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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二老財

冰心全集第三卷 冰心 2746 2018-03-20
民國廿三年八月九夜,我在綏遠的一個宴會席上,聽到了一個奇女子的事蹟。她是河套民族英雄王同春氏的獨女,“後套的穆桂英”,她的名字是二老財。 不,她沒有名字,二老財是她的部下和後套的人民,封贈給她的。 那天夜裡,聽完故事,回去已是很晚。有了點酒,路上西北的高風,吹拂著烘熱的面頰,心中覺得很興奮,又很悵惘。在黑暗中,風吹樹葉蕭蕭的響,涼星在青空閃爍著,我一夜沒有睡;翻來覆去的,眼前總浮現著一個藍衣皮帽,佩槍躍馬,顧盼如神,指揮風生的女人。 因著幼年環境的關係,我的性質很“野”,對於同性的人,也總是偏愛“精爽英豪”一路。小時看,覺得一切人物,都使我膩煩,其中差強人意的,只有一個尤三姐,所謂之“冰雪淨聰明,雷霆走精銳”者,兼而有之。又讀野史,有云“郭汾陽愛女晨妝,執櫛捧巾,盡是偏稗牙將。”使我覺得以她的家世,她的時代,可記者必不止“晨妝”而已。

可惜以後翻了些史書,這郭公愛女,竟無可稽考,不禁惘然! 二十年來,野性消磨都盡,連幻想中同性的人物,也都變樣了。 “女人”,這抽象的名詞,到我心上來時,總被一叢亂撲的火星圍繞著,這一星星是:衣,飾,脂,粉,嬌,弱;充其量是:美麗,聰明,有才藻,善言辭;再充其量是…… 無論我的幻擬引到多遠,像二老財這樣的人格,竟不曾在我的想像中出現過。 話說那“有百害”的黃河,挾著滾滾的泥沙,浩浩蕩蕩的向著東南奔注。中間,這渾水卷過了狼山以南一片蒙古的牧場,決成萬頃膏腴的土地。那身高九尺,心雄萬夫的王同春,在同治初年,帶著數千直魯豫的同胞,在這河套裡開闢屯墾,經過多少次的佔租械鬥,他據有了乾渠五個,牛犋七十,這方圓萬頃的良田,都入了瞎進財——王氏外號——之手。河套一帶,提起了瞎進財,哪個不起著一種雜糅的情感,又驚懾,又愛戴?

俗言說“虎父無犬子”,而瞎進財的四個兒子,都只傳了他父親的愨直質樸,這殺伐決斷,精悍英銳之氣,卻都萃於他女兒之一身。所以在童年時候,她的兄弟們雜在工人隊里辛苦挖渠,而二老財卻騎馬佩槍,在河渠上巡視指揮著。 王同春自己都不大認得字,他的獨女當然也不曾讀書。正因她不曾讀書,又生長在這河山帶繞,與外面文化隔絕之地,她天真,她坦白,她任性,她沒有沾染上半點矯揉忸怩之氣。 她像“野地裡的百合花”,……不,她不是一朵花,就是本地風光,她像一根長在河套腴田裡的麥穗。一陣河水湧來,淹沒了這一片土地,河水又漸漸的退去,這細沙爛泥之中,西北萬里無雲的晴空之下,有一粒天然的種子,不藉著人力,欣欣的在這處女地上,萌芽怒茁,她結著豐盛的谷實。

就這樣的騎著無鞍馬,打著快槍,追隨著父親,約束著工人,過了她的童年。到了二十多歲,二老財便出嫁了。丈夫早死,姓名不傳,有人說是她的表兄,但也不知其詳。丈夫死後,二老財又住娘家,當然她父親也離不了她。 到了光緒三十三年,因著歷年和人家爭奪械鬥的結果,五原縣衙門裡,控告王同春的狀子,堆積如山,王氏終於下獄了。這時,王家的一切:打手,工人,田廬,牲畜,都歸二老財一人分配管理。她的身邊,常有三四十個攜槍帶刀的侍從,部下有不受命的,立被處決。 她號令嚴明,恩光威力,佈滿了河套一帶,人民對她,和對她父親一樣,又驚懾,又愛戴。 就在這時二老財得了她的尊號:她父親王同春是大財主,大老財;她是二財主,二老財。

