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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寄小讀者

冰心全集第二卷 冰心 5012 2018-03-20
親愛的小讀者: 每天黃昏獨自走到山頂看日落,便看見戚叩蒂亞的最高峰。全山蔥綠,而峰上卻稍赤裸,露出山骨。似乎太高了,天風勁厲,不容易生長樹木。天邊總統山脈(PresidentinalRange)中諸嶺蜿蜒,華盛頓、麥迭生(Madison)眾山重疊相映。不知為何,我只愛看戚叩落亞。 餐桌上談起來了,C夫人告訴我戚叩落亞是個美洲紅人酋長,因情不遂,登最高峰上墜崖自殺。戚叩落亞山便因他命名。她說著又說她記憶不真,最好找一找書看看。我也以山勢“英雄”而戚叩落亞死的太“兒女”為恨。今天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叫《白嶺》(TheWhiteMountains)的,看了一遍。關於戚叩落亞的死因,與C夫人說的不同。

我覺得這故事不妨說給小朋友聽聽! 書上說:“戚叩落亞可稱為新英格蘭一帶最秀麗最堪入畫之高山。”——新英格蘭系包括美東Maine,N. H,Mass,R. I. ,Ver-mont,Coun. ,六省而言,是英國殖民初登岸處,故名。 ——“高三千五百四十尺,山上有泉,山間有河,山下有湖。 新漢壽諸山之中,沒有比它再含有美術的和詩的意味的了。 “戚叩落亞山是從一個紅人酋長得名。這個酋長被白人殺死於是山的最高峰下。傳說不一,一說在羅敷窩(Lovewell) 一戰之後,紅人都向坎拿大退走,只有戚叩落亞留戀故鄉和他祖宗的墳墓,不肯與族人同去。他和白人友善,特別的與一個名叫康璧(Campbell)的交好。戚叩落亞只有一個兒子,他一生的愛戀和希望,都傾注在這兒子身上。偶然有一次因著族人會議的事,他須到坎拿大去。他不忍使這兒子受長途風霜之苦,便將他交託給康璧,自己走了。他的兒子在康璧家中,備受款待。只一天,這孩子無意中尋到一瓶毒狐的藥,他好奇心盛,一口氣喝了下去。等到戚叩落亞回來,只得到他兒子死了葬了的消息!這誤會的心碎的酋長,在他負傷的靈魂上,深深刻下了復仇的誓願。這一天康璧從田間歸來,看見他妻和子的屍身,縱橫的倒在帳篷的內外。康璧狂奔出去尋覓戚叩落亞,在山巔將他尋見了。正在他發狂似的向白人詛咒的時候,康璧將他射死於最高峰下。

“又一說,戚叩落亞是紅人族中的神覡。他的兒子與康璧相好,不幸以意外之災死在康璧家裡。以下的便與上文相同。 “又一說,戚叩落亞是個無罪無猜的紅酋,對白人尤其和藹。只因那時麻撤出色(Massachusetts)百姓,憎惡紅人,在波士頓徵求紅人之酋,每頭顱報以百金。於是有一群獵者,貪圖巨利,追逐這無辜的紅酋,將他亂槍射死於最高峰下! “英雄的戚叩落亞,在他將死未絕之時,張目揚齒,狂呼的詛咒說:'災禍臨到你們了,白人呵!我願巨靈在雲間發聲,其言如火,重重的降罰給你們。我戚叩落亞有一個兒子,而你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將他殺死!我願閃電焚灼你們的肉體,願暴風與烈火掃蕩你們的居民! 願惡魔吹死氣在你們的牛羊身上!願你們的墳墓淪為紅人的戰場!願虎豹狼蟲吞噬你們的骨殖!我戚叩落亞如今到巨靈那裡去,而我的詛咒卻永遠的追隨著你們! ”

這故事於此終止了。書上說:“此後續來的移民,都不能安生居住,天災人禍,相繼而來;暴風雨,瘟疫,牛羊的死亡,紅人的侵襲,歲歲不絕。然而在事實上,近山一帶的居民,並未曾受紅人之侵迫,只在此數十年中不能牧養牲畜,牛羊死亡相繼。大家都歸咎於戚叩落亞的詛詞。後經科學者的試驗,乃是他們飲用的水中,含有石灰質的緣故。 “戚叩落亞的墳墓,傳說是在東南山腳下,但還沒有確實尋到。” 每天黃昏獨自走到山頂看日落,看夕陽自戚叩落亞的最高峰尖下墜,其紅如火!連那十八世紀的老屋都隱在叢林之中時,大地上只山嶺縱橫,看不出一點文化文明之踪跡!這時我往往神遊於數百年前,想此山正是束額插羽,奔走如飛的紅人的世界。我微微的起了悲哀。

