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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山中雜記——遙寄小朋友

冰心全集第二卷 冰心 7663 2018-03-20
大夫說是養病,我自己說是休息,只覺得在拘管而又浪漫的禁令下,過了半年多。這半年中有許多在童心中可驚可笑的事,不足為大人道。只盼他們看到這幾篇的時候,唇角下垂,鄙夷的一笑,隨手的扔下。而有兩三個孩子,拾起這一張紙,漸漸的感起興味,看完又彼此嘻笑,講說,傳遞;我就已經有說不出的喜歡!本來我這兩天有無限的無聊。天下許多事都沒有道理,比如今天早起那樣的烈日,我出去散步的時候,熱得頭昏。此時近午,卻又陰雲密布,大風狂起。廊上獨坐,除了胡寫,還有什麼事可作呢?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三日,沙穰。 我小的時候,也和別的孩子一樣,非常的膽小。大人們又愛逗我,我的小舅舅說什麼《聊齋》,什麼《夜談隨錄》,都是些殭屍、白面的女鬼等等。在他還說著的時候,我就不自然的惴惴的四顧,塞坐在大人中間,故意的咳嗽。睡覺的時候,看著帳門外,似乎出其不意的也許伸進一隻鬼手來。我只這樣想著,便用被將自己的頭蒙得嚴嚴地,結果是睡得周身是汗!

十三四歲以後,什麼都不怕了。在山上獨自中夜走過叢塚,風吹草動,我只回頭凝視。 滿立著猙獰的神像的大殿,也敢在陰暗中小立。母親屢屢說我膽大,因為她像我這般年紀的時候,還是怯弱的很。 我白日里的心,總是很寧靜,很堅強,不怕那些看不見的鬼怪。只是近來常常在夢中,或是在將醒未醒之頃,一陣悚然,從前所怕的牛頭馬面,都積壓了來,都聚圍了來。我呼喚不出,只覺得怕得很,手足都麻木,靈魂似乎蜷曲著。掙扎到醒來,只見滿山的青松,一天的明月。灑然自笑,——這樣怯弱的夢,十年來已絕不做了,做這夢時,又有些悲哀! 童年的事都是有趣的,怯弱的心情,有時也極其可愛。 山中的生活,是沒有人理的。只要不誤了三餐和試驗體溫的時間,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醫生和看護都不來拘管你。

正是童心乘時再現的時候,從前的愛好,都拿來重溫一遍。 美國不是我的國,沙穰不是我的家。偶以病因緣,在這裡游戲半年,離此後也許此生不再來。不留些紀念,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於是我幾乎每日做埋存與發掘的事。 我小的時候,最愛做這些事:墨魚脊骨雕成的小船,五色紙粘成的小人等等,無論什麼東西,玩夠了就埋起來。樹葉上寫上字,掩在土裡。石頭上刻上字,投在水里。想起來時就去發掘看看,想不起來,也就讓它悄悄的永久埋存在那裡。 病中不必裝大人,自然不妨重做小孩子!遊山多半是獨行,於是隨時隨地留下許多紀念,名片,西湖風景畫,用過的紗巾等等,幾乎滿山中星羅棋布。經過芍藥花下,流泉邊,山亭裡,都使我微笑,這其中都有我的手澤!興之所至,又往往去掘開看看。

有時也遇見人,我便扎煞著泥污的手,不好意思的站了起來。本來這些事很難解說。人家問時,說又不好,不說又不好,迫不得已只有一笑。因此女伴們更喜歡追問,我只有躲著她們。 那一次一位舊朋友來,她笑說我近來更孩子氣,更愛臉紅了。童心的再現,有時使我不好意思是真的,半年的休養,自然血氣旺盛,臉紅那有什麼愛不愛的可言呢? 去冬多有風雪。風雪的時候,便都坐在廣廳裡,大家隨便談笑,開話匣子,彈琴,編絨織物等等,只是消磨時間。 榮是希臘的女孩子,年紀比我小一點,我們常在一處玩。 她以古國國民自居,拉我作伴,常常和美國的女孩子戲笑口角。 我不會彈琴,她不會唱,但悶來無事,也就走到琴邊胡鬧。翻來覆去的只是那幾個簡單的熟調子。於是大家都笑道:

“趁早停了罷,這是什麼音樂?”她傲然的叉手站在琴旁說: “你們懂得什麼?這是東西兩古國,合奏的古樂,你們哪裡配領略!”琴聲仍舊不斷,歌聲愈高,別人的對話,都不相聞。 於是大家急了,將她的口掩住,推到屋角去,從後面連椅子連我,一齊拉開,屋裡已笑成一團! 最妙的是連“印第阿那的月”等等的美國調子,一經我們用過,以後無論何時,一聽得琴聲起,大家都互相點頭笑說:“聽古國的音樂呵!” 寒暑表降到冰點下十八度的時候,我們也是在廊下睡覺。 每夜最熟識的就是天上的星辰了。也不過只是點點閃爍的光明,而相看慣了,偶然不見,也有些想望與無聊。 連夜雨雪,一點星光都看不見。荷和我擁衾對坐,在廊子的兩角,遙遙談話。

荷指著說:“你看維納司(Venus)升起了!”我抬頭望時,卻是山路轉折處的路燈。 我怡然一笑,也指著對山的一星燈火說:“那邊是周彼得(Jupiter)呢!” 愈指愈多,松林中射來零亂的風燈,都成了滿天星宿。真的,雪花隙裡,看不出天空和山林的界限,將繁燈當作繁星,簡直是抵得過。 一念至誠的將假作真,燈光似乎都從地上飄起。這幻成的星光,都不移動,不必半夜夢醒時,再去追尋它們的位置。 於是雨雪寂寞之夜,也有了慰安了! 休息的時間,是萬事不許作的。每天午後的這兩點鐘,乏倦時覺得需要,睡不著的時候,覺得白天強臥在床上,真是無聊。 我常常偷著帶書在床上看,等到看護婦來巡視的時候,就趕緊將書壓在枕頭底下,閉目裝睡。 ——我無論如何淘氣,也不敢大犯規矩,只到看書為止。而璧這個女孩子,往往悄悄的起來,抱膝坐在床上,逗引著別人談笑。

這一天她又坐起來,看看無人,便指手畫腳的學起醫生來。大家正臥著看著她笑,看護婦已遠遠的來了。她的床正對著甬道,臥下已來不及,只得仍舊皺眉的坐著。 看護婦走到廊上。我們都默然,不敢言語。她問璧說,“你怎麼不躺下?”璧笑說:“我胃不好,不住的打呃,躺下就難受。”看護婦道:“你今天飯吃得怎樣?”璧惴惴的忍笑的說: “還好!”看護婦沉吟了一會便走出去。璧回首看著我們,抱頭笑說:“你們等著,這一下子我完了!” 果然看見看護婦端著一杯藥進來,杯中泡泡作聲。璧只得接過,皺眉四顧。我們都用氈子藏著臉,暗暗的笑得喘不過氣來。 看護婦看著她一口氣喝完了,才又慢慢的出去。璧頹然的兩手捧著胸口臥了下去,似哭似笑的說:“天呵!好酸!”

她以後不再胡說了,無病吃藥是怎樣難堪的事。大家談起,都快意,拍手笑說:“她得了刑罰了!” 沙穰的小朋友替我上的Eskimo的徽號,是我所喜愛的,覺得比以前的別的稱呼都有趣! Eskimo是北美森林中的蠻族。黑髮披裘,以雪為屋。過的是冰天雪地的漁獵生涯。 我哪能像他們那樣的勇敢? 只因去冬風雪無阻的林中游戲行走。林下冰湖正是沙穰村中小朋友的溜冰處。我經過,雖然我們屢次相逢,卻沒有說話。我只覺得他們往往的停了遊走,注視著我,互相耳語。 以後醫生的甥女告訴我,沙穰的孩子傳說林中來了一個Eski-mo。問他們是怎樣說法,他們以黑髮披裘為證。醫生告訴他們說不是Eskimo,是院中一個養病的人,他們才不再驚說了。

