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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離家的一年

冰心文集第一卷 冰心 7352 2018-03-20
他和他的小姊姊對坐在石階上。小姊姊只低著頭織絨襪子。他左手握著絨線球,右手抽著線兒,呆呆的坐著。戀家惜別的心緒,也和這絨線般,牽挽不斷的抽出來,又深深密密的織入這襪子裡。 十三歲的年紀,就要離家遠去,自然是要難受的。然而他是個要強的孩子,抵死也不肯說戀家不去的話。只因他不肯說出,他的眼淚只往心裡流,加倍的刺傷他的心。 當他去投考大學附中的時候,他父親不過是帶他去試一試罷了,不想到竟取上,名次又列得很高,他自己非常的喜歡。母親說他太小,取上也罷了,不去也使得;離家太遠了,自己也難受,家裡也不放心。父親也是這麼說。他自己卻堅執要去,說男兒志在四方,豈可坐失機會!他小姊姊也說是去好。兩個小孩子,一吹一唱,高興的了不得。他父親和朋友們談起,他們都著實誇獎他;又說那大學的進學考,限制得很嚴,難得取上了,不去很可惜。 ——商量的結果,還是定了要去。

他母親忙著替他收拾這個,預備那個。小姊姊也不和他打架了,成日里兩個人廝守著,又將自己最愛的一管自來水筆,也送給他——他們為這一管筆曾拌了一回嘴,至終被他小姊姊得去了,現在又無條件的送給他,他倒覺得不好意思。 ——小姊姊只比他大一歲,所以在他們的稱呼上,都加上個“小”字。 離著動身的日子,只有三天了。他漸漸的覺得難受起來,小姊姊也是如此,只是他們都不說出。小姊姊要替他織一雙絨襪子,織了三天才成了一隻。 這時父親和一位年輕的朋友,從外院進來。小姊姊只管低著頭,他也裝做沒有看見。等他們一齊進入客室,小姊姊和他同時抬起頭來,笑了一笑。 父親在客室裡喚他。他連忙放下線球,走了進去。父親說:“這是大學教授周先生,後天你便跟他一塊兒走,周先生好照應你。”他便鞠了一躬。周先生看著他,和他談幾句話。

他站了一會,搭訕著又走出來。 小姊姊悄聲問:“叫你進去作什麼?”他說:“叫我去見周先生,後天和他一塊去。” 小姊姊說:“是大學的周先生麼?他的夫人我認得,是個很好看的……” 父親同客人又出來了。他便站起來。小姊姊只得也鞠了一躬。 吃飯的時候,母親笑著說:“你要走了,叫你父親帶你和小姊姊出去玩一玩罷。”他搖一搖頭說:“我不去,只在家里便好,出去又煩得慌。”小姊姊說:“我那襪子還沒織完呢。” 父親說:“等你織完,他也畢業回來了。”母親不覺笑起來。 他在家裡也忙了兩天。有些東西,小姊姊一定要他帶去玩,他一定要留在家裡。母親看了笑說:“有現在的相讓,當初又何苦為這些東西生氣?”他們都笑著, 一面只管忙忙的,丟下這個,拾起那個。

這一天晚上,母親叫他到屋裡去,打開箱子叫他看,說:“這邊是夾衣服,這邊是棉衣服,天氣一冷,千萬記著換上;這底下是被單……”他只管點頭答應著。父親站在一邊笑著說:“你不必吩咐,他哪裡記得這許多?橫豎冷了,也一般的知道穿。”這時小姊姊從自己屋裡進來,說:“好容易趕完這雙襪子了,放在這邊角里,你可記著。”放下了襪子,又說:“這是信封,都貼上郵票了。”他接過來說:“我已有了不少的信封了,做什麼又給我?”一看那十二個封面上都已寫好了,都是他小姊姊的名字,他隨手也放入箱子裡。 僕人進來,將幾件行李都捆好了。母親和父親又囑咐他好些話。他這時真是傷心了,幾乎撐不住,心想不如小姊姊也和我打架,家裡的人都不理我,我去倒覺得無有牽掛,這樣真是太叫人難受。父親看出來了,便說:“你們早去睡覺罷,明天早車是七點鐘的,還要早起呢。”母親說:“可不是還得先到周先生那裡,李媽! 叫他們明天早飯早一點開。”李媽答應著。他和小姊姊便出來了。

