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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2

冰心全集第五卷 冰心 10175 2018-03-20
從你眼裡頻頻擲來的刺激,使我的痛苦永遠新鮮。 呵,瘋狂的、頭號的醉漢;如果你踢開門戶在大眾面前裝瘋;如果你在一夜倒空囊橐,對慎重輕蔑地彈著指頭;如果你走著奇怪的道路,和無益的東西遊戲,不理會韻律和理性;如果你在風暴前扯起船帆,你把船舵折成兩半;那麼我就要跟隨你,夥伴,喝得爛醉走向墮落滅亡。 我在穩重聰明的街坊中間虛度了日日夜夜。 過多的知識使我白了頭髮,過多的觀察使我眼力模糊。 多年來我積攢了許多零碎的東西;把這些東西摔碎,在上面跳舞,把它們散擲到風中去吧。 因為我知道喝得爛醉而墮落滅亡,是最高的智慧。 讓一切歪曲的顧慮消亡吧,讓我無望地迷失了路途。 讓一陣旋風吹來,把我連船錨一齊捲走。

世界上住著高尚的人,勞動的人,有用又聰明。 有的人很從容地走在前頭,有的人莊重地走在後面。 讓他們快樂繁榮吧,讓我傻呆地無用吧。 因為我知道喝得爛醉而墮落滅亡,是一切工作的結局。 我此刻誓將一切的要求,讓給正人君子。 我拋棄我學識的自豪和是非的判斷。 我打碎記憶的瓶壺,揮灑最後的眼淚。 以紅果酒的泡沫來洗澡,使我歡笑發出光輝。 我暫且撕裂溫恭和認真的標誌。 我將發誓作一個無用的人,喝得爛醉而墮落滅亡下去。 不,我的朋友,我將永不會做一個苦行者,隨便你怎麼說。 我將永不做一個苦行者,假如她不和我一同受戒。 這是我堅定的決心,如果我找不到一個蔭涼的住處和一個懺悔的伴侶,我將永遠不會變成一個苦行者。

不,我的朋友,我將永不離開我的爐火與家庭,去退隱到深林裡面,如果在林蔭中沒有歡笑的迴響;如果沒有鬱金色的衣裙在風中飄揚;如果它的幽靜不因有輕柔的微語而加深。 我將永不會做一個苦行者。 尊敬的長者,饒恕這一對罪人吧。 今天春風猖狂地吹起旋舞,把塵土和枯葉都掃走了,你的功課也隨著一起丟掉了。 師父,不要說生命是虛空的。 因為我們和死亡訂下一次和約,在一段溫馨的時間中,我倆變成不朽。 即使是國王的軍隊兇猛地前來追捕,我們將憂愁地搖頭說,弟兄們,你們擾亂了我們了。如果你們必須做這個吵鬧的遊戲,到別處去敲擊你們的武器吧。因為我們剛在這片刻飛逝的時光中變成不朽。 如果親切的人們來把我們圍起,我們將恭敬地向他們鞠躬說,這個榮幸使我們慚愧。在我們居住的無限天空之中,沒有多少隙地。因為在春天繁花盛開,蜜蜂的忙碌的翅翼也彼此摩擠。只住著我們兩個仙人的小天堂,是狹小得太可笑了。

對那些定要離開的客人們,求神幫他們快步,並且掃掉他們所有的足跡。 把舒服的、單純的、親近的微笑著一起抱在你的懷裡。 今天是幻影的節日,他們不知道自己的死期。 讓你的笑聲只作為無意義的歡樂,像浪花上的閃光。 讓你的生命像露珠在葉尖一樣,在時間的邊緣上輕輕跳舞。 在你的琴弦上彈出無定的暫時的音調吧。 你離開我自己走了。 我想我將為你憂傷,還將用金色的詩歌鑄成你孤寂的形象,供養在我的心裡。 但是,我的運氣多壞,時間是短促的。 青春一年一年地消逝;春日是暫時的;柔弱的花朵無意義地凋謝,聰明人警告我說,生命只是一顆荷葉上的露珠。 我可以不管這些,只凝望著背棄我的那個人麼? 這會是無益的,愚蠢的,因為時間是太短暫了。

