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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幻醉及其他》序

冰心全集第二卷 冰心 6466 2018-03-20
冰季弟在我心裡,永遠是一個孩子。至今我若是夢見他,他仍是個穿著白地藍花的土布衫兒,黃頭髮,大眼睛的孩子。 他在我的意識中,始終沒有長大。 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說來真快!我抱著他坐在窗台上。我笑問他,“你愛我麼?” “愛的!”他說。 我又笑問,“多麼愛呢?” 他睜著大眼睛說,“頂愛,頂愛!” 我說:“那不夠!” 他的眼睛更睜大了,“頂頂愛!” 我仍說,“那還不夠!” 他站起來了,張開兩臂,黑大的眼珠旋轉著:“我愛你,比天比地那麼愛!” 於是我滿意的笑了,緊抱了他,吻著。 那時我深愛他那種不能充分發揮意想的言語。我愛那笨拙可愛的天真。 這幾年來,只覺得環境的轉移,自己的長大,卻忘記了我懷中的藍底白花土布衫子的小弟弟,也在發育。 ——今夏回家去,覺得他終日關在三層樓上,桌上堆滿了稿紙,晝夜不停的寫。我始終不曾注意到他,我總想他所寫的不過是中學校出版物那一類短詩,散文,雜感的文字。孩子們夏天無事,寫寫也好,我總不曾問起。

到我回平的前幾天晚上,他忽然抱著一大堆紙到我屋裡來,請我看,說是他寫的幾篇小說,要我作序。我一笑接過來,放在桌上,直到夜深就寢之先,才匆匆的看了幾頁。 我越看越驚訝,越看越感動,我覺得這作者,決不是一個穿藍地白花的土布衫兒的孩子,而是一個善懷多感的青年,他在行為上不曾有多少活動,而在他深憂沉思裡,曾用想像去經驗遍了人間的一切! 前天他有信來,說航海之期在即了!從此不閉居在三層樓上,寫那溫柔分子的文字了! 我立時似乎看得見那巍然如山的平穩前進的輪舶,和天邊的晚霞,雲端的沙鳥。似乎聽得見那泱泱的海風,和環球各地碼頭上嘈雜的人聲,以及各色奔趨的男女老幼。 …… 航海家的生涯,是折磨人的!我願腥風鹹水,能洗刷出他特種新穎尖刻的筆風。遊遍全球以後,我相信筆下必有活躍的,他人描寫不到的人物,情事,感慨和奮興!

冰季弟,你如今不止愛我,並愛了世間的一切,不止會用那笨拙的育語,並且會用了深切的文字。你的前途是光明的,是遠大的,是奇幻的,是驚險的,這些都是別個少年作者所不能得到的機緣,我何等的為你歡欣鼓舞;假如我是男子,何等的願和你易地而處? 再見罷,愛弟,別忘了在祖國舊都的鄉效,有個深深愛你的姊姊,日夜在計算著你海上的行程,禱祝著你海上的平安,並等候著看你海上的新作。 前途努力罷,愛的大靈在永遠牽引著你!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四日,北平海淀燕南園。 第一次宴會C教授來的是這樣的倉猝,去的又是這樣的急促。楨主張在C教授遊頤和園之後,離開北平之前,請他吃頓晚飯。他們在國外的交誼,是超乎師生以上的。瑛常從楨的通訊和談話裡模擬出一個鬚髮如銀,聲音慈藹的老者。她對於舉行這個宴會,表示了完全的同意。

