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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廣島——控訴的城市

冰心全集第四卷 冰心 3542 2018-03-20
八月十九日下午,我們從岩國坐小汽車到了廣島。 我們在一星期以前,已經在長崎看到了教堂、醫院、學校……的頹垣斷壁,看到了在幾撮、幾片的建築物周圍的,寬廣荒涼的,清理過的瓦礫場。我們在長崎、大阪、東京的大會內外,都曾會見了原子災害的受難者。十年過去了,日本人民不斷地辛勤勞動,仍然沒有能夠掩蓋起這一大片廢墟!十年過去了,萬千受傷者的血和淚仍在不斷地涓涓地流!這人間地獄的慘狀,已經引起我們對於原子狂人們的無比憤怒。對於我們即將到達的廣島市,我是以萬分沉重的心情來迎接的。 進入廣島市了,路旁是矮小稀疏的樹木,炎風捲起了乾灼的塵土,在黃塵撲面之中,汽車開到新廣島飯店的門前,門前站滿了舉旗歡迎的群眾。我們接過花束,和歡迎者握手之後,立刻就到廣島死難者的慰靈碑前去,這慰靈碑好像馬鞍的樣子,——據說是日本古代形式——下面一塊方石,底下存放著二十四萬以上死難者的名字。石上刻著說:“安息吧,不要重犯以前的錯誤了。”我們敬肅地獻上花圈,默立了一會。

望著石上的刻詞,不禁流下了悲憤的眼淚。是原子狂人的罪惡,造成了這一場空前的慘劇,我們應當說:“安息吧,我們決不讓世界上再有第二個廣島了!” 從碑下退出,我們就到廣島紅十字醫院,慰問受原子災害的病人。 十年過去了,除了十年前八月六日晨八時十五分,第一顆大規模殺人武器原子彈爆炸之下,立即炸死的二十四萬人之外,當時還有重傷者五萬一千多人,輕傷者十萬五千多人。 十年之中,傷者因無力治療,無法治療,陸續死去的還不知有多少。現在住院的不過是極少數的傷者,以及十年之後在這被炸的城市的健康居民中忽然發現的一種敗血症患者。患敗血症者每日增加,使得十年前倖免於傷亡的人們,心裡恐慌得很,有的人便迴避身體檢查,他們唯恐查出病來,不但自己憂慮,家人悲傷,而最切身的生活問題、工作問題,立時就沒有辦法了!

作為一個慰問者,我是準備沉著穩定的心情,去接觸呻吟痛苦的病人的,而當我站在他們床前,同他們握手談話的時候,往往止不住自己的熱淚!最使我難過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工人,在被炸的時候,她背著一個孩子,這天真無知的孩子,被燒死在她身上,除了孩子替她所覆蓋的地方之外,她的背上,肩上,臂上,腿上,佈滿了斑斑的傷痕!因為要養活倖存的三個孩子,她掙扎工作了八九年,最近因為實在不能再支撐下去,才在群眾的支援下,入了醫院。她把頭埋在枕裡,痛哭失聲,只伸出手來,和我緊緊地把握。我說: “你放心療養,勇敢地支持下去,活下去吧!因著你們的痛苦,世界上愛好和平的人民,眼睛已經明亮了,他們已經堅決地站了起來,一定要從世界上消滅這萬惡的原子武器。

你們不是孤苦無告的,有中國六億人民,和全世界億萬愛好和平的人民,和你們永遠在一起,關心你們,鼓勵你們,安慰你們,十年來黑暗的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你的前途是有希望的,安心療養吧! ”因著情感的激動,我這幾句話不是連續著說下去的,我們的手也把握得更緊了——是的,為和平而鬥爭的中日兩國人民,是永遠並肩攜手勇敢前進的,我們緊握的手是永不分開的! 我們還慰問了其他的幾個病人,有的是年輕的大姑娘,為著不顯出病容,臉上還略施脂粉;有的是十幾歲的孩子,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感激的微笑;這些都是在十年之後才發現自己有病的人,他們對於自己的前途有著深重的憂慮,但是因為“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 在廣島的召開,使他們有了活下去的勇氣。上千的和平代表從日本各地、世界各國湧到這曾是“火海”的城市裡來,慰問了他們,關懷著他們,同他們說這禁止原子武器的運動正受著全世界愛好和平人民的支持,這運動正在一天一天地擴大……這一切都使年輕的病人們,得到了無限的安慰和勇氣。