那麼,來吧,我的雨夜的腳步聲;微笑吧,我的金色的秋天;來吧,無慮無憂的四月,散擲著你的親吻。 你來吧,還有你,也有你! 我的情人們,你知道我們都是凡人。為一個取回她的心的人而心碎,是件聰明的事情麼?因為時間是短暫的。 坐在屋角凝思,把我的世界中的你們都寫在韻律裡,是甜柔的。 把自己的憂傷抱緊,決不受人安慰,是英勇的。 但是一個新的面龐,在我門外偷窺,抬起眼來看我的眼睛。 我只能拭去眼淚,更改我歌曲的腔調。 因為時間是短暫的。 如果你要這樣,我就停了歌唱。 如果它使你心震顫,我就把眼光從你臉上挪開。 如果使你在行走時忽然驚躍,我就躲開另走別路。 如果在你編串花環時,使你煩亂,我就避開你寂寞的花園。

如果我使水花飛濺,我就不在你的河邊划船。 48把我從你甜柔的枷束中放出來吧,我愛,不要再斟上親吻的酒。 香煙的濃霧窒塞了我的心。 開起門來,讓晨光進入吧! 我消失在我裡面,包纏在你愛撫的摺痕之中。 把我從你的誘惑中放出來吧,把男子氣概交還我,好讓我把得到自由的心貢獻給你。 我握住她的手把她抱緊在胸前。 我想以她的愛嬌來填滿我的懷抱,用親吻來偷劫她的甜笑,用我的眼睛來吸飲她的深黑的一瞥。 呵,但是,它在哪裡呢?誰能從天空濾出蔚藍呢? 我想去把握美;它躲開我,只有軀體留在我的手裡。 失望而困乏地,我回來了。 軀體哪能觸到那隻有精神才能觸到的花朵呢? 愛,我的心日夜想望和你相見——那像吞滅一切的死亡一樣的會見。

像一陣風暴把我捲走,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劈開我的睡眠搶走我的夢,剝奪了我的世界。 在這毀滅裡,在精神的全部赤露裡,讓我們在美中合一吧。 我的空想是可憐的!除了在你裡面,哪有這合一的希望呢?我的神? 51那麼唱完最後一支歌就讓我們走吧。 當這夜過完就把這夜忘掉。 我想把誰緊抱在臂裡呢?夢是永不會被捉住的。 我渴望的雙手把“空虛”緊壓在我心上,壓碎了我的胸膛。 燈為什麼熄了呢? 我用斗篷遮住它怕它被風吹滅,因此燈熄了。 花為什麼謝了呢? 我的熱戀的愛把它緊壓在我的心上,因此花謝了。 泉為什麼乾了呢? 我蓋起一道堤把它攔起給我使用,因此泉乾了。 琴弦為什麼斷了呢? 我強彈一個它力不能勝的音節,因此琴弦斷了。

為什麼盯著我使我羞愧呢? 我不是來求乞的。 只為要消磨時光,我才來站在你院邊的籬外。 為什麼盯著我使我羞愧呢? 我沒有從你園裡採走一朵玫瑰,沒有摘下一顆果子。 我謙卑地在任何生客都可站立的路邊棚下,找個蔭蔽。 我沒有採走一朵玫瑰。 是的,我的腳疲乏了,驟雨又落了下來。 風在搖曳的竹林中呼叫。 雲陣像敗退似地跑過天空。 我的腳疲乏了。 我不知道你怎樣看待我,或是你在門口等什麼人。 閃電昏眩了你看望的目光。 我怎能知道你會看到站在黑暗中的我呢? 我不知道你怎樣看待我。 白日過盡,雨勢暫停。 我離開你園畔的樹蔭和草地上的座位。 日光已暗;關上你的門戶吧;我走我的路。