假如我是真的Eskimo呢,我的思想至少要簡單了好些,這是第一件可羨的事。曾看過一本書上說:“近代人五分鐘的思想,夠原始人或野蠻人想一年的。”人類在生理上,五十萬年來沒有進步,而勞心勞力的事,一年一年的增加,這是疾病的源泉,人生的不幸! 我願終身在森林之中,我足踏枯枝,我靜聽樹葉微語。清風從林外吹來,帶著松枝的香氣。白茫茫的雪中,除我外沒有行人。我所見所聞,不出青松白雪之外,我就似可滿意了! 出院之期不遠,女伴戲對我說:“出去到了車水馬龍的波士頓街上,千萬不要驚倒,這半年的閉居,足可使你成個癡子!” 不必說,我已自驚悚,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來……我倒願做Eskimo呢。 黑髮披裘,只是外面的事!

白髮的老醫生對我說:“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與你不宜,今夏海濱之行,也是取消了為妙。” 這句話如同平地起了一個焦雷! 學問未必都在書本上。紐約、康橋、芝加哥這些人煙稠密的地方,終身不去也沒有什麼,只是說不許我到海邊去,這卻太使我傷心了。 我抬頭張目的說:“不,你沒有阻止我到海邊去的意思!” 他笑道:“是的,我不願意你到海邊去,太潮濕了,於你新癒的身體沒有好處。” 我們爭執了半點鐘,至終他說:“那麼你去一個禮拜罷!” 他又笑說:“其實秋後的湖上,也夠你玩的了!” 我愛慰冰,無非也是海的關係。若完全的叫湖光代替了海色,我似乎不大甘心。 可憐,沙穰的六個多月,除了小小的流泉外,連慰冰都看不見!山也是可愛的,但和海比,的確比不起,我有我的理由!