兩個人又坐在台階上,小姊姊說:“你到那裡就寫信回來;年假是什麼時候放的,也早幾天告訴我。”屋內的燈光,從竹簾子裡射將出來,人影在地,小貓從廊下慢慢的走入他懷裡。 他一面撫著小貓,一面說:“我走了,你可寂寞了。”小姊姊說:“我還有幾天也就上學了,不過放學回來,也是……”這時母親在屋裡又一疊連聲,催他去睡。他放下小貓站了起來,小姊姊也自回屋裡去了。 他走入屋裡,桌上都空了,開了燈坐了一會,心裡只亂亂的,躡著腳又走出來,院中無人,對面小姊姊屋裡,燈已經滅了。走了幾轉,才進去臥下。心裡猜想到校後情形如何? 功課怎樣?同學多少?想了半天,正朦朧欲睡,忽聽得外面叫門,又聽見隔壁黃家開門了。他重行臥下,睡魔又走了,翻來覆去,以後不知什麼時候睡著。

第二天五點鐘,他就醒了,開了門放進小貓來,在地下玩了一會。聽見李媽在院子里和母親說話,就走進母親屋裡,坐在一邊,看著母親梳頭,心中萬分難過, 似乎盼望母親留他不去才好。母親抬頭看見,問道:“怎麼樣?你怎麼起得這麼早?”這時他萬禁不住了,便掏出手絹兒捂著臉,嗚咽著哭了起來。母親看著他也不言語。一會兒李媽進來,他連忙伏在桌上,不作一聲。 早飯開來了,他也吃不下去,胡亂用了一點。看時辰鐘已經六點,自己穿起長衣。僕人進來將行李搬出去。母親交給他幾張票子,說:“打車票的錢在裡面,交給周先生罷。其餘的留著在車上買點心吃,你今早沒有吃飽。別的錢父親都交給周先生了,他自然會給你的。”他含著淚點一點頭。一會兒車來了;母親說:“走罷,父親還沒起來,不必告辭了。”他便走下台階。母親站在廊上喚道:“小姊姊呢?小弟弟要走了!”

小姊姊在屋裡應了一聲,他便到小姊姊門口,低低的叩道:“小姊姊,我可以進來麼?”門開了,床上衾枕還散亂著,小姊姊穿著睡衣,站在鏡台前,攏著頭髮。回頭看見他,便道:“你要走了麼?”他又點一點頭,回身便走。小姊姊也不再言語。只有李媽送到門口,僕人就和他一同上車。 街上行人熙熙的來往,他想:“他們也有的是和我一般的離家遠去麼?”他心裡只亂亂的,不住的擦著眼淚。 車停在一所洋樓的門口,許多的行李堆在階邊。幾個同學站在階上,周先生也在中間,看見他來了,便笑道:“你來正好,和他們一塊兒走罷;我還有些事未了,打算晚車去呢!” 他不覺為難起來,半天沒有言語。周先生看他躊躇,便道:“你要是喜歡和我一同走時,行李先放在這裡,你下午四點再來罷。”他又喜歡了,連忙點頭說好。看著行李搬下去,便又坐上車和僕人一同回來。

他覺得滿街的太陽,牆上貼著許多的花花綠綠的廣告,來時竟沒有看見。 到了家,跳下車來,跑了進去。李媽在院子裡,先看見了,驚道:“少爺怎麼又回來了?”他笑著點一點頭,也不答話。走進上房,見過了父母,說明了;便問:“小姊姊呢?”母親笑道:“你走了以後,她也沒有吃飯,就到黃家去了。”他便回身出來,走到黃家門口。小姊姊和兩個孩子正在院子裡玩,抬頭看見他,連忙走出來。他笑說:“我不去了。”小姊姊看著他道:“胡說,你騙我呢?”他說: “下午才走,我們先回家玩去。”說話之間,他看見小姊姊的眼圈邊,餘紅未退。 一邊玩著,他兀自提心吊膽的。果然至終捱不過下午四點,還是一走。小姊姊送到門口,看見他在車上哭了。