白日過盡了。 市集已過,你在夜晚急急地提著籃子要到哪裡去呢? 他們都挑著擔子回家去了;月亮從村樹隙中下窺。 喚船的迴聲從深黑的水上傳到遠處野鴨睡眠的澤沼。 在市集已過的時候,你提著籃子急忙地要到哪裡去呢? 睡眠把她的手指按在大地的雙眼上。 鴉巢已靜,竹葉的微語也已沉默。 勞動的人們從田間歸來,把席子展鋪在院子裡。 在市集已過的時候,你提著籃子急忙地要到哪裡去呢? 正午的時候你走了。 烈日當空。 當你走的時候,我已做完了工作,坐在涼台上。 不定的風吹來,含帶著許多遠野的香氣。 鴿子在樹蔭中不停地叫喚,一隻蜜蜂在我屋裡飛著,嗡出許多遠野的消息。 村莊在午熱中入睡了。路上無人。

樹葉的聲音時起時息。 我凝望天空,把一個我知道的人的名字織在蔚藍裡,當村莊在午熱中入睡的時候。 我忘記把頭髮編起。困倦的風在我頰上和它嬉戲。 河水在蔭岸下平靜地流著。 懶散的白雲動也不動。 我忘了編起我的頭髮。 正午的時候你走了。 路上塵土灼熱,田野在喘息。 鴿子在密葉中呼喚。 我獨坐在涼台上,當你走的時候。 56我是婦女中為平庸的日常家務而忙碌的一個。 你為什麼把我挑選出來,把我從日常生活的涼蔭中帶出來? 沒有表現出來的愛是神聖的。它像寶石般在隱藏的心的朦朧裡放光。在奇異的日光中,它顯得可憐地晦暗。 呵,你打碎我心的蓋子,把我顫栗的愛情拖到空曠的地方,把那陰暗的藏我心巢的一角永遠破壞了。

別的女人和從前一樣。 沒有一個人窺探到自己的最深處,她們不知道自己的秘密。 她們輕快地微笑,哭泣,談話,工作。她們每天到廟裡去,點上她們的燈,還到河中取水。 我希望能從無遮攔的顫羞中把我的愛情救出,但是你掉頭不顧。 是的,你的前途是遠大的,但是你把我的歸路切斷了,讓我在世界的無睫毛的眼睛日夜瞪視之下赤裸著。 我采了你的花,呵,世界! 我們它壓在胸前,花刺傷了我。 日光漸暗,我發現花兒凋謝了,痛苦卻存留著。 許多有香有色的花又將來到你這裡,呵,世界! 但是我採花的時代過去了,黑夜悠悠,我沒有了玫瑰,只有痛苦存留著。 有一天早晨,一個盲女來獻給我一串蓋在荷葉下的花環。 我們它掛在頸上,淚水湧上我的眼睛。 我吻了它,說,“你和花朵一樣地盲目。” “你自己不知道你的禮物是多麼美麗。” 呵,女人,你不但是神的,而且是人的手工藝品;他們永遠從心裡用美來打扮你。 詩人用比喻的金線替你織網,畫家們給你的身形以永新的不朽。 海獻上珍珠,礦獻上金子,夏日的花園獻上花朵來裝扮你,覆蓋你,使你更加美妙。 人類心中的願望,在你的青春上灑上光榮。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夢。 在生命奔騰怒吼的中流,呵,石頭雕成的“美”,你冷靜無言,獨自超絕地站立著。 “偉大的時間”依戀地坐在你腳邊低語說: “說話吧,對我說話吧,我愛,說話吧,我的新娘!” 但是你的話被石頭關住了,呵,“不動的美”! 61安靜吧,我的心,讓別離的時間甜柔吧。 讓它不是個死亡,而是圓滿。 讓愛戀融入記憶,痛苦融入詩歌吧。 讓穿越天空的飛翔在巢上斂翼中終止。 讓你雙手的最後的接觸,像夜中的花朵一樣溫柔。 站住一會吧,呵,“美麗的結局”,用沉默說出最後的話語吧。 我向你鞠躬,舉起我的燈來照亮你的歸途。 在夢境的朦朧小路上,我去尋找我前生的愛。 她的房子是在冷靜的街尾。 在晚風中,她愛養的孔雀在架上昏睡,鴿子在自己的角落裡沉默著。 她把燈放在門邊,站在我面前。 