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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除夕

冰心文集第一卷 冰心 6721 2018-03-20
是這般的燈紅人靜,守著爐火, 正思潮泛湧;拿起筆來——寫罷,從何處寫起? “除夕!”難道也生出人云亦云,有心的感想? ——應看的書,都堆在架上呢,今夜清閒……看罷,卻又一行都看不下去。我抑下思潮,無奈它一霎時又如前泛湧。 “除夕”兩個字,已入了我的心,思想總圍著它旋轉。 “時間”呵!你來限制無限的太空,什麼年月日時,分出“過去”,“將來” ,“現在”,這三面旗影下,指揮了多少青年! “除夕”這兩個字,也受了時間的賜與,隔斷了現在和未來。平常的一夜,竟做成了萬仞的高山! 我不信平常的一夜,就可作萬仞的高山!截住了不斷的生命的泉流。然而我— —我終竟也隨同信了。可憐的人類呵! 竟聽“時間”這般的困苦你,更可憐我也未能跳出圈兒外!

將來,我的夢,如何實現? ——為著“現在”熱烈的期望,我切盼時間飛走; 為著“將來”無聊的回憶,我又怕時間飛走。人呵!你終竟是個人,怎敵時間的播弄。 完了!人呵!你只是個人,什麼立志,什麼希望,從頭數,只在“時間”的書頁上,留些墨跡。到了末尾,只有……空了——無奈現在總有我,這不自主的奮鬥,無聊賴的努力,須仍被“時間”束住!聽一下一下的鐘聲,又是催人過去, 這一聲聲難再得。即使坐到天明,也只隨著世界轉,仍有我,仍有時間。 去的去了,來的來了,住的住了;只能聽著“時間”,翻它的書頁。 困苦的人呵!你空讀了些書,為著這小小問題,竟由它煩悶,得不出絲毫解答?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夜1922年煩悶幾聲晨興的鐘,把他從疲乏的濃睡中喚醒。他還在神誌朦朧的時候,已似乎深深的覺得抑鬱煩躁。推開枕頭, 枕著左臂,閉目思索了一會,又似乎沒有什麼事情,可以使他不痛快。這時廊外同學來往的腳步聲,已經繁雜了,他只得無聊地披衣起來;一邊理著桌上散亂的書, 一邊呆呆地想著。

盥漱剛完,餐鈴響了,他偏不吃飯去;夾著書,走到課室,站在爐邊。從窗戶裡看同學們紛紛的向著餐室走,他的問題又起了:“到底是吃飯為活著,還是活著為吃飯?一生的大事,就是吃飯麼?假如人可以不吃飯,豈不可以少生許多的是非,少犯許多的罪惡麼?但是……”他的思想引到無盡處,不禁拿起鉛筆來,在本子上畫來畫去的出神。 不知站了多少時候,忽地覺得有人推門進來。回頭看時,正是同班友可濟和西真,也一塊兒夾著書來了,看見他都問:“你怎麼不吃飯去?”他微笑著搖一搖頭。他們見他這般光景,就也不說什麼;在爐旁站了一會,便去坐下,談論起別的事來。 要是別日也許他也和他們一塊兒說去,今天他只不言語,從背後呆呆的看著他們。他想:“西真這孩子很聰明,只是總不肯用一用思想——其實用思想又有什麼用處,只多些煩惱,不如渾化些好。”又想:“可濟昨天對我批評了半天西真,說他不體恤人,要一輩子不理他。今天又和他好起來,也許又有什麼求他的事,也未可知。總之人生只謀的是自己的利益,朋友的愛和仇,也只是以此為轉移,——世間沒有真正的是非,人類沒有確定的心性。”又想,“可濟的哥哥前幾天寫信來叫我做些稿子,還沒有工夫覆他,他哥哥……”這時同學愈來愈多,他的思潮被打斷,便拿起書來,自去坐下。

