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作品集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第6章 -2

細眉在細玉的宿舍屈蛇,小夫妻似的,白天細玉去教訓練班,練習,細眉便上街市買菜,在宿舍的公共廚房弄一頓有湯有菜有甜品的晚餐,閒來編織。晚上一起在客廳看電視,那些死人塌樓恩怨情仇的庸俗劇,家國兒女的武俠劇,眾人全神貫注,細眉看得格格大笑,讓細眉尷尷尬尬的在那裡看雜誌遮羞。晚上二人像小時候擠在一張床上,醒來互道所作的夢,像苟合夫妻一樣,細眉細玉都知道日子並不長久。 這天細玉生日,二人花了細玉教三節訓練班的錢,去吃了一頓家常日本菜,喝了幾壺暖清酒,天氣清涼,細眉的膠拖鞋裡加了一雙手織羊毛襪。吃得半飽半醉,細玉拉細眉去買皮鞋:「你要穿得跟別人一樣,他們便以為你跟他們一樣。你怎麼想,他們可沒興趣管。」

細眉穿上了新皮鞋,道:「姊姊,好奇怪,我的心靜得不得了,靜到可以聽到別人心中的說話。」細玉笑道:「這樣我心中說甚麼。」細眉道:「你心中想,不知我這個妹妹到底有沒有病。為甚麼人人都說她有病。」細玉心中一驚,拉扯開去:「我們下星期找細涼去。她現在在巴西餐廳當侍應。不去找她,她又換工作了,怕找她不著。」細眉也不答腔,拍噠拍噠的穿著新皮鞋走路。 回來房間所有的燈都打亮,舍監坐在細玉的床上等她。舍監是個和氣的女子,在青年會中學教聖經。細玉還沒等她開口,便說:「我知道了。這事情早晚都會發生。是誰給你報的訊?」細玉張眼看去,同房們看書的看書,睡覺的睡覺,還有一個沒在房間,大概去洗澡。舍監有點不好意思,道:「我們可以介紹你妹妹到康復中心。」細眉也沒多說,脫下了新皮鞋,穿上她的綠色膠拖鞋,絲絲蟀蟀的收拾膠袋,說:「姊姊,沒有用。穿皮鞋也沒有用。」舍監輕輕的碰她,說:「這位姊妹,這個宿舍規矩,不能帶人留宿,便何況,你的情況……不過,這麼晚了,你明兒才走吧。」細眉拿著漱口杯:「不用了,謝謝。」便背著一袋一袋的膠袋離去。細玉追著她:「這麼晚了,你要上那裡去?」細眉沒答她,一拐一拐的,小跑起來,走到黯青的街頭盡處。細玉回得房間來,一腳踢到上床的床板:「你起來,一定是你報的訊。」不由分說,亂拳打了室友一身,。當然細玉最後也給趕出宿捨去。

細眉後來總覺得自己老穿一雙膠拖鞋,背著幾隻膠袋,手拿一隻漱口杯,挨家挨戶的去拍門。當夜她在別人的家門口流連,人家報了警,她又再給人送進精神病院,沒多久又轉到中途宿舍,她也認了命,天天在宿舍看苦情電視劇,看得格格大笑,細青細玉細容有時來看她,她便穿上細玉後來拿給她的皮鞋,客客氣氣的招呼她們,讓姊妹們老狐疑:「細眉到底有沒有病。」細眉明白事理到不得了,看著她們,萬分同情的搖頭:「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呀,姊姊。」細青覺得她愈來愈像魔鬼。 細青沒怎吃,光喝,只覺光影虛浮,心裡沒一處踏實的地方,便招細容細涼細玉:「開台,打麻將吧,細月你要不要打?」細涼搖頭道:「我不打了,我今年運氣不好,相士說的,大凶之年,我不打了。」細月道:「幾時學得這樣迷信了。」細涼笑:「我懶惰。迷信活得比較容易。」細青道:「你站在那裡,到底你打還是不打?」細月拉著趙得人:「你打吧。」趙得人正想推辭,細容道:「打一會吧,你不打大姊可不會放過你。」細青眉開眼笑:「三番起糊,無花。打多大?」細涼見趙得人坐下,拍手笑道:「你上當了。我大姊是能贏不能輸的。她輸了可會率牌子。我們跟她打牌不過陪她過癮。」趙得人期期艾艾的:「這……松章我倒不會。」細月笑:「你別糊,管付錢就是了。」

