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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日本歸來

冰心全集第五卷 冰心 5499 2018-03-20
不久以前,在櫻花爛漫的季節,我為參加亞非作家會議常設委員會東京緊急會議,又到了日本,這是我從一九五一年離開那里以後的第二次訪問了。每一次的訪問,都有新的感觸,新的興奮。每次從日本歸來,也都有新的鼓舞,新的留戀!憶起十五年前,我初到日本的時候,那裡是一片荒涼黯淡,今天卻是那樣地熱烈激昂。日本人民覺醒了,站起來了,從原子彈的傷痍和廢墟上站起來了,從長期的受壓榨受欺凌的生活里站起來了,萬眾一心,從田地,從海灘,從礦井……遍地開花地合攏了來,掀起一浪高過一浪的怒潮,向壓在他們頭上的美帝國主義和日本壟斷資本的兇惡勢力,不斷地猛烈衝擊。人民的力量是無敵的,人民的意志是不可違抗的,我們在那裡已經看到了日本的沉黑後的黎明!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耳中仍在迴響著日本文學家代表團代表龜井勝一郎先生在緊急會議上的發言。他的懇摯沉痛的話語,代表了九千三百萬日本人民的願望和意志!他說: 日本人民作為亞洲人,強烈地希望同亞洲人民團結相處。日本人民要求和平,不願意再一次捲進戰爭的漩渦中去;日本是世界上唯一遭受原子彈災害的國家,現在,每年都有人因患原子病而死去。日本人民要求獲得真正的獨立,這是絕大多數的日本人民的意志;所謂中立,就是不把任何一個國家做為假想敵人,以日本人民自己的自由意志來重建和平的祖國。 他說:這是日本人民反對日美安全條約的基本動機,也是日本人民希望同亞非人民加強團結的基礎動機。 初到日本的人們,難免地會被日本城市的熱鬧繁華的現象所眩奪。比如說,代表們從羽田機場到東京的一條路上,因著車輛的擁擠,不長的一段路卻走走停停地走了幾個鐘頭。走到市中心,又看見兩旁商店的櫥窗裡,五光十色,閃爍的霓虹燈廣告,照得人兩眼生花。然而龜井勝一郎先生曾警告說:

“最近幾年,表面上日本的經濟是穩定的,城市也是繁華的。 但是,從內部來看,我們的精神卻異常頹廢或者包藏著這種頹廢的危險。沒有真正的獨立,就沒有支持人的尊嚴的道德,沒有真正的獨立,就會使內部的腐蝕和崩潰的危險在繁華外表下面不斷增長。 ”中野重治先生更是沉痛地說:“我們期待敬愛的朋友們,用你們銳利的眼睛透過日本表面的'繁榮',去正確地觀察隱藏在'繁榮'背面的東西。 ”這些話,對於從曾經是和現在還是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國家和地區來的作家們,是很容易了解的,而且了解得多麼深刻呵!不同的是,這一切在日本是特別突出,特別顯著。只拿東京的汽車來說,日本人口現在有九千三百多萬,在東京就聚集了九百七十多萬,東京的大小汽車就多至一百多萬輛,而每年還要增四分之一,黑壓壓地一大片,塞滿了街道!在街道中心和轉角處觸目驚心地看到警察局的揭示:在這條街上,今天有多少起車禍,死多少人,傷多少人。陪我們的日本朋友,憤慨地說:“您看有多少空車在街上走,這完全不合運籌學的原則!而且日本不出汽油,都是從美國進口的。蘇聯的汽油價錢便宜多了,但是他們不肯買,因為據說蘇聯的汽油是紅色的! ”

這一路,我的回憶,突然掠回到十五年前。那是一九四六年的冬天,我在一個灰黯的黃昏,到達羽田機場,一片寂寞荒涼的地面,只有穿著軍服的美國人,在趾高氣揚地來來往往。從羽田到東京的路上,汽車在崎嶇的大道上飛馳,穿過轟炸後的廢墟,兩旁沒有一星燈火,路邊沒有一個行人!在到達東京市內的時候,我看見路旁的瓦礫場中,有一座焚餘的洋灰儲藏室,小塔似地孤立著,半開的鐵門,彷彿是一隻無神的眼睛,向著無邊的黑暗瞪視。 白天我出去看看,戰前最繁華的銀座街,大百貨公司中幾乎空無所有,倒是行人道邊的販賣紀念品的小攤上,鬧鬧嚷嚷,盡是歪戴著船形帽的美國兵,高聲嘻笑地擁來擁去。這一年的除夕,我又到銀座,想看看除夕有什麼景象,我所看到的是一條黑暗死寂的街市,只有縮著頭的警察頂著寒風,提著昏暗的燈籠,在空虛的大道上彳@地走著。這夜雖然沒有聽見辭歲的鐘聲——寺廟裡的銅鐘,都被迫捐獻出來做了武器了——我也沒有睡著!