他很喜歡哲學,但今日卻無心聽講,只望著窗外的枯枝殘雪。偶然聽得一兩句,“唯物派說心即是物——世界上的一切現象,只是無目的底力與物的相遇。”這似乎和他這些日子所認可的相同,便收回心來,抬頭看著壁上的花紋,一面聽著。一會兒教授講完了,便徵求學生的意見和問題,他只默然無語。他想:“哲學問題沒有人能以完全解答,問了又有什麼結果;只空耗些光陰。” 一點鐘匆匆過去了,他無精打采的隨著眾人出來。 回到屋裡,放下書,走了幾轉,便坐下;無聊的拿出紙筆,要寫信給他姊姊。這是他煩悶時的習慣,不是沉思,就是亂寫。 親愛的姊姊:將我的心情,冷淡入無何有之鄉了。 你莫又要笑我,我的思潮是起落無恆。和我交淺的人,總覺得我是活潑的,有說有笑的,我也自覺我是動的不是靜的。然而我喜玄想,想到上天入地。更不時的起煩悶,不但在寂寞時,在熱鬧場中也是如此。姊姊呵!

這是為什麼呢?是遺傳麼?有我的時候,勇敢的父親,正在烈風大雪的海上, 高唱那“祈戰死”之歌,在槍林炮雨之下,和敵人奮鬥。年輕的母親,因此長日憂慮。也許為著這影響,那憂鬱的芽兒,便深深的種在我最初的心情裡了。為環境麼?有生以來,十二年荒涼落漠的海隅生活,看著渺茫無際的海天,聽著清晨深夜的喇叭,這時正是湯琵琶所說的“兒無所悲也,心自淒動耳”的境象了。像我們那時的——現在也是如此——年紀和家庭,哪能起什麼身世之感,然而幼稚的心,哪經得幾番淒動,久而久之,便做成習慣了。 可恨那海隅生活,使我獨學無友,只得和書籍親近。更可恨我們那個先生,只教授我些文學作品,偏偏我又極好它。終日里對著百問不答神秘的“自然”,替古人感懷憂世。再後雖然離開了環境的逼迫,然而已經是先入為主,難以救藥了。

我又過了幾年城市的學校生活,這生活也有五六年之久,使我快樂迷眩,但漸漸的又退回了。我的同學雖然很多,卻沒有一個可與談話的朋友。他們雖然不和我太親密,卻也不斥我為怪誕,因為我同他們只說的是口裡的話,不說心裡的話。我的朋友的範圍,現在不只在校內了。我在海隅的時候,只知道的是書上的人物,現在我已經知道些人物上的人物。姊姊呵!罪過得很!我對於這些人物,由欽羨而模仿,由模仿而疑懼,由疑懼而輕藐。總而言之,我一步一步的走近社會,同時使我一天一天的看不起人! 不往下再說了,自此而止罷。姊姊呵,前途怎樣辦呢?奮鬥麼?奮鬥就是磨滅真性的別名,結果我和他們一樣。不奮鬥麼?何處是我的歸宿?隨波逐流,聽其自然,到哪裡是哪裡,我又不甘這樣飄泊!

因此我常常煩悶憂鬱,我似乎已經窺探了社會之謎。我煩悶的原因,還不止此,往往無端著惱。連我自己也奇怪,只得歸原於遺傳和環境。但無論是遺傳,是環境;已的確做成了我這麼一個深憂沉思的人。 姊姊,我傲岸的性情,至終不能磨滅呵!我能咬著牙慰安人,卻不能受人的慰安。人說我具有冷的理性,我也自承認是冷的理性。這時誰是我的慰安,誰配慰安我呢?姊姊呵!我的眼淚,不能在你面前掩蓋,我的嘆息,不能在你耳中隱瞞。親愛的姊姊,“善美的安琪兒”,——你真不愧你的朋友和同學們贈你的這個徽號— —只有你能慰安我,也只有我配受你的慰安。你雖不能壅塞我眼淚的泉源,你卻能遏止這泉流的奔湧。姊姊呵!你雖不和我是一樣的遺傳,卻也和我是一樣的環境, 怎麼你就那樣的溫柔,勇決,聰明,喜樂呢? ——雖人家也說你冷靜,但相形之下,和我已相差天地了——我思想的歷史中的變遷和傾向,至少要有你十分之九的道力。我已經覺得是極力的模仿你,但一離開你,我又失了自覺。就如今年夏天,我心靈中覺得時時有喜樂,假期一過,卻又走失了。姊姊,善美的姊姊!飄流在覺悟海中——或是墮落海中,也未可知——的弟弟,急待你的援手呵!

