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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寄小讀者

冰心全集第二卷 冰心 11375 2018-03-20
小朋友: 久違了,我親愛的小朋友!記得許多日子不曾和你們通訊,這並不是我的本心。只因寄回的郵件,偶有遲滯遺失的時候。我覺得病中的我,雖能必寫,而萬里外的你們,不能必看。 醫生又勸我盡量休息,我索性就歇了下去。 自和你們通信,我的生涯中非病即忙。如今不得不趁病已去,忙未來之先,寫一封長信給你們,補說從前許多的事。 願意我從去年說起麼?我知道小朋友是不厭聽舊事的。但我也不能說得十分詳細,只能就模糊記憶所及,說個大概,無非要接上這條斷鍊。否則我忽然從神戶飛到威爾斯利來,小朋友一定覺得太突兀了! 二十早晨就同許多人上岸去。遠遠地看見錨山上那個青草栽成的大錨,壓在半山,青得非常的好看。 神戶街市和中國的差的不多。兩旁的店鋪,卻比較的矮小。窗戶間陳列的玩具和兒童的書,五光十色,極其奪目。許多小朋友圍著看。日本小孩子的衣服,比我們的華燦,比較的引人注意。他們的圓白的小臉,烏黑的眼珠,濃厚的黑髮,襯映著十分可愛。

幾個山下的人家,十分幽雅,木牆竹窗,繁花露出牆頭,牆外有小橋流水。 ——我們本想上山去看雌雄兩谷,——是兩處瀑布。往上走的時候,遇見奔走下山的船上的同伴,說時候已近了。我們恐怕船開,只得回到船上來。 上岸時大家紛紛到郵局買郵票寄信。神戶郵局被中國學生塞滿了。牽不斷的離情!去國剛三日,便有這許多話要同家人朋友說麼? 回來有人戲笑著說:“白話有什麼好處!我們同日本人言語不通,說英文有的人又不懂。 寫字罷,問他們'哪裡最熱鬧? '他們瞠目莫知所答。問他們'何處最繁華? '卻都恍然大悟,便指點我們以熱鬧的去處,你看! ”我不覺笑了。 黃昏時已近橫濱。落日被白雲上下遮住,竟是朱紅的顏色,如同一盞日本的紅紙燈籠,——這原是聯想的關係。

不斷的山,倚闌看著也很美。此時我曾用幾個盛快鏡膠片的錫筒,裝了幾張小紙條,封了口,投下海去,任它飄浮。 紙上我寫著: 不論是哪個漁人撿著,都祝你幸運。我以東方人的至誠,祈神祝福你東方水上的漁人! 以及“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等等的話。 到了橫濱,只算是一個過站,因為我們一直便坐電車到東京去。我們先到中國青年會,以後到一個日本飯店吃日本飯。那店名彷彿是“天香館”,也記不清了。脫鞋進門,我最不慣,大家都笑個不住。侍女們都赤足,和她們說話又不懂,只能相視一笑。席地而坐,仰視牆壁窗戶,都是木板的,光滑如拭。窗外蔭沉,潔淨幽雅得很。我們只吃白米飯,牛肉,乾粉,小菜,很簡單的。飯菜都很硬,我只吃一點就放下了。

飯後就下了很大的雨,但我們的遊覽,並不因此中止,卻也不能從容,只汽車從雨中飛馳。如日比谷公園,靖國神社,博物館等處,匆匆一過。只覺得遊了六七個地方,都是上樓下樓,入門出門,一點印像也留不下。走馬看花,霧裡看花,都是看不清的,何況是雨中馳車,更不必說了。我又有點發熱,冒雨更不可支,沒有心力去瀏覽,只有兩處,我記得很真切。 一是二重橋皇宮,隆然的小橋,白石的闌干,一帶河流之後,立著宮牆。忙中的腦筋,忽覺清醒,我走出車來拍照,遠遠看見警察走來,知要干涉,便連忙按一按機,又走上車去。 ——可惜是雨中照的,洗不出風景來,但我還將這膠片留下。聽說地震後皇宮也頹壞了,我竟得於災前一瞥眼,可憐焦土!