新婚的瑛——或者在婚前——是早已虛擬下了她小小家庭裡一個第一次宴會:壁爐裡燃著松枝,熊熊的喜躍的火焰,映照得客廳裡細緻的椅桌,發出烏油的嚴靜的光亮;廳角的高桌上,放著一盞淺藍帶穗的罩燈;在這含暈的火光和燈光之下,屋裡的一切陳設,地毯,窗簾,書櫃,瓶花,壁畫,爐香……無一件不妥貼,無一件不溫甜。主婦呢,穿著又整齊,又莊美的衣服,黑大的眼睛裡,放出美滿驕傲的光;掩不住的微笑浮現在薄施脂粉的臉上;她用著銀鈴般清朗的聲音,在客人中間,周旋,談笑。 如今呢,母親的病,使她比楨後到了一個月。五天以前,才趕回這工程未竟的“愛巢” 裡來。一開門滿屋子都是油漆氣味;牆壁上的白灰也沒有乾透;門窗戶扇都不完全;院子裡是一堆雜亂的磚石灰土!在這五天之中,她和楨僅僅將重要的家具安放好了位置。白天裡樓上樓下是滿了工人,油漆匠,玻璃匠,木匠……連她也認不清是什麼人做什麼事,只得把午睡也犧牲了,來指點看視。到了夜裡,她和楨才能慢慢的從她帶來的箱子裡,理出些應用的陳設,如鐘,蠟台,花瓶之類,都堆在桌上。

喜歡款待的她,對於今天下午不意的宴會,發生了無限的躊躇。一種複雜的情感,縈繞在她的心中。她平常虛擬的第一次宴會,是沒有實現的可能了!這小小的“愛巢”裡,只有光潔的四壁,和幾張椅桌。地毯還都捆著放在樓上,窗簾也沒有做好,畫框都重疊的立在屋角……下午楨又陪C教授到頤和園去,只有她一個…… 她想著不覺的把眉頭蹙了起來,沉吟了半晌,沒有言語。 預備到城裡去接C教授的楨,已經穿好了衣服,戴上了帽子。 回頭看見瑛躊躇的樣子,便走近來在她頰上輕輕的吻了一下,說:“不要緊的,你別著急,好歹吃一頓飯就完了,C教授也知道,我們是新搬進來的。自然諸事都能原諒。”瑛推開他,含顰的笑道,“你躲出去了,把事都推在我身上,回頭玩夠了頤和園,再客人似的來赴席,自然你不著急了!”楨笑著站住道,“要不然,我就不去,在家裡幫你。或是把這宴會取消了,也使得,省得你太忙累了,晚上又頭痛。”

瑛抬起頭來,“笑話!你已請了人家了,怎好意思取消? 你去你的,別耽擱了,晚上宴會一切只求你包涵點就是了。 ” 楨笑著回頭要走,瑛又叫住他,“陪客呢,你也想出幾個人。” 楨道,“你斟酌罷,隨便誰都成,你請的總比我請的好。” 楨笑著走了,那無愁的信任的笑容,予瑛以無量的膽氣。 瑛略一凝神,叫廚師父先到外面定一桌酒席,要素淨的。回來把地板用柏油擦了,到樓上把地毯都搬下來。又吩咐蘇媽將畫框,釘子,繩子等都放在一處備用。一面自己披上外套,到隔壁江家去借電話。 她一面低頭走著,便想出了幾個人:許家夫婦是C教授的得意門生;N女士美國人,是個善談的女權論者;還有華家夫婦,在自己未來之先,楨在他們家裡借住過,他們兩位都是很能談的;李先生是楨的同事,新從美國回來的;衛女士是她的好友。結婚時的伴娘……這些人平時也都相識,談話不至於生澀。十個人了,正好坐一桌!

被請的人,都在家,都能來,只衛女士略有推託,讓她說了幾句,也笑著說“奉陪”,她真喜歡極了。在江家院子裡,摘了一把玫瑰花,叫僕人告訴他們太太一聲,就趕緊回來。 廚師父和蘇媽已把屋中都收拾乾淨,東西也都搬到樓下來了。這兩個中年的佣人,以好奇的眼光來看定他們弱小的主婦,看她如何佈置。瑛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她先指揮著把地毯照著屋子的顏色鋪好;再把畫框拿起,一一凝視,也估量著大小和顏色分配在各屋子裡;書櫃裡亂堆的書,也都整齊的排立了;蠟台上插了各色的蠟燭;花瓶裡也都供養了鮮花。一切安排好了之後,把屋角高桌上白絹畫藍龍的電燈一開,屋里和兩小時以前大不相同了。她微笑著一回頭,廚師父和蘇媽從她喜悅的眼光中領到意旨了,他們同聲的說:“太太這麼一調動,這屋裡真好看了!”