出了病室,院長帶我們到醫院樓頂的涼台上,他指點給我們看,說台下醫院大門內的院子裡,十年前被炸後的頭幾天曾經擠滿了上千盈萬的受傷的人,因為醫院裡的醫生和護士們也犧牲過半,治療的工作不能迅速進行,因此從這院子裡每天要抬出成千成百具的屍首。他還帶我們走到樓上一角的大屋子,是受震損壞後不曾修理的,鋼鐵的窗架都彎曲著,而這所醫院還不過是九所醫院中受害最輕的一所,其他如本市的八十六所大小學校和圖書館,被炸後只剩下十九所還有使用的可能,原子狂人毀傷文化的罪惡,真是使人切齒的。 我們永遠不能忘記我們在醫院樓下參加的原子受難者的座談會。冂字形的桌邊,坐滿了雙目失明的、斷臂的、臉上身上創痕斑斑的老老少少。他們憤怒地控訴著原子彈給予他們的說不盡的痛苦,它摧毀了他們的家庭,殺害了他們的親人,造成了他們的殘廢,十年之中他們過著悠長的悲慘非人的生活……每個人述說自己切身痛苦的時候,或是始而冷靜,終而嗚咽;或是酸淚盈眸,時斷時續;或是開始說了幾句,就掩面泣不成聲。西下的驕陽,穿過高大的窗戶,投射在這廳堂裡,投射在這些畏避陽光的受害者的身上,使我們感覺到一種沸騰的憤激情緒。但是他們終於鎮定下來了,代表們的發言,像海外吹來的清涼和平的風,使他們得到了希望和安慰。他們相信人民的力量是無敵的,人民要求和平,要求禁止原子武器,這正義的願望是一定而且必須達到的。十年來第一次從他們充滿了創痕的臉上出現了微笑;深陷的眼眶裡,也似乎發出了希望的光輝。提到中國人民寄給他們的五萬元的救濟費,他們重新又湧出感激的熱淚。對中國人民偉大的寬大胸懷,受難者和日本人民都再三向我們表示敬佩與感謝。

當天晚上,廣島人民在我們所住的新廣島旅館的禮堂里為我們開了一個盛大的歡迎會。 台上掛著“歡迎中國和平使節團”,和“加強中日間的交流”,“感謝愛的援助”,“以和平與友誼把廣島與北京連繫起來”等等的標語。因為照顧到我們旅行的辛苦,會上只有發言、獻禮和獻花,時間雖然很短,而我們從台上下望,看到幾百群眾的熱情感激的眼光,和平與友誼已經把北京和廣島連繫起來了。 第二天——八月二十日上午,我們又分組出發慰問。車中外望,在燒毀的四百萬坪的土地上,經過了勞動人民的十年努力,雖然已經營建起若干高大的樓屋,長寬的橋樑,但是在遠遠的四圍山色之中,廣島市仍有點像“綠洲中的沙漠”,尤其是爆炸中心地帶,沒有蔥蘢的樹木,幾條大街,延伸在寬廣焦黃的大地上,使人有荒涼的感覺。

我們幾個人訪問了明成園盲童收養所,這所裡有三位保姆,是原子彈轟炸下的受傷者,現在仍有兩位在所裡服務,一位在學西裁,她們都來和我們談話。十年以前,她們正是二八年華,對於自己的前途,曾寄存著一般少女的理想和幻想。 她們憧憬著和平幸福的生活,美滿的婚姻,天使般的兒女。如今她們坐在我的對面,低著頭,摩撫著雙臂上紫紅扭曲的傷痕,在不斷的幽咽之中,述說著十年前天外飛來的災禍: 鏡中看到自己臉上的創瘢,使她們從痛苦昏迷中醒來時節,起了說不出的驚駭,她們悲憤,她們羞愧,那時的直覺是恨不得立刻死去,但是為著一家人的生活,又只得掙扎著支持下來。這重大的打擊,使她們覺得一切美夢都粉碎了,醜陋病弱的身體,斷送了一生的幸福,頑強的學習和艱苦的工作,也成為不可能。她們拖著創痛的身軀,沉鬱的心情,度過了這三千六百五十晝夜……我緊緊地握著她們的手,我深深地體會到這些女孩子的心情,我說:“你們為什麼為臉上臂上的瘢痕感到羞愧呢?這巨大的不幸,是原子狂人所造成的,你們把寫在你們身上的血淋淋的罪行,呈露在全世界正義的愛好和平的人民眼前,使世界人民看到鐵一般的罪惡事實,激起他們的義憤,使他們團結起來向原子狂人作英勇的鬥爭,效果是極大的。你們沒有看見在每個大會上,你們的控訴使幾千個代表受了多大的激動?我只覺得你們是勇敢的走在爭取和平的隊伍前面的尖兵。我們的隊伍是強大的,人民的力量是無敵的,和平一定會勝利的,勇敢地活下去吧!”

下午兩點五十分,我們乘火車離開廣島,在車站上紛紛道別之頃,忽然送行的人群兩邊分開了,跑來幾個年輕的姑娘們,就是今天早晨同我談話的,她們緊緊拉著我的手,把我送到車上。車慢慢開動了,她們說:“謝先生,我們一定會勇敢地活下去鬥爭下去的!”她們仍然忍不住哭了,但是她們淚痕滿面的臉上射出勇敢、堅定的光芒。 在火車上我展開了一張紙,是一位日本朋友遞給我的、一首英譯的、沒有署名的日本詩人寫的詩,題目是《我們找到了力量》:來破壞,來屠殺,來把我們燒成焦炭,來傷殘,來殺害!一剎那間——幾千年的勞動的汗、希望和夢想,變成了屍山血海和無盡無休的痛苦。這幾年來,你惡魔一般地站立著,不住地誇張、恐嚇,在人類的血肉上,傳布你有毒的猖狂。我們單獨地屈伏了嚇倒了。但是,現在我們是數不清的億萬的人,而在你火焰的後面只有忙著點數金錢的幾個……團結起來,我們有力量去摧毀這個惡魔,把它的爪變成仁愛的手來為人類服務!今天,在這裡讓我們宣誓:我們要做那從未做過的,去安慰生存者,殘廢者和死者的焦枯的記憶,要把它宣佈為非法的“原子彈,這個惡魔!”

以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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