年假近了,切望你回來,雖然筆談比面談有時反真切,反徹底,然而冬夜圍爐,也是人生較快樂的事,不過卻難為你走那風雪的長途。小弟弟也盼望你回來,上禮拜我回家去的時候,他還囑咐我——他決不能像我,也似乎不很像你,他是更活潑爽暢的孩子。我有時想,他還小呢,十歲的年紀,自然是天真爛漫的。但無論如何,決不至於像我。上帝祝福他!只叫他永遠像你,就是我的禱祝了。 姊姊!風愈緊了,雪花也飄來了。我隨手拿起筆來,竟寫了六張信紙,無端又耗費了你五分鐘看信的工夫,請你饒恕我。親愛的姊姊,再見罷!你憂悶的弟弟匆匆的寫完了,便從頭看了一遍,慢慢的疊起來。自己挪到爐邊坐著,深思了一會,又回來,重新在信後注了幾句:思潮起落太無恆,也許天明就行所無事了。我不願意以無端的事,不快了我,又不快了你。

注完便封了口,放在桌上。 ——其實這信,他姊姊未必能夠看見:他煩悶時就寫信,寫完,自己看幾遍,臨到付郵的時候,說不定一剎那頃,他腦子裡轉一個彎兒,便燒了撕了。 他不願意人受他思想的影響,更不願意示弱,使人知道他是這樣的受環境的逼迫。橫豎寫了,他精神中的痛苦,已經發洩,不寄也沒有什麼,只是空耗了無數的光陰和紙筆。 這時場院裡同學歡笑奔走的聲音,又散滿了,已經到了上午下課的時候。他覺得餓了,便出來自己先走到餐室裡。一會兒同學們也來了,一個個凍紅著臉,搓著手,聚在爐邊談話。可濟回頭看見他,便問:“這兩點鐘沒課,你做什麼來著?” 他說:“沒做什麼,只寫了幾封信。”可濟說:“正是呢,我哥哥等著你的回信,千萬別忘了。”他點一點頭。

飯後走了出來,大地上已經白茫茫的了,空中的雪片,兀自飄舞。正走著,西真從後面趕上說,“今天下午四點的委員會,你千萬要到。”他便站住了說,“我正要告訴你呢,今天是禮拜六,昨天我弟弟就寫信叫我早些回去,大概是有點事。 今天就請你替我主席罷,我已經告了假了。 ”西真道:“你又來,哪能有這樣湊巧的事。你若不去,他們又該說你了;辦事自然是難的,但你這人也未免太…… ”他沉下臉來說:“太什麼? ”西真咽住了笑道,“沒有什麼,不過我勸你總是到了好。 ”他低下頭走著,半天不言語,一會兒便冷笑道:“我也看破了。每人都要弄聰明,我何苦白操這一番心?做來做去,總是這麼一回事。什麼公益?什麼服務?我勸大家都不必做這夢了。撒手一去,倒可以釋放無數勞苦的眾生。其實我也不用說別人,我深深的自己承認,我便是罪惡的魁首,魔鬼的頭兒。 ”西真聽了,也不說什麼,這時已經走到他屋門口,他又說:“其實——我倒不是為這個,我今天真有點事,請你千萬代勞;全權交給你了。不必再徵求我的意見。 ”西真遲疑了一會說,“也好。 ”他便點一點頭進去了。