她笑了一笑,喚:“廚師父把壁爐生了火,要旺旺的,蘇媽跟我上樓來開箱子。” 杯,箸,桌布,卡片的立架,閩漆咖啡的杯子,一包一包都打開了。蘇媽從紙堆裡檢出來,用大盤子托著,瑛打發她先下樓擺桌子去,自己再收拾臥室。 天色漸漸的暗下來了。捻開電燈,撥一撥亂紙,堆中觸到了用報紙包著的沉甸甸的一束。 打開了一看,是幾個喇叭花形的花插子,重疊著套在一起,她不禁呆住了! 電光一閃似的,她看見了病榻上瘦弱蒼白的母親,無力的背倚著床闌,含著淚說,“瑛,你父親太好了,以至做了幾十年的官,也不能好好的陪送你!我呢,正經的首飾也沒有一件,金鐲子和玉鬢花,前年你弟弟出洋的時候,都作了盤費了,只有一朵珠花,還是你外祖母的,珠也不大。去年拿到珠寶店裡去估,說太舊了,每顆只值兩三塊錢。好在你平日也不愛戴首飾,把珠子拆下來,和弟弟平分了,作了紀念罷!將來他定婚的時候……”

那時瑛已經幽咽不勝了,勉強抬起頭笑著說,“何苦來拆這些,我從來不用……” 母親不理她,仍舊說下去:“那邊小圓桌上的銀花插,是你父親的英國朋友M先生去年送我生日的。M先生素來是要好看的,這個想來還不便宜。老人屋裡擺什麼花草,我想也給你。” 隨著母親的手看去,圓桌上玲瓏地立著一個光耀奪目的銀花插,盤繞圓莖的座子,朝上開著五朵喇叭花,花筒裡插著綢制的花朵。 母親又說:“收拾起來的時候,每朵喇叭花是可以脫卸下來的,帶著走也方便!” 是可給的都給了女兒了,她還是萬般的過意不去。覺得她唯一的女兒,瑛,這次的婚禮,一切都太簡單,太隨便了! 首飾沒有打做新的,衣服也只添置了幾件;新婚沒有洞房,只在山寺裡過了花燭之夜!

這原都是瑛自己安排的,母親卻覺得有無限的漸愧,無限的抱歉。覺得是自己精神不濟,事事由瑛敷衍忽略過去。和父親隱隱的談起贈嫁不足的事,總在微笑中墜淚。父親總是笑勸說,“做父親的沒有攢錢的本領,女兒只好吃虧了。我陪送瑛,不是一箱子的金錢,乃是一肚子的書!——而且她也不愛那些世俗的東西。” 母親默然了,她雖完全同情於她正直廉潔的丈夫,然而總覺得在旁人眼前,在自己心裡,解譬不開。 瑛也知道母親不是要好看,講面子,乃是要將女兒妥帖周全的送出去。要她小小的家庭裡,安適,舒服,應有盡有,這樣她心裡才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瑛嫁前的年月,才可以完完滿滿的結束了。 這種無微不至的愛慈,每一想起,心里便深刻的酸著。她對於病中的母親,只有百般的解說,勸慰。實際說,她小小的家庭裡已是應有盡有了。母親要給她的花插,她決定請母親留下。

