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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力構小窗隨筆

冰心全集第三卷 冰心 4188 2018-03-20
力構小窗“力構小窗”是潛廬裡一間屋子的向東的窗戶。這間屋子就算是書房罷,因為裡面有幾隻書架,兩張書桌,架上有些書籍報章,桌上也有些筆墨紙硯。不過西牆下還放著一張床,床下還有書箱,床邊還有衣架。這床常常是不空著,週末回家的學生,遊山而不能回去的客人,都在那裡睡下,因此這書房常常變成客室,可用的時候,也不算多。 在北平的時候,曾給我們的書房起了一個名字,是“難為春室”,那時正是“九一八” 之後,滿目風雲,取“四海皆秋氣,一室難為春”之意。還請我們的朋友容希白先生,用甲骨文寫了一張小橫披。南下之後,那小橫披也不知去向。前年在遷入潛廬之先,曾另請一位朋友再寫這四個字的橫額,這位先生嫌“難為春”三個字太衰颯,他再三遷延推託,至終這間書房兼客室的屋子,還沒有名字。

中國人喜歡給亭台樓閣,屋子,房子,起些名字,這些名字,不但像形,而且會意,往往將主人的心胸寄託,完全呈露——當然用濫了之後,也往往不能代表——這種例子俯拾即是,不須多說。 潛廬只是歌樂山腰,向東的一座土房,大小只有六間屋子,外面看去四四方方的,毫無風趣可言!倒是屋子四圍那幾十棵松樹,三年來拔高了四五尺,把房子完全遮起,無冬無夏,都是濃陰逼人。房子左右,有云頂兔子二山當窗對峙,無論從哪一處外望,都有峰巒起伏之勝。房子東面松樹下便是山坡,有小小的一塊空地,站在那裡看下去,便如同在飛機裡下視一般,嘉陵江碗蜒如帶,沙磁區各學校建築,都排列在眼前。隔江是重慶,重慶山外是南岸的山,真是“蜀江水碧蜀山青”,重慶又常常陰雨,淡霧之中,碧的更碧,青的更青,比起北方山水,又另是一番景色。

潛廬不曾掛牌,也不曾懸匾,只有主人同客人提過這名字,客人寫信來的時候,只要把主人名字寫對了,房子的名字,也似乎起了效用。四川歌樂山的潛廬和雲南三台山的默廬一樣,都是主人靜伏的意思。因此這房子裡常常很靜,孩子們一上學,連笑聲都聽不見。只主人自己悄悄的忙,有時寫信,有時記帳,有時淘米,洗菜,縫衣裳,補襪子……卻難得寫寫文章! 如今再回到“力構小窗”——這間書客室既是廢名,而且環顧室中,也實在不配什麼高雅的名字,只有這個窗子,窗前的一張書桌,兩張藤椅,窗外一片濃蔭,當鬆樹抽枝的時候,桌上落下一層黃粉,山中濃霧,雲氣飛湧入簾,這些光景,都頗有點詩意。夜中一燈如豆,也有過親戚的情話,朋友的清談,有時雨聲從窗外透入,月色從窗外浸來,都可以為日後追憶留戀的資料。尤其在當編輯的朋友,苦苦索稿的時候,自己一賭氣拉過椅子坐下,提筆構思,這面窗子便橫在眼前,排除不掉。

一個朋友說:“你知道不?寫作是一分靠天才,九分靠逼迫……”如今這一分天才,已消磨殆盡,而逼迫卻從九分加到十分,我向來所堅持的“須其自來,不以力構”的寫作條件,已不能存在了。忙病相連,忙中病中所偶得的一點文思,都在過眼雲煙中消逝,人生幾何?還是靠逼迫來亂寫吧,於是乎名吾窗曰“力構小窗”,也是老牛破車,在鞭策下勉強前進的意思!探病因為自己常常生病,也常常伺候生病的人,冷靜旁觀,覺得探病實在是一種藝術! 探病有幾種條件:第一,這病人是否你所十分關懷的人? 第二,這病人是否會因為你的探視,而覺得愉快,歡喜?第三,探病時的談話;第四,探病時所攜帶贈送病人的物品,如書籍、花朵、糖果,及其他的用具和食物。

