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ymWales著
在她沉默的屈從了日本的時候的一個印象
北京死了,死了,無恥的,公然的,和那些
在那失去的戰場上,受挫被掠之後的,溫暖裸露的生物一同死去了,
死了……是應當有點反抗的聲音的,而這裡只有微呻的慘默,
是應當有些生氣和動作的,而這裡只有不抗鬥的退敗,四肢五臟都冷了。
這時應當有點生氣……自然凡是偉大的帝都,不肯不出
一絲抗鬥的聲音便投降了的?
這龐大崇高的城牆是不肯的,他有堅厚的鐵門,有箭樓雉堞,二千年來,這城牆
不斷的回應著那凱旋者的歡呼。
這裡應當有戰勝者的絕叫,和那被征服者的嘆息,
至少也應當有半夜的酸風,為那被忘卻的鬼雄哭泣。
但是沒有,這些都沒有。
只在日本使館裡有揖讓的佩刀鏗鏘的聲響,
只有高高的脈搏般的飛機的聲音,在白翼上和平的畫著
光明的紅日……在回應著,在回應這些的
只有那熟聞的乞丐的哀啼,恬然的布販的叫賣,
以及在北樓上妖狐的怪嗥。
放棄城鑰的時候,連一點雄壯的儀式都沒有;
城鑰掛出在鐵的城門之外……
沒有劇意,沒有感情,只有履行日課般的解嘲的分說。
多麼像一出醜戲,這堅厚的中古的城牆,劃帶著胡虜的箭痕,多麼像一出醜戲,還有
巨翼的黑影在上面覆蓋著!
可是這還不夠做那“永遠不會演出”的那齣戲的佈景。
這裡還沒有大膽的要求以城中的珍寶來償還那詭笑的奸謀,在這交易場所的地板上也還沒有金銀相觸的響亮的聲音。
但有些地方聽得見細語,在嚴閉的門後,在秘密的店裡,
那些字眼,是預備將來歷史家作為文章標題的字眼:
“一定不要有變亂……倡亂的是土匪……槍斃那要打仗的土匪!……
產業是值錢的……銀行會要倒閉! ……我們的生命,我們的財產,我們的財產……
這是不容爭執的,多麼無謂……讓我們要和平與秩序吧。 ”
因此,為著眼前的羹飯,她賣出了她的靈魂,她那破爛的,不值錢的,卑污的商家地主的靈魂,而且假如那買主沒有看出,誰曉得這不是一個公平交易呢?北京死了,死了
可憐的無望的死了。
呵,你要感到悲痛,看一座端嚴皇后似的大城,失去了她的光榮。
因為她被強污,說到她,你要帶著愁苦如同詩人說到他心靈上城池的陷落。
但是北京並不是被人強污,不過只像一個白痴妓女的強污,是被賣也得了報酬的。
而且北京,古老的北京,在她悠久的歷史中從來沒有不掙扎就屈服了的,北京現在不是皇家的了,她那幽靈出沒的宮殿,用空洞的眼睛瞪視著你,在那曾是禁城的,皇宮琉璃瓦上的龍簷,在那一行行黃瓦上的金龍,看過去又順懦又老實,和那秋天的屋頂上,一行行平鋪著曬乾的,金黃的玉米上的毛毛蟲一般。北京死了,死了,
一場小說上封建的英雄的時代都掩埋在無人翻讀的古捲紙灰中了。
也沒有騎士,旗幟飛揚的馳過通行,為防衛帝座,為防衛他們妻子而應戰。
這些侵略者既不要他們的妻房,也不傷害他們的子女。
他們只要一件溫善而高貴的東西。
買賣的自由……河北的棉產……公開的市場……
悠長的,清平的,火車與駝運的道路,為戰時的運輸,為巨量的鴉片貿易。
為那裝箱的貨物,不納稅的轉運……
嚴厲的壓迫大學裡的青年,不再有五四的激感,關於日本不再有凶惡的言詞……
讓我們做朋友,親善的商人和買辦。
何必說什麼奴隸與主人?
古老的哈德門大街,從前總是塵土飛揚,黯淡的充滿了灰藍的衣衫,但現在卻是華粲的和服,許多鮮豔華粲的和服……
去年是沒有的——從前只是黯淡的單調。
這些和服,看過去又新又鮮,奪目的,如同枯葉堆里長出春花般的驚人。
今天我看見一個日本小孩,用他那光著的、不可抵禦的日本腳趾頭,使勁的踢著一個莊嚴的山東警察:
他羞愧了——不是那小孩子,是那高大的警察——因為山東是出中國最勇敢戰士的地方……
我就掉頭他顧,一邊想著,想著多麼奇怪,這雄偉謙和的中國人;這渺小魯莽的日本人……
奇怪為什麼這里木屐尖銳的步伐會喧奪了那布鞋的輕柔的踢踏,遮蓋了那街上戈壁駱駝的軟步……
在富士山影下東京是美麗的,在微霧裡,在島雨中,又素潔,又顫響,又是新建的。
但如把她移放在空漠的北京天空之下,籠罩了塵土的西山旁邊,我想東京不會有那麼美。
似乎模糊的覺到不必需有兩個以上的東京,而堅定的,情感上的重要,必需留下一個古老的北京,一個死的,麻木的,匍匐的北京,無恥的、唯利是圖的,譏嘲的,練達的,沒有膽力也沒有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