到了屋裡,百無聊賴,從凍結的玻璃窗裡,往外看著模糊的雪景,漸漸的困倦上來;和衣倒下,用手絹蓋上臉,彷彿入夢。 不一會兒又醒了,倒在床上呆想,心中更加煩躁,便起來想回家去。忽然憶起可輝的信未復,不如寫了再走,拿起筆來,卻先成了一篇短文字:青年人一步一步的走進社會,他逐漸的看破“社會之謎”。使他平日對於社會的欽慕敬禮,漸漸的雲消霧滅,漸漸的看不起人。 社會上的一切現象,原是只可遠觀的。青年人當初太看得起社會,自己想像的興味,也太濃厚:到瞭如今,他只有悲觀,只有冷笑。他心煩意亂,似乎要往自殺的道上走。 原來一切都只是這般如此,說破不值一錢。 他當初以為好的,以為百蹴不能至的,原來也只是如此。 ——這時他無有了敬禮的標準,無有了希望的目的;只剩他自己獨往獨來,孤寂淒涼的在這虛偽痛苦的世界中翻轉。 他由看不起人,漸漸的沒了他“愛”的本能,漸漸的和人類絕了來往;視一切友誼,若有若無,可有可無。 這是極大的危險不是?我要問作青年人環境的社會! 一方面他只有苦心孤詣的傾向自然。 ——但是宇宙是無窮的,蘊含著無限的神秘,沉靜的對著他。他有限的精神和思路,對此是絕無探索了解的希望。他只有低徊,只有讚歎,只有那渺渺茫茫無補太空的奇怪情緒。 兩種心理,將青年人懸將起來,懸在天上人間的中段。 這是極大的危險不是?青年要問宇宙,也要問自己。 青年自己何嘗不能為人生和宇宙,作種種完滿的解答?但理論是一件事,實踐又是一件事。他說得來卻做不到,他至終仍是懸著。 這兩方面,又何嘗不可以“不解之解”解決了?但青年人不能升天,不甘入地;除非有一方面能完完全全的來適應他。 宇宙終古是神秘的;但社會又何妨稍稍的解除虛偽和痛苦,使一切的青年人不至於不著邊際? 極大的危險,已經臨到了,青年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一口氣寫完了,看了一遍,放在旁邊,找出可輝的信來,呆呆的看著,半天,很昏亂的拿起筆來,又寫:可輝兄:讀了,很好。我也是極喜歡月夜的,我經歷過的海上和山中的月夜,那美景恐怕你還沒有遇見過。但我總覺得月夜不如星夜;月夜的感覺散漫,不如星夜那般深沉。燦爛的繁星,襯著深藍的夜色,那幽深靜遠的太空,真使人微嘆,使人深思,使人神遊物外呵!我有時對著無星的月夜,恨不得將心靈的利斧,敲碎月明,幻作萬千星辰,叫它和著風中的密葉繁枝,頌讚這“自然”的神秘。 你也曾有這種的幻想麼? 論到文學創作問題,天才以外的人,自然總不如天才的創作那般容易。 ——這容易不是多少的問題——因為見得到是一件事,寫得出又是一件事。天才的觀察, 也許和別人一般,只是他能描寫得非常的自然,非常的深刻,便顯得高人一著。不過將創作文學的責任,交付天才,也有一件危險。他們的秉賦不同,感覺從他腦中滲過的時候,往往帶著極濃厚的特具的色彩;樂便樂到極處,悲也悲到極處。愈寫得動人,愈引導閱者趨向他偏窄的思路上去,他所描寫的對象,就未免模糊顛倒了。到此牽連到文學材料問題,我又起怪想了,宇宙中一切的物事,在在都是可描寫的;無論在山村,在都市,只要有一秒鐘寂靜的工夫,坐下想一想,站住看一看, 我們的四圍,就充滿了結構非常精密的文學材料,又何用四處尋求呢?我主張與其由一兩個人——無論是否天才——來描寫,不如由大家同來實地觀察,各人得著自己的需要。一兩個人的感覺和文字,怎能寫盡這些神秘,沒的玷辱隱沒了這無限的“自然”! 文壇上真寂寞呵!我不信拿這些現時的文學界中人的人格,就足以支撐我們現代的文學界,然而他們的確已這樣的支撐了,真是——我也知止了,懺悔了。然而古往今來,其實也都是如此,古文學家或者還不如今,不過我們看不見,便只有盲從讚歎。何必多說?世界上原只是滑稽,原只是虛偽。古人欺哄今人,今人又欺哄後人,歷史中也盡是一脈相延的欺哄的文字。 