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作品集 冰心全集第三卷

第44章 我的學生

冰心全集第三卷 冰心 6980 2018-03-20
S是在澳洲長大的——她的父親是駐澳的外交官——十七歲那年才回到祖國來。她的祖父和我的父親同學,在她考上大學的第二天,她祖父就帶她來看我,託我照應。她考的很好,只國文一科是援海外學生之例,要入學以後另行補習的。 那時正是一個初秋的下午,我留她的祖父和她,在我們家裡喫茶點。我陪著她的祖父談天,她也一點不拘束的,和我們隨便談笑。我覺得她除了黑髮黑睛之外,她的衣著,表情,完全像一個歐洲的少女。她用極其流利的英語,和我談到國文,她說:“我曾經讀過國文,但是一位廣東教師教的,口音不正確……”說到這裡,她極其淘氣的擠著眼睛笑了,“比如說,他說:'系的,系的,薩天常常薩雨。'你猜是什麼意思?她是說:'是的,是的,夏天常常下雨'你看!”她說著大笑起來,她的祖父也笑了。

我說:“大學裡的國文又不比國語,學國語容易,只要你不怕說話就行。至於國文,要能直接聽講,最好你的國文教授,能用英語替你解說國文,你在班裡再一用心,就行了。” 她的祖父就說:“在國文系裡,恐怕只有你能用英語解說國文,就把她分在你的組裡吧,一切拜託了!”我只得答應了。 上了一星期的課,她來看我,說別的功課都非常容易,同學們也都和她好,只是國文仍是聽不懂。我說:“當然我不能為你的緣故,特別的慢說慢講,但你下課以後,不妨到我的辦公室裡,我再替你細講一遍。”她也答應了。從此她每星期來四次,要我替她講解。真沒看見過這樣聰明的孩子,進步像風一樣的快。一個月以後,她每星期只消來兩次,而且每次都是用純粹的流利的官話,和我交談。等到第二學期,她竟能以中文寫文章,她在我班裡寫的“自傳”長至九千字,不但字句通順,而且描寫得非常生動。這時她已成了全校師生嘴裡所常提到的人物了。

她學的是理科,第二年就沒有我的功課,但因為世交的關係,她還常常來看我。現在她已完全換了中服,一句英語不說,但還是同歐美的小女孩兒一樣的活潑淘氣。她常常對我學她們化學教授的湖南腔,物理教授的山東話,常常使全客廳的人們,笑得喘不過氣來。她有時忽然說:“×叔叔,我祖父說你在美國一定有位女朋友,否則為什麼在北平總不看見你同女友出去?”或說:“眾位教授聽著!我的×叔叔昨天黃昏在校園裡,同某女教授散步,你們猜那位女教授是誰?” 她的笑話,起初還有人肯信,後來大家都知道她的淘氣,也就不理她。同時,她的朋友越來越多,課餘忙於開會,賽球,騎車,散步,溜冰,演講,排戲,也沒有工夫來喫茶點了。 以後的三年裡,她如同獅子滾繡球一般,無一時不活動,無一時不是使出渾身解數的在活動。在她,工作就是遊戲,遊戲就是工作。早晨看見她穿著藍布衫,平底皮鞋,夾著書去上課;忽然又在球場上,看見她用紅絲巾包起頭,穿著白襯衣,黑短褲,同三個男同學打網球;一轉眼,又看見她騎著車,飛也似的掠過去,身上已換了短袖的淺藍絨衣和藍布長褲;下午她又穿著實驗白衣服,在化學樓前出現;到了晚上,更摸不定了,只要大禮堂燈火輝煌,進去一看,台上總有她,不是唱歌,就是演戲;在周末的晚上,會遇見她在城裡北京飯店或六國飯店,穿起曳地的長衣,踏著高跟鞋,戴著長耳墜,畫眉,塗指甲,和外交界或使館界的人們,吃飯,跳舞。