紅人身軀壯碩,容貌黝紅而偉麗,與中國人種相似,只是不講智力,受制被驅於白人,便淪於萬劫不復之地! …… 那天到康衛(Conway)去,在村店中買了一個小紅泥人,金冠散發,首插綠羽,頭上圍著五色絲絛,腰間束帶。我放他在桌上,給他起名叫戚叩落亞,紀念我對於戚叩落亞之追慕,及此次白嶺之遊。等到年終時節,我擬請他到中國一行,代我賀我母親新春之喜。 ——匆此。冰心一九二四年八月六日,白嶺。 冰季小弟: 這是清晨絕早的時候,朝日未出,朝露猶零,早餐後便又須離此而去。我以黯然的眼光望著白嶺,卻又不能不偷這匆匆言別的一早晨,寫幾個字給你。 只因昨夜在迢迢銀河之側,看見了織女星,猛憶起今天是故國的七月七夕,無數最甜柔的故事,最淒然輕婉的詩歌,以及應景的賞心樂事,都隨此佳節而生。我遠客他鄉,把這些都睽違了,……這且不必管他。

我所要寫的,是我們大家太缺少娛樂了。無精打采的娛樂,絕不能使人生潤澤,事業進步。娛樂至少與工作有同等的價值,或者說娛樂是工作之一部分! 娛樂不是“消遣”。 “消遣”兩字的背後,隱隱的站著“無聊”。百無聊賴的時候,才有消遣;鎊傺疾病的時候,才有消遣!對於國事,對於人生,灰心喪志的時候,才有消遣! 試看如今一般人所謂的娛樂,是如何的昏亂,如何的無精打采?我決不以這等的娛樂為娛樂!真正的娛樂是應著真正的工作的要求而發生的,換言之,打起精神做真正的工作的人,才熱烈的想望,或預備真正的娛樂! 當然的,中國人要有中國人的娛樂,我們有四千多年的故事,傳說和歷史。我們娛樂的時地和依據,至少比人家多出一倍。從新年說起罷,新年之後,有元宵。這千千萬萬的繁燈,作樹下廊前的點綴,何等燦爛?舞龍燈更是小孩子最熱狂最活潑的遊戲。三月三日是古人修禊節,也便是我們絕好的野餐時期,流觴曲水,不但仿古人餘韻,而且有趣。清明掃墓,雖不焚化紙錢,也可訓練小孩子一種恭肅靜默的對先人的敬禮;假如清明植樹能名實相副,每人每年在祖墓旁邊,種一棵小樹,不到十年,我們中國也到處有了蔥蔚的山林。五月五是特別為小孩子的節期,花花綠綠的香囊,五色絲,大家打扮小孩子。一年中只是這幾天,覺得街頭巷尾的小孩子,加倍喜歡!這天又是龍舟節,出去泛舟,或是兩個學校間的競渡,也是極好的日子。七月七,是女兒節,只這名字已有無限的溫柔!涼夜風靜,秋星燦然。庭中陳設著小幾瓜果,遍延女伴,輕悄談笑,仰看雙星緩緩渡橋。小孩子滿握著煮熟的蠶豆,大家互贈,小手相握,謂之“結緣”。這兩字又何其美妙?我每以為“緣”之意想,十分精微,“緣”

之一字,十分難譯,有天意,有人情,有死生流轉,有地久天長。蘇子瞻贈他的弟弟子由詩,有“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小弟弟,我今天以這兩語從萬里外遙贈你了! 八月十五中秋節,滿月的銀光之下,說著蟾蜍玉兔的故事,何其清切?九月九重陽節,古人登高的日子,我們正好有遠足旅行,遊覽名勝。國慶日不必說,尤須慶祝一下子,只因我覺得除卻政治機關及商店懸旗外,家庭中紀念這節期的,似乎沒有! 往下不再細說了。翻開古書看一看,如《帝京景物誌》之類,還可找出許多有意思可紀念的娛樂的日子來。我覺得中國的節期,都比人家的清雅,每一節期都附以溫柔,高潔的故事,驚才絕豔的詩歌,甚至於集會時的食品用器,如五月五的龍舟,粽子,七月七的蠶豆,八月十五的月餅,以及各節期的說不盡的等等一切……我們是一點不必創造。招集小孩子,故事現成,食品現成,玩具現成,要編制歌曲,供小孩的戲唱,也有數不盡的古詩,古文,古詞為藍本。古人供給我們這許多美好的材料,叫我們有最高尚的娛樂,如我們仍不知領略享受,真是太對不起了!

破除迷信,是件極好的事。最可惜的是迷信破除了以後,這些美好的節期,也隨著被大家冷淡了下去。我當然不是提倡迷信,偶像崇拜和小孩子扮演神仙故事,截然的是兩件事! 不能多寫了。朝日已出,廚娘已忙著預備早餐。在今晚日落之前,我便可在一個小海島之上,你可猜想我是如何的喜歡!我看,最愛的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宛在水中央。”我最喜在“水中央”三字,覺得有說不出的飄蕩與縈迴! ——自我開始旅行,除了日記及紙筆之外,半本書也沒有帶,引用各詩,也許錯誤,請你找找看。 預算在海上住到月圓時節。 “海上生明月”的光景,我已預備下全副心情,供它動盪,那時如寫得出,再寫些信寄你。你的姊姊一九二四年八月七日,白嶺。