她抬起一雙大眼望著我的臉,無言地問道:“你好麼,我的朋友?” 我想回答,但是我們的語言迷失而又忘卻了。 我想來想去,怎麼也想不起我們叫什麼名字。 眼淚在她眼中閃光,她向我伸出右手。我握住她的手靜默地站著。 我們的燈在晚風中顫搖著熄滅了。 63行路人,你必須走麼? 夜是靜寂的,黑暗在樹林上昏睡。 我們的涼台上燈火輝煌,繁花鮮美,青春的眼睛還清醒著。 你離開的時間到了麼? 行路人,你必須走麼? 我們不曾用懇求的手臂來抱住你的雙足。 你的門開著。你的立在門外的馬,也已上了鞍韉。 如果我們想攔住你的去路,也只是用我們的歌曲。 如果我們曾想挽留你,也只是用我們的眼睛。 行路人,我們沒有希望留住你,我們只有眼淚。 在你眼裡發光的是什麼樣的不滅之火? 在你血管中奔流的是什麼樣的不寧的熱力? 從黑暗中有什麼召喚在引動你? 你從天上的星星中,念到什麼可怕的咒語,就是黑夜沉默而異樣地走進你心中時帶來的那個密封的秘密的消息? 如果你不喜歡那熱鬧的集會,如果你需要安靜,困乏的心呵,我們就吹滅燈火,停止琴聲。 我們將在風葉聲中靜坐在黑暗裡,倦乏的月亮將在你窗上灑上蒼白的光輝。 呵,行路人,是什麼不眠的精靈從中夜的心中和你接觸了呢? 64我在大路灼熱的塵土上消磨了一天。 現在,在晚涼中我敲著一座小廟的門。這廟已經荒廢倒塌了。 一棵愁苦的菩提樹,從破牆的裂縫裡伸展出飢餓的爪根。 從前曾有過路人到這裡來洗疲乏的腳。 他們在新月的微光中在院裡攤開席子,坐著談論異地的風光。 早起他們精神恢復了,鳥聲使他們歡悅,友愛的花兒在道邊向他們點首。 但是當我來的時候沒有燈在等待我。 只有殘留的燈煙熏污的黑跡,像盲人的眼睛,從牆上瞪視著我。 螢蟲在涸池邊的草里閃爍,竹影在荒蕪的小徑上搖曳。 我在一天之末做了沒有主人的客人。 在我面前的是漫漫的長夜,我疲倦了。 又是你呼喚我麼? 夜來到了,困乏像愛的懇求用雙臂圍抱住我。 你叫我了麼? 我已把整天的工夫給了你,殘忍的主婦,你還定要掠奪我的夜晚麼? 萬事都有個終結,黑暗的靜寂是個人獨有的。 你的聲音定要穿透黑暗來刺擊我麼? 難道你門前的夜晚沒有音樂和睡眠麼? 難道那翅翼不響的星辰,從來不攀登你的不仁之塔的上空麼? 難道你園中的花朵,永不在綿軟的死亡中墮地麼? 你定要叫我麼,你這不安靜的人? 那就讓愛的愁眼,徒然地因著盼望而流淚。 讓燈盞在空屋裡點著。 讓渡船載那些困乏的工人回家。 我把夢想丟下,來奔赴你的召喚。 一個流浪的瘋子在尋找點金石。他褐黃的頭髮亂蓬蓬地蒙著塵土,身體瘦得像個影子。 他雙唇緊閉,就像他的緊閉的心門。他的燒紅的眼睛就像螢火蟲的燈亮在尋找他的愛侶。 無邊的海在他面前怒吼。 喧嘩的波浪,在不停地談論那隱藏的珠寶,嘲笑那不懂得它們的意思的愚人。 也許現在他不再有希望了,但是他不肯休息,因為尋求變成他的生命——就像海洋永遠向天伸臂要求不可得到的東西——就像星辰繞著圈走,卻要尋找一個永不能到達的目標——在那寂寞的海邊,那頭髮垢亂的瘋子,也仍舊徘徊著尋找點金石。 有一天,一個村童走上來問。 “告訴我,你腰上的那條金鍊是從哪裡來的呢?” 瘋子嚇了一跳——那條本來是鐵的鍊子真的變成金的了;這不是一場夢,但是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變成的。 