還有是遊就館中的中日戰勝紀念品和壁上的戰爭的圖畫,週視之下,我心中軍人之血,如泉怒沸。小朋友,我是個弱者,從不會抑制我自己感情之波動。我是沒有主義的人,更顯然的不是國家主義者,我雖那時竟血沸頭昏,不由自主的坐了下去。但在同伴紛紛嘆恨之中,我仍沒有說一句話。 我十分歉仄,因為我對你們述說這一件事。我心中雖豐富的帶著軍人之血,而我常是喜愛日本人,我從來不存著什麼屈辱與仇視。只是為著“正義”,我對於以人類欺壓人類的事,我似乎不能忍受! 我自然愛我的弟弟,我們原是同氣連枝的。假如我有吃不了的一塊精餅,他和我索要時,我一定含笑的遞給他。但他若逞強,不由分說的和我爭奪,為著“正義”,為著要引導他走“公理”的道路,我就要奮然的,懷著滿腔的熱愛來抵禦,並碎此餅而不惜!

請你們饒恕我,對你們說這些神經興奮的話!讓這話在你們心中旋轉一周罷。說與別人我擔著驚怕,說與你們,我卻千放心萬放心,因為你們自有最天真最聖潔的斷定。 五點鐘的電車,我們又回到橫濱舟上。 發燒中又冒雨,今天覺得不舒服。同船的人大半都上岸去,我自己坐著守船。甲板上獨坐,無頭緒的想起昨天車站上的繁雜的木屐聲,和前天船上禮拜,他們唱的“上帝保佑我母親”之曲,心緒很雜亂不寧。日光又熱,下看碼頭上各種小小的貿易,人聲嘈雜,覺得頭暈。 同伴們都回來了,下午船又啟行。從此漸漸的不見東方的陸地了,再到海的盡頭,再見陸地時,人情風土都不同了,為之悵然。 曾在此時,匆匆的寫了一封信,要寄與你們,寫完匆匆的拿著走出艙來,船已徐徐離岸。

“此誤又是十餘日了!我黯然的將此信投在海裡。 那夜夢見母親來,摸我的前額,說:“熱得很,——吃幾口藥罷。”她手裡端著藥杯叫我喝,我看那藥是黃色的水,一口氣的喝完了,夢中覺得是橘汁的味兒。醒來只聽得圓窗外海風如吼,翻身又睡著了。第二天熱便退盡。二十四日以後舟中四圍是海的舟島生活,很迷糊恍惚的,不能按日記事了,只略略說些罷。 同行二等三等艙中,有許多自俄赴美的難民,男女老幼約有一百多人。俄國人是天然的音樂家,每天夜裡,在最高層上,靜聽著他們在底下彈著琴兒。在海波聲中,那琴調更是淒清錯雜,如泣如訴。同是離家去國的人呵,縱使我們不同文字,不同言語,不同思想,在這淒美的快感裡,戀別的情緒,已深深的交流了!

那夜月明,又聽著這琴聲,我遲遲不忍下艙去。披著氈子在肩上,聊禦那泱泱的海風。 船兒只管乘風破浪的一直的走,走向那素不相識的他鄉。琴聲中的哀怨,已問著我們這般辛苦的載著萬斛離愁同去同逝,為名?為利?為著何來? “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茀月?”我自問已無話可答了! 若不是人聲笑語從最高層上下來,攪碎了我的情緒,恐怕那夜我要獨立到天明! 同伴中有人發起聚斂食物果品,贈給那些難民的孩子。我們從中國學生及別的乘客之中,收聚了好些,送下二等艙去。 他們中間小孩子很多,女伴們有時抱幾個小的上來玩,極其可愛。但有一次,因此我又感到哀戚與不平。 有一個孩子,還不到兩歲光景,最為嬌小乖覺。他原不肯叫我抱,好容易用糖和餅,和發響的玩具,慢慢的哄了過來。他和我熟識了,放下來在地下走,他從軟椅中間,慢慢走去,又回來撲到我的膝上。我們正在嬉笑,一抬頭他父親站在廣廳的門邊。想他不能過五十歲,而他的白髮和臉上的皺紋,歷歷的寫出了他生命的顛頓與不幸,看去似乎不止六十歲了。他注視著他的兒子,那雙慈憐的眼光中,竟若含著眼淚。小朋友,從至情中流出的眼淚,是世界上最神聖的東西。晶瑩的含淚的眼,是最莊嚴尊貴的畫圖!每次看見處女或兒童,悲哀或義憤的淚眼,婦人或老人,慈祥和憐憫的淚眼,兩顆瑩瑩欲墜的淚珠之後,竟要射出凜然的神聖的光!小朋友,我最敬畏這個,見此時往往使我不敢抬頭!