第二次大戰以後,美帝國主義者,以侵略社會主義的蘇聯和中國為目的,把日本的軍閥和財閥保留下來。他們利用日本的軍火工業替他們製造武器,強迫日本的青年給他們當炮灰。這十五年來,就是美帝國主義和日本壟斷資本這兩股合在一起的歪風,吹起了日本城市的虛偽繁華的局面!殘酷的侵朝戰爭,餵飽了一群日本做“特需”買賣的資本家,日本的重新武裝,又給他們帶來一個極大的發“戰爭財”的機會。大戰末期,戰火燒到日本本土的時候,美帝空軍的“地毯式的轟炸”,一大片一大片地摧毀了東京的民居,卻把“丸之內”區的大銀行和大企業的建築,原封不動的保留了下來,一則留下這些建築作他們自己的活動中心,二則替日本的反動階層預備下復活的基礎。十五年來,這一帶又建立起許許多多的高大建築,巨大的玻璃窗裡面,踞坐著美帝國主義者和他們的代理人——日本壟斷資本家。他們吸血的魔管,遠遠地伸到日本的最邊遠的小島上,最偏僻的鄉村里,吸盡樸實勤勞的工人農民的血汗,來滋養他們自己荒淫無恥的腐化生活。但是,日本這個偉大的民族,是不會長期受人凌辱的!

十五年的日日夜夜,日本人民從層層的壓榨裡、重重的痛苦裡,覺悟逐漸提高,反抗的情緒也日益高漲,從各地的反抗的星星之火,聚攏來成為去年的轟轟烈烈的反對日美“安全條約”的二十三次的統一行動。以我這麼一個從一九四六年起在東京住過幾年的人,從那幾年中的所見所聞的傷心慘目的情景,就知道這一場風暴,必然到來,而且這風暴必將一陣大過一陣地把日本土地上的一片骯髒,沖洗乾淨,然後雨過天晴,出現一個燦爛光明的新的世界——這個信心,是從國會街前,飯田橋上,……示威群眾的臉色裡,和第二天清早,我在床上所聽到的急馳而過的惶恐的警車汽笛聲中所得到的! 我們在東京會議後的一段參觀訪問,對每一個團員來說,回憶起來,都是極其愉快的。

我們在歸國途中和在北京晤面的時候,總要心往神馳地談起我們在日本所會過的人,所看過的地方,談得津津有味;我們在日本期間,正是春風駘蕩、櫻花爛漫的季節,我們同日本朋友,又有千百年來文化上的傳統友誼,因此,無論是在日本朋友的家中,或是同住在日本式旅館裡的時候,清茶一杯,席地相對——“床之間”的牆上,是一幅龍蛇飛舞的字,或是一幅寥寥數筆意態閑靜的畫;字畫的前面,是一隻古拙的花瓶,插著一枝鮮豔的花朵;蔭涼的紙窗外,也往往有一樹櫻花,兩竿綠竹,還有幾聲滴瀝的流泉……這幽靜的氣氛使我們攜手走進大家都極其熟悉的唐人詩畫裡!我們的談鋒就會自然而流暢地從傳統的文學之交,說到當前的血肉相連的戰鬥友誼。瞻望前途,大家都誓願以自己的一支筆兒,團結一心地為兩國人民將來的和平友好生活,而做出不懈的努力。有時興之所至,喚來文房四寶,大家在光潔的紙板上揮寫起來,不必通過翻譯,我們共同的文字,就會引起對方的欣賞與共鳴,這種心心相印的快樂,在其他地方——越南和朝鮮除外——是得不到的!