這麼多年了,細青還沒有長大。現在細青就像眾姊妹的小妹。現今細涼已經和男人同過居被拋棄又做過雙眼皮手術,轉換了起碼35份職業,現今當愛心希望生命意義傳銷商,已經快可以在港島坐擁千萬豪宅,加上大陸那5間房子,自可從傳銷退休,邊住邊炒的,如果九七後樓市不倒,這一生可衣食無憂,才27歲已經有這樣的成績,才是真正的愛心希望生命意義。細涼有時看著那些花數万元找尋生命意義,愛心希望,意志與關懷的學員,便覺得他們很可憐。 「你們是不會給人騙你,你們都是在社會上有成就的人。」細涼跟她們說。 「讓我們談談,我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珍妮花,你先談談。」細涼最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便是指著她們說:「呵呵呵,自以為精明的人最容易上當。這世界精明人太多而笨人太少。謝謝你們賜我豪宅,賜給我錢。我當然會給你人生意義。哈哈哈。」到她們說童年慘事細涼都忍笑得好辛苦。 「我找到了。」一個學員說。 「我也找到了。」另一個學員說。 「這樣,你們可以升深造班,為期9星期,你們不用上課,每天在工作生活實踐你們所學的,你們是舊學生,學費減收,原來收5萬,現收3萬。」寶娜苦著臉:「又要供樓又要供車又要交稅,如何找3萬元呢。」細涼輕描淡寫的道:「把車賣了吧。比起人生意義來,車和樓算甚麼呢。」細涼覺得自己越來越像邪教教主。學員找到人生意義後,離婚、複合、跳樓、辭職,將所有積蓄拿去炒股票,同性戀者向暗戀情人示愛,人生果真精采。或許應該早點退休,有點甚麼事情也不必惹上身。細涼想。他們說這是完全合法的。他們要追求人生意義,可怪不得傳銷商。

怎能說這是騙局呢。她也曾以為生命光采明亮,玫瑰盛放。到頭來千痍百孔,她又受了誰的騙。她也曾像姊姊細月帶著趙得人一樣,喜歡孜孜的將男子往家裡帶:「這是我的未婚夫。」她介紹給細青。細青只是微笑,搭搭的拖著高跟繡花拖鞋:「請隨便坐,約瑟。」細涼急道:「這是約翰連。」細青方道:「對不起,我記錯了。你們年輕人全長得差不多。你第一次上來坐?人太多,我都記不清楚了。」那男人皺著眉,細涼嗔道:「約瑟是我表哥。」那男子道:「你到底有多少表哥?」細青見不對頭,給他們端了咖啡,問道:「你們認識多久了。」細涼道:「三個星期。我們在飛機上認識。你記得我上一次去馬來亞?」細青皺眉:「我弄胡塗了,你不是和連乙明去的嗎?」細涼給男子加糖,一共加了5茶匙:「連乙明已經生癌症死了。」細青道:「是麼是麼,這樣快。」男子摟著細涼:「那真是神的旨意。」細涼道:「我們決定聽從神的旨意,要結婚了。」細青的咖啡差點沒噴出來:「神?那個神?以前沒聽你提到。」男子道:「是基督教那個神,只有一個。」細青想了想,低聲道:「這樣神的意思是,甚麼時候結婚,到底擺酒不擺酒?」惹來男子給細青傳了好一陣大道理,從創世紀開始講起。那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為甚麼彷如隔世。

「你記得我上次打給你結婚那雙龍鳳金鐲子嗎?我把它們做了一對希臘鐲子,你有沒有看過?」細青「啪」的糊了一副對對糊,一時高興,蹬蹬的回到房間拿一對金澄澄的鐲子給細涼看:「幸好我還沒給那個乙連明買點甚麼,我看中了一對白金袖口鈕子,正想買,算我聰明,問問那神的旨意,可有甚麼改變。」細涼沒好氣:「那連乙明已經生癌症死了。」細青搖手道:「哎哎哎,我忘了,這麼快,到底那個叫甚麼。」姊妹便鬧笑起來,細容道:「她上次帶來澳洲的那個,不是連乙明也不是甚麼神的旨意,頭髮長長,長得很好看的,好像叫咕咕。」細玉聽得後半句,問:「甚麼咕咕,你養了甚麼寵物?」細眉接道:「咕咕是一隻白鴿。」細青便數落細涼:「你到底安的是甚麼居心,一個又一個的,你到底要追尋甚麼。」細涼跌足道:「我也不情願的呀。每一個我都以為是真的。」細月道:「這樣是人家騙了你哇?」細眉又接道:「這是神的旨意。」眾姊妹都笑了,麻將桌上重新洗牌。