她的一切活動,似乎沒有影響到她的功課,她以很高的榮譽畢了業。她的祖父非常高興,並邀了我的父親來赴畢業會,會後就在我們樓裡午餐。她們祖孫走後,我的父親笑著說:“你看S像不像一隻小貓,沒有一刻消停安靜!她也像貓一樣的機警聰明,雖然跳盪,卻一點不討厭。我想她將來一定會嫁給外交人員,你知道她在校裡有愛人吧?”我說:“她的男朋友很多,卻沒聽說過有哪一個特別好的,您說的對,她不會在同學中選對象,她一定會嫁給外交人員。但無論如何,不會嫁給一個書蟲子!” 出乎意外的,在暑期中,她和一位P先生宣布訂婚,P就是她的同班,學地質土壤的。 我根本沒聽說過這個人!問起P的業師們,他們都稱他是個絕好的學生,很用功,性情也沉靜,除讀書外很少活動。但如何會同S戀愛訂婚,大家都沒看出,也絕對想不到。

一年以後,他們結了婚,住在S祖父的隔壁,我的父親有時帶我們幾個弟兄,去拜訪他們。他們家裡簡直是“全盤西化”,家人僕婦都會聽英語,飲食服用,更不必說。 S是地道的歐美主婦,忙裡偷閒,花枝招展。我的父親常常笑對S說: “到了你家,就如同到澳洲中國公使館一般!” 但是住在“澳洲中國公使館”的P先生,卻如同古寺裡的老僧似的,外面狂舞酣歌,他卻是不聞不問,下了班就躲在他自己的書室裡,到了吃飯時候才出來,同客人略一招呼,就低頭舉箸。倒是S常來招他說話,歡笑承迎。飯後我常常同他進入書室,在那裡,他的話就比較的多。雖然我是外行,他也不憚煩的告訴許多關於地質土壤的最近發現,給我看了許多圖畫、照片和標本。父親也有時捧了煙袋,踱了進來,參加我們的談話。他對P的印象非常之好,常常對我說:“P就是地質本身,他是一塊最堅固的磐石。S和一般愛玩漂亮的人玩膩了,她知道終身之託,只有這塊磐石最好,她究竟是一個聰明人!”

我離開北平的時候,到她祖父那裡辭行,順便也到P家走走。那時S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院子裡又添上了沙土池子,鞦韆架之類。家里人口添了不少,有保姆,漿洗縫做的女僕,廚子,園丁,司機,以及打雜的工人等等。所以當S笑著說“後方見”的時候,我也只笑著說:“我這單身漢是拿起腳來就走,你這一個'公使館'如何搬法?”P也只笑了笑,說: “×先生,你到那邊若見有地質方面新奇的材料,在可能的範圍內,寄一點來我看看。”從此又是三年——忽然有一天,我在雲南一個偏僻的縣治旅行,騎馬迷路。 那時已近黃昏,左右皆山,順著一道溪水行來,逢人便問,一個牧童指給我說:“水邊山後有一個人家,也是你們下江人,你到那邊問問看,也許可以找個住處。”我牽著馬走了過去,斜陽里一個女人低著頭,在溪邊洗著衣裳,我叫了一聲,她猛然抬起頭來,我幾乎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那用圓潤的手腕,遮著太陽,一對黑大的眼睛,向我注視的,不是S是誰?

我趕了過去,她喜歡的跳了起來,把洗的衣服也扔在水里,嘴裡說:“你不嫌我手濕,就同我拉手!你一直走上去,山邊茅屋,就是我們的家。P在家裡,他會給你一杯水喝,我把衣裳洗好就來。” 三個孩子在門口草地上玩,P在一邊擠著羊奶,看見我,呆了一會,才歡呼了起來。四個人把我圍擁到屋裡,推我坐下,遞煙獻茶,問長問短。那最大的九歲的孩子,卻溜了出去,替我餵馬。 S提著一桶濕衣服回來,有一個小腳的女工,從廚房裡出來,接過,晾在繩子上。 S一邊擦著手笑著走了進來,我們就開始了興奮而雜亂的談話,彼此互說著近況,從談話裡知道他們是兩年前來的,我問起她的祖父,她也問起我的父親。 S是一刻不停的做這個那個,她走到哪裡。我們就跟到哪裡談著。直到吃過晚飯,孩子們都睡下了,才大家安靜的,在一盞菜油燈周圍坐了下來。 S補著襪子,P同我抽著柳州煙,喝著勝利紅茶談話。