在母親病榻前陪伴了兩個月終於因為母親不住的催促,說她新居一切待理。她才忍著心腸,匆匆的北上。別離的早晨,她含淚替母親梳頭,母親強笑道,“自昨夜起,我覺得好多了,你去儘管放心……”她從鏡中偷看母親痛苦的面容,知道這是假話,也只好低頭答應,眼淚卻止不住滾了下來。臨行竟不能向母親拜別,只向父親說了一聲,回身便走。父親追出闌干外來,向樓下喚著,“到那邊就打電報……”她從車窗裡抬頭看見父親蒼老的臉上,充滿了憂愁,無主…… 這些事,在她心裡,如同尖刀刻下的血痕,在火車上每一憶起,就使她嗚咽。她竟然後悔自己不該結婚,否則就可以長侍母親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不但她自己情牽兩地,她母親也不肯讓她多留滯了。 到北方後,數日極端的忙逼,把思親之念,剛剛淡了一些,這銀花插突然地又把無數的苦愁勾起!她竟不知步履艱難的母親,何時把這花插,一一的脫卸了,又謹密的包好?又何時把它塞在箱底? ——她的心這時完全的碎了,慈愛過度的可憐的母親! 她哭了多時,勉強收淚的時節,屋裡已經黑得模糊了。她趕緊把亂紙揉起塞到箱裡去,把花插安上,拿著走下樓來,在樓梯邊正遇著蘇媽。 蘇媽說,“桌子都擺好了,只是中間少個花盤子……”瑛一揚手,道,“這不是銀花插,你把我摘來的玫瑰插上,再配上綠葉就可以了。”蘇媽雙手接過,笑道,“這個真好,又好看,又合式,配上那銀卡片架子,和杯箸,就好像是全套似的。” 瑛自己忙去寫了卡片,安排座位。 C教授自然是首座,在自己的右邊。擺好了扶著椅背一看,玲瓏的滿貯著清水的玻璃杯,全副的銀盤盞,銀架上立著的紅色的卡片,配上桌子中間的銀花插里紅花綠葉。光彩四射!客室裡爐火正旺,火光中的一切,竟有她擬想中的第一次宴會的意味! 心裡不住的喜悅起來,匆匆又上了樓,將臥室匆匆的收拾好,便忙著洗臉,剔甲,更衣…… 一件蓮灰色的長衣,剛從箱裡拿了出來,也忘了叫蘇媽熨一熨,上面略有些皺紋,時間太逼,也只好將就的穿了!怪不得那些過來人說做了主婦,穿戴的就不能怎樣整齊講究了。 未嫁以前的她,赴一個宴會,盥洗,更衣,是要耗去多少時候呵! 正想著,似乎窗外起了錚的琴聲,推窗一看,原來外面下著滴瀝秋雨,雨點打著鉛簷,奏出清新的音樂。 “喜悅中的心情,竟有這最含詩意的誤解!”她微笑著,“楨和C教授已在歸途中罷?”她又不禁擔心了。 剛把淡淡的雙眉描好,院子裡已聽見人聲。心中一跳,連忙換了衣服,在鏡裡匆匆又照了一照,便走下樓去。楨和C教授拿著外衣和帽子站在客室中間,看見瑛下來,楨連忙的介紹。 “這位是C教授——這是我的妻。” C教授灰藍的眼珠裡,泛著慈祥和愛的光。光頂微禿。極客氣的微僂著同她握手。 她帶著C教授去放了衣帽,指示了洗手的地方。剛要轉身走入客室,一抬頭遇著了楨的驚奇歡喜的眼光!這眼光竟是情人時代的表情,瑛忽然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楨握著她的雙手,附在她耳邊說:“愛,真難為你,我們剛進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走錯了地方呢!這樣整齊,這樣美,——不但這屋裡的一切。你今晚也特別的美,淡淡的梳妝,把三日來的風霜都洗淨了!” 瑛笑了,掙脫了手,“還不換雙鞋子去呢,把地毯都弄髒了!”楨笑著自己上樓去。 C教授剛洗好了手出來,客人也陸續的來了。瑛忙著招呼介紹,大家團團的坐下。楨也下來了,瑛讓他招待客人,自己又走到廚房裡,催早些上席,C教授今晚還要趕進城去。 席間C教授和她款款的談話,聲音極其低婉,吐屬也十分高雅,自然。瑛覺得他是一個極易款待的客人,並不須人特意去引逗他的談鋒。只他筷子拿得不牢,餚菜總是夾不到嘴。 