很多事情原來都是一場誤會,大家都上了當,以假當真。遇到連乙明時正在當磁性床褥傳銷。連乙明是她打錯電話認識的。她翻開小學紀念冊,逐個小學同學查電話簿找他們的電話,找到了連乙明,掛過去:「你記得我吧?我是你的小學同學週細涼,就坐在你前面那一個。是麼,現在沒長長頭髮。我記得你呀,你特別聰明佻皮。你現在做甚麼職業?胸圍生意,好好好,我們談談吧。」見面時對方是個傷殘的男子,一跛一跛的,細涼想來想去都沒想到有個這樣的小學同學,可能是後來傷的腳,只打量他,也不敢問,只好虛應著問點舊況:「那麻臉的朱老師怎樣?」連乙明皺眉:「可不記得這個朱老師,是不是楊老師,我們叫他眼鏡蛇那個。」細涼有點疑惑,但也硬著頭皮:「是呀,她老公後來教唆他人修改遺囑,聽說是楊老師的親戚。」連乙明也有點糊塗了:「眼鏡蛇不是同性戀嗎?他有太太的。」細涼便不敢招搖,開始向他推銷磁性床褥。 「很便宜,給你七折,2萬1千700元。可以消除疲勞、防癌、趕蚊、壓鬼。」連乙明也居然答應試用,然後請她去石澳兜風,像甚麼青梅竹馬的愛侶一樣,在黑夜的沙灘上握住了她的手。細涼拖著一隻濕漉漉的肥手,心理七上八下:「這我明天著人送來,你先下一點訂好不好-H」那連乙明就放開了她。二人在回程的車廂裡靜默,細涼沒話找話:「其實我推銷床褥不過賺學費。我現在在上兼讀法律課程,將來當律師的。」連乙明笑道:「是嗎,在那個大學?」細涼道:「科技大學。」連乙明笑:「我可不知道他們有法律系。我弟弟就在科大唸書。」細涼在黑暗中有點臉紅,便順勢點了一支煙。連乙明道:「別擔心,反正床褥我會幫你買的。」細涼想,他算是好男人了。說再見時他沒有再碰她。回去她再翻看小學紀念冊,發覺那連乙明原來是遊二朋,還有照片,是個女同學。後來他掛電話來:「你可否來看看我的床褥,有點問題。」細涼也機警,道:「我請公司的顧客服務員來看看。」他堅持:「你來看看比較好。」細涼便找到另一個傳銷商莉柏嘉:「陪我去應付一個客人。他剛離婚,情緒不大穩定。」二人便上了連乙明在半山的家。連乙明看到有兩個人,也笑笑,招呼二人喝咖啡,聽音樂,看影碟,細涼問:「你的床褥呢。」連乙明只聳聳肩,靠著細涼,問她大哥的近況。細涼變臉,說沒有大哥,連乙明更靠近她,道:「你生我的氣麼,找來同事枉陪你一場,我向你道歉了吧。」害得莉柏嘉尷尷尬尬的說要先走了。細涼想跟她走,連乙明笑道:「我想送張床褥給我菲傭,你留下給她講解一下吧。瑪莉安,瑪莉安。」連乙明叫。細涼怕莉柏嘉搶她的單,寧願冒險留下:「謝謝莉柏嘉。」便送走了她。後來細涼想,人為財死不曉得是不是這樣的意思。

那是非常急促無味的性愛。抬頭細涼看見連乙明的結婚照,掛在床頭,顏色還很新。 「你的床褥呢。」完事後細涼第一句便問。連乙明沒答她,只是嘩啦嘩啦的洗澡。她高聲道:「你不要床褥我拿回去,可以再賣。」連乙明濕漉漉的出來,捏著細涼的下巴:「其他的我沒有,錢我倒是有的。你還是不要去賣甚麼床褥了。你會不會按摩?我教你。」 不賣床褥,可以去當按摩女郎,細涼想。才沒兩個月,連乙明對她已經沒有性的興趣,給她租了一間公寓房子,上去找她,傳呼她,不過叫她按按摩,說說故事。 「真是個說故事的天才。」連乙明讚歎。 「說謊而已。或許我可以當作家,亂吹渡日。」細涼笑。細涼從連乙明那裡發了薪,便給大姊細青送點家用。那天細青挽了一髻,穿了一件淡紫細牽牛花唐裝絲上衣,一條月白的絲褲子,趿一雙絲拖鞋,在那裡擺了幾碟小菜暖粥,天氣熱,細青坐在沙發上搖紙扇,扇上題詩,是周秋梨的字跡,隱約只見到「桃花依舊笑」,不知道笑甚麼。細涼有點奇怪,問道:「怎麼,請客麼。」細青微微笑,道:「可以說是吧。今天是爸爸的忌辰。你怎麼回來了。」細涼靠著淡藍粉牆,滿身都是藍影子,細長的眼睛就像長到牆頭里:「你還記著他。」細青笑:「你們一定笑我賤。是,我還記著他。為甚麼不。我們有我們的日子。」細涼合上眼睛:「笑甚麼呢,我跟你們一樣了,都成了不由自主的人。」便從手提包裡提出一小疊千元紙幣來:「給你的。好好的過日子吧。買點東西給細眉。」細涼走到光暈裡,身上又是明明白白的亮影了:「我走了。」她說。細青站起來,說:「別走吧,陪我說說話兒,我心裡靜得慌。」二人便開了一瓶威士忌,伴了小菜,談談笑笑的,細涼記得,眼裡淨是熱,然而沒有流眼淚。那一夜,父親死去剛5年。