這回真上車了。周先生攜著他的手,擠了上去,找個座位,叫他坐下。自己卻又走下月台去,和朋友說話,一直到車慢慢開動,才走上來。他只背著臉憑窗站著,想著父親母親,想著小姊姊——有許多事叫他非常的後悔:就是從前因為自來水筆打架,兩個人都哭了;還有為爭著看一本少年叢書,至終小姊姊擲過給他,他氣忿忿的拿起自己走了。他自恨當初為什麼和可愛的小姊姊這樣的過不去?想起一陣一陣的傷心。 周先生叫他坐下,和他說些閒話。他只低著頭,恐怕人家看見他的淚眼。一會兒車上的燈亮了,他們一起吃過點心。 他漸漸的注意到車上別的坐客;周先生又把報紙遞給他,他看著“小說”和“ 趣聞”,很覺得有味,以後眼睛疲倦,漸漸睡著。 嘈雜的聲音,將他攪醒了。車走得很慢,燈已經滅了,窗外的曉風,吹面生寒。他坐好了,拾起地上的報紙。周先生從那邊走過來,笑著向他說:“到了,我們下車罷。”

矮矮的長牆,圍著廣大的草場。幾處很偉大的學校建築,矗立在熹微的晨光裡,使他振起精神來。穿過了草場,周先生走進“庶務處”,一會兒出來說:“你的宿舍定在東樓十五號,和這個堂役先去罷,我一會兒就來。”他答應了,曲曲彎彎的又上了東樓。 屋裡已有兩個同學,正在盥洗。看見他來了,知道是住在這屋裡的新同學,似乎驚奇他很小,便都走攏來招呼他,又叫堂役搬進行李。他一看門後貼著一張紙, 三個名字,是王紀新,唐敬,最後的便是他。 那個大的同學說:“小唐,你先帶他吃早飯去罷,這屋裡的事,你不用管了。 ”小唐便和他出來,一邊走著,一邊問他是哪里人?從前在什麼學校唸書?現在入的是哪一班?他一一都說了。他覺得小唐極有趣,只有十五六歲光景;前發覆額, 戴著眼鏡,走路永遠是跳著。