瑛不敢多注意他,怕他不好意思,抬起頭來,眼光恰與長桌那端的楨相觸,楨往往給她以溫存的微笑。 大家談著各國的風俗,漸漸引到婦女問題,政治問題,都說得很歡暢,瑛這時倒默然了,她覺得有點倦,只靜靜的聽著。 C教授似乎覺得她不說話,就問她許多零碎的事。她也便提起精神來,去年從楨的信裡,知道C教授喪偶,就不問他太太的事了。只問他有幾位兒女,現在都在哪裡。 C教授微微的笑說,“我麼?我沒有兒女——” 瑛忽然覺得不應如此發問,這馴善如羊的老者,太孤單可憐了!她連忙接過來說,“沒有兒女最好,兒女有時是個累贅!” C教授仍舊微笑著,眼睛卻凝注著桌上的花朵,慢慢的說,“按理我們不應當說這話,但看我們的父母,他們並不以我們為累贅……” 瑛瞿然了,心裡一酸,再抬不起頭來。恰巧C教授滑掉了一隻筷子,她趁此連忙彎下腰去,用餐巾拭了眼角。拾起筷子來,還給C教授。從潤濕的眼裡望著桌子中間的銀花插,覺得一花一葉,都射出刺眼的寒光! 席散了,隨便坐在廳裡啜著咖啡。窗外雨仍不止。衛女士說太晚了,要先回去。李先生也起來要送她。好在路不遠,瑛借給她一雙套鞋,他們先走了。許家和華家都有車子在外面等著,坐一會子,也都站起告辭。 N女士住的遠一點,C教授說他進城的汽車正好送她。 大家忙著穿衣戴帽。 C教授站在屋角,柔聲的對她說,他如何的喜愛她的小巧精緻的家庭,如何的感謝她倉猝中為他預備的宴會,如何的欣賞她為他約定的陪客;最後說:“楨去年在國外寫博士論文的時候,真是廢寢忘食的苦幹。我當初勸他不要太著急,太勞瘁了,回頭趕出病來。他也不聽我的話。如今我知道了他急於回國的理由了,我一點不怪他!”說著他從眼角里慈藹的笑著,瑛也含羞的笑了一笑。 開起堂門,新寒逼人。瑛抱著肩,站在楨的身後,和大家笑說再見。 車聲一一遠了,楨捻滅了廊上的電燈,攜著瑛的手走進客廳來。兩人並坐在爐前的軟椅上。楨端詳著瑛的臉,說,“你眼邊又起黑圈了,先上樓休息去,餘事交給我罷!——告訴你,今天我心裡有說不出的感謝和得意……” 瑛站起來,笑說,“夠了,我都知道了!”說著便翩然的走上樓上。 一面卸著妝,心中覺得微微的喜悅。第一次的宴會是成功的過去了!因著忙這宴會,倒在這最短的時間內,把各處都擺設整齊了。如今這一個小小的家庭裡,圍繞著他們盡是些軟美溫甜的空氣…… 又猛然的想起她的母親來了。七天以前,她自己還在那闃然深沉的樓屋裡,日光隱去,白燕在籠裡也縮頸不鳴。父親總是長吁短嘆著。婢僕都帶著愁容。母親灰白著臉頹臥在小床上,每一轉側,都引起夢中劇烈的呻吟…… 她哭了,她痛心的恨自己!在那種淒涼孤單的環境裡,自己是決不能離開,不應離開的。 而竟然接受了母親的催促,竟然利用了母親偉大的,體恤憐愛的心,而飛向她夫婿這邊來! 母親犧牲了女兒在身旁的慰安和舒適,不顧了自己時刻要人扶掖的病體。甚至掙扎著起來,偷偷的在女兒箱底放下了那銀花插,來完成這第一次的宴會! 她抽噎的止不住了,頹然的跪到床邊去。她感謝,她懺悔,她祈禱上天,使母親所犧牲,所賜與她的甜美和柔的空氣,能從禱告的馨香里,波紋般的蕩漾著,傳回到母親那邊去! 聽見楨上樓的足音了,她連忙站起來,拭了眼淚,“楨是個最溫存最同情的夫婿,被他發覺了,徒然破壞他一天的歡喜與和平……” 楨進來了,笑問,“怎麼還不睡?”近前來細看她的臉,驚的攬著她道,“你怎麼了?又有什麼感觸?” 瑛伏在他的肩上,低低的說,“沒有什麼,我——我今天太快樂了!”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北平協和醫院。 《姑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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