日本的山水名勝,和中國的一樣,也有八景或十景之稱。 比如京都名勝琵琶湖的周圍,就有“唐崎夜雨”、“石山秋月”、“三井晚鐘”和“瀨田夕照”等八景;這就使我們想起我們杭州十景中之“南屏晚鐘”和“雷峰夕照”等景,而感到非常親切!遊覽的時候,看到寺廟碑塔的形式,都和中國的大同小異,至於廟裡的簽詞,就簡直是漢文的了。到過中國的日本朋友,喜歡說他們在中國常常會忘記自己是在客中,這也正是我們心裡所常有的話!真的,無論在語言文字上,飲食起居上,風俗習慣上,日本和中國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居然有人想在我們中間樹起一道屏障,來間隔我們刀斬不斷的交情,真是蜻蜓撼石柱,多見其不自量。我們深切地知道,即使這屏障是一道銅牆鐵壁,也會受到兩國人民的夾擊,而成為碎粉的!

日本的風景區,我個人歷年來所走過的,也不算少了。如日光,如箱根,如富士五湖,如鎌倉,如熱海……但是我們這一次所走的:東京——甲府——松本——長野——金澤一段,尤其是金澤市西北海邊上的一個小小的內灘村,像一串鑽石中最大的一顆,永遠在我心靈深處射出耀眼的藍光!執筆之頃,我仔細回味,這一路的風景,的確是清極秀極的,我們從東京出發,繞來轉去,火車彷彿總在圍著富士山飛馳。這座“瑞雪靈峰”,峰頂微凹,下面被淡煙遮住,在淨藍的天光之下,冷艷得像一柄倒持的玲瓏的紈扇,又像一幅飄拂的閃亮的裙裾。在甲府,我們住的日本式旅館——昇仙閣,就是一座大花園。錯雜的鋪著石塊的小徑,把一所一所的軒館,串連起來,日本式旅館的房間,不以號碼標明,而在房楣上寫著各種花名如梅、蘭、竹、菊,或是霜、露、雲、霞等字樣。

你自己按圖索驥,找到自己的住處。我們所住過的日本旅館,就古色古香而言,當以此為第一,松本古城的天守圖,也就是城樓,像挺秀的方塔一般,一層層的黝黑的瓦,雪白的牆,背後襯著蔚藍的天,和連綿不斷的雪峰,朝陽下顯得十分鮮明剔透;護城河裡漣漪的春水,浮映著水上木橋鮮紅的欄杆,和水邊幾樹初綻燦白的櫻花,這一切都構成一幅過眼難忘的圖畫。金澤市,和京都、奈良一樣,是幸逃戰火摧毀的古城,古蹟很多,兼六園是我所遊賞過的日本的最秀麗幽雅的花園。 所謂“兼六”,是兼有宏大、幽邃、人力、蒼古、水泉、眺望之美。園內的琴柱石燈、雁行橋、飄池、傘亭……安置在樹木蔥鬱、流水淙淙之中,具見設計者之匠心。但是以上這些地方,比起我的記憶裡的小小的內灘漁村來,卻黯然失色,只為的是:在內灘的海灘沙丘上,住著一群堅韌樸素,為著民族獨立,為著世界和平而奮起鬥爭的人們。他們和工人以及知識分子堅強地團結在一起,終於迫使美軍放棄了他們強佔的打靶基地,為日本人民的反美鬥爭,樹起一面勝利的鮮紅的旗幟!