這一次也不是例外,我只低頭扶著這小孩子走。頭等艙中的女看護——是看護暈船的人們的——忽然也在門邊發見了。她冷酷的目光,看著那俄國人,說:“是誰讓你到頭等艙裡來的,走,走,快下去!” 這可憐的老人C欒垴了。無主倉皇的臉,勉強含笑,從我手中接過小孩子來,以屈辱抱*傅哪抗猓匆豢茨強椿ぃ惚e藕⒆悠;旱拇臃鎏菹氯ァ*是誰讓他來的?任一個慈愛的父親,都不肯將愛子交付一個陌生人,他是上來照看他的兒子的。我抱上這孩子來,卻不能護庇他的父親!我心中忽然非常的抑塞不平。只注視著那個胖大的看護,我臉上定不是一種怡悅的表情,而她卻服罪的看我一笑。我四顧這廳中還有許多人,都像不在意似的。 我下艙去,晚餐桌上,我終席未曾說一句話!

中國學生開了兩次的遊藝會,都曾向船主商量要請這些俄國人上來和我們同樂,都被船主拒絕了。可敬的中國青年,不願以金錢為享受快樂的界限,動機是神聖的。結果雖毫不似預想,而大同的世界,原是從無數的嘗試和奮鬥中來的! 約克遜船中的侍者,完全是中國廣東人。這次船中頭等乘客十分之九是中國青年,足予他們以很大的喜悅。最可敬的是他們很關心於船上美國人對於中國學生的輿論。船抵西雅圖之前一兩天,他們曾用全體名義,寫一篇勉勵中國學生為國家爭氣的話,揭帖在甲板上。文字不十分通順,而詞意真摯異常,我只記得一句,是什麼:“飄洋過海廣東佬”,是訴說他們自己的飄流,和西人的輕視。中國青年自然也很懇摯的回了他們一封信。 海上看不見什麼,看落日其實也夠有趣的了,不過這很難描寫。我看見飛魚,背上兩隻蝗蟲似的翅膀。我看見兩隻大鯨魚,看不見魚身,只遠遠看見它們噴水。

此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船上生活,只像聚什麼冬令會,夏令會一般,許多同伴在一起,走來走去,總走不出船的範圍。除了幾個遊藝會演說會之外,談談話,看看海,寫寫信,一天一天的漸漸過盡了。 橫渡太平洋之間,平空多出一日,就是有兩個八月二十八日。自此以後,我們所度的白日,和故國的不同了!鄉夢中的鄉魂,飛回故國的時候,我們的家人骨肉,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忙忙碌碌。別離的人!連魂來魂往,都不能相遇麼?九月一日之後早晨抵維多利亞(Victoria),又看見陸地了。感想紛起! 那日早晨的海上日出,美到極處。沙鷗群飛,自小島邊,綠波之上,輕輕的盪出小舟來。 一夜不曾睡好,海風一吹,覺得微微悵惘。船上已來了攝影的人,逼我們在烈日下坐了許久,又是國旗,又是國歌的鬧了半日。到了大陸上,就又有這許多世事! 船徐徐泛入西雅圖(Seattle)。碼頭上許多金發的人,來回奔走,和登舟之日,真是不同了!大家匆匆的下得船來,到扶橋邊,回頭一望,約克遜號郵船凝默的泊在岸旁。 我無端黯然!從此一百六十幾個青年男女,都成了飄泊的風萍。也是一番小小的酒闌人散! 西雅圖是三山兩湖圍繞點綴的城市。連街衢的首尾,都起伏不平,而景物極清幽。這城五十年前還是荒野,如今竟修整得美好異常,可覘國民元氣之充足。 匆匆的遊覽了湖山,赴了幾個歡迎會,三號的夜車,便向芝加哥進發。 這串車是專為中國學生預備的,車上沒有一個外人,只聽得處處鄉音。九月三日以後最有意思的是火車經過落基山,走了一日。四面高聳的亂山,火車如同一條長蛇,在山半徐徐蜿蜒。這時車後掛著一輛敞車,供我們坐眺。看著巍然的四圍青鬱的崖石,使人感到自己的渺小。我總覺得看山比看水滯澀些,情緒很抑鬱的。 途中無可記,一站一站風馳電掣的過去,更留不下印象。 只是過米西西比(Mississippi)河橋時,微月下覺得很玲瓏偉大。 七日早到芝加哥(Chicago),從車站上就乘車出遊。那天陰雨,只覺得滿街汽油的氣味。街市繁盛處多見黑人。經過幾個公園和花屋,是較清雅之處,綠意迎人。