他狂亂地敲著自己的前額——什麼時候,呵,什麼時候在他不知不覺之中得到成功了呢? 拾起小石去碰碰那條鍊子,然後不看看變化與否,又把它扔掉,這已成了習慣;就是這樣,這瘋子找到了又失掉了那塊點金石。 太陽西沉,天空燦金。 瘋子沿著自己的腳印走回,去尋找他失去的珍寶。他氣力盡消,身體彎曲,他的心像連根拔起的樹一樣,萎垂在塵土裡了。 雖然夜晚緩步走來,讓一切歌聲停息;雖然你的伙伴都去休息而你也倦乏了;雖然恐怖在黑暗中瀰漫,天空的臉也被面紗遮起;但是,鳥兒,我的鳥兒,聽我的話,不要垂翅吧。 這不是林中樹葉的陰影,這是大海漲溢,像一條深黑的龍蛇。 這不是盛開的茉莉花的跳舞,這是閃光的水沫。 呵,何處是陽光下的綠岸,何處是你的窩巢? 鳥兒,呵,我的鳥兒,聽我的話,不要垂翅吧。 長夜躺在你的路邊,黎明在朦朧的山後睡眠。 星辰屏息地數著時間,柔弱的月兒在夜中浮泛。 鳥兒,呵,我的鳥兒,聽我的話,不要垂翅吧。 對於你,這裡沒有希望,沒有恐怖。 這裡沒有消息,沒有低語,沒有呼喚。 這裡沒有家,沒有休息的床。 這裡只有你自己的一雙翅翼和無路的天空。 鳥兒,呵,我的鳥兒,聽我的話,不要垂翅吧。 沒有人永遠活著,兄弟,沒有東西可以經久。把這緊記在心及時行樂吧。 我們的生命不是那個舊的負擔,我們的道路不是那條長的旅程。 一個單獨的詩人,不必去唱一支舊歌。 花兒萎謝;但是戴花的人不必永遠悲傷。 弟兄,把這個緊記在心及時行樂吧。 必須有一段完全的停歇,好把“圓滿”編進音樂。 生命向它的黃昏下落,為了沉浸於金影之中。 必須從遊戲中把“愛”招回,去飲憂傷之酒,再去生於淚天。 弟兄,把這緊記在心及時行樂吧。 我們忙去採花,怕被過路的風偷走。 去奪取稍縱即逝的接吻,使我們血液奔流雙目發光。 我們的生命是熱切的,願望是強烈的,因為時間在敲著離別之鐘。 弟兄,把這緊記在心及時行樂吧。 我們沒有時間去把握一件事物,揉碎它又把它丟在地上。 時間急速地走過,把夢幻藏在裙底。 我們的生命是短促的,只有幾天戀愛的工夫。 若是為工作和勞役,生命就變得無盡的漫長。 弟兄,把這緊記在心及時行樂吧。 美對我們是甜柔的,因為她和我們生命的快速調子應節舞蹈。 知識對我們是寶貴的,因為我們永不會有時間去完成它。 一切都在永生的天上做完。但是大地的幻象的花朵,卻被死亡保持得永遠新鮮。 弟兄,把這緊記在心及時行樂吧。 我要追逐金鹿。 你也許會訕笑,我的朋友,但是我追求那逃避我的幻象。 我翻山越谷,我遊遍許多無名的土地,因為我要追逐金鹿。你到市場採買,滿載著回家,但不知從何時何地一陣無家之風吹到我身上。 我心中無牽無掛;我把一切所有都撇在後面。 我翻山越谷,我遊遍許多無名的土地——因為我在追逐金鹿。 70我記得在童年時代,有一天我在水溝裡漂一隻紙船。 那是七月的一個陰濕的天,我獨自快樂地嬉戲。 我在溝裡漂一隻紙船。 忽然間陰雲密布,狂風怒號,大雨傾注。 渾水像小河般流溢,把我的船衝沒了。 我心裡難過地想:這風暴是故意來破壞我的快樂的,它的一切惡意都是對著我的。 今天,七月的陰天是漫長的,我在默憶我生命中以我為失敗者的一切遊戲。 我抱怨命運,因為它屢次戲弄了我,當我忽然憶起我的沉在溝裡的紙船的時候。 白日未盡,河岸上的市集未散。 我只恐我的時間浪擲了,我的最後一文錢也丟掉了。 