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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悼沈驪英女士

冰心全集第三卷 冰心 2185 2018-03-20
民國十四年夏季,我在美國康奈爾大學暑期學校裡,得到北平燕大一女同學的信,說“本年本校有一位同學,沈驪英女士,轉學威爾斯利大學,請你照應一下。” 我得著信很歡喜,因為那年威大沒有中國學生,有了國內的同學來加入,我更可以不虞寂寞。 暑假滿後,我回到威大,一放下行裝,便打聽了她住的宿舍,發現她住的地方,和我很近,我即刻去找她,敲了屋門,一聲請進,燈影下我看見了一個清癯而略帶羞澀的臉。說不到幾句話,我們便一見如故了。我同她雖沒有在燕大同時,但是我們談到我們的教師,我們的同學,我們的校園,談話就非常親切。當天晚上,我就邀她到我的宿舍裡,我從電話裡要了魚米菜蔬,我們兩個在書桌上用小刀割魚切菜,在電爐上煮了飯。我們用小花盒當碗,邊吃邊談,直留連到夜深——我覺得我歡喜我這位新朋友。

那一年我們大家都很忙,她是本科一年生,後修功課相當煩重,我正在研究院寫畢業論文,也常常不得閒暇,但我們見面的時候還相當的多。那時我已知道她是專攻科學的。但她對於文學的興趣,十分濃厚。有時她來看我,看我在忙,就自己翻閱我書架上的中國詩詞,低聲吟誦,半天才走。 威大的風景,是全美有名的。我們常常忙中偷閒,在湖上泛舟野餐縱談。年青時代,總喜歡談抱負,我們自己覺得談得太誇大一點,好在沒有第三人聽見!她常常說到她一定要在科學界替女子爭一席地位,用功業來表現女子的能力。她又說希望職業和婚姻能並行不悖,她願意有個快樂的家庭,也有個稱心的職業。如今回想,她所希望的她都做到了。只可惜她自己先逝去了! 十五年夏,我畢業回國,此後十九年中便不曾再見面,只從通訊裡,從朋友的報告中,知道她結了婚,對方是她的同行沈宗瀚先生,兩個人都在農業機關做事,我知道驪英正在步步踏上她理想的樂園,真是為她慶幸。

去年這時候,我剛從昆明到了重慶,得了重傷風。在床上的時候,驪英忽然帶了一個孩子來看我。十餘年的分別,她的容顏態度都沒有改變多少,談起別後生活,談起抗戰後的流離,大家對於工作,還都有很大的熱誠。那時婦指會的文化事業組的各種刊物,正需要稿子,我便向她要文章,她笑說,“我不會寫文章,也不會談婦女問題,我說出來的都是一套陳腐的東西。”我說,“我不要你談婦女問題了,我只要你報告你自己的工作,你自身的問題,就是婦女問題了。”她答應了我,暮色已深,才珍重的握別,此後她果然陸續的寄幾篇文章來,分發在《婦女新運》季刊和周刊上,都談的是小麥育種的工作,其中最重要,最能表現她的人格的,便是那篇《十年改良小麥之一得》。

今年春天的一個星期日下午,她又帶了一個孩子來看我,據她說沈宗瀚先生就在我們住處附近開會,會後也會來談論。 那天天氣很好,大有春意,我們天東地西,談到傍晚,沈先生還不見來,她就告辭去了,那是我們末次的相見! 本年十月裡在報紙上,忽然看到了驪英逝世的消息,覺得心頭冰冷,像她這樣的人,怎麼可以死去呢! 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驪英都是一個極不平常的女子。我所謂之不平常,也許就是她自己所謂的“陳腐的一套”。女科學家中國還有,但像她那樣肯以“助夫之事業成功為第一,教養子女成人為第二,自己事業之成功為第三”的,我還沒有聽見過。這正是驪英偉大之處,假如她不能助夫,不能教養子女,她就不能說這種話,假如她自己沒有成功的事業,也就不必說這種話了。

在《十年改良小麥之一得》一文裡,最能表現驪英工作的精神,她相信我們婦女的地位,不是能用空空的抗議去爭來,而是要用工作成績來獲取的。驪英和我談到種種婦女問題,她常常表示,“婦女問題,已過了宣傳時期,而進入工作時期”。她主張“女界同志一本自強不息精神,抓住社會埋頭苦幹”,她主張“自問已勞盡力為國家服務,而不必斤斤於收穫之多少”。這種“不問收穫,但問耕耘”和“多做事,少說話”的態度,也是驪英最不平常之處。 驪英對於她工作的成就,處處歸功於國家之愛護與友人之協助,我覺得這一點也不平常。抗戰期間,普通是困苦的環境多於順利的環境,而有的人很頹喪,有的人很樂觀,這都在乎個人的心理態度。驪英是一個“已婚女子”,以“生育為天職”,同時又是一個“公務員”,“親理試驗乃分內事”,在雙重的重負之下,她並不躲避,並不怨望,她對於下屬和工友,並不責望躁急,並不吹毛求疵,她處處表示“欽慰”,表示“這工友不可多得”,她處處感謝,處處高興,這是她平日精神修養的獨到處,使她能夠以“自信心與奮鬥力與環境合作,渡過種種的難關”。

最後她積勞成疾,“臥床兩月,不能轉動,心至煩躁不耐”,這是我對她最表同情的地方。我年來多病,動輒臥床休息,抑鬱煩躁,不能自解。而驪英卻能“看得淡,看得開”,以“臥病實與我為有益”。因為她以生病為讀書修養之機會,這也是常人所不及之處。她的結論是“我等當保養體力爭取長時間之勝利,不必斤斤於一日之勞逸而貽終身之痛苦”。這是句千古名言。我要常常記住的! 今天是重慶婦女界追悼驪英的日子,驪英是最值得婦女界追悼的一個人,我願意今日的婦女青年都以驪英的言行為法。我自己又是因病不到會,但是在床上寫完了這一篇追悼的文章,心裡稍稍覺得溫暖。我萬分同情於沈宗瀚先生和他們的子女,我相信在實驗室裡,在家庭中,在她許許多多朋友的心上,她的地位是不能填滿的!然而驪英並沒有死,她的工作永存,她未竟的事業,還有沈宗瀚先生來繼續,她對於婦女界的希望,我們要努力來奔赴,驪英有知,應當可以瞑目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歌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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