我終覺得芝加哥不如西雅圖。而芝加哥的空曠處,比北京還多些青草! 夜住女青年會幹事舍。夜中微雨,落葉打窗,令我撫然,寄家一片,我說: “幾片落葉,報告我以芝加哥城裡的秋風!今夜曾到電影場去,燈光驟明時,大家紛紛立起。我也想回家去,猛覺一身萬里,家還在東流的太平洋之外呢!” 八日晨又匆匆登車,往波士頓進發。這時才感到離群。這輛車上除了我們三個中國女學生外,都是美國人了。 仍是一站一站匆匆的過去,不過此時窗外多平原,有時看見山畔的流泉,穿過山石野樹之間,其聲潺潺。 九日近午,到了春野(Springfield)時,連那兩個女伴也握手下車去。小朋友,從太平洋西岸,繞到大西洋西岸的路程之末。女伴中只剩我一人了。九月九日以後九日午到了所謂美國文化中心的波士頓(Boston)。半個多月的旅行,才略告休息。 在威爾斯利大學(WellesleyCollege)開學以前,我還旅行了三天,到了綠野(Greenfield)春野等處,參觀了幾個男女大學,如侯立歐女子大學(HolyokeCollege),斯密司女子大學(SmithCol-lege),依默和司德大學(AmberstCollege)等,假期中看不見什麼,只看了幾座偉大的學校建築。 途中我讚美了美國繁密的樹林,和平坦的道路。 麻撒出色省(Massachusetts)多湖,我尤喜在湖畔馳車。 樹影中湖光掩映,極其明媚。又有一天到了大西洋岸,看見了沙灘上游戲的孩子和海鷗,回來做了一夜的童年的夢。的確的,上海登舟,不見沙岸,神戶橫濱停泊,不見沙岸,西雅圖終止,也不見沙岸。這次的海上,對我終是陌生的。反不如大西洋岸旁之一瞬,層層卷蕩的海波,予我以最深的回憶與傷神! 九月十七日以後威爾斯利從此過起了異鄉的學校生活。雖只過了兩個多月,而慰冰湖有新的環境和我靜中常起的鄉愁,將我兩個多月的生涯,裝點得十分浪漫。 說也湊巧,我住在閉璧樓(BeebeHall),閉璧樓和海竟有因緣!這座樓是閉璧約翰船主(CaptainJohnBeebe)捐款所築。因此廳中,及招待室,甬道等處,都懸掛的是海的圖畫。初到時久不得家書,上下樓之頃,往往呆立平時堆積信件的桌旁,望了無風起浪的畫中的海波,聊以慰安自己。 學校如同一座花園,一個個學生便是花朵。美國女生的打扮,確比中國的美麗。衣服顏色異常的鮮豔,在我這是很新穎的。她們的性情也活潑好交,不過交情更浮泛一些,這些天然是“西方的”! 功課的事,對你們說很無味。其餘的以前都說過了。 小朋友,忽忽又已將周年,光陰過得何等的飛速?明知追寫這些事時,要引起我的惆悵,但為著小朋友,我是十分情願。而且不久要離此,在重受功課的束縛以前,我想到別處山陬海角,過一過漫遊流轉的生涯,以慰我半年閉居的悶損。趁此寧靜的山中,只憑回憶,理清了欠你們的信債。敘事也許不真不詳,望你們體諒我是初癒時的心思和精神,沒有輕描淡寫的力量。 此外曾寄《山中雜記》十則,與我的弟弟,想他們不久就轉給你們。再見了,故國故鄉的小朋友!再給你們寫信的時候,我想已不在青山了。 願你們平安!冰心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人日,沙穰。 小朋友: 離青山已將十日了,過了這些天湖海的生涯,但與青山別離之情,不容不告訴你。 美國的佳節,被我在病院中過盡了!七月四號的國慶日,我還想在山中來過。山中自然沒有什麼,只兒童院中的小朋友,於黃昏時節,曾插著紅藍白三色的花,戴著彩色的紙帽子,舉著國旗,整隊出到山上游行,口裡唱著國歌,從我們樓前走過的時候,我們曾鼓掌歡迎他們。 那夜大家都在我樓上話別,只是黯然中的歡笑。 ——睡下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上下的衾單上,滿了石子似的多刺的東西,拿出一看,卻是無數新生的松子,幸而針刺還軟,未曾傷我,我不覺失笑。