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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宇宙的愛

冰心文集第一卷 冰心 3598 2018-03-20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來在這池旁坐地。 依舊是這青綠的葉,碧澄的水。依舊是水里穿著樹影來去的白雲。依舊是四年前的我。 這些青綠的葉,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綠的葉?水可是四年前的水?雲可是四年前的雲? ——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們依舊是葉兒,水兒,雲兒,也依舊只是四年前的葉兒,水兒,雲兒。 —— 然而它們卻經過了幾番宇宙的愛化,從新的生命裡欣欣的長著,活活的流著,自由的停留著。 它們依舊是四年前的,只是滲透了宇宙的愛,化出了新的生命。 ——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四年前的它們,只覺得憨嬉活潑,現在為何換成一片的微妙莊嚴? ——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抬頭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樣的天光雲影,還添上樹枝兒蕩漾,圓月兒飄浮,和一個獨俯清流的我。

白線般的長牆,橫拖在青綠的山上。在這浩浩的太空裡,阻不了陽光照臨,也阻不了風兒來去,——只有自然的愛是無限的,何用勞苦工夫,來區分這和愛的世界? 坐對著起伏的山,遠立的塔,無邊的村落平原,只抱著膝兒凝想。朝陽照到發上了,——想著東邊隱隱的城圍裡,有幾個沒來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叔,和昨天獨自睡在樹下的小弟弟,怎得他們也在這兒……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在西山。山中雜感溶溶的水月,螭頭上只有她和我。樹影裡對面水邊, 隱隱的聽見水聲和笑語。我們微微的談著,恐怕驚醒了這濃睡的世界。 ——萬籟無聲,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瓏雪白的衣裳。這也只是無限之生中的一剎那頃!然而無限之生中,哪裡容易得這樣的一剎那頃!

夕照裡,牛羊下山了,小蟻般緣走在青岩上。綠樹叢顛的嫩黃葉子,也襯在紅牆邊。 ——這時節,萬有都籠蓋在寂寞裡,可曾想到北京城裡的新聞紙上,花花綠綠的都載的是什麼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對語。計劃定了,岩石點頭,草花歡笑。造物者呵!我們星馳的前途,路站上,請你再遙遙的安置下幾個早晨的深谷! 陡絕的岩上,樹根盤結裡,只有我俯視一切。 ——無限的宇宙裡,人和物質的山,水,遠村,雲樹,又如何比得起? 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裡去,它們卻永遠只在地面上。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人格主義救不了世界,學說救不了世界,要參與那造化的妙功呵,只有你那純潔高尚的人格。 萬能的上帝!

求你默默的藉著無瑕疵的自然,造成我們高尚獨立的人格。可愛的除了宇宙,最可愛的只有孩子。和他說話不必思索,態度不必矜持。抬起頭來說笑,低下頭去弄水。任你深思也好,微謳也好;驢背上,山門下,偶一回頭望時,總是活潑潑地,笑嘻嘻地。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在西山。青年的煩悶青年時代的生涯,注定是煩悶的。無論是動,是靜,是歡樂,是無聊,總覺得背後有煩悶跟著。 到底為什麼?是月兒晶瑩,是雨兒陰沉,是一望的遠山無際,是半池的微波粼粼?這也只是一剎那頃的自然現象。是神妙,是溫柔,對於人生有什麼煩悶的影響?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不喪掉生命的,不能得著生命。”以眾生的痛苦為痛苦,所以釋迦牟尼,耶穌基督,他們奮鬥的生涯裡,注定的是永遠煩悶!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在西山。圖畫信步走下山門去,何曾想尋幽訪勝? 轉過山坳來,一片青草地,參天的樹影無際。樹後彎彎的石橋,橋後兩個俯蹲在殘照裡的獅子。回過頭來,只一道的斷瓦頹垣,剝落的紅門,卻深深掩閉。原來是故家陵闕!何用來感慨興亡,且印下一幅圖畫。 半山里,憑高下視,千百的燕子,繞著殿兒飛。城垛般的圍牆,白石的甬道, 黃綠琉璃瓦的門樓,玲瓏剔透。樓前是山上的晚霞鮮紅,樓後是天邊的平原村樹, 深藍濃紫。暮靄裡,融合在一起。難道是玉宇瓊樓?難道是瑤宮貝闕?何用來搜索詩腸,且印下一幅圖畫。 低頭走著,一首詩的斷句,忽然浮上腦海來。 “四月江南無矮樹,人家都在綠陰中。” 何用苦憶是誰的著作,何用苦憶這詩的全文。只此已描畫盡了山下的人家!愛的實現詩人靜伯到這裡來消夏,已經是好幾次了。這起伏不斷的遠山,和澄藍的海水,是最幽雅不過的。他每年夏日帶了一年中的積蓄的資料來,在此完成他的傑作。

現在他所要開始著作的一篇長文,題目是《愛的實現》。 他每日早起,坐在藤蘿垂拂的廊子上,握著筆,伸著紙。濃蔭之下,不時的有嗡嗡的蜜蜂,和花瓣,落到紙上,他從沉思裡微笑著用筆尖挑開去。矮牆外起伏不定的漾著微波。驕陽下的蟬聲,一陣陣的叫著。這些聲音,都緩緩的引出他的思潮,催他慢慢的往下寫。 沙地上索索的腳步聲音,無意中使他抬起頭來。只見矮牆邊一堆濃黑的頭髮, 繫著粉紅色的綾結兒,走著跳著就過去了。後面跟著的卻只聽見笑聲,看不見人影。 他又低下頭,去寫他的字,筆尖兒移動得很快。他似乎覺得思想加倍的活潑, 文字也加倍的有力,能以表現出自己心裡無限的愛的意思——一段寫完了,還只管沉默的微笑的想。 ——海波中,微風裡,漾著隱現的濃黑的發兒,歡笑的人影。