當夜喝到半醉,心裡很是不安,回到家中,沒亮燈,脫掉高跟鞋,褪下裙子,裸身便躺到沙發去,赫然發現沙發有人,細涼便「哇」的一聲叫起來。連乙明在黑暗中說:「是我。去約會嗎?」細涼驚魂甫定,冷然道:「怎麼,是又怎樣?」連乙明也沒發作,只道:「是的話可以稍等。反正日子不長了。」細涼皺眉道:「怎麼,你要移民了。」連乙明乾笑:「差不多。我長癌症了,末期。」細涼登時醒了,半向失聲道:「這我以後怎麼辦。」連乙明道:「所以我要早點給你通知,你自己好好打算了。」便在黑暗中緊緊的抱著她,而細涼卻想像到腐屍的氣味,此時便泊泊的流了眼淚。 從此便沒再見連乙明。提起他,只對人說:「那連乙明生癌症死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死掉,或許只是騙她,想離開她。既然結果都是離開,無論甚麼原因都是離開,甚麼原因都沒有分別。

細涼從來沒受過騙,因為她從不相信。 第一次嘗試相信甚麼神的旨意,落得如此下場。 那時候推銷蘆薈水,鯊骨粉之類,說可以防癌。千元一小瓶,客人還是一個一個的死掉,有幾個還沒付清帳,害她十分悔氣的要到靈堂去追討,一個親戚發作了:「都是你賣的甚麼水甚麼粉,死鬼才吃沒兩天就一命嗚呼,連遺囑都未立,害得我要與那麼一屋子人對分,你還要來找我麻煩?我要告你訛騙呢。」細涼爭辯:「他太晚才開始療程,我也沒辦法──」話未完便給推了開去,她只好訕訕的走了,在接待處拿回她的帛金:「對不起,弄錯了,應該是隔壁靈堂。」步出靈堂,打開吉儀,吃了一顆糖果:「也好,起碼吃了一顆免費糖果。」她想。在道士的呢喃聲中,細涼也不禁想,病人的死可能真與她有點甚麼關係,便覺得很恐怖。

便去上教堂。在教堂碰到約翰連,他說是神的旨意。 細涼只是很疲倦。她不欲再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任,不欲再懷疑,便說:「神的旨意。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神愛世人,然而神不會為世人付帳單。約翰連說是一間廣告公司的創作經理,二人去試紗時約翰連說:「你可否先付一下。」細涼也就付了帳,然而總覺得有點奇怪,好像是她一個人結婚,一切都由她付擔。她不是那些抱手等男人付帳的女子,她會賺錢,她喜歡花自己賺的錢,然而約翰連問她借錢時她便有點難過。 「我的車要付分期,汽車冷氣要換,牌照又夠期了。」他解釋。她起了疑心便打電話去約翰連的公司人事部:「我是銀行信貸部的職員,請問是否有一位約翰連先生。好。他的職位是甚麼?好。不用了,謝謝。」原來約翰連不過是個撰稿員。細涼也沒發作,只是找房子搬,和換一個新工作。約翰連仍來找她,說:「神的旨意大概讓我們換一部新車,我欠少許現款,你可否借我一點?」細涼笑說:「我想神的旨意是叫你將車賣掉,還清欠款給我。」 到後來結帳,這神的旨意讓她損失了15萬8千977元。 她以為光是她的客人才需要謊言麼,她和她們沒兩樣。原來是一個騙一個而已,誰也不欠誰。她也更心安的,繼續她的推銷事業,她很愉快,又賺到錢,為甚麼不。 此刻她笑吟吟的,擠在姊妹中間,在麻將聲裡感到了一種安定。因為對人生有一種和她年紀並不相若的,蒼涼的理解,她細細長長的眼睛便長了輕蔑的風情,以致她看起來比她實際年齡來得大。 「這樣三姊甚麼時候結婚?可要鐵定呵,不要像我,到現在還有人見我單身,硬以為我離了婚,都怪我當日與神的旨意太張揚了。」她說。 「結婚又不是萬靈丹。結了婚我們都一樣。一大把年紀了,甚麼事情都一樣,總不會太緊張了吧。」