我們平時,戲弄慣了,在我行前之末一夜,她們自然要盡量的使一下促狹。 大家笑著都奔散了。我已覺倦,也不追逐她們!只笑著將鬆子紛紛的都掠在地下。衾枕上有了松枝的香氣!怪不得她們促我早歇,原來還有這一出喜劇!我臥下,只不曾睡,看著沙穰村中噴起一叢一叢的煙火,紅光燭天。今天可聽見鞭炮了,我為之怡然。 第二天早起,天氣微陰。我絕早起來,悄然的在山中周行。每一棵樹,每一叢花,每一個地方,有我埋存手澤之處,都予以極誠懇愛憐之一瞥。山亭及小橋流水之側,和萬松參天的林中,我曾在此流過鄉愁之淚,曾在此有清晨之默坐與誦讀,有夫人履——(LadySlipper)和露之採擷,曾在此寫過文章與書函。沙穰在我,只覺得瀰漫了閒散天真的空氣。 黃昏時之一走,又賺得許多眼淚。我自己雖然未曾十分悲慘,也不免黯然。女伴們雁行站在門邊,一一握手,紛紛飛揚的白巾之中,聽得她們搖鈴送我,我看得見她們依稀的淚眼,人生奈何到處是離別? 車走到山頂,我攀窗回望,綠叢中白色的樓屋,我的雪宮,漸從斜陽中隱過。病因緣從今斬斷,我倏忽的生了感謝與些些“來日大難”的悲哀! 我曾對朋友說,沙穰如有一片水,我對她的留戀,必不止此。而她是單純真樸,她和我又結的是護持調理的因緣,彷彿說來,如同我的乳母。我對她之情,深不及母親,柔不及朋友,但也有另一種自然的感念。 沙穰還徹底的予我以幾種從前未有的經驗如下: 第一是“弱”。絕對的靜養之中,眠食稍一反常,心理上稍有刺激,就覺得精神全隳,溫度和脈躍都起變化。我素來不十分信“健康之精神寓於健康之身體”,尤往往從心所欲,過度勞乏了我的身軀。如今理會得身心相關的密切,和病弱擾亂了心靈的安全,我便心誠悅服的聽從了醫士的指揮。結果我覺得心力之來复,如水徐升。小朋友中有偏重心靈方面之發展與快意的麼?望你聽我,不蹈此覆轍! 第二是“冷”。冷得真有趣!更有趣的是我自己毫不覺得,只看來訪的朋友們的瑟縮寒戰,和他們對於我們風雪中戶外生活之驚奇,才知道自己的“冷”。冷到時只覺得一陣麻木,眼珠也似乎在凍著,雙手互握,也似乎沒有感覺。然而我願小朋友聽得見我們在風雪中的歡笑!凍凝的眼珠,還是看書,沒有感覺的手,還在寫字。此外雪中的拖雪橇,逆風的遊行,松樹都彎曲著俯在地下,我們的臉上也戴上一層雪面具;自膝以下埋在雪裡。四望白茫茫之中,我要驕傲的說,“好的呀! 三個月絕冷的風雪中的驅馳,我比你們溫爐暖屋,'雪深三尺不知寒'的人,多練出一些勇敢! ” 夜中月明,寒光浸骨,雙頰如抵冰塊。月下的景物都如凝住,不能轉移。天上的冷月凍雲,真冷得璀璨!重衾如鐵,除自己骨和肉有暖意外,天上人間四圍一切都是冷的。我何等的願在這種光景之中呵,我以為惟有魚在水里可以比擬。睡到天明,衾單近呼吸呵氣處都凝成薄冰。掀衾起坐,雪紛紛墜,薄冰也迸折有聲。真有趣呵,我了解“紅淚成冰”的詞句了。 第三是“閒”。閒得卻有時無趣,但最難得的是永遠不預想明日如何。我們的生活如印板文字,全然相同的一日一日的悠然過去。病前的苦處,是“預定”,往往半個月後的日程,早已安排就。生命中,豈容有這許多預定,亂人心曲?西方人都永遠在預定中過生活,終日匆匆忙忙的,從容宴笑之間,往往有“心焉不屬”的光景。我不幸也曾陷入這種旋渦!沙穰的半年,把“預定”兩字,輕輕的從我的字典中刪去,覺得有說不出的愉快。 “閒”又予我以寫作的自由,想提筆就提筆,想擱筆就擱筆。這種流水行雲的寫作態度,是我一生所未經,沙穰最可紀念處也在此! 第四是“愛”與“同情”。我要以最莊肅的態度來敘述此段。同情和愛,在疾病憂苦之中,原來是這般的重大而慰藉! 我從來以為同情是應得的,愛是必得的,便有一種輕藐與忽視。然而此應得與必得,只限於家人骨肉之間。因為家人骨肉之愛,是無條件的,換一句話說,是以血統為條件的。至於朋友同學之間,同情是難得的,愛是不可必得的,幸而得到,那是施者自己人格之偉大! 