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作品集 冰心全集第五卷

第31章 《憤怒地回顧》讀後感

冰心全集第五卷 冰心 3410 2018-03-20
一九五八年,歐洲的春天來的很晚,五月還感到料峭的輕寒。我在倫敦一家古老的旅館裡,一個同《憤怒地回顧》第一幕裡一樣的“清冷的春夜,充滿了雲霾和陰影”的夜晚,打開了約翰·奧斯本的劇本《憤怒地回顧》,不知不覺地看到夜半。 看完了,合上書,站起欠伸了半天,仍舊揮麾不掉我心頭的抑塞!原來這個劇本不像我所期望的:一個生龍活虎般的青年人,面對著敵人,握緊拳頭,眼裡射出凜然的憤怒的神光,而是一個虛弱蒼白的孩子,躺在病床上,發出洩忿的嘶啞的吆喝! 劇情是這樣的:主人公吉米·波特是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窮苦出身,念過幾年大學的青年,他“嘗試過各種的職業:新聞記者,廣告設計者,甚至於賣吸塵器”,最後是同一個農民出身的朋友,克利夫,合擺一個糖果攤。他的妻子阿麗森,是一個從印度回來的陸軍上校的女兒。她背叛了自己的家庭,同吉米在教堂裡結了婚。這三個年紀差不多的青年,同住在一層頂樓上,過著貧困,無聊,煩躁,矛盾的生活。後來阿麗森的一個女友,中產階級出身的很虔誠的海倫娜,到他們家裡作客,看不過吉米和阿麗森的“折磨”,自己打了電報請阿麗森的父親來把她接走,而海倫娜卻住了下來,做了吉米的情婦。最後,阿麗森身懷的嬰兒夭折了,悲痛之下,又回來探視。海倫娜感到自己的行為是“不道德的”,就離開了吉米。於是吉米和阿麗森又過起從前的“可憐的動物的生活”。

這劇本上演後轟動一時,成了“一九五六年倫敦舞台上的一顆炸彈”。不論在倫敦,巴黎,哥本哈根,奧斯陸,柏林,紐約等處演出,都是場場滿座。評論界對於這劇本,辯論得很激烈,但是大家都不得不承認:“它揭露了戰後青年人的真實狀況。”作者從吉米的嘴裡說出: “有一天,我不再擺糖果攤來過日子,我也許要寫一本關於我們這些人的書……在一里高的火焰中寫出。這追憶是從火裡出來的,從血裡出來的,我的血。” 這劇本引起某些評論家的“狂怒”,不是無因的。作者通過吉米的嬉笑怒罵,極其尖銳赤裸地描繪出老大帝國沒落的殖民主義者,和偽善的資產階級的惱怒和悲哀。他們對於帝國的日趨崩潰,殖民地的逐漸削減,懷有無窮的感慨與留戀;對於被美國的控制奴役,感到無可奈何的不甘心;對於將來大戰中核子武器的使用,感到無名的緊張與恐懼……這些心理,都寫得淋漓盡致。比如吉米認為他的上校岳父是:

“可憐的老爸爸——他不過是愛德華時代的曠野中殘留下來的一棵老樹,它不能了解為什麼陽光不再照臨了。” 又從上校自己的嘴裡說出: “……也許吉米是對的……我離開英國的時候是一九一四年的五月……直到四七年,我對於自己國家的情況沒有看到多少。咳,我當然知道情形是改變了。大家總在告訴我這國家是一直在走著下坡路……但是在那邊,這些話對我彷佛都不真實。我所記得的英國是我在一九一四年離開的那個英國,我願意永遠這樣地記住它。而且,我還帶領著帝國的軍隊——這是我的世界,我愛它,我愛它的一切。在那時候,似乎一切都會永遠繼續下去。現在回想起來,就像是一個夢。如果它能永遠繼續下去,那該多好。那些山上的悠長清涼的夜晚,一切都是紫色金色的。你母親和我那時多麼快樂。彷彿我所能想望的一切都已得到滿足。我想陽光最後照臨的那一天,當那列骯髒仄小的火車,噴著氣駛出擁擠閉悶的印度車站,軍樂隊拼命奏著軍樂。我就從心裡知道一切都完了——什麼都完了。”

再看吉米是怎樣嘲罵海倫娜的: “……我深深地了解海倫娜和她那一夥人。其實,這夥人到處都是,擠得你動不得。他們是一夥浪漫的人。他們的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回顧過去。他們所能看到的唯一光明的地方就是黑暗時代。” 這劇本里嘲笑美國文化的地方不少,例如說有一個美國耶魯大學的教授,相信莎士比亞在寫《暴風雨》這部劇本的時候,變成一個女人等等。但是最悲哀的是: “……但是我要說生活在美國時代裡是悲慘的——當然除非你是一個美國人。也許我們的孩子都要變成美國人。這是一種思想,不是嗎?(他踢了克利夫一腳,大聲叫著說)我說這是一種思想!” 關於侵略戰爭和核子武器,吉米是這樣說的: “……我設想我們這一時代的人,再也不能為一個偉大的目的而犧牲了。當我們都是小孩子的時候,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別人都替我們做過了。再也沒有剩下什麼良好和勇敢的目的了。如果那聲巨響真的來到,我們都被炸死了,它也不會在那古老體面的圖案上加上什麼光彩。它只不過是一個勇敢的新的'沒什麼,謝謝你'的一段小事故,就如同跑到公共汽車前面一樣,死得那麼無意義和不光榮……”