細月笑,趙得人卻在那裡連連抹汗,不好說是,又不好說不,在叫糊,心裡著急,不知該糊還是不糊,那邊廂細容已經糊了,趙得人鬆一口氣,省得到時要糊時不知要讓細青還是不讓,因此十分快活地付錢。 細涼看著細月臉上細細的皺紋,想念她的種種委屈,只是表面看不出來,她也不會問,但她想她明白,因為她們是姐妹,許多事情,不必問,不必講,就有同情與明白。她伸手撫她臉上的細紋,道:「越來越多了。」細月撥開她:「別攪。是不是要推銷甚麼青春胎盤素,不要跟我來這一套。」細涼笑:「何止要推銷胎盤素,還要推銷野山去老人班霜呢。」細月道:「攪不好,還要向我推銷環保再用紙棺材,用完還可以留給你呢。」細涼挽住了身邊的細眉,說:「一場姊妹。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再抱住了細月:「你且當我喝醉了。」 這樣溫暖動人,她會錯以為幸福。生存感覺,何等虛幻。有這麼一時一刻,她無法分辨甚麼是真,甚麼是幻。 「其實他擁抱著你的時候,他一直叫著母親的名字。你不知道麼。」細涼和細青站在周秋梨的遺體前,看著他的顏容,穿著他在「販馬記」「寫狀」一場的蟠龍繡金戲服,穿厚底靴,臉上還是文武生的化妝,整個喪禮就像一場戲。 「你看他,多麼秀美,李後主也差不多儀容吧。」細青靠著死人廂間的玻璃,暖氣噴成一圈白霧,細青左手在上寫周秋梨的名字,右手撫著玻璃,溫柔無限,如撫著他的臉。 「你到現在還不明白。」細涼一把抹去了周秋梨的名字,拉開了她纏綿玻璃上的手。那一夜,也就是細眉開始發瘋的晚上,李紅穿了彩藍孔雀旗袍,踏著湖水綠的一雙緞鞋子,得得的出去「玩小麻將」,她說。周秋梨一個晚上極其不安,坐著客廳裡直嘆氣,一口一口淡青的痰往痰孟裡吐,浮在淡茶上,盛放如花。細青不敢多動,就坐在他面前,怯怯的叫他:「爸爸。」周秋梨「克吐克吐」的在吐痰,煙一根一根的接著抽。細青低道:「早點睡吧,爸爸。」周利梨將痰孟一腳踢翻:「叫甚麼叫甚麼。都是你惹出來的。」細青有點委屈:「我……我不知道……你……」一地都是淡青的痰花。周秋梨道:「爸甚麼爸,我根本不是你爸爸。」細涼在房間裡睡了,聽得外面吵得很,開了門想出去看看,痰孟剛好滾翻,她嚇得縮回房間,貼在門後,又想知道到底發生甚麼事,又偷偷探頭出去看。細眉也醒了,赤足站在黑暗裡,道:「為甚麼。」細青在外頭嗚嗚的哭了。周秋梨見細青淒淒涼涼的,便到廁所給她拿了一條毛巾,遞給她:「別哭。」細青愈發的哭得淒涼,邊哭邊擦乾淨臉,在毛巾下偷偷的看周秋梨有沒有看她。周秋梨看著她,嘆道:「你多麼像你媽媽。她年輕時候跟你一樣。」又長嘆一聲:「真是冤孽。」細青繼續哭,周秋梨便走過去哄她,輕輕的抱她:「李紅,別哭別哭。」細青張開一雙半腫的眼睛,有點驚異有點歡喜,一煞那,便掩上了臉,叫道:「不對不對,我們都錯了。這時外面得得的響了鞋聲,李紅滿臉通紅的跑進來,旗袍的領口解開,露出了掛在頸上的一隻翡翠鳳凰,見到了周秋梨抱著細青,頓了頓,道:「變態。」這時細眉穿著睡袍,拉開了門,細涼在黑暗中看到姊姊們的臉孔,重疊著,蒼白細長的臉。李紅轉身,珠片手袋扔到半空中,重重落下,小鏡滾出來,跌過稀爛,她關上了門,讓他們站在荒蕪的亮光之中。母親李紅出走以後細青便開始病,發高熱。周秋梨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整3天沒有出來,嚇得細月細玉把房間撞開,方發覺房間根本沒有人。 「他出去了,還拿了銀行存摺,買了船票,要去澳門賭錢。」細涼說。 「你怎麼知道?」細月問。 「我不知道,我亂說的。」細涼答。細玉便道:「用膠布封住你的嘴。」細涼辯道:「你怎知道甚麼是真,甚麼是假呢。爸爸說大姊不是他的女兒,我們怎知道是真是假呢,我們大概一生也不會知道。」細玉便舉手作勢打她,細涼縮開道:「我看到爸爸出去,他叫我甚麼都不要說,甚麼都當不知道好了。」頓了頓又道:「他大概又看上誰了。