探病不是一件“面子事”,譬如某人病了,某人某人都已去看過,我同他也還算是朋友,不好意思不去走走,而你探望時的態度往往拘束,談話往往勉強,比平常寒暄,更不自然,結果使病人也拘束,也勉強,因此而使他生出乏倦和厭煩,這種探病,於病人實在是有損無益。假如你覺得他會因你之不去而見怪,則不妨寫一封小啟,紙短情長,輕描淡寫,自此而止。或者送一束鮮花,一本閒書,一袋糖果,附以小小的卡片,心到神知,也還不俗。 假如這病人是你的至友,他無時無刻不在懸盼你的來臨,你準知道你推門進去,立刻會遇到他驚奇的笑容;但你也要防備到他會因著你的探視,而過度興奮,談話太多,休息不足。在這種情況之下,你最好有時送花,有時贈果,有時介紹一兩本裝璜輕巧的書本或閒書,然後特別在風雨之日,別人不大出門的時候,去看他一看。那時你會發現病室很冷清,病人很寂寞,正在他轉側無聊的時候,你輕輕進去,和他獨對,這樣,病人既無左右酬應之煩,又有靜坐談心之樂。如中間又有別人來看,你坐坐就走,既予別人以慰問的機會,又減少病人的困慵,這種探病,往往是病人所最歡迎的。

有的人是自己閒著沒事,又找不著閒人來共同消磨時間,忽然想到某人正在養病,何不去找他談談?這種探病的人,最是可怕!他會因著你的腸炎,而提到他自己的回歸熱,他的太太的斑疹傷寒,他的孩子的破傷風,縷縷不倦,如數家珍,直鬧到病人頭昏腦熱,覺得屋角床頭,盡是病鬼!或則對病人感世憂時,大發牢騷,懷家念鄉,聊抒抑鬱,結果使病人也抑鬱牢騷,不能自製,這種探病的人,最為醫生及侍疾者所厭惡。所以對病人宜用輕鬆愉快的談話,報告以親友間可喜可笑的消息,使他喜悅,使他發笑。假如他是喜好文藝的人,不妨告訴他,你最近看到的詩文中的警句。假如他是關心音樂或體育的人,你也可以報告他以時下什麼精彩的音樂演奏,或球類比賽。臨走時你還可以給他點喜悅的希望,比如你說“下次我再來時,可以陪你散散步了”。或者說:“下星期日晚上,我可以陪你去聽聽音樂了。”這都使他在幽閒的病榻上,有許多快樂的希冀與憧憬。最要緊的還是想法子減輕病人心中的負擔,例如你可以替他寫幾封信,辦幾件事,看幾個人,這些負擔,都可以從談話裡探問出來的。

至於禮物的贈送,花朵當然最為適宜,鮮花是病人最大的安慰和喜樂。但花的種類,顏色和香味,都應當有個揀選。 最好要知道病人平時所喜愛的花草和顏色,而且合他的歡心。 有的人不喜歡濃郁的花香,氣息太微的人,香花也會引起他的頭痛。花的香要甜而清,如蘭花、桂花、蓮花、玫瑰花、香豆花,都是屬於清甜一路。否則有色無香的花,如海棠、杜鵑、山茶、石竹,都是艷而不香,最合於病人的觀賞。假如可能,花瓶也要送者配置,妥帖古雅,捧供床側,不但受者歡欣,送者也會高興。還有一件,送花要在病者床側無花的時候,否則和許多別的花束,參在一起,不但顯得喧鬧,顏色也許還有不調和之處。 書籍的性質要輕鬆,文章要簡短,使病人可以隨時拿起放下,不費腦力,書的裝璜要小而輕,不費病人的臂力腕力,字體要大而清楚,不費病人的眼力,畫冊也最適宜,如美術畫、風景畫等,使病人可以時常臥遊。至於購送食品,要先得醫生的許可,再適合病人的嗜好,果品常是有益無害的,如橙桔、蘋果之類。自己烹調的菜餚,會引起病人的食慾,清淡整潔,而在醫生許可之列者,也不妨隨時致送。