人常常說:“海闊天空。”只有在海上的時候,才覺得天空闊遠到了盡量處。在山上的時候,走到岩壁中間,有時只見一線天光。即或是到了山頂,而因著天末是山,天與地的界線便起伏不平,不如水平線的齊整。 海是藍色灰色的。山是黃色綠色的。拿顏色來比,山也比海不過,藍色灰色含著莊嚴淡遠的意味,黃色綠色卻未免淺顯小方一些。固然我們常以黃色為至尊,皇帝的龍袍是黃色的,但皇帝稱為“天子”,天比皇帝還尊貴,而天卻是藍色的。 海是動的,山是靜的;海是活潑的,山是呆板的。晝長人靜的時候,天氣又熱,凝神望著青山,一片黑鬱鬱的連綿不動,如同病牛一般。而海呢,你看她沒有一刻靜止!從天邊微波粼粼的直捲到岸邊,觸著崖石,更欣然的濺躍了起來,開了燦然萬朵的銀花! 四圍是大海,與四圍是亂山,兩者相較,是如何滋味,看古詩便可知道。比如說海上山上看月出,古詩說:“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細細咀嚼,這兩句形容亂山,形容得極好,而光景何等臃腫,崎嶇,僵冷,讀了不使人生快感。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也是月出,光景卻何等嫵媚,遙遠,璀璨! 原也是的,海上沒有紅白紫黃的野花,沒有藍雀紅襟等等美麗的小鳥。然而野花到秋冬之間,便都萎謝,反予人以凋落的淒涼。海上的朝霞晚霞,天上水里反映到不止紅白紫黃這幾個顏色。這一片花,卻是四時不斷的。說到飛鳥,藍雀紅襟自然也可愛,而海上的沙鷗,白胸翠羽,輕盈的飄浮在浪花之上,“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看見藍雀紅襟,只使我聯憶到“山禽自喚名”,而見海鷗,卻使我聯憶到千古頌讚美人,頌讚到絕頂的句子,是“婉若遊龍,翩若驚鴻”! 在海上又使人有透視的能力,這句話天然是真的!你倚闌俯視,你不由自主的要想起這萬頃碧琉璃之下,有什麼明珠,什麼珊瑚,什麼龍女,什麼鮫紗。在山上呢,很少使人想到山石黃泉以下,有什麼金銀銅鐵。因為海水透明,天然的有引人們思想往深裡去的趨向。 簡直越說越沒有完了,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我以為海比山強得多。說句極端的話,假如我犯了天條,賜我自殺,我也願投海,不願墜崖! 爭論真有意思!我對於山和海的品評,小朋友們愈和我辯駁愈好。 “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這樣世界上才有個不同和變換。假如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樣的臉,我必不願見人。假如天下人都是一樣的嗜好,穿衣服的顏色式樣都是一般的,則世界成了一個大學校,男女老幼都穿一樣的製服。想至此不但好笑,而且無味!再一說,如大家都愛海呢,大家都搬到海上去,我又不得清靜了! 山做了圍牆,草場成了庭院,這一帶山林是我遊戲的地方。早晨朝露還顆顆閃爍的時候,我就出去奔走,鞋襪往往都被露水淋濕了。黃昏睡起,短裙捲袖,微風吹衣,晚霞中我又遊雲似的在山路上徘徊。 固然的,如詞中所說:“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不是什麼好滋味;而“無人管”的情景,有時卻真難得。你要以山中躑躅的態度,移在別處,可就不行。在學校中,在城市裡,是不容你有行雲流水的神意的。只因管你的人太多了! 我們樓後的兒童院,那天早晨我去參觀了。正值院裡的小朋友們在上課,有的在默寫生字,有的在做算學。大家都有點事牽住精神,而忙中偷閒,還暗地傳遞小紙條,偷說偷玩,小手小腳,沒有安靜的時候。這些孩子我都認得,只因他們在上課,我只在後面悄悄的坐著,不敢和他們談話。 不見黑板六個月了,這倒不覺得怎樣。只是看見教員桌上那個又大又圓的地球儀,滿屋裡矮小的桌子椅子,字跡很大的捲角的書:倏時將我喚回到十五年前去。