此次久病客居,我的友人的饋送慰問,風雪中殷勤的來訪,顯然的看出不是敷衍,不是勉強。 至於泛泛一面的老夫人們,手抱著花束,和我談到病情,談到離家萬里,我還無言,她已墜淚。這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世界之所以成世界呵!我一病何足惜?病中看到人所施於我,病後我知何以施於人。一病換得了“施於人”之道,我一病真何足惜! “同病相憐”這一句話何等真切?院中女伴的互相憐惜,互相愛護的光景,都使人有無限之讚歎!一個女孩子體溫之增高,或其他病情上之變化,都能使全院女伴起了吁嗟。病榻旁默默的握手,慰言已盡,而哀憐的眼裡,盈盈的含著同情悲憫的淚光!來從四海,有何親眷?只一縷病中愛人愛己,知人知己之哀情,將過些異國異族的女孩兒親密的聯在一起。 誰道愛和同情,在生命中是可輕藐的呢? 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瀰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涼。 初病時曾戲對友人說:“假如我的死能演出一出悲劇,那我的不死,我願能演一出喜劇!” 在眾生的生命上,撒下愛和同情的種子,這是否演出喜劇呢,我將於此下深思了! 總之,生命路愈走愈遠,所得的也愈多。我以為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嚐,要它針針見血!離合悲歡,不盡其致時,覺不出生命的神秘和偉大。我所經歷真不足道!且喜此關一過,來日方長,我所能告訴小朋友的,將來或不止此。 屋中有書三千卷,琴五六具,彈的撥的都有,但我至今未曾動它一動。與水久別,此十日中我自然盡量的過湖畔海邊的生活。水上歸來,只低頭學繡,將在沙穰時淘氣的精神,全部收起。我原說過,只有無人的山中,容得童心的再現呵! 大西洋之遊,還有許多可紀。寫的已多了,留著下次說罷。祝你們安樂!冰心一九二四年七月十四日,默特佛。 小朋友: 水畔馳車,看斜陽在水上潑散出的閃爍的金光,晚風吹來,春衫嫌薄。這種生涯,是何等的宜於病後呵! 在這裡,出遊稍遠便可看見水。曲折行來,道滑如拭。重重的樹蔭之外,不時倏忽的掩映著水光。我最愛的是玷池,(Spotpind),稱她為池真委屈了,她比小的湖還大呢! ——有三四個小鳥在水中央,上面隨意地長著小樹。池四圍是叢林,綠意濃極。每日晚餐後我便出來游散,緩馳的車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 ——真是“水邊多麗人”。看三三兩兩成群攜手的人兒,男孩子都去領捲袖,女孩子穿著顏色極明豔的夏衣,短髮飄拂,輕柔的笑聲,從水面,從晚風中傳來,非常的浪漫而瀟灑。到此猛憶及曾皙對孔子言志,在“暮春者”之後,“浴乎沂風乎舞雩”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無限的飄揚態度,真是千古雋語! 此外的如玄妙湖(MysticLake),偵池(Spypond),角池(Hornpond)等處,都是很秀麗的地方。大概湖的美處在“明媚”。水上的輕風,皺起萬疊微波,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樹林,有平坦的道路,有曲折的白色闌干,黃昏時便是天然的臨眺乘涼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絕妙的畫圖。 夜中歸去,長橋上兩串徐徐互相往來移動的燈星,顆顆含著涼意。若是明月中天,不必說,光景尤其宜人了! 前幾天遊大西洋濱岸(RevereBeach),沙灘上游人如蟻。 或坐或立,或弄潮為戲,大家都是穿著泅水衣服。