金色的夕陽,照得山頭一片的深紫,沙上卻仍蓋著矗立的山影。潮水下去了, 石子還是潤明的。詩人從屋裡出來,拂了拂桌子,又要做他下午的功課。 笑聲又來了,詩人拿著筆站了起來。牆外走著兩個孩子;那女孩子挽著她弟弟的頭兒,兩個人的頭髮和腮頰,一般的濃黑緋紅,笑窩兒也一般的深淺。腳步細碎的走著。走得遠了,還看得見那女孩子雪白的臂兒,和她弟弟背在頸後的帽子,從白石道上斜刺裡穿到樹蔭中去了。 詩人又坐下,很輕快的寫下去,他寫了一段筆歌墨舞的《愛的實現》。 晚風裡,天色模糊了。詩人捲起紙來,走下廊子,站在牆兒外。沙上還留著餘熱。石道盡處的樹蔭中,似乎還隱現著雪白的臂兒和飄揚的帽帶。 他天天清早和黃昏,必要看見這兩個孩子。他們走到這裡,也不停留,只跳著走著的過去。詩人也不叫喚他,只寂默的望著他們,來了,過去了,再低下頭去, 蘊含著無限的活潑歡欣,去寫他的《愛的實現》。

時候將到了,他就不知不覺的傾耳等候那細碎的足音,活潑的笑聲。從偶然到了願望——熱烈的願望。 四五天過去了,他覺得若沒有這兩個孩子,他的文思便遲滯了,有時竟寫不下去。 他們是海潮般的進退。有恆的,按時的,在他們不知不覺之中,指引了這作家的思路。 這篇著作要脫稿了,只剩下末尾的一段收束。 早晨是微陰的天,陽光從雲隙裡漏將出來。他今天不想寫了,只坐在廊下休息。漸漸的天又開了。兩個孩子舉著傘,從牆外過去。 傍晚忽然黑雲堆積起來,風起了。一閃一閃的電光穿透濃雲。接著雷聲隆隆的在空中鼓盪。海波兒小山般彼此推擁著,白沫幾乎侵到闌邊來。他便進到屋裡去, 關上門,捻亮了燈。無聊中打開了稿紙,從頭看了看,便坐下,要在今晚完成這篇《愛的實現》。 ——一剎那頃忽然想起了那兩個活潑玲瓏的孩子。

他站起來了,皺著眉在屋裡走來走去。又扶著椅背站著,“早晨他們是過去了,難道這風雨的晚上,還看得見他們回來麼?他們和《愛的實現》有什麼……難道終竟寫不下去?” 他轉過去,果決的坐下,伸好了紙,拿起筆來——他只有筆微微的敲著墨盒出神。 窗外的雨聲,越發的大了,簷上好似走馬一般。雨珠兒繁雜的打著窗上的玻璃,風吹著濕透的樹枝兒,帶著密葉,橫掃廊外的闌干,簌簌亂響。他遲疑著看一看表,時候還沒有到,他覺得似乎還有一線的希望。便站起來,披上雨衣,開了門, 走將出去。 雨點迎面打來,風腳迎面吹來,門也關不上了。他低下頭,便走入風雨裡,濕軟的泥濘,沒過了他的腳麵,他一直走去,靠著牆兒站著。從沉黑中望著他們的去路。風是冷的,雨是涼的,然而他心中熱烈的願望,竟能抵抗一切,使他堅凝的立在風雨之下。

一匝的大雨過去了,樹兒也穩定了。那電光還不住的在漆黑的天空中,畫出光明的符咒,一閃一閃的映得樹葉兒上新綠照眼。 ——忽然聽得後面笑聲來了,回過頭來,電光裡,矮矮的一團黑影,轉過牆隅來。再看時又隱過去了。他依舊背著風站著。 第二匝大雨來了,海波,他手足淋得冰冷,不能再等候了,只得繞進牆兒,跳上台階來,拭乾了臉上的水珠兒。 ——只見自己的門開著,門外張著一把濕透的傘。 往裡看時,燈光之下,書桌對面的搖椅上,睡著兩個夢裡微笑的孩子。女孩兒雪白的左臂,垂在椅外,右臂卻作了弟弟的枕頭,散拂的發兒,也罩在弟弟的臉上,綾花已經落在椅邊。她弟弟斜靠著她的肩,短衣上露出肥白的小腿。在這驚風暴雨的聲中,安穩的睡著。屋裡一切如故。只是桌上那一卷稿紙,卻被風吹得散亂著落在地下。

他迷惘失神裡,一聲兒不響。脫下了雨衣,擦了擦鞋,躡著腳走進來。拾起地上的稿紙,捲著握在手裡,背著臂兒,凝注著這兩個夢裡微笑的孩子。 這時他思潮重複奔湧,略不遲疑的回到桌上,撿出最後的那一張紙來,筆不停揮的寫下去。 雨聲又漸漸的住了,燈影下兩個孩子欠伸著醒了過來。滿屋的書,一個寫字的人,怎麼到這裡來了?避著雨怎樣就睡著了?惺忪的星眼對看著怔了一會,慢慢的下了椅子,走出門外。拿起傘來從滴瀝的雨聲中,並肩走了。 外邊卻是泥濘黑暗,涼氣逼人。 ——詩人看著他們自來自去,卻依舊一聲兒不響。只無意識的在已經完成的稿子後面,縱橫著寫了無數的《愛的實現》。 (本篇最初發表於《小說月根》1921年7月第12卷第7號,後收入小說、散文集《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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