而黑板上寫著的-15+10-9×69————————方程式。以及站在黑板前扶頭思索,將粉筆在手掌上亂畫的小朋友,我看著更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窗外日影徐移,雖不是我在上課,而我呆呆的看著壁上的大鐘,竟有急盼放學的意思! 放學了,我正和教員談話,小朋友們圍攏來將我拉開了。 保羅笑問我說:“你們那樓裡也有功課麼?”我說:“沒有,我們天天只是玩!”彼得笑嘆道:“你真是幸運!” 他們也是休養著,卻每天仍有四點鐘的功課。我出遊的工夫,只在一定的時間裡,才能見著他們。 喚起我十五年前的事,慚愧“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的背乘數表等等,我已算熬過去,打過這一關來了!而回想半年前,厚而大的筆記本,滿屋滿架的參考書,教授們流水般的口講,……如今病好了,這生活還必須去過,又是憮然。 這生活還必須去過。不但人管,我也自管。 “哀莫大於心死”,被人管的時候,傳遞小紙條偷說偷玩等事,還有工夫做。 而自管的時候,這種動機竟絕然沒有。十幾年的訓練,使人絕對的被書本征服了! 小朋友,“幸運”這兩字又豈易言? 小朋友一定知道機器的用處和好處,就是省人力,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做很重大的工作。 在山中閒居,沒有看見別的機器的機會,而山右附近的農園中的機器,已足使我讚歎。 他們用機器耕地,用機器撒種,以至於刈割等等,都是機器一手經理。那天我特地走到山前去,望見農人坐在汽機上,開足機力,在田地上突突爬走。很堅實的地土,汽機過處,都水浪似的,分開兩邊,不到半點鐘工夫,很寬闊一片地,都已耕鬆了。 農人從衣袋裡掏出表來一看,便緩緩的捩轉汽機,回到園裡去。我也自轉身。不知為何,竟然微笑。農人運用大機器,而小機器的表,又指揮了農人。我覺得很滑稽! 我小的時候,家園牆外,一望都是麥地。耕種收割的事,是最熟見不過的了。農夫農婦,汗流浹背的蹲在田裡,一鋤一鋤的掘,一鐮刀一鐮刀的割。我在旁邊看著,往往替他們吃力,又覺得遲緩的可憐! 兩下里比起來,我確信機器是增進人類幸福的工具。但昨天我對於此事又有點懷疑。 昨天一下午,樓上樓下幾十個病人都沒有睡好!休息的時間內,山前耕地的汽機,軋軋的聲滿天地。酷暑的簷下,蒸爐一般熱的床上,聽著這單調而枯燥,震耳欲聾的鐵器聲,連續不斷,腦筋完全跟著它顛簸了。焦躁加上震動,真使人有瘋狂的傾向! 樓上下一片喃喃怨望聲,卻無法使這機器止住。結果我自己頭痛欲裂。樓下那幾個日夜發燒到一百零三,一百零四度的女孩子,我真替她們可憐,更不知她們煩惱到什麼地步! 農人所節省的一天半天的工夫,和這幾十個病人,這半日精神上所受的痛苦和損失,比較起來,相差遠了!機器又似乎未必能增益人類的幸福。 想起幼年我的書齋只和麥地隔一道牆。假如那時的農人也用機器,簡直我的書不用念了! 這聲音直到黃昏才止息。我因頭痛,要出去走走,順便也去看看那害我半日不得休息的汽機。 ——走到田邊,看見三四個農人正站著躊躇,手臂都叉在腰上,搖頭嘆息。原來機器壞了。這座東西笨重的很,十個人也休想搬得動,只得明天再開一座汽機來拉它。我一笑就回來了—— 女伴都笑茀玲是個傻子。而她並沒有傻子的頭腦,她的話有的我很喜歡。她說:“和人談話真拘束,不如同小鳥小貓去談。它們不擾亂你,而且溫柔的靜默的聽你說。” 我常常看見她坐在櫻花下,對著小鳥,自說自笑。有時坐在廊上,撫著小貓,半天不動。 這種行徑,我並不覺得討厭,也許就是因此,女伴才贈她以傻子的徽號,也未可知。 和人談話未必真拘束,但如同生人,大人先生等等,正襟危坐的談起來,卻真不能說是樂事。十年來正襟危坐談話的時候,一天比一天的多。我雖也做慣了,但偶有機會,我仍想釋放我自己。這半年我就也常常做傻子了! 第一樂事,就是拔草餵馬。看著這龐然大物,溫馴的磨動它的鬆軟的大口,和齊整的大牙,在你手中吃嚼青草的時候,你覺得它有說不盡的嫵媚。 