內灘屬石川縣治,在金澤市的西北邊,是內海邊和河北瀉(湖)之間的一條狹長的沙地,上面有向粟崎等五個荒寒的漁村。村里的男人們冬天到北海道,夏天到朝鮮海峽,做捕魚的佣工,婦女們就堅守在這塊荒丘沙地上,過著摸魚耕地的生活。一九五二年九月,美國占領軍到了石川縣,一眼看上了這塊兩邊是水的狹長的沙地。他們和日本反動政府講好,要永遠佔用這塊沙地作打靶場。美軍一到來,消息傳開了,首先是和這塊土地有著血肉關聯的婦女們惶急地奔走相告。在她們的憤怒呼號之下,內灘沸騰起來了!人民的怒火,像沙灘上曬著的海藻一般,燃燒得海面通紅!但是把日本統治者抓在手裡的美軍,是不把人民看在眼裡的。他們不顧內灘村議會協議會的堅決反對,不顧一千名婦女會員的遊行示威,悍然地在一九五三年二月,開始建築工事。他們在沿著河內瀉的村邊拉起了一萬米長的鐵絲網,鋪起了六米寬一公里長的鐵板道路,三月就開始打靶。當象徵著虐殺、姦淫、壓榨的美國星條旗在鐵板道上飄揚的時候,內灘的婦女們咬起牙關,包起頭帕,手拉著手,只有向前決不退卻地,走到迫擊砲的彈雨下面,屹然地坐了下來,要拿自己堅貞的血肉之軀,來保衛祖國的土地!這時,雨腳絲絲,海風如嘯,血一樣的雨點,滲透了每一個日本人民的心,呼嘯的海風迅速地在三島上傳播著鬥爭的消息!這以後是一連串的前仆後繼,波浪般的摧毀美軍基地的艱苦鬥爭……農民們打著席旗來了,工人們打著紅旗來了,學生們舉著寫著標語的大小旗幟來了,他們在沙灘上搭起席棚,和村民一同死守,鐵絲網外萬頭攢動,呼聲震天。這時的人民是腳踏海洋,氣沖牛斗,鐵絲網內的美軍和日本警察,心餒氣奪,顏色慘沮,他們在身披蓑皮手攀多刺的鐵網、怒目而視的兒童面前,也畏怯得不敢抬頭……終於在一九五六年三月三十一日,在日本人民堅持不懈的衝擊之下,美帝的威風徹底被摧毀了,他們拆除了鐵絲網,起走了鐵板道……曾是一世之雄的美軍,垂頭喪氣地退卻了。只剩下幾個炮座,一根柱子,在人民響徹雲霄的勝利歌聲中,給全世界人民,陳列出一場美軍基地未來形象的預展! 我們到內灘訪問的這一天,也是下著絲絲的春雨。和我同車的是一直和漁民在一起、用自己的短歌來鼓舞和支持他們的鬥爭的女詩人——蘆田高子。她一路上滔滔不絕地對我述說著內灘婦女英勇鬥爭的事蹟,使我的心情興奮到了極點! 我們到達海灘上的時候,遠遠看見那邊已經聚集了許多熱烈迎候的漁民,他們急速地跑了過來,和我們緊緊地握手。那些素樸堅強的面龐和長滿了厚繭的手,把他們這幾年的艱難困苦而終於勝利的鬥爭,一字一句地無聲地傳到我們的心底! 我終於見到了那位婦女鬥爭的領袖——南出素江。這位兩鬢斑白、滿臉皺紋的老大娘,流著興奮和感激之淚,不住地對我們深深地鞠躬。我們肩挨肩手拉手地站成一圈,靜聽著當時領導鬥爭的委員們,指點著沙灘上的幾堆殘跡,對我們又憤怒又高興地陳述著一步一步走向勝利的鬥爭經過。這時,雨點漸漸地大起來了。我們撐起傘,從泥濘的沙灘上,走到向粟崎村去。我同南出大娘撐著一把雨傘,上面是鼓聲似的繁密的雨點,下面是深深的兩行我們並肩前進的腳印。中日兩國人民的牢不可破的戰鬥友誼,在今天大雨的沙灘上,我算是徹底地體會到了! 訪問日本的興奮的經歷,可寫的決不止這些。我的腦海中零亂地浮泛著無數閃閃發光的寶船的帆影。但是,東風的世紀是以火箭的速度向前進行的,我們從日本歸來,時間不長,而和我們在日本會晤的作家們,已經有兩起在此期間訪問過中國,和我們在北京歡然道故了!他們滿載著日本人民的友情到來,又滿載著中國人民的友情回去了。在重聚的歡樂之中,我們高興地堅信,人民的意志是不可違抗的!中日人民的熱切的友好願望,衝過了種種人為的障礙,隔著海洋互伸出來的團結之手,把我們越拉越近!作為亞非反對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大家庭中的一員;我們的互助合作,可以說是剛剛開始。讓我們都勇氣勃勃信心百倍地,拿起自己的一枝筆,來響應亞非作家會議東京會議的號召,為我們共同的希望鬥爭到底吧! (本篇最初連載於《大公報》1961年8月16日、17日、20日,後收入散文集《櫻花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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