沿岸兩三里的遊藝場,樂聲○○,人聲嘈雜。小孩子們都在鐵馬鐵車上,也有空中旋轉車,也有小飛艇,五光十色的。機關一動,都紛紛奔馳,高舉凌空。我看那些小朋友們都很歡喜得意的! 這裡成了“人海”,如蟻的遊人,蓋沒了浪花。我覺得無味。我們捩轉車來,直到娜罕(Nahant)去。 漸漸的靜了下來。還在樹林子裡,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風。再三四轉,大海和岩石都橫到了眼前!這是海的真面目呵。浩浩萬里的蔚藍無底的洪濤,壯厲的海風,蓬蓬的吹來,帶著腥鹹的氣味。在聞到腥鹹的海味之時,我往往憶及童年拾卵石貝殼的光景,而驚嘆海之偉大。在我抱肩迎著吹人欲折的海風之時,才了解海之所以為海,全在乎這不可禦的凜然的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間,岩隙的樹蔭之下,我望著卵岩(EggRock),也看見上面白色的燈塔。此時靜極,只幾處很精緻的避暑別墅,悄然的立在斷岩之上。悲壯的海風,穿過叢林,似乎在奏“天風海濤”之曲。支頤凝坐,想海波盡處,是群龍見首的歐洲,我和平的故鄉,比這可望不可即的海天還遙遠呢! 故鄉沒有這明媚的湖光,故鄉沒有汪洋的大海,故鄉沒有蔥綠的樹林,故鄉沒有連阡的芳草。北京只是塵土飛揚的街道,泥濘的小胡同,灰色的城牆,流汗的人力車夫的奔走,我的故鄉,我的北京,是一無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個樂而忘返的人,此間縱是地上的樂園,我卻仍是“在客”。我寄母親信中曾說: ……北京似乎是一無所有! ——北京縱是一無所有,然已有了我的愛。有了我的愛,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圍裡,住著我最寶愛的一切的人。飛揚的塵土呵,何時容我再嗅著我故鄉的香氣…… 易卜生曾說過:“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和海波一般的起伏動盪。”而那一瞬間靜坐在岩上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海上的黃昏星已出,海風似在催我歸去。歸途中很悵惘。只是還買了一筐新從海裡拾出的蛤蜊。當我和車邊赤足捧筐的孩子問價時,他仰著通紅的小臉笑向著我。他豈知我正默默的為他祝福,祝福他終身享樂此海上拾貝的生涯! 談到水,又憶起慰冰來。那天送一位日本朋友回南那鐵(SouthNatick)去,道經威爾斯利。車馳穿校址,我先看見聖卜生療養院,門窗掩閉的凝立在山上。想起此中三星期的小住,雖仍能微笑,我心實淒然不樂。再走已見了慰冰湖上閃爍的銀光,我只向她一瞥眼。閉璧樓塔院等等也都從眼前飛過。年前的舊夢重尋,中間隔以一段病緣,小朋友當可推知我黯然的心理! 又是在行色匆匆裡,一兩天要到新漢壽(NewHampshire)去。似乎又是在山風松濤之中,到時方可知梗概。 晚風中先草此,暑天宜習靜,願你們多寫作!冰心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二日,默特佛。通訊二十一冰仲弟: 到自由(Freedom)又五六日了,高處於白嶺(TheWhite(Chocorua)諸嶺都在幾席之間。這回真是入山深了!此地高出海面一千尺,在北緯四十四度,與吉林同其方位。早晚都是涼飆襲人,只是樹枝搖動,不見人影。 K教授邀我來此之時,她信上說:“我願你知道真正新英格蘭的農家生活。”果然的,此老屋中處處看出十八世紀的田家風味。古樸砌磚的壁爐,立在地上的油燈,粗糙的陶器,桌上供養著野花,黃昏時自提著罐兒去取牛乳,採葚果佐餐。