但是,沒有,我的兄弟,我還有些剩餘。命運並沒有把我的一切都騙走。 買賣做完了。 兩邊的手續費都收過了,該是我回家的時候了。 但是,看門的,你要你的辛苦錢么? 別怕,我還有點剩餘。命運並沒有把我的一切都騙走。 風聲宣佈著風爆的威脅,西方低垂的雲影預報著惡兆。 靜默的河水在等候著狂風。 我怕被黑夜趕上,急忙過河。 呵,船夫,你要收費! 是的,兄弟,我還有些剩餘。命運並沒有把我的一切都騙走。 路邊樹下坐著一個乞丐。可憐呵,他含著羞怯的希望看著我的臉! 他以為我富足地攜帶著一天的利潤。 是的,兄弟,我還有點剩餘。命運並沒有把我的一切都騙走。 夜色愈深,路上靜寂。螢火在草間閃爍。 誰以悄悄的躡步在跟著我? 呵,我知道,你想掠奪我的一切獲得。我必不使你失望! 因為我還有些剩餘。命運並沒有把我的一切都騙走。 夜半到家。我兩手空空。 你帶著切望的眼睛,在門前等我,無眠而靜默。 像一隻羞怯的鳥,你滿懷熱愛地飛到我胸前。 哎,哎,我的神,我還有許多剩餘。命運並沒有把我的一切都騙走。 用了幾天的苦工,我蓋起一座廟宇。這廟裡沒有門窗,牆壁是用層石厚厚地壘起的。 我忘掉一切,我躲避大千世界,我神注目奪地凝視著我安放在龕裡的偶像。 裡面永遠是黑夜,以香油的燈盞來照明。 不斷的香煙,把我的心繚繞在沉重的螺旋裡。 我徹夜不眠,用扭曲混亂的線條在牆上刻畫出一些奇異的圖形——生翼的馬,人面的花,四肢像蛇的女人。 我不在任何地方留下一線之路,使鳥的歌聲,葉的細語,或村鎮的喧囂得以進入。 在沉黑的仰頂上,唯一的聲音是我禮讚的迴響。 我的心思變得強烈而鎮定,像一個尖尖的火焰。我的感官在狂歡中昏暈。 我不知時間如何度過,直到巨雷震劈了這座廟宇,一陣劇痛刺穿我的心。 燈火顯得蒼白而羞愧;牆上的刻畫像是被鎖住的夢,無意義地瞪視著,彷彿要躲藏起來。 我看著龕上的偶像,我看見它微笑了,和神的活生生的接觸,它活了起來,被我囚禁的黑夜,展起翅來飛逝了。 無量的財富不是你的,我的耐心的微黑的塵土母親。 你操勞著來填滿你孩子們的嘴,但是糧食是很少的。 你給我們的歡樂禮物,永遠不是完全的。 你給我孩子們做的玩具,是不牢的。 你不能滿足我們的一切渴望,但是我能為此就背棄你麼? 你的含著痛苦陰影的微笑,對我的眼睛是甜柔的。 你的永不滿足的愛,對我的心是親切的。 從你的胸乳裡,你是以生命而不是以不朽來哺育我們,因此你的眼睛永遠是警醒的。 你累年積代地用顏色和詩歌來工作,但是你的天堂還沒有蓋起,僅有天堂的愁苦的意味。 你的美的創造上蒙著淚霧。 我將把我的詩歌傾注入你無言的心裡,把我的愛傾注入你的愛中。 我將用勞動來禮拜你。 我看見過你的溫慈的面龐,我愛你的悲哀的塵土,大地母親。 在世界的謁見堂裡,一根樸素的草葉,和陽光與夜半的星辰坐在同一條氈褥上。 我的詩歌,也這樣地和雲彩與森林的音樂,在世界的心中平分席次。 但是,你這富有的人,你的財富,在太陽的喜悅的金光和沈思的月亮的柔光,這種單純的光彩裡,卻佔不了一份。 包羅萬象的天空的祝福,沒有灑在它的上面。 等到死亡出現的時候,它就蒼白枯萎,碎成塵土了。 夜半,那個自稱的苦行人宣告說:“棄家求神的時候到了。 呵,誰把我牽住在妄想裡這麼久呢? ” 神低聲說:“是我。”但是這個人的耳朵是塞住的。 他的妻了和吃奶的孩子一同躺著,安靜地睡在床的那邊。 