寫信了。說來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富奶奶本來不會寫字,她總是先把她要說的話,讓我寫在紙上,然後自己一筆一劃地去抄,我常常對她說:

“你不必麻煩了,我和黃志廷都會替你寫,何必自己動筆呢?”她說:“秀琴看見我的親筆字,她會高興的。” 我們到重慶不久,因為日機常來轟炸,就搬到歌樂山上住。不久文藻又得了肺炎,我在醫院陪住了一個多月,家裡一切,便全由富奶奶主持。那幾年我們真是貧病交加,文藻病好了,我又三天兩頭地吐血,雖然大夫說這不是致命的病,卻每次吐血,必須躺下休息,這都給富奶奶添許多麻煩,那時她也漸漸地不支了,也得常常倚在床上。我記得有一次冬天,在沙坪壩南開中學上學的吳平,週末在大雨中上山,身上的棉褲濕了半截。富奶奶心疼地讓他脫下棉褲,坐在她被窩裡取暖。她拿我的一條舊褲作面子,用白面口袋白布做裡子,連夜在床上給他趕做一條棉褲。我聽見她低低地對吳平說:“你媽也真是,有錢供人上大學,自己的兒子連一條替換的棉褲、毛褲都沒有!”這是她末一次給我的孩子做活了!

有一天她斷斷續續地對我說:“我看我這病是治不好了,您這房子雖然是土房,也是花錢買的,我死在這屋裡,孩子們將來會害怕的,您送我上醫院吧。”我想在醫院裡,到底照顧得好一些,山下的中央醫院(就是現在的上海醫院)還有許多熟人,我就送她下山,並讓黃志廷也跟去陪她,我一面為她預備後事。正好那時聽說有一戶破落的財主,有一副做好的棺材要廉價出賣,我只用了一百多塊錢(稿費的一部分)把它買了下來,存放在山下的一間木匠舖裡。 到醫院後不久,她就和我們永別了。她葬在歌樂山的墓地裡。出殯那一天,我又大吐血,沒有去送葬,但她的丈夫、女兒和我的兒女們都去了。聽說,吳平在墳前嚴肅地行了一個童子軍的敬禮後,和她的兩個妹妹吳冰、吳青,都哭得站不起來!五十年代中期,我曾參加人大代表團到西南視察,路經四川歌樂山,我想上去看看她的墳墓,卻因為那裡駐著高射砲隊就去不成了。

黃秀琴同她的大學同學四川人李家駒結了婚,不久也把父親黃志廷接走了。抗戰勝利後,我們回到南京又去了日本,黃家留在四川,但是我們的通訊不斷。 黃秀琴生了兩兒兩女後,也去世了。六十年代我們住在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她的次子李達雄在北京郵電學院上學,假期就到我們家來稱我為“姥姥”。直到現在他夫婦到京出差還是給我送廣柑、“菜腦殼”之類我們愛吃的東西。我們的孩子和他們的孩子一直是親如一家……關於這個高尚的人的事蹟,我早就想寫了,鑲在一個小銅鏡框裡的她和我們三個孩子的小相片,幾十年來一直在我的身邊,現在就在我身後的玻璃書櫃裡。今天濃陰,又沒有什麼“不速之客”,我一口氣把從一九二九年起和我同辛共苦了十幾年的、最知心的人的事蹟,寫了出來,我的眼淚是流得盡的,而我對她的憶念卻綿綿無盡! 1987年6月5日薄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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