說到這裡,我又想起你說我的話。你說我只能影響別人,卻不能受人的影響。你太把我看重了!我哪裡有影響人的力量?至於我受人的影響,是的確不少,你不理會就是了。你又勸我不要太往悲觀裡思想,我看這個不成問題,我近來的思想, 幾乎瞬息萬變。告訴你一個笑話,我現在完全的讚同唯物派的學說。幾乎將從前的主張推翻了。不過我至終不承認我昨日的主張,以至今日的,明日的,也是如此。我年紀太輕,閱歷太淺,讀的書也太少。人生觀還沒有確定;偶然有些偏於憂鬱的言談和文字,也不過是受一時心境的影響和環境的感觸,不至於長久如此的,而且如不從文字方面觀察,我就不是悲觀的我。因此我從來不以思想的變遷為意,任這過渡時代的思潮,自由奔放,無論是深悲是極樂,我都聽其自然。時代過了,人生觀確定了,自然有個結果。請你放心罷,我是不須人的慰安的,謝謝你。 “作稿問題”,我真太羞赧了,我不願意再提——附上一篇,是剛才亂寫的, 不過請你看一看——這便是末一次。因為我愈輕看人,愈拿著描寫“自然”不當做神聖的事;結果是我自己墮落,“自然”自殺。我不想再做了,不如聽“自然”自己明明白白地呈露在每個漁夫農婦的心中,覆蓋了無知無識的靈魂,舒展了無盡無邊的美。 到此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你所愛的孩子,我的小弟弟,活潑勝常,可以告慰。 雪中的天色,已經昏暗了,我要回家去。歸途中迎面的朔風,也許和你樓旁的河水相應答。何不將心靈交託給這無界限的天籟,來替我們對語!你的朋友匆匆的寫完,和那篇稿子一塊兒封了起來。又從桌上拿起給姊姊的信來,一同放在袋裡。撿出幾本書,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匆匆的又走出來;一眼望見西真和幾個同學,都站在“會議室”的門口目送著他。 街上只有朔風吹著雪片,和那車輪壓著雪地軋軋的細響。 路燈已經明了,一排兒繁星般平列著;燈下卻沒有多少行人,只聽得歸巢的寒鴉,一聲聲的叫噪。他坐在車上想:“當初未有生物的時候,大地上也下雪麼?倘若有雪,那才是潔白無際,未經踐踏,任它結冰化水,都是不染微瑕的。”又想: “只有'家'是人生的安慰,人生的快樂麼?可憐呵!雪冷風寒,人人都奔走向自己暫時的歸宿。那些無家的人又將如何?——永久的家又在哪裡?”他愈想愈遠,竟然忘卻寒風吹面。忽然車停了,他知道已經到家了。 走進門去,穿過甬路,看見餐室裡只有微微的光;心想父親或者不在家。他先走上樓去,捻亮了電燈,放下書,脫了外衣,又走下來。 輕輕的推開門,屋裡很黑暗,卻有暖香撲面。母親坐在溫榻上,對著爐火,正想什麼呢。弟弟頭枕在母親的膝上,腳兒放在一邊,已經睡著了。跳蕩的火光,映著弟弟雪白的臉兒,和母親扶在他頭上的手,都幻作微紅的顏色。 這屋裡一切都籠蓋在寂靜裡,鐘擺和木炭爆發的聲音,也可以清清楚楚的聽見。光影以外,看不分明;光影以內,只有母親的溫柔的愛,和孩子天真極樂的睡眠。 他站住了,凝望著,“人生只要他一輩子是如此!”這時他一天的愁煩,都驅出心頭,卻湧作愛感之淚,聚在眼底。 母親已經看見他了;他只得走近來,俯在弟弟的身旁。母親說:“你回來了, 冷不冷?”他搖一搖頭。母親又說:“你姊姊來了一封信,她說……”他抬起頭來問道:“她說什麼?”母親看著他的臉,問道:“你怎麼了?”他低下頭說:“沒有什麼——”這時他的眼淚,已經滴在弟弟的臉上了。 (本篇最初發表於《小說月報》1922年1月第13卷第1期,後收入小說、散文集《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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