這個人說:“什麼人把我騙了這麼久呢?” 聲音又講:“是神。”但是他聽不見。 嬰兒在夢中哭了,挨向他的母親。 神命令說:“別走,傻子,不要離開你的家。”但是他還是聽不見。 神嘆息又委屈地說:“為什麼我的僕人要把我丟下,而到處去找我呢?” 廟前的集會正在進行。從一早起就下雨,這一天快過盡了。 比一切群眾的歡樂還光輝的,是一個花一文錢買到一個棕葉哨子的小女孩的光輝的微笑。 哨子的尖脆歡樂的聲音,在一切笑語喧嘩之上飄浮。 無盡的人流擠在一起,路上泥濘,河水在漲,雨在不停地下著,田地都沒在水里。 比一切群眾的煩惱更深的,是一個小男孩的煩惱——他連買那根帶顏色的小棍的一文錢都沒有。 他苦悶的眼睛望著那間小店,使得這整個人類的集會變成可悲憫的。 西鄉來的工人和他的妻子正忙著替磚窖挖土。 他們的小女兒到河邊的渡頭上;她無休無息地擦洗鍋盤。 她的小弟弟,光著頭,赤裸著黧黑的塗滿泥土的身軀,跟著她,聽她的話,在高高的河岸上耐心地等著她。 她頂著滿瓶的水,平穩地走回家去,左手提著發亮的銅壺,右手拉著那個孩子——她是媽媽的小丫頭,繁重的家務使她變得嚴肅了。 有一天我看見那赤裸的孩子伸著腿坐著。 他姐姐坐在水里,用一把土在轉來轉去地擦洗一把水壺。 一隻毛茸茸的小羊,在河岸上吃草。 它走近這孩子身邊,忽然大叫了一聲,孩子嚇得哭喊起來。 他姐姐放下水壺跑上岸來。 她一隻手抱起弟弟,一隻手抱起小羊,把她的愛撫分成兩半,人類和動物的後代在慈愛的連結中合一了。 在五月天裡。悶熱的正午彷彿無盡地悠長。乾地在灼熱中渴得張著口。 當我聽到河邊有個聲音叫道:“來吧,我的寶貝!” 我合上書開窗外視。 我看見一隻皮毛上盡是泥土的大水牛,眼光沉著地站在河邊;一個小伙子站在沒膝的水里,在叫它去洗澡。 我高興而微笑了,我心裡感到一陣甜柔的接觸。 我常常思索,人和動物之間沒有語言,他們心中互相認識的界線在哪裡。 在遠古創世的清晨,通過哪一條太初樂園的單純的小徑,他們的心曾彼此訪問過。 他們的親屬關係早被忘卻,他們不變的足印的符號並沒有消滅。 可是忽然在些無言的音樂中,那模糊的記憶清醒起來,動物用溫柔的信任注視著人的臉,人也用嘻笑的感情下望著它的眼睛。 好像兩個朋友戴著面具相逢,在偽裝下彼此模糊地互認著。 用一轉的秋波,你能從詩人的琴弦上奪去一切詩歌的財富,美妙的女人! 但是你不願聽他們的讚揚,因此我來頌讚你。 你能使世界上最驕傲的頭在你腳前俯伏。 但是你願意崇拜的是你所愛的沒有名望的人們,因此我崇拜你。 你的完美的雙臂的接觸,能在帝王的榮光上加上光榮。 但你卻用你的手臂去掃除塵土,使你微賤的家庭整潔,因此我心中充滿了欽敬。 你為什麼這樣低聲地對我耳語,呵,“死亡”,我的“死亡”? 當花兒晚謝,牛兒歸棚,你偷偷地走到我身邊,說出我不了解的話語。 難道你必須用昏沉的微語和冰冷的接吻來向我求愛,來贏得我心麼,呵,“死亡”,我的“死亡”? 我們的婚禮不會有鋪張的儀式麼? 在你褐黃的捲發上不繫上花串麼? 在你前面沒有舉旗的人麼?你也沒有通紅的火炬,使黑夜像著火一樣明亮麼,呵,“死亡”,我的“死亡”? 你吹著法螺來吧,在無眠之夜來吧。 給我穿上紅衣,緊握我的手把我娶走吧。 讓你的駕著急躁嘶叫的馬的車輦,準備好等在我門前吧。 揭開我的面紗驕傲地看我的臉吧,呵,“死亡”,我的“死亡”。 