進了食堂,他便坐在小唐的桌上。好些的同學都注意他,有的便過來和他說話。 飯後回到屋裡,周先生也來了,看著他收拾清楚了;又說:“我的家就在學校後面,從右數第五座樓上,你若去時,叫唐敬帶你去。”說著就走了。 這時那兩個同學都不在屋裡,他獨自在窗前站著,看見許多同學在操場裡踢球;小唐穿著運動衣,也在內中奔走。他又回來,開了小箱子,看見那些信封和襪子,猛然憶起小姊姊來,不覺退臥在床上,拿枕頭蓋上臉,暗暗垂淚。 鐘聲響著,王紀新進來了,他裝做睡著,紀新叫起他來,說:“開學式要舉行了,到禮堂去罷。”他站了起來,紀新端詳了他的臉,卻也沒說什麼。 他坐在第一排椅子上,和他聯坐的都是些小的同學,卻沒有比他還小的。 —— 校長的訓詞,他聽得不甚清楚,只抬頭看著牆上的照片。 回來他便寫信,寫了四張紙,用了許多“嗚呼噫嘻”的字眼,寫完了,自己送到信箱裡。 午後小唐帶他到“庶務處”去買書,又替他介紹了幾個小朋友。有一個叫徐真的,帶著許多玩具,幾個小朋友便玩起來,惹得許多大學生都圍著看。 晚上他又難受起來,臥下也睡不著,翻來覆去的,滿屋漆黑。想想這個,想想那個,枕頭都濕了。自己後悔為何竟然來了,在這裡多麼孤苦!半夜裡流淚,母親也不知道。想到這裡,不禁哭起來,小唐驚醒了,朦朧中勸慰他幾句。 第二天便上課了,下了堂便拿起書來念。心中雖難過,卻因為分些心,還覺得好些。周先生又來叫他,小唐勸他去走走,他怕羞不去。 有一天在食堂裡,接到了一封信,是他父親寫的封面。連忙拆開,父親一張紙,只說些安慰勸勉的話,小姊姊也有一張,上面寫:最親愛的小弟弟:只有父親母親和我三個人。晚上我也睡不著,想你在火車上也必是睡不著。今天接到了你的信,我忍不住哭了,——沒有大哭——母親也很難過。 有許多的事,要告訴你:你的小貓不見了,我想是黃家那幾個弟弟抱走了。你記得從前他們的小雞丟了的時候,不是賴我們的小貓吃了麼?我也不敢問他們,恐怕母親要說。李媽說他們家的老貓,又要生小貓了,再抱一個給我們,我想這一次要一個小黑貓,你看怎樣? 我明天上學了,倒也有個著落,省得在家裡,又悶得慌,又難受。 你在學校裡,要自己小心,也要用心功課,也不要和朋友打架——我知道你不會和人打架,除了跟我。愛你的小姊姊你看見周夫人時,替我問她好。 母親吩咐你說,天氣冷,要多穿衣服。身上要潔淨,要常洗澡。又及。 他看了很喜歡,折起來放在袋裡,徐真問:“是誰給你的信?”他說:“是我的小——是我的姊姊。” 他立刻回到屋裡,寫了一封回信。 一天一天的過去,漸漸的熟了,朋友也認識得多了。功課又忙,便不十分想家。 秋節的時候,周先生叫他去過節。王紀新勉強把他送到周先生門口,按了鈴, 自己跑了。他只得進去。 好清雅的院子——周先生和夫人一同站在廊子上,他連忙鞠了躬。談了幾句話,週夫人便請他到屋裡去。 壁爐上立著兩個銅盤,桌上白花的台佈,當中擺著一瓶的菊花,他四下里看著。週夫人端過果點來,就坐下和他談話,問他:“想家不想?”他笑著搖一搖頭。週夫人又問:“你母親好麼?你有幾個兄弟?”他說:“我母親好。我只有一個姊姊,她也認得……”週夫人想了一想道:“你姊姊是不是叫意華?”他連忙說是。週夫人笑道:“是了,她是我的學生;怪道剛看見你時,覺得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裡見過似的,你們倒是像得很。”他只笑著。 周先生只在廊外看報。週夫人一邊走來走去做些事,一邊和他閒談。他覺得她服裝很瀟灑,風采也能動人。 明月當空,他們三個人在廊子上一同吃著飯,很快樂的。 飯後坐了一會,他恐怕學校關門,便告辭了,踏著月色回去。 同學們都在樓下玩月。小唐拉他坐下,遞給他一塊月餅,笑說:“叫你去你不去,去了就這麼晚回來,我們都在這裡,只短你了。”他說:“我本想去去就來, 周先生一定要留我過節。”又玩了一會,便各自回屋去。他臥下的時候,還不住的想著日間的事。 他在學校,功課成績很好,得了一張獎狀。他十分得意,寄回家去;父親來信很誇獎他一番。 年假到了,卻因為特別的緣由,只放三天。同學們勸他不回去,他只是游移不決。至終母親來信說若沒有伴,天氣又冷,不回來也好。三天的假還不夠來回走的。他才死了心,不回去了。 三十晚上,幾個小朋友,在徐真屋裡,買些糕點,吃年夜飯,談談笑笑,大樂了一陣。 十點多鐘才回屋去。 燈下王紀新遞給他一封信,是小姊姊寫的:小弟弟:聽說你新年不回來了,失意得很。你們學校真特別,新年為何只放三天! 這裡下了很大的雪,我獨自做了幾個雪人,立在院子裡。那天父親夜裡回來, 以為是賊,嚇了一跳。 我和同學們制了許多燈謎。我猜著很多,得了許多獎品。有一個謎,我猜不著,請你研究研究。 “斜竿上,挂件衣。可惜沾點土。還說日頭低。字一”小姊姊他看完了, 覺得十分有趣,便立刻坐下寫封信:小姊姊:正在吃年夜飯。嗚呼,“每逢佳節倍思親!” 這裡雪也很大,我們只打雪戰,沒有做雪人。 你那謎我猜不著,我想明天叫同學們猜猜……寫到這裡,他沉吟了一會, 想寫些笑話。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笑著往下寫:想”,他說,“杜威論思想, 這思想不是你們小孩子胡思亂想的思想;也不是戲台上唱的,'思想起來,好不傷慘人也'的思想。