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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我的同學

冰心全集第三卷 冰心 2326 2018-03-20
不知女人在一起的時間,是常談到男人不是?我們一班朋友在一起的時候,的確常談著女人,而且常常評論到女人的美醜。 我們所引以自恕的,是我們不是提起某個女人,來品頭論足;我們是抽象的談到女人美醜的標準。比如說,我們認為女人的美可分為三種:第一種是乍看是美,越看越不美;第二種是乍看不美,越看越覺出美來;第三種是一看就美,越看越美! 第一種多半是身段窈窕,皮膚潔白的女人,瞥見時似乎很動人,但寒暄過後,坐下一談,就覺得她眉畫得太細,唇塗得太紅,聲音太粗糙,態度太輕浮,見過幾次之後,你簡直覺得她言語無味,面目可憎。 第二種往往是裝束素樸,面目平凡的女人,乍見時不給人以特別的印象。但在談過幾次話,同辦過幾次事以後,你會漸漸的覺得她態度大方,辦事穩健,雅淡的衣飾,顯出她高潔的品味;不施鉛華的臉上,常常含著柔靜的微笑,這種女人,認識了之後,很不易使人忘掉。

第三種女人,是雞群中的仙鶴,萬綠叢裡的一點紅光!在萬人如海之中,你會毫不遲疑的把她揀拔了出來。事實上,是在不容你遲疑之頃,她自己從人叢中浮躍了出來,打擊在你的眼簾上。這種女人,往往是在“修短合度,○纖適中……芳澤無加,鉛華弗禦”的軀殼裡,投進了一個玲瓏高潔的靈魂。她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流露著一種神情,一種風韻,既流麗,又端莊,好像白蓮出水,玉立亭亭。 假如有機會多認識她,你也許會發現她態度從容,辯才無礙,言談之際,意暖神寒。這種女人,你一生至多遇見一兩次,也許一次都遇不見! 我也就遇見過一次! C女士是我在大學時的同學,她比我高兩班。我入大學的第一天,在舉行開學典禮之前一小時,在大禮堂前的長廊上,瞥見了她。

那時的女同學,都還穿著制服,一色的月白布衫,黑綢裙兒,長蛇般的隊伍,總有一二百個。在人群中,那竹布衫子,黑綢裙子,似乎特別的襯托出C女士那夭矯的遊龍般的身段。她並沒有大聲說話,也不曾笑,偶然看見她和近旁的女伴耳語,一低頭,一側面,只覺得她眼睛很大,極黑,橫波入鬢,轉盼流光。 及至進入禮堂坐下——我們是按著班次坐的,每人有一定的座位——她正坐在我右方前三排的位子上,從從容容略向右倚。我正看一個極其美麗蕭灑的側影:濃黑的鬢髮,一個潤厚的耳廓,潔白的頸子,美麗的眼角和眉梢。台上講話的人,偶然有引人發笑之處,總看見她微微的低下頭,輕輕的舉起左手,那潤白的手指,託在腮邊,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忍著笑。這印像我極其清楚,也很深。以後的兩年中,直到她畢業時為止,在集會的時候,我總在同一座位上,看到這美麗的側影。

我們雖不同班,而見面的時候很多,如同歌詠隊,校刊編輯部,以及什麼學會等等。她是大班的學生,人望又好,在每一團體,總是負著重要的責任。任何集會,只要在C女士在內,人數到的總是齊全,空氣也十分融和靜穆,男同學們對她固然敬慕,女同學們對她也是極其愛戴,我沒有聽見一個同學,對她有過不滿的批評。 C女士是廣東人,卻在北方生長,一口清脆的北平官話。 在集會中,我總是下級幹部,在末座靜靜的領略她穩靜的風度,聽取她簡潔的談話。她對女同學固然親密和氣,對男同學也很謙遜大方,她的溫和的美,解除了我們莫名其妙的局促和羞澀,我覺得我並不是常常紅臉的人,對別的女同學,我從不覺得垴坼。但我看不只我一個人如此,許多口能舌辯的男同學,在C女士面前,也往往說不出話來,她是一輪明麗的太陽,沒有人敢向她正視。

我知道有許多大班的男同學,給她寫過情書,她不曾答复,也不存芥蒂,我們也不曾聽說她在校外有什麼愛人。我呢?年少班低,連寫情書的思念也不敢有過,但那幾年裡,心目中總是供養著她。直至現在,夢中若重過學生生活,夢境中還常常有著C女士,她或在打球,或在講演,一朵火花似的,在我迷離的夢霧中燃燒跳躍。這也許就是老舍先生小說中所謂之“詩意”吧!我算對得起自己的理想,我一輩子只有這麼一次“詩意”! 在C女士將要畢業的一年,我同她演過一次戲,在某一幕中,我們兩人是主角,這一幕劇我永遠忘不了!那是梅德林克的《青鳥》中之一幕。那年是華北旱災,學校裡籌款賑濟,其中有一項是演劇募捐,我被選為戲劇股主任。劇本是我選的,我譯的,演員也是我請的。

我自己擔任了小主角,請了C女士擔任“光明之神”。上演之夕,到了進入“光明殿” 之一幕,我從黑暗裡走到她的腳前,抬頭一望,在強烈的燈光照射之下,C女士散披著灑滿銀花的輕紗之衣,扶著銀杖。 經過一番化裝,她那對秀眼,更顯得光耀深大,雙頰緋紅,櫻唇欲滴。及至我們開始對話,她那銀鈴似的聲音,雖然起始有點顫動,以後卻愈來愈清爽,愈嘹亮,我也如同得了靈感似的,精神煥發,直到終劇。我想,那夜如果我是個音樂家,一定會寫出一部交響曲,我如果是一個詩人,一定會作出一首長詩。可憐我什麼都不是,我只作了半夜光明的亂夢! 等到我自己畢業以後,在美國還遇見她幾次,等到我回國在母校教書,聽說她已和一位姓L的醫生結婚,住在天津。

同學們聚在一起,常常互相報告消息,說她的丈夫是個很好的醫生,她的兒女也像她那樣聰明美麗。 我最後聽到她的消息,是在抗戰前十天,我剛從歐洲歸來,在一位美國老教授家裡吃晚飯。他提起一星期以前,他到天津演講,演講後的茶會中,有位極漂亮的太太,過來和他握手,他搔著頭說:“你猜是誰?就是我們美麗的C!我們有八九年沒有見面了,真是使人難以相信,她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好看,一樣的年輕,……你記得C吧?”我說:“我哪能不記得?我遊遍了東京、紐約、倫敦、巴黎、羅馬、柏林、莫斯科……我還沒有遇見過比她還美麗的女人!” 又六年沒有消息了,我相信以她的人格和容貌的美麗,她的周圍隨處都可以變成光明的天國。願她享受她自己光明中之一切,願她的丈夫永遠是個好丈夫,她的兒女永遠是些好的兒女。因為她的丈夫是有福的,她的兒女也是有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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