S笑著說:“這是'公使館'的'山站',我們做什麼就是得像什麼!×叔叔!這座茅屋,就是P指點著工人蓋的,門都向外開,窗戶一扇都關不上!拆了又安,安了又拆,折騰了幾十回。這書桌,書架,'沙發'椅子都是P同我自己釘的,我們用了七十八個裝煤油桶的木箱。還有我們的床,那是傑作,床下還有放鞋的矮櫃子。好玩的很,就同我們小時玩'過家家'似的,蓋房子,造家具,抱娃娃,做飯,洗衣服,養雞,種菜,一天忙個不停,但是,真好玩,孩子們都長了能耐,連P也會做些家務事。我們一家子過著露營的生活,笑話甚多,但是,我們也時常贊談自己的聰明,凡事都能應付得開。明天再帶你去看我們的雞棚,羊圈,蜂房,還有廁所,……總而言之,真好玩!”

我凝視著她,“真好玩”三字就是她的人生觀,她的處世態度,別的女人覺得痛苦冤抑的工作,她以“真好玩”的精神,“舉重若輕”的應付了過去。她忙忙的自己工作,自己試驗,自己讚歎,真好玩!她不覺得她是在做著大後方抗戰的工作,她就是蕭伯納所說的: “在抗戰時代,除了抗戰工作之外,什麼都可以做”的大藝術家! 當夜他們支了一張行軍床——也是他們自己用牛皮釘的——把我安放在P的書室裡,這是三間屋子裡最大的一間,兼做了客室,儲藏室等等。牆上仍是滿釘著照片圖畫,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牆角還立著許多鋤頭,鐵鏟,鋸子,扁擔之類。滅燈後月色滿窗,我許久睡不著,我想起北平的“澳州中國公使館”,想起我的父親,不知父親若看了這個山站,要如何想法!

陽光射在我的臉上,一陣煎茶香味,侵入鼻管。我一睜眼,窗外是典型的雲南的海藍的天,門外悄無聲息。我輕輕的穿起衣服,走了出來,看見S躡手躡腳的在擺著早飯,抬頭看見我,便笑說:“睡得好吧?你騎了一天馬,一定累了,我們沒有叫你。P上班去了,孩子們也都上學了,我等著你一塊兒吃粥。”說著忙忙的又到廚房裡去了。 我在外間屋裡,一面漱洗,一面在充滿陽光的屋子裡,四周審視。 “公使館”的物質方面,都已降低,而“公使館”的整潔美觀的精神,盡還存在,還添上一些野趣。飯桌上戴著一塊白底紅花土布,一隻大肚的陶罐裡,亂插著紅白的野花。 桌上是一盤黃果,——四川人叫做廣柑——對面擺著兩隻白盤子,旁邊是兩把紅柄的刀子,兩雙紅筷子,兩個紅的電木的洗手碗,兩塊白底紅花的飯巾……正看著,S端了一盤雞蛋炸饅頭片進來,讓我坐下,她自己坐在對面。我們一面剝黃果,一面談話。