這劇本里使我感到窒息的,是“戰後英國青年人”灰色的人生觀,一片苦悶,悲哀,恐怖與絕望的氣息!吉米叫著說: “呵,天哪,我是怎樣地想望一些平凡的人類的熱情,只是熱情,如此而已,我想听一個熱烈激動的聲音叫出阿里路亞!(他做戲似地捶著胸膛)阿里路亞,我活著哪!我有一個主意,為什麼我們不玩一個小遊戲呢?讓我們假裝我們都是人,我們都真正地活著,哪怕只活一會兒也好……” “……沒有人用思想,沒有人關心事物,沒有信仰,沒有信心,沒有熱情——只不過是又一個星期天的夜晚。” 從阿麗森對克利夫的談話裡,也說出: “……我總是回顧,直到我記憶的盡頭,我就想不起年輕的感覺,真正的年輕的感覺是什麼樣子的。那一天吉米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因此,在無聊,苦悶,悲哀的“又一個星期天的夜晚”,灰色的吉米就滔滔不斷地向著他心愛的妻子和忠實的伙伴揮舞著無力的拳頭!他把阿麗森當作他從中產階級擄來的“人質”,對她痛罵這個“吃的太飽”,“特權太多”的家庭和階級。 他罵阿麗森是柔懦,阿諛,冷酷,愚蠢……這一切都使得阿麗森向她的父親訴苦說: “……是的,有的人是存心報復才結婚的。至少,像吉米這種人是這樣的……” 吉米的一腔無名烈火,是有它的背景的。他的父親是從西班牙戰場上受傷回來的軍人,受盡了侮辱漠視而死去的。吉米悲憤地說: “有十二個月之久,我看著我的父親死去——那時我只有十歲。他是從西班牙戰場回來的,你知道。在那邊一幫敬畏上帝的紳士們把他搞得遍體鱗傷。他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人人都曉得——連我也曉得……但是只有我一個人關心他……家庭為這件事感到羞愧——羞愧而惱怒(面向窗外)。至於我的母親呢,她只想到她是和一個什麼都做得不對的人成為同類了。我母親是讚成同少數人來往的,但是這些少數人必得是漂亮時髦的人!……每逢我坐在他的床邊,聽他說話或是唸書的時候,我必得拼命忍住我的眼淚。到了十二個月的終了,我也變成了一個退伍軍人。……你看,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什麼是憤怒——憤怒而無能為力。我永遠忘不了這個……”

因此,吉米永遠同情勞動階級,同情“什麼都做得不對”的人,而譴責時髦漂亮的社會上層人物。他對於他朋友的母親唐納夫人(一個終身辛苦勞作贍養全家幫助朋友的善良的婦女)的死,感到無限的傷心,他悲憤地斥罵阿麗森說: “不該挨餓的人在挨餓,不該被愛的人卻被愛著,不該死的人死去了。” 應該說,憤怒是必然的,但是“憤怒”之後,只感到“無能為力”,就沒了勁了,這是一個關鍵!這就注定了他永遠陷在徬徨苦悶的絕境,而成了悲劇的主人翁! 作者從阿麗森對他父親的談話裡,說出老年和青年兩代的共同問題: “您覺得傷心因為什麼都變了樣。吉米覺得傷心因為什麼都不變。可是你們兩個人都不敢正視事實……一定在某個地方出了點毛病,對不對?”

在阿麗森和海倫娜的對話裡說: 海倫娜你知道嗎?我已經發現了吉米的毛病在哪裡。其實是非常簡單的,他生錯了時代。 阿麗森是的,我知道。 海倫娜現在再也沒有這種人的地位了——不論在性的方面,或是政治方面,或是其他方面。因此他就總是那樣地誇誇其談。有的時候,我聽著他講話,我覺得他是活在法國革命的中期。當然,他們是應該活在那時期的。他不曉得他是在什麼地方,或者他要往哪裡走。他永遠做不出任何事情,而且他也永遠成不了任何東西。 最後呢,他們就灰心絕望地過著“逃避一切”的生活。吉米和阿麗森“變成了有著毛皮的腦子的,披著毛皮的小動物”。吉米是一隻狗熊,阿麗森是一隻松鼠,因為他們“不能再忍受做人的痛苦了”!

但是在那樣的社會下,動物也不能安生的。吉米困乏無力,溫柔尖酸地說: “……我們還必須小心謹慎,因為到處都埋伏著殘酷的鋼鐵的捕機,就等著那些有些瘋狂,略帶兇惡,而非常膽小的小動物的。對嗎?” 在他們淒惶地互相擁抱,互相叫著: “可憐的松鼠!” “可憐,可憐的狗熊!”的聲中,幕落下了! 在帝國殖民主義總崩潰的前夕,不想當“腦子長毛的動物”的英國青年人,要往哪裡走呢?我一直在想著。一九五九年一月二十二日,北京。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