我們今夜要做“死亡”的遊戲,我的新娘和我。 夜是深黑的,空中的雲霾是翻騰的,波濤在海裡咆哮。 我們離開夢的床榻,推門出去,我的新娘和我。 我們坐在鞦韆上,狂風從後面猛烈地推送我們。 我的新娘嚇得又驚又喜,她顫抖著緊靠在我的胸前。 許多日子我溫存伏侍她。 我替她舖一個花床,我關上門不讓強烈的光射在她眼上。 我輕輕地吻她的嘴唇,軟軟地在她耳邊低語,直到她困倦得半入昏睡。 她消失在模糊的無邊甜柔的雲霧之中。 我摩撫她,她沒有反映;我的歌唱也不能把她喚醒。 今夜,風暴的召喚從曠野來到。 我的新娘顫抖著站起,她牽著我的手走了出來。 她的頭髮在風中飛揚,她的面紗飄動,她的花環在胸前悉悉作響。 死亡的推送把她搖晃活了。 我們面面相看,心心相印,我的新娘和我。 83她住在玉米地邊的山畔,靠近那股嘻笑著流經古樹的莊嚴的陰影的清泉。女人們提罐到這裡來裝水,過客們在這裡談話休息。她每天隨著潺潺的泉韻工作幻想。 有一天,一個陌生人從雲中的山上下來;她的頭髮像醉蛇一樣的紛亂。我們驚奇地問: “你是誰?”他不回答,只坐在喧鬧的水邊,沉默地望著她的茅屋。我們嚇得心跳。到了夜裡,我們都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晨,女人們到杉樹下的泉邊取水,她們發現她茅屋的門開著,但是,她的聲音沒有了,她的微笑的臉哪裡去了呢? 空罐立在地上,她屋角的燈,油盡火滅了。沒有人曉得在黎明以前她跑到哪裡去了——那個陌生人也不見了。 到了五月,陽光漸強,冰雪化盡,我們坐在泉邊哭泣。我們心裡想:“她去的地方有泉水麼,在這炎熱焦渴的天氣中,她能到哪裡去取水呢?”我們惶恐地對問:“在我們住的山外還有地方麼?” 夏天的夜裡,微風從南方吹來;我坐在她的空屋裡,沒有點上的燈仍在那裡立著。忽然間那座山峰,像簾幕拉開一樣從我眼前消失了。 “呵,那是她來了。你好麼,我的孩子? 你快樂麼?在無遮的天空下,你有個蔭涼的地方麼?可憐呵,我們的泉水不在這裡供你解渴。 ” “那邊還是那個天空,”她說,“只是不受屏山的遮隔,——也還是那股流泉長成江河,——也還是那片土地伸廣變成平原。”“一切都有了,”我嘆息說,“只有我們不在。” 她含愁地笑著說:“你們是在我的心裡。”我醒起聽見泉流潺潺,杉樹的葉子在夜中沙沙地響著。 84黃綠的稻田上掠過秋雲的陰影,後面是狂追的太陽。 蜜蜂被光明所陶醉,忘了吸蜜,只癡呆地飛翔嗡唱。 河里島上的鴨群,無緣無故地歡樂地吵鬧。 我們都不回家吧,兄弟們,今天早晨我們都不去工作。 讓我們以狂風暴雨之勢佔領青天,讓我們飛奔著搶奪空間吧。 笑聲飄浮在空氣上,像洪水上的泡沫。 弟兄們,讓我們把清晨浪費在無用的歌曲上面吧。 你是什麼人,讀者,百年後讀著我的詩? 我不能從春天的財富里送你一朵花,從天邊的雲彩里送你一片金影。 開起門來四望吧。 從你的群花盛開的園子裡,採取百年前消逝了的花兒的芬芳記憶。 在你心的歡樂里,願你感到一個春晨吟唱的活的歡樂,把它快樂的聲音,傳過一百年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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