我的雙親: 窗外濤聲微撼,是我到伍島(FiveIslands)之第一夜。我已睡下,B女士進坐在我的床前,說了許多別後的話。她又說: “可惜我不能將你母親的微笑帶來呵!”夜深她出去。我輾轉不寐。一年中隔著海洋,我們兩地的經過,在生命的波瀾又歸平靖之後,忽忽追思,竟有無限的感慨! 在新漢壽之末一夜,竟在白嶺上過了瓜果節。說起也真有意思。那天白日偶然和眾人談起,黃昏時節,已自忘懷。午睡起後,C夫人忽請我換了新衣。 K教授也穿上由中國繡衣改制的西服出來。其餘眾人,或掛中國的玉佩,或著中國的綢衣。在四山暮色之中,團團坐在屋前一棵大榆樹下,端出茶果來,告訴我今夜要過中國的瓜果節。我不禁怡然一笑。我知道她們一來自己尋樂,二來與我送別。我是在家十年未過此節,卻在離家數万里外,孤身作客,在綿亙雄偉的白嶺之巔,與幾位教授長者,過起軟款溫柔的女兒節來,真是突兀!

那夜是陰曆初六,雙星還未相邇,銀漢間薄霧迷鎊。我竟成了這小會的中心!大家替我斟上蒲公英酒,K教授舉杯起立,說:“我為全中國的女兒飲福!”我也起來笑答:“我代全中國的女兒致謝你們!”大家笑著起立飲盡。 第二巡遞過茶果,C夫人忽又起立舉杯說:“我飲此酒,祝你健康!”於是大家又紛然離座。 K教授和F女士又祝福我的將來,雜以雅謔。一時杯聲鏗然相觸,大家歡呼,我笑了,然而也只好引滿——談至夜闌,談鋒漸趨於詩歌方面。席散後,我忽憶未效穿針乞巧故事,否則也在黑暗中撮弄她們一下子,增些歡笑! 如今到伍島已逾九日,思想頓然的沉肅了下來。我大錯了!十年不近海,追證於童年之樂,以為如今又晨夕與海相處,我的思想,至少是活潑飛揚的。不想她隻時時與我以驚躍與淒動! ……

九日之中,盪小舟不算外,泛大船出海,已有三次。十三日泛舟至海上聚餐,共載者十六人。乘風扯起三面大帆來,我起初只坐近闌旁,聽著水手們扯帆時的歌聲,真切的憶起海上風光來。正自凝神,一回頭,B博士笑著招我到舟尾去,讓我去把舵,他說:“試試看,你身中曾否帶著航海家之血!” 艙面大家都笑著看我。我竟接過舵輪來,一面坐下,凝眸前望,俯視羅盤正在我腳前。 這船較小些,管輪和駕駛,只須一人。我握著輪齒,覺得桅杆與水平縱橫之距離,只憑左右手之轉動而推移。此時我心神傾注,海風過耳而不聞。漸漸駛到叔本葛大河(SheepcultRiver)入海之口。兩岸較逼,波流洶湧。我扶輪屏息,偶然側首看見闌旁士女,容色暇豫,言笑宴宴,始恍然知自己一身責任之重大,說起來不值父親之一笑!比起父親在萬船如蟻之中,將載著數百軍士的戰艦,駛進廣州灣,自然不可同日語,而在無情的波流上,我初次嘗試的心,已有無限的惶恐。說來慚愧,我覺得我兩腕之一移動,關係著男女老幼十六人性命的安全! B博士不離我座旁,卻不多指示,只憑我旋轉自如。停舟後,大家過來笑著舉手致敬,稱我為船主,稱我為航海家的女兒。 這只是玩笑的事,沒有說的價值。而我因此忽忽憶起我所未想見的父親二十年海上的生涯。我深深的承認直接覺著負責任的,無過於舟中的把舵者。一舟是一世界,雙手輪轉著頃刻間人們的生死,操縱著眾生的歡笑與悲號。幾百個乘客在舟上,優游談笑,說著乘風破浪,以為人人都過著最閒適的光陰。不知艙面小室之中,獨有一個凝眸望遠的船主,以他傾注如痴的辛苦的心目,保持佑護著這一段數百人閒適歡笑的旅途! 我自此深思了!海島上的生涯,使我心思昏忽。伍島後有斷澗兩處,通以小橋。澗深數丈,海波衝擊,聲如巨雷。穿過松林,立在磐石上東望,西班牙與我之間,已無寸土之隔。 島的四岸,在清晨,在月夜,我都坐過,淒清得很。 ——每每夜醒,正是潮滿時候,海波直到窗下。淡霧中,燈塔里的霧鐘續續的敲著。有時竟還聽得見駕駛的銀鐘,在水面清徹四聞。雪鷗的鳴聲,比孤雁還哀切,偶一驚醒,即不復寐…… 實在寫不盡,我已決意離此。我自己明白知道,工作在前,還不是我迴腸蕩氣的時候! 明天八月十七,郵船便佳城號(CityofBangor)自泊斯(Bath)開往波士頓。我不妨以去年渡太平洋之日,再來橫渡大西洋之一角。我真是弱者呵,還是願意從海道走!你海上的女兒八,十六夜,一九二四,伍島。 (以上三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兒童世界》1924年9月10日、13日、29日,後收入《寄小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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