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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悼念林巧稚大夫

冰心全集第七卷 冰心 2220 2018-03-20
4月23日早晨,我正用著早餐,突然從廣播裡聽到了林巧稚大夫逝世的消息,我忍不住放下匕箸,迸出了悲痛的熱淚! 我知道這時在國內在海外聽到這驚人的消息,而歎息、而流淚、而嗚咽的,不知有多少不同膚色、不同年紀、不同性別的人。敬愛她的病人、朋友、同事、學生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她是一團火焰,一塊磁石。她的“為人民服務”的一生,是極其豐滿充實地度過的。她從來不想到自己,她把自己所有的技術和感情,都貢獻傾注給了她周圍一切的人。 關於她的醫術、醫德、她的嘉言懿行,受過她的醫治、她的愛護、她的培養的人都會寫出一篇很全面很動人的文章。我呢,只是她的一個“病人”、一個朋友,只能說出我和她的多年接觸中的一些往事。就是這些往事,使得這個不平凡的形象永遠在我的心中閃光!

我和林大夫認識得很早,在本世紀二十年代,我在燕京大學肄業,那時協和醫學院也剛剛成立。在協和醫院裡的醫護人員和醫院的社會服務部裡都有我的同學。我到協和醫院去看同學時常常會看見她。我更是不斷地從我的同學口中聽到這可敬可愛的名字。 我和她相熟,還是因為我的三個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她常笑說“你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在產前的檢查和產後的調理中,她給我的印像是敏捷、認真、細心而又果斷。她對病人永遠是那樣親人一般地熱情體貼,雖然她常說,“產婦不是病人”。她對她的助手和學生的要求,也十分嚴格。我記得在1935年我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那時她已是主治大夫,她的助手實習醫生是我的一個學生。在我陣痛難忍、低聲求她多給我一點瓦斯的時候,林大夫聽見了就立刻阻止她,還對我說,“你怎能這樣地指使她!她年輕,沒有經驗,瓦斯多用了是有危險的。”1937年11月,當我生第三個孩子的時候,她已是主任大夫了。

那時北京已經淪陷,我們的心情都十分沉重抑鬱,林大夫坐在產床邊和我一直談到深夜。第二年的夏末我就離開北京到後方去了。我常常惦念著留在故都的親人和朋友,尤其是林巧稚大夫。 1943年我用“男士”的筆名寫的那本里面的《我的同班》,就是以林大夫為模特兒的,雖然我沒有和她同過班,抗戰時期她也沒有到過後方。抗戰勝利後,在我去日本之前,還到北京來看過她。我知道在淪陷的北京城裡,那幾年她仍在努力做她的醫務工作。 她出身於基督教的家庭,一直奉著“愛人如己”的教義。對於勞動人民,她不但醫治他們的疾苦,還周濟他們的貧困。她埋頭工作,對於政治一向是不大關心的。珍珠港事變以後,美國人辦的協和醫院也被日軍侵占了,林大夫還是自開診所,繼續做她的治病救人的事業。我看她的時候,她已回到了勝利後的協和醫院,但我覺得她心情不是太好,對時局也很悲觀,我們只談了不到半天的話,便匆匆分別了。

1951年我回到了解放後的祖國,再去看林大夫時,她彷彿年輕了許多,容光煥發,她舉止更加活潑,談話更加爽朗而充滿了政治熱情。作為一個科學家,一個醫務工作者,她覺得在社會主義祖國里,如同在涸轍的枯魚忽然被投進到闊大而自由的大海。她興奮,她快樂,她感激,她的“得心應手”的工作,得到了黨和國家領導人,尤其是周總理的器重。 她的服務範圍擴大了,她更常常下去調查研究。那幾年我們都很忙,雖說是“隔行如隔山”,但我們在外事活動或社會活動的種種場合,還是時時見面。此外,我還常常有事求她:如介紹病人或請她代我的朋友認領嬰兒。對我的請求,她無不欣然應諾。我介紹去的病人和領到健美的嬰兒的父母,還都為林大夫的熱情負責而來感謝我!

十年動亂期間,我沒有機會見到她,只聽說因為她桌上擺著總理的照片,她的家也被抄過。七十年代初期,我們又相見了,我們又都逐漸繁忙了起來。她常笑對我說:“你有空真應該到我們產科里來看看。我們這裡有了五洲四海的嬰兒。 有白胖白胖的歐洲孩子,也有黑胖黑胖的非洲孩子,真是可愛極了! ”這時我覺得她的盡心的工作已經給她以充分的快樂。 1978年她得了腦血栓病住院,我去看她時,她總是坐在椅子上,仍像一位值班的大夫那樣,不等我說完問訊她的話,她就問起“我們的孩子”,我的工作,我的健康。我看她精神很好,每次都很欣慰地回來。 1979年全國人大開會期內,我們又常見面,她的步履仍是十分輕健,談話仍是十分流利,除了常看見她用右手摩撫她彎曲的左手指之外,簡直看不出她是得過腦血栓的人。一九八○年夏,我也得了腦血栓住進醫院。我的醫生、她的學生告訴我,林大夫的腦病重犯了,這次比較嚴重,臥床不起。一九八○年底她的朋友們替她過八十大壽的時候,她的腦力已經衰退,人們在她床頭耳邊向她祝壽,她已經不大認得人了。

那時我也躺在病床上,我就常想:像她那麼一個乾脆利落,一輩子是眼到手到,做事又快又好的人,一旦癱瘓了不能動彈,她的噴湧的精力和洋溢的熱情,都被拘困在委頓鬆軟的軀體之中,這種“力不從心”的狀態,日久天長,她受得了嗎?昏睡時還好,當她暫時清醒過來,舉目四顧,也許看到窗簾拉得不夠平整,瓶花插得不夠妥貼。叫人吧,這些事太繁瑣、太細小了,不值得也不應當麻煩人,自己能動一動多好!更不用說想到她一生做慣了的醫療和科研的大事了。如今她能從這種“力不從心”的永遠矛盾之中解脫了出來,我似乎反為她感到釋然……林大夫比我小一歲,二十世紀初,我們的祖國,正處在水深火熱的內憂外患之中,我們都是“生於憂患”的人。現在呢,我們熱愛的祖國,正在“振興中華”的鼓角聲中,朝氣蓬勃地向著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的途上邁進。我們這一代人在這個時期離開人世,可算是“死於安樂”了。我想林大夫是會同意我的話的。 1983年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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