晚上偷偷出去,回來身上有香水味。」細涼怕熱,晚上睡客廳,倒讓她知道了不少事。周利梨當晚就回來,駛著一架簇新的平治,停在屋外,吧噠吧噠的掀銨,回來掏出了一口袋的鑽戒珍珠頸煉,說:「你們分了它吧。」又接著細細:「拿一件防身吧。錢最好。」又給細細塞了一大疊百元紙幣。細細才五六歲,從沒見過這麼多的錢,反而大哭起來。周秋梨也沒理她,回房寬衣淋浴就寢。細青發了兩星期的高燒,退了又熱,熱了又退,周秋梨一直沒到房間去看她,自己倒在房間裡,對著李紅的照片,喃喃自語。細青在昏迷的邊緣叫周秋梨的名字,稍好些便坐著沉默不語,只是無法吃,人一點一點的瘦下去,在床上愈來愈小,像小老太婆。家裡耽著一個病人,房間都是李紅留下的物件,周秋梨更加避得遠遠的,3天5天的不在家,細涼下了課便跟踪他,發覺原來周秋梨避到了徒弟家裡去,時而到澳門小賭,平治房車沒兩星期便押掉,給細細那大卷鈔票也一一拿走。細涼在港澳碼頭看著她父親上船,獨自走了兩小時的路回西環,這樣自夏而秋的黃昏,細涼才10歲,一步一步的爬上苔綠的樓梯,空氣都是紫的,踏進木氣昏霉的房子,天色便暗了下來,偌大的房子只得她一個人。細涼便站在客廳嗚嗚的哭了,黯藍的夜色從天窗照進來。她懷疑她自己不過是幻覺。從此她的生命,也有了虛幻的意思。此時細青在房間裡呻吟,不停的叫著周秋梨。 「不要再叫,沒有用。」她說。細青的聲音愈來愈近愈激烈。 「不要再叫。不要再叫。」細青一直在叫。 「誰來叫她,不要再叫。」細青叫:「爸爸。」細涼掩著自己的耳朵,高叫:「不要再叫。」細青的聲音低了下去,卻一直低低的喚著,心頭難以釋懷。細涼鬼迷似的,闖進了周秋梨的房間,打開周秋梨的衣櫃,細涼穿上了周秋梨的一件墨青絲質短打,他的黑絲長褲,點了周秋梨的水煙槍,吸了幾口,將自己的頭髮束起,梳上周秋梨的髮乳,在黑暗裡照鏡,也有周秋梨的模樣,只是細小好些。她便裝著周秋梨的腳步,推開細青的房間門。 細青滿臉通紅,見到細涼假扮的周秋梨,她不由喉頭咽著,玉粒金波,登時靜了下來,不再輾轉呻吟,燥熱得幾乎裂爆的雙眼,努力的看著她以為是的周秋梨,久久方道:「你來了。」細涼也不敢答話,只是「嗯」的一聲。細青流下淚來:「我以為你不再理我了。」細涼只是搖搖頭,給她拉好被枕,輕輕的為她合了雙眼,細青想拉她心中的周秋梨的手,細涼慌忙縮回,站起來,退到門口,遠遠的向細青,示意叫她休息,又裝著周秋梨的方步,回到房中,關上門,脫下周秋梨的衣服,想到了方才的一場,不由一陣一陣的笑起來。 長大後細涼方明白,人們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 人們願意相信的,便是真實的了。 細青執迷不悟。 細細在幽暗的房間裡聽著父親周秋梨心髒病發的呼叫:「細細。細細。細細。」居然叫她的名字。母親李紅「砰」的關上門出去,周秋梨叫著她:「李紅,李紅。」細眉「哇」的哭了。細涼拉開房間門口的一條縫,細細聽到了父親叫自己。她在黑暗中站立,細涼卻拉著她,說:「不要出去。」 她看到了她的父親,按著心,趺在地上,滿頭大汗,拉著細青的花布褲,細青冷冷的看著他:「你去死吧。」周秋梨有點驚異,放開了她,叫著細細的名字。 細青或許已經忘記了她叫她的父親去死。那跟她想像的情節不吻合。但細細記得,很清楚。 一陣悸痛後周秋梨一爬一跌的回到自己床上。多年後細細還做著同樣的噩夢:細青殺了周秋梨,他拖著淌血的身體爬回床上,細細站在床頭看他。他叫:細細,細細,不要忘記。母親李紅和幾個男子在遠處跳探戈。 不要忘記,細細。不要忘記。她在夢魘中醒來光會大哭。 她記得的事情不是這樣的。 她記得的周秋梨總是笑瞇瞇的,嘴唇薄而紅,懷抱總是溫暖的。 「爸爸,為什麼你不塗口紅?」周秋梨便笑:「我也想呀。」有時細細抓著周秋梨的發:「爸爸,你多麼美麗呀。我長大會不會像你這樣美麗。」周秋梨便會將細細高高的舉到半空中,惹得細細驚哭,周秋梨笑著數說她:「美麗沒有用。聰明才有用。」