民國六年(?)王同春死了。他的次子王英,收集父親的手下,以及各處的流亡,聚眾至數千人,受撫成軍,駐紮張北一帶。民國二十年又與“國軍”對抗,兵敗勢危,士卒譁變,王英倉皇出走,求教於二老財。二老財打了王英一頓嘴巴,罵他沒用,自己立刻飛身上馬,到了軍中,只幾句訓話,便萬眾無聲,結果是全軍擁著王英,突圍走到察哈爾,在那裡被劉翼飛將軍所獲。 王英的殘黨,四散劫掠,變成流寇,著名匪首楊猴小,便是其中的一個。去年春天,一隊楊猴小的部下,截住了一輛騾車,正在一哄而上,聲勢洶洶的時候,車簾開處,二老財從車上慢慢的跳了下來,說:“你們不忙,先看清我是誰!”這幾十條好漢定睛一看,嚇得立刻舉槍立正,鴉雀無聲的,讓這騾車過去。

這時五原附近的搶案更多了,有人說是二老財手下所作。 五原縣長就把二老財拘來,想將她槍斃,以除後患。二老財上堂慷慨陳辭,說,“王英是我的親兄弟,他作惡壞了事,我並沒有逃走,足見我心無他。至於說我家窩藏著壞人,這也不是事實,我家裡原有些父親手下的舊人,素來受過父親的周濟,如今我也照舊給他們些糧米,這是惜老憐貧,並不是作姦犯法。請問捉賊捉贓,我家裡有盜贓麼?有人供攀我是窩主麼?”縣長聽了這一篇理直氣壯的話,覺得很難發落,又因為她是河套功人王同春的女兒,眾望所歸;而且嚴刑之下,也不能使匪徒供出二老財窩藏的事實來,就把她釋放了,只同她立下條件,不許再招集流亡。 ——一說是她並未被釋,到如今仍然軟禁在五原城裡。

以上是我在綏遠聽到的,自此在西北旅途上,逢人便問,希望多知道些二老財的事蹟。 八月十七日到包頭,在生活改進社里、公宴席上,又談到王同春、我就追問二老財,有七十師參謀吳君,看看我驚訝的笑著說,“您倒愛聽她的事?這個婦道人家,沒有什麼才情,但這人可就利害著了!”於是他就滔滔不絕的講下去,“說起她,我還見過一面。那年吳子玉將軍從蘭州到北平去,路過此地,我也上車去接。車上盡是男子,卻有一個女人,五十上下年紀,穿著大藍布襖,戴著皮帽,和大家高談闊論的,我就心煩了,我說,'這是什麼娘兒們,也坐在這裡!'旁邊有人拉了我衣裳一把,我就沒言語。 走到背靜處一問,敢情就是名滿河套的二老財,她也接吳將軍來了,是請吳將軍替她兄弟王英說情。我後來也同她談過話,這人真能說,又豪爽,又明白。她又約我到她家裡去,在五原城裡,平平常常的土房子,家裡仍是有許多人。她極其好客,你們如去了,她一定歡迎,若要打聽王同春的事情,去問她是再好沒有的了。 ”

包頭一直下著大雨,到五原去的道路都衝沒了。這次是見不著的了!歸途中我拜託了綏遠的朋友,多多替我打聽二老財的事,寫下寄給我。如能找到她的相片,也千萬賞我一張。 火車風馳電掣的走向居庸關,默倚車窗,我想:在她父親捐資築立的五原城裡,二老財鬱鬱的居住著;父親死了,兄弟逃了,河套荒了,農民散了!春秋二節,率眾到城中河神王同春的廟裡,上祭祝告的時候,該是怎樣的淚隨聲墜!王同春的聲威,都集在她一人身上了,民十七趙二半吊子圍攻五原城之役,不是她單騎退的賊兵麼?西北的危難,還在剛剛開始,二老財,你是民族英雄的女兒。你還沒有老,你的快槍在哪裡?你的死士在哪裡? 萬里長城遠遠的橫飛而來,要壓到我的頭上,我從此入關去了。回望著西北的浮雲,呵,別了,女英雄,青山不老,綠水長存,得機緣我總要見你一面,——誰知道我能否見你一面?今日域中,如此關山!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五日夜追記。

(本篇最初發表於1936年1月《青年界》第9卷第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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