這些情景與我們童年在芝罘所見無異。所不同的就是夜間燈下,大家拿著報紙,縱談共和黨和民主黨的總統選舉競爭。我覺得中國國民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居然脫離政府而獨立。不但農村,便是去年的北京,四十日沒有總統,而萬民樂業。言之欲笑,思之欲哭! 屋主人是兩個姊妹,是K教授的好友,只夏日來居在山上。聽說山後只有一處釀私酒的相與為鄰,足見此地之深僻了。屋前後怪石嶙峋。黑壓壓的長著叢樹的層嶺,一望無際。 林影中隱著深谷。我總不敢太遠走開去,似乎此山有藏匿虎豹的可能。千山草動,獵獵風生的時候,真恐自暗黑的林中,跳出些猛獸。雖然屋主人告訴我說,山中只有一隻箭豬,和一隻小鹿,而我終是心怯。 於此可見白嶺與青山之別了。白嶺嫵媚處雄偉處都較勝青山,而山中還處處有湖,如銀湖(SilverLake),戚叩落亞湖(LakeChocorua),潔湖(PurityLake)等,湖山相襯,十分幽麗。那天到戚叩落亞湖畔野餐,小橋之外,是十里如鏡的湖波,波外是突起矗立的戚叩落亞山。湖畔徘徊,山風吹面,情景竟是皈依而不是賞玩! 除了屋主人和K教授外,輕易看不見別一個人,我真是寂寞。只有阿歷(Alex)是我唯一的遊伴了!他才五歲,是紐芬蘭的孩子。他母親在這裡傭工。當我初到之夜,他睡時忽然對他母親說:“看那個姑娘多可憐呵,沒有她母親相伴,自己睡在大樹下的小屋裡!”第二天早起,屋主人笑著對我述說的時候,我默默相感,微笑中幾乎落下淚來。我離開母親將一年了,這般徹底的憐憫體恤的言詞,是第一次從人家口裡說出來的呵! 我常常笑對他說:“阿歷,我要我的母親。”他凝然的聽著,想著,過了一會說:“我沒有看見過你的母親,也不知道她在哪裡——也許她迷了路走在樹林中。”我便說:“如此我找她去。”自此後每每逢我出到林中散步,他便遙遙的喚著問: “你找你的母親去麼?” 這老屋中仍是有琴有書,原不至太悶,而我終感著寂寞,感著缺少一種生活,這生活是去國以後就丟失了的。你要知道麼?就是我們每日一兩小時傻頑痴笑的生活! 飄浮著鐵片做的戰艦在水缸裡,和小狗捉迷藏,聽小弟弟說著從學校聽來的童稚的笑話,圍爐說些“亂談”,敲著竹片和銅茶盤,唱“數了一個一,道了一個一”的山歌,居然大家沉酣的過一兩點鐘。這種生活,似乎是癡頑,其實是絕對的需要。這種完全釋放身心自由的一兩小時,我信對於正經的工作有極大的輔益,使我解慍忘憂,使我活潑,使我快樂。去國後在學校中,病院裡,與同伴談笑,也有極不拘之時,只是終不能痴傻到絕不用點思想的地步。 ——何況我如今多居於教授,長者之間,往往是終日矜持呢! 真是說不盡怎樣的想念你們!幻想山野是你們奔走的好所在,有了伴侶,我也便不怯野遊。我何等的追羨往事! “當時語笑渾閒事,過後思量盡可憐。”這兩語真說到入骨。但願經過兩三載的別離之後,大家重見,都不失了童心,傻頑痴笑,還有再現之時,我便萬分滿足了。 山中空氣極好,朝陽晚霞都美到極處。身心均舒適,只昨夜有人問我:“聽說泰戈爾到中國北京,學生們對他很無禮,他躲到西山去了。”她說著一笑。我淡淡的說,“不見得罷。” 往下我不再說什麼——泰戈爾只是一個詩人,迎送兩方,都太把他看重了。 …… 於此收住了。此信轉小朋友一閱。冰心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日,自由,新漢壽。 (以上四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兒童世界》1924年8~9月,後收入《寄小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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