想想又道:「聰明也沒有用。」細細便道:「我聰明又美麗,所以我沒有用。」周秋梨便癢她:「小人兒說的真對。性格好才有用。會賺錢也有用。能過普通生活也有用。」 長大是多麼難堪的事。那是一個夏日荼靡的黃昏。周秋梨剛唱完盂蘭節的神功戲,演呂布武生翻騰跳躍時傷了腳踝,一跛一跛的,在房間裡靜坐,天窗的陽光一格一格的照進來。細細剛下課,叫他:「爸爸,坐我隔壁的陳熱光給廁所門夾著了雞巴。為甚麼他有雞巴我沒有?」周秋梨抱她:「將來你有的,比他的雞巴更好呢。」細細道:「是不是和媽媽大姊有的一樣,長在臉上的,好大好大的膿包?」周秋梨沒答話,細細拉開他的手看他:「爸爸,是不是老師罵你,你為甚麼哭了。」周秋梨道:「爸爸老了,身子不靈光了。我想日子差不多了。」細細道:「是呀,天快黑了,夏天又要完了,不如我們去游泳。」 細細記得那天她穿了一條螢青斑點大花裙,窄得很,也短,好辛苦才擠進去。周秋梨幫她穿進去,嘆著:「孩子長大得真是快,真是催魂天使。」細細跳起來:「我長高長高,比你更高。」周秋梨便抱住了她。 她記得那天的夕陽特別火紅特別大,燒到海上去似的。細細抱著浮泡,一劃一撐的,格格的笑著。周秋梨推著她,推到海的盡頭去,細細便跟著他說:「爸爸,不如我們出去大海,不要再回來了。」周秋梨道:「我也正有此意。」便把細細翻倒,按下她的頭在海中央,細細但見眼前都是紫藍,內裡像火燒似的,眼淚掉在海中,不成眼淚,張口一叫,都是鹹苦的海水,她想她的父親要殺她了,但她也是情願的。 她翻過來,呼嚕呼嚕的大口吸氣。周秋梨用浮泡盛著她,說:「我們還是回去吧,這裡太危險了。」 回來時細細十分沉默,過馬路時周秋梨要拖著她的手,她自己緊緊的將雙手交在肚皮上。 這一次是她第一次自己洗澡。從前都是周秋梨或細青給她洗的身。當夜她發現自己胸前的小點像李子一樣發漲,並且疼痛:「我變得跟母親和大姊一樣了。」她想:「不要讓爸爸給你洗澡了,他們變態。」細涼跟她說。她只是沉默下來,不曉得甚麼是變態,就像自己的淡紫小李子發漲一樣,變態是一件只可知而不可說的一件事情。 她的李子愈來愈成熟,細細愈來愈少話。放學回來就關在自己房間裡聽收音機,晚上吃飯時也沒叫她父親。周秋梨幽幽的看著她,對細青說:「你多看看你小妹,要不要買衣服,零用錢夠不夠,有沒有交男朋友。」細細只是默默的吃飯,聽得如此,也沒話,飯沒吃完便放下碗筷,「 」的關上房門。周秋梨長嘆一聲:「女大女世界。」細青道:「你不要惹她,事情還不夠多麼。」 母親李紅出走後細細便避開了她的父親。 「變態」彷彿是一種傳染病,她索性連飯也端回房間吃,每天天未亮便上學,在學校門口等開門,天齊黑才回家,躲在房間聽收音機。周秋梨又發了一次心絞痛,自此有輕微癱瘓,經常在床上叫:「細青,細青,我很辛苦,我要小便。」細青不管他,把電視兒童節目的聲浪調得高高的。周秋梨蹩得辛苦了,便哀求:「是我對你不起,你來幫我小便好不好?」細青冷冷的笑道:「我給了你前半生,你就給我一泡帶血水的小便。」周秋梨便發脾氣自己起來小便,啪的跌在地上,細青方給他丟了便盤:「自己解決吧。」細細看不過眼,便扶周秋梨上床,給他解開褲當,周秋梨非常難堪的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細青在一個大年夜,和精神稍好的周秋梨上年宵市場,買了一支盛放的桃花,回來便收拾離開。細細在房間裡看著她收拾,她連衛生巾都悉數拿走,細細便站著,拉著蚊帳,不敢說話,眼淚一滴一滴的掉下來。母親李紅走後,細月細玉細眉細涼一個一個的搬了出去,連過年都不回家,細容老早在外面住的,一屋子空蕩蕩的,衣櫃打開都是一個一個的空衣架,一隻大老鼠在床底探頭出來,又唧唧的縮走。細細穿一條碎花睡褲,剛長高,瘦伶伶的在打顫。細青沒有話,低頭收拾,外面周秋梨吃了安眠藥,在呼嚕呼嚕的沉睡。 「啪」的關上小皮箱,見到了淚眼連連的細細,只輕輕的抱著她:「你乖乖的聽爸爸的話,我們家裡有很多事情發生,希望不會影響你,呵?」