白天看S,覺得她比三年前瘦了許多,但精神仍舊是很好,身上穿著藍底印白花的土布衫子,短襪子,布鞋;臉上薄施脂粉,指甲也染得很紅。我笑說:“你的化裝品都帶來了吧?”她也笑說:“都帶來了,可是我現在用的是鵝蛋粉,和胭脂棉。鳳仙花瓣和白礬搗了也可以染指甲。” 我們吃著S自製的鹹鴨蛋和泡菜,吃過稀飯,又喝了煎茶。坐了一會,S就邀我去參觀她的環境。出到門外,菜園里紅的是辣椒,西紅柿,綠的是豆子,黃的是黃瓜,紫的是茄子,周圍是一片一片的花畦,陽光下光艷奪目,蜂喧蝶鬧。菜園的後面,簡直像個動物園! 十幾隻意大利的大白雞,在沙地上吃食,三隻黑羊,兩隻狼犬——我的那匹馬也拴在旁邊——還有小孩子養的松鼠和白兔。一隻極胖的藍睛的暹羅貓,在籬隙出入跳躍。 轉到山後,便看見許多人家,S說這便是市中心,有菜場,有郵政代辦所,有中心小學校。 P的“地質調查所”是全市最漂亮高大的房子,磚牆瓦頂,警察崗亭就設在門邊。我們穿過這條“大街”的時候,男女老幼,村的俏的,都向S招呼,說長道短。有個婦人還把一個病孩子,從門洞裡抱出來給S看。當我們離開這人家的時候,我笑說:“S,如今你不是公使夫人,而是牧師太太了!”她笑了一笑。 大街盡頭,便是五六幢和S的相似的房子,那是地質調查所同人的住宅。 S也帶我進去訪問。那些太太們大都是外省人,看見我去都很親熱,讓坐讓茶。她們的房間和S的一樣,而陳設就很亂很俗,自己是亂頭粗服,孩子們也啼哭喧鬧,這些太太們不住的向我道歉,說是房間又小,傭人又笨,什麼都不趁手,哪能像北平,上海那樣的可以待客呢?我無聊的坐了一會,也就告辭了出來。 回來的路上,S請我先走,說她還要到小學裡去教一堂課。我也便不回來,卻走到“地質調查所”去我P,參觀了他們的工作。等到P下班,我們一同走出來,三個孩子十分高興的在門口等著,說是“媽媽燉了雞,烤了肉,蒸了蛋羹,請客人回去吃大饅頭去!” 午後我睡了一大覺,醒起便要走路,S和P一定不肯,說今晚要約幾個朋友來和我談談。 S笑說還有幾位漂亮的太太。 我說:“假如你們可憐我,就免了這一套吧,我實在怕見生人;還有,你也扮演不出'公使館'那一出!”P說:“也好,你再住一天,我們不請客人好了。”S想了一會,笑了,說:“晚飯以前,我還有事,你們帶這幾個孩子到對山去玩去,六時左右,帶些紅杜鵑花回來,”我們答應了,孩子們歡呼著都跑在前面去了。 我和P對躺在山頭草地上,曬著太陽。我說:“你們這一對兒真好,你從前是那樣穩靜,現在也是那樣穩靜。S從前是那樣活潑,現在也是那樣活潑,不過比從前更老練能乾了,真是難得。”P沉默了一會,說:“×先生,你只知道S活潑的一方面,還沒有看她嚴肅的一方面。她處處求全,事事好勝,這一二年來,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了!她一個人做著六七個人的事,卻從不肯承認自己的軟弱。你知道她歡喜引用中文成語——英文究竟是她的方言,她睡夢中常說英語——有時文不對題的使人發笑。有一天,我下班回來,發現她躺在床上,看見我就要起來。我按住她,問她怎麼了,她說沒有什麼。只覺得有一點頭暈。我在床邊坐了一會,她忽然說:'P,我這個人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我心裡忽然一陣難過,勉強笑說:'別胡說了,你知道“薄命”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她卻流下淚來,轉身向裡躺著去了。×先生,你覺得……” P說不下去了,我也不覺愣住,便說:“我自然看出S嚴肅的一方面,她如果不嚴肅,她不會認得你,她如果不嚴肅,她不會到內地來,她的身體是不如從前了,你要時時防護著她!至於她所說的那兩句話你倒不必存在心裡,她對於漢文是半懂不懂的。”P不言語,眼圈卻紅了。 這時候孩子們已抱著滿懷的紅杜鵑花,跑了上來,說: “我們該回去了,晚飯以前,我們還要換衣服呢。” 一進家門,那“幫工”的李嫂,穿著一身黑綢的衣褲,繫著雪白的圍裙,迎了出來,嘴裡笑著說:“客人們請客廳坐。” 我們進到中間屋裡,看著餐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點著輝煌的四支紅燭,中間一大盤的紅杜鵑花,桌上一色的銀盤銀箸,雪白的飯巾。