生病是件苦事,但如有知心著意的人,來侍疾探病,生病不但變成件樂事,並且還是個福氣。因病得閒,心境最清,文思詩情,都由此起,“維摩一室常多病,賴有天花作道場”。 等到病室變成道場的時候,生病真是最甜柔最幸福的一件事了。做夢重慶是個山城,台階特別的多,有時高至數百級。在市內走路,走平地的時候就很少,在層階中腰歇下,往上看是高不可攀,往下看是下臨無地,因此自從到了重慶以後,就常常夢見登山或上梯。 去年的一個春夜,我夢見在一條白石層階上慢慢地往上走,兩旁是白松和翠竹,夢中自己覺得是在爬北平西山碧雲寺的台階,走到台階轉折處,忽然天崩地陷的一聲巨響,四周的松針竹葉都飛舞起來,階旁的白石闌干,也都傾斜摧折。

自上面湧下一大片火水,烘烘的在層階上奔流燃燒。煙火瀰漫之中,我正在驚惶失措的時候,忽然聽見上面有極清朗嘹亮的聲音,在喚我的名字,抬頭卻只看見半截隱在煙雲裡的台階。同時下面也有個極熟悉的聲音,在喚我的名字,往下看是一團團紅焰和黑煙。在夢裡我卻欣然的,不猶疑的往下奔走,似乎自己是赤著腳,踏著那台階上流走燃燒的水火,飄然的直走到台階盡處,下面是一道長堤,堤下是充塞的更濃厚的紅焰和黑煙,黑煙中有個人在伸手接我,我叫著說:“我走不下去了!”他說:“你跳!”這一跳,我就跳回現實裡來了! 心還在跳,身子還覺得虛飄飄的,好像在煙雲裡。 這真是春夢!都是重慶的台階和敵人的轟炸,交織成的一些觀念。但當我同時聽見兩個聲音在呼喚的時候,為什麼不往上走到白雲中,而往下走入黑煙裡?也許是避難就易,下趨是更順更容易的緣故!

做夢本已荒唐,解說夢就更荒唐。我一生喜歡做夢,緣故是我很少做可怕的夢。我從小不怕鬼怪,大了不怕盜賊,沒有什麼神怪或偵探的故事,能以擾亂我的精神。我睡時開窗,而且不蓋得太熱,睡眠中清涼安穩,做的夢也常常是快樂光明的,雖然有時亂得不可言狀,但決不可怕。 記得我母親常常笑著同我說:“我死後一定升天,因為我常夢見住著極清雅舒適的房子。”這樣說,我死後也一定升天,因為我所看過的最美妙的山水,所住過的最爽適的房子,都是在夢裡看過住過的。而且山水和房屋都是合在一起。比如說,我常常夢見獨自在一個讀書樓上,書桌正對著一扇極大的玻璃窗,這扇窗幾乎是牆壁的全面,窗框是玲瓏雕花的。窗外是一片湖水,湖上常有帆影,常有霞光。這景象,除了夢裡,連照片圖畫上,我也不曾看見過——我常常想請人把我的夢,畫成圖畫。

我還常夢見月光:有一次夢見在潛廬廊下,平常是山的地方,忽然都變成水,月光照在水上,像一片光明的海。在水邊彷彿有個漁夫曬網。我說:“這漁夫在曬網呢……”身邊忽然站著一位朋友,他笑了,說:“月光也可以曬網麼?”在他的笑聲中,我又醒了,真的,月光怎可以曬網? “夢是心中想”,小時常常夢見考書,題目發下來,一個也不會,一急就醒了。旅行的時候,常常夢見誤車誤船,眼看著車開出站外,船開出口外,一急也就醒了。體弱的時候,常常夢見抱個極胖的孩子,雙臂無力,就把他摔在地上。或是夢見上樓,走到中間,樓梯斷了,這樓梯又彷佛是橡皮做的,把我顫搖搖的懸在空中。但是,在我的一生中,最常夢見的,還是山水,樓閣,月光……單調的生活中,夢是個更換;亂離的生活中,夢是個慰安;困苦的生活中,夢是個娛樂;勞瘁的生活中,夢是個休息——夢把人們從桎梏般的現實中,釋放了出來,使他自由,使他在雲中翱翔,使他在山峰上奔走。能做夢便是快樂,做的痛快,更是快樂。現實的有餘不盡之間,都可以“留與斷腸人做夢”。但夢境也盡有挫折,“可憐夢也不分明”,“夢怕悲中斷”,“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等到“和夢也新來不做”的時候,生活中還有一絲詩意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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