每日山後牛棚,拉著滿車的牛乳罐的那匹斑白大馬,我每日餵牠。乳車停住了,駕車人往廚房裡搬運牛乳,我便慢慢的過去。在我跪伏在櫻花底下,拔那十樣錦的葉子的時候,它便倒轉那狹長而良善的臉來看我,表示它的歡迎與等待。我們漸漸熟識了,遠遠的看見我,它便抬起頭來。我相信我離開之後,它雖不會說話,它必每日的懷念我。 還有就是小狗了。那隻棕色的,在和我生分的時候,曾經嚇過我。那一天雪中游山,出其不意在山頂遇見它,它追著我狂吠不止,我嚇得走不動。它看我嚇怔了,才住了吠,得了勝利似的,垂尾下山而去。我看它走了,一口氣跑了回來。 一夜沒有睡好,心脈每分鐘跳到一百十五下。 女伴告訴我,它是最可愛的狗,從來不咬人的。以後再遇見它,我先呼喚它的名字,它竟搖尾走了過來。自後每次我遊山,它總是前前後後的跟著走。山林中雪深的時候,光景很冷靜。它總算助了我不少的膽子。 此外還有一隻小黑狗,尤其跳盪可愛。一隻小白狗,也很馴良。 我從來不十分愛貓。因為小貓很帶狡猾的樣子,又喜歡抓人。醫院中有一隻小黑貓,在我進院的第二天早起剛開了門,它已從門隙塞進來,一躍到我床上,悄悄的便伏在我的懷前,眼睛慢慢的閉上,很安穩的便要睡著。我最怕小貓睡時呼吸的聲音!我想推它,又怕它抓我。 那幾天我心裡又難過,因此愈加焦躁。幸而看護婦不久便進來!我皺眉叫她抱出這小貓去。 以後我漸漸的也愛它了。它並不抓人。當它仰臥在草地上,用前面兩隻小爪,撥弄著玫瑰花葉,自驚自跳的時候,我覺得它充滿了活潑和歡悅。 小鳥是怎樣的玲瓏嬌小呵!在北京城裡,我只看見老鴉和麻雀。有時也看見啄木鳥。在此卻是雪未化盡,鳥兒已成群的來了。最先的便是青鳥。西方人以青鳥為快樂的象徵,我看最恰當不過。因為青鳥的鳴聲中,婉轉的報著春的消息。 知更雀的紅胸,在雪地上,草地上站著,都極其鮮明。小蜂雀更小到無可苗條,從花梢飛過的時候,竟要比花還小。我在山亭中有時抬頭瞥見,只屏息靜立,連眼珠都不敢動,我似乎恐怕將這弱不禁風的小仙子驚走了。 此外還有許多毛羽鮮麗的小鳥,我因找不出它們的中國名字,只得闕疑。早起朝日未出,已滿山滿谷的起了輕美的歌聲。在朦朧的曉風之中,欹枕傾聽,使人心魂俱靜。春是鳥的世界,“以鳥鳴春”和“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這兩句話,我如今徹底的領略過了! 我們幕天席地的生涯之中,和小鳥最相親愛。玫瑰和丁香叢中更有青鳥和知更雀的巢,那巢都是築得極低,一伸手便可觸到。我常常去探望小鳥的家庭,而我卻從不做偷卵捉雛等等破壞它們家庭幸福的事。我想到我自己不過是暫時離家,我的母親和父親已這樣的牽掛。 假如我被人捉去,關在籠裡,永遠不得回來呢,我的父親母親豈不心碎?我愛自己,也愛雛鳥,我愛我的雙親,我也愛雛鳥的雙親! 而且是怎樣有趣的事,你看小鳥破殼出來,很黃的小口,毛羽也很稀疏,覺得很醜。它們又極其貪吃,終日張口在巢裡啾啾的叫!累得它母親飛去飛回的忙碌。漸漸的長大了,它母親領它們飛到地上。它們的毛羽很蓬鬆,兩隻小腿蹣跚的走,看去比它們的母親還肥大。 它們很傻的樣子,茫然的跟著母親亂跳。母親偶然啄得了一條小蟲,它們便紛然的過去,啾啾的爭著吃。早起母親教給它們歌唱,母親的聲音極婉轉,它們的聲音,卻很憨澀。這幾天來,它們已完全的會飛了,會唱了,也知道自己覓食,不再累它們的母親了。前天我去探望它們時,這些雛鳥已不在巢裡,它們已築起新的巢了,在離它們的父母的巢不遠的枝上,它們常常來看它們的父母的。 還有蟲兒也是可愛的。藕合色的小蝴蝶,背著圓殼的蝸牛,嗡嗡的蜜蜂,甚至於水里每夜亂唱的青蛙,在花叢中閃爍的螢蟲,都是極溫柔,極其孩子氣的。你若愛它,它也愛你們。 因為它們太喜愛小孩子。大人們太忙,沒有工夫和它們玩。 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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