我們正在詫愕,李嫂笑著打起臥房的布簾子,說: “太太!客人來了。”S從屋裡笑盈盈的走了出來,身上穿著紅絲絨的長衣,大紅寶石的耳墜子,腳上是絲襪,金色高跟鞋,畫著長長的眉,塗上紅紅的嘴唇,眼圈邊也抹上談談的黃粉,更顯得那一雙水汪汪的俊眼——這一雙俊眼裡充滿著得意的淘氣的笑——她伸出手來,和我把握,笑說:“×先生晚安! 到敝地多久了?對於敝處一切還看得慣吧? ”我們都大笑了起來,孩子們卻跑過去抱著S的腿,歡呼著說:“媽媽,真好看! ” 回頭又拍手笑說:“看!李嫂也打扮起來了!”李嫂忍著笑,走到廚房裡去了。 我們連忙洗手就座。因為沒有別的客人,孩子們便也上席,大家都興高采烈。飯後,孩子們吃過果點,陸續的都去睡了。 S又煮起咖啡,我們就在廊上看月閒談。看著S的高跟鞋在月下閃閃發光,我就說:“你現在沒有機會跳舞玩牌了吧?”S笑說:“才怪!P的跳舞和玩牌都是到了這里以後才學會的。晚飯後沒事,我就教給P打'蜜月'紙牌,也拉他跳舞。他一天工作怪累的,應當換一換腦筋。”P笑說:“我倒不在乎這些個,我在北平的時候,就不換腦筋。我寧可你在一天忙累之後,早點休息睡覺,我自己再看一點輕鬆的書。” 我說:“S,你會開汽車吧?”S說:“會的,但到這里以後,沒有機會開了。”我笑說: “你既會開車,就知道無論多好多結實的車子,也不能一天開到二十四小時,尤其在這個崎嶇的山路上。物力還應當愛惜,何況人力?你如今不是過著'電氣冰箱,抽水馬桶'的生活了,一切以保存元氣為主,不能一天到晚的把自己當做一架機器,不停的開著……”S連忙說: “正是這話!人家以為我只會過'電氣冰箱,抽水馬桶'的生活……”我攔住她,“你又來,總是好勝要強的脾氣!你如果把我當做叔叔,就應當聽我的話。”S笑了一笑,抬頭向月,再不言語。 第二天一早,我就騎著馬離開這小小的鎮市。 P和S,和三個小孩子都送我到大路上,我回望這一群可愛的影子,心中忽然感激,難過。 回到我住處的第三天,忽然決定到重慶來。在上飛機之前,匆匆的給他們寫一封短信,謝謝他們的招待,報告了我的行踪。並說等我到了重慶以後,安定下來,再給他們寫信——誰知我一到陪都,就患了一個月的重傷風,此後東遷西移,沒有一定的住址。直到兩月以後,才給他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許久沒有得到回音。又在兩月以後,我在一個大學裡,單身教授的宿舍窗前,拆開了P的一封信: ×先生: 我何等的不幸,S已於昨天早晨棄我而逝!原因是一位同事出差去了,他的太太忽然得了急性盲腸炎。 S發現了,立刻借了一部車子,自己開著,送她到省城。等到我下班,看見了她的字條,立刻也騎馬趕了去……那位太太已入了醫院,患處已經潰爛,幸而開刀經過良好,只是失血太多,需要輸血。那時買血很貴,那位太太因經濟關係,堅持不肯。 S又發現她們的血是同一類型,她就輸給那太太二百CC的血。 ……我要她同我回來,她說那太太需要人照料,而又請不起特別護士,她必須留在那裡,等到她的先生來了再走。我拗她不過,所中公務又忙,只得自己先走……三星期之後,S回來了,瘦得不成樣子!原來在三星期之內,她輸給那太太四百CC的血。從此便躺了下去,有時還掙扎著起來,以後就走不動了。醫生髮現她是得了黍形結核症,那是周身血管,都有了結核細菌,是結核症中最猛烈最無可救藥的一種!病原是失血太多,操勞過度,營養不足,……這三個月中,急壞了S,苦壞了孩子,累壞了我,然而這一切苦痛,都不曾挽回我們悲慘的命運! ……她生在上海,長在澳洲,嫁在北平,死在雲南,享年三十二歲……如同雷轟電掣一般,我呆住了,眼前湧現了S的冷靜而含著悲哀的,抬頭望月的臉!想到她那美麗整潔的家,她的安詳靜默的丈夫,她的聰明活潑的孩子……忽然廣場上一聲降旗的號角,我不由自主的,仍了手裡的信,筆直的站了起來。我垂著兩臂,凝望著那一幅光彩飄揚的國旗,從高桿上慢慢的降落了下來,在號角的餘音裡,我無力的坐了下去,我的眼淚,不知從哪裡來的,流滿了我的臉上了! 士。 )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