這是……”他說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到底是什麼思想來,那神氣還非常的……這時小唐推門進來,看見王紀新已經睡下,他自己在燈下又笑又寫。便也笑道:“小人兒,你自己笑什麼? ”他抬起頭來笑了,將信遞了過來,兩個人又笑了一陣。他便擱下未寫完的信,將那謎對小唐念了。小唐也想了半天,正說著話,王紀新醒了,說:“天不早了,你們睡罷,明天早起,我帶你們玩去。 ” 他臥下剛要睡著,小唐在自己床上,悄悄喚道:“小人兒,那字我猜著了,一定是'褚'字。 ”他一想果然有理,恐怕紀新又說,只答應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這些日子,他運動過度,玩足球傷了踝骨,臥了幾天,心裡很不好過。月考時,又和一個平日很欺負他的同學聯坐。這同學強迫他將答案給他看,他又怕先生看見,又不敢不依他,心中又氣又急。考完了,回到屋子,自己哭了一場。小唐和王紀新都替他抱不平,要去和這個同學理論。他恐怕這同學以後要拿他洩憤,反央及他們,不叫他們去。小唐又教他去告訴先生,他也不肯。過兩天再考時,進到課堂,座位竟都換了。他暗暗喜歡,又覺得希奇。事後小唐悄悄的告訴他,是王紀新私下和先生說的;紀新是大學最高級生,又和這位先生同過學,說話有些效力。 第一月考行過,春天便到了,他心中充滿了歡悅。一天一天的過去,花也開了,草也青了,離家也近了。 這一學期裡,他又添了兩件課外的事,就是從幾個大學生那裡學習音樂,如吹簫彈琴之類,他一學便會,眾人都稱讚他聰明,“音樂會”裡也有他的份。還有便是和小唐、徐真幾個小朋友,組織了一個“童子足球隊”;常常要求著大學生,和他們比賽。 他自己覺得精神很活潑,體格也增長,又習練了些辦事的才能;心中一喜歡, 頻頻問著同學,他比初來時高了多少。 季考近了,他又忙又樂,便寫信回家報告放學的日期。 考完了,還有三天行畢業式,中間的日子,只是話別了。 他和小唐因為王紀新今年畢業,便一塊兒請他吃了一頓飯,又合照一張相片。同時徐真又請他和幾個小朋友照了一張。 王紀新恰好同他一路,因為有事,打算早走。他自然是讚成的。便忙著收拾東西;一面報知了學監,便一同上周先生家裡去。 周先生和紀新在院子裡說話,他便走上廊子去。週夫人站在門口,讓他進來。一面笑問:“考完了麼?”他說:“考完了,打算明天就走,特意來告辭。”週夫人道:“不是還有兩天麼?”他說:“因為要和一位同學一路走,所以早些。”週夫人道:“你到家時,替我問你母親好。還有你姊姊前些日子來了一封信,我因為病著,好久沒有回覆,也替我說一聲。”他答應著,看周夫人時,果然清減了許多。 這時聽得王紀新在外頭叫他,他對周夫人鞠了一躬,便連忙走出來。周先生看著他笑,說:“你長了許多,也比從前健壯了。你父親看見,不定怎樣的喜歡呢! ”他低頭笑著——暮色裡,走出幾步,回頭看見周先生還站在門口。 明天早晨,小唐和幾個小朋友又有紀新的同班,都來送他們上車。彼此寫下住址來,約著通信。車開了,他和紀新站在窗裡,和月台上的同學,互揚著手巾,都覺得也有一番傷離惜別的情緒。只有小唐在月台上笑著跳著,跟著火車跑,直到火車出了柵欄,才轉身回去。 他凝望了半天,回頭坐下,一路上和紀新說說笑笑,倒也一點不寂寞。 天色漸近黃昏,火車只管前進。遙遙的已經望見對面車站上的燈光,閃閃爍爍的如同繁星一般。紀新說:“快到了,你家裡有人來接你麼?”他看著前面,已經喜歡得不知怎麼好了!忽聽紀新問他,便說:“我想沒有罷,因我告訴我家裡是後天走。”紀新便道:“不要緊的,我送你到家。”他連忙說:“不必了,我認得道。” 車停了,一齊走出車站。紀新替他雇了車,看著行李載上了,便和他握手說: “我不上學校去了,我們以後家裡見罷。” 他聽著忽然覺得難過,也說不出話來。 到家了,進了外院。月影下,樹葉蕭蕭。看見小姊姊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裳,背著臉站著,右手扶在花架上;看著地下兩個孩子捧沙土玩。那兩個孩子看不真切, 彷彿是黃家兩個小弟兄。他心中一喜,疾忙低頭走入內院去,小姊姊也沒有看見。走到門邊,碰見李媽,正要說話,他連忙搖手不叫言語。 他父親和母親正吃著晚飯,看見他進來,都驚喜道:“你怎麼今天就回來了? ”他笑著說:“因為有伴,所以考完就走。” 母親十分喜歡,一面叫僕人去付了車錢,搬進行李。 父親問:“你看見小姊姊了麼?她先吃完了飯,在外院和孩子們玩呢。”他笑說:“看見了,她沒有看見我。”這時小姊姊已走到院子裡;他連忙迎了出去,對著小姊姊笑著行了一個舉手禮。小姊姊笑說:“這會子你不哭了。你記得去年那晚上,我們坐在台階上,說著話兒,你眼淚汪汪的,還假充好男兒呢!”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小說、散文集《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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