給細細塞了一疊鈔票,便走了。細細獨自站在客廳之中,桃花盛放,一瓣一瓣的跌下來,下了一個冬天的桃花雨。 就在這一刻,溫柔,內在,惆悵,她流了血。 血暖暖的沿著她的小腿,流到地上。 她「哇」的一聲哭了。 周秋梨聽到了聲音,半醒不睡的爬出來,細細哭喊道:「大姊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周秋梨看到細細流的血,明白過來,跑到細青和細細的房間,打開衣櫃,要找衛生巾,卻碰到一櫃的空衣架,玲瑯作響。周秋梨發了一回怔,一會,方對細細道:「要來的終要來。你這個叫月經,很正常的。」然後找了點衛生紙,為細細抹拭。多年後細細還記得這個大年夜,她的父親周秋梨和她在午夜的街頭找一間便利店買衛生巾。她的長大與啟蒙,總是與她父親,或離開有關。 這一年細細升上中學,理科成績特別好:她看不起所有與感情有關的事物,譬如愛、譬如文學。李紅和細青走後周秋梨登時沒有了靠山,沒有收入又沒有照顧,便將房子拿去抵押,拿一點錢度日。細細身世襤褸,穿一條過短的校服裙,一雙襪子穿完洗洗完穿,經常還未乾透便得穿上腳,沒腕錶,老問人:「現在幾點了。幾刻了。」也就成了她一天會說的話。晚上和老父吃極咸極鹹的小菜:「咸便少吃些。」周秋梨說。一碟小鹹魚可以吃5天,好像在50年代,吃得細細臉如菜色,神情又冷靜,益發像小尼姑。周秋梨時好時壞,沒病的時候就問她:「大姊有沒有來看你。」心絞痛的時候便怨天怨地:「女人都是賤貨。」將全屋可摔之物摔過稀爛。細細也學會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老是目無表情的將一屋碎片收拾,給周秋梨吃藥,然後回房間計算幾何三角。 細青來學校看過她一次。她下課,見細青穿一件芍藥大花絲長裙,戴一頂血紅的大草帽,站在火紅的野火花樹影裡等她。細青見得細細小乞丐似的,摘下了草帽,便流了眼淚:「我和你去買幾件衣服吧。」細細一挑眉:「我不需要衣服。我要電腦。」細青眼紅紅的道:「衣服我買得起,電腦我可買不起。我跟細青細月她們張羅一下吧。」便和細細往酒店的咖啡店喝下午茶,一迳問細細周秋梨怎樣怎樣。細細吃完栗子蛋糕又吃芝士餅,再叫了客大雪糕,有搭沒搭的道:「我想他快要死了,他老早就應該死的。」細青大吃一驚:「他是你爸爸,你怎可以這樣咒他,是不是他侵犯你了。」細細吃光了雪糕,調匙擱在玻璃杯上,鏘然有聲,道:「吃完了,我要回去了。」細青便將預備好的鈔票給細細。細細也沒看,接過來,說:「好了,可以交電費。這個月家裡都沒電。」細青瞪著她,覺得完全不認識這個妹妹,和幾個月前那個扯著蚊帳哭泣的小女孩子完全兩個樣。 成長這樣殘酷,細細完全忘記了一陣子前的自己。 她付清了所有帳單,在一個燈火明亮的晚上,迎接她父親的死亡。 周秋梨老早知道自己會死似的,寒流初襲,他去街市張羅了一點肥肉、南乳、芹菜、栗子,做了個暖哄哄的扣肉鍋,買了一條烏頭魚、乾燒,又做了點紅豆暖粥,暖了梅子紹興酒。細細放學回來,聞到一屋的肉香,陌生至很不真實,心里便覺得很恍惚,有不祥之感。她也沒問他,只搬了小板凳,坐在廚房門口,拿著計數機在計算或然率,周秋梨哼著「東坡訪友」,鍋裡肉氣氤氳,隱隱有俗世喜悅之意。周秋梨叫細細擺了九雙碗筷,卻只著她盛了兩碗飯,跟細細說:「你去跟姊姊們說,家裡常備她們的碗筷,她們要回來甚麼時候都可以回來。我有甚麼做得不對,我還是一家之主。」細細想,所有人都跑清光,他還在說甚麼一家之主。也沒答他,端起碗筷便吃。 飯酒過後,周秋梨臉紅耳熱,登起步子,唱起京戲來:「我楚霸王力拔山河氣蓋世。」嗓子還未拔高,便按著心臟,臉上由紅而紫而藍,呼吸急促,身體像蝦一樣蜷曲。細細飛快給他拿了心臟藥,周秋梨已經無法吞嚥,細細用手把藥丸按進去,驚得牙齒一直格格作響,把周秋梨扶到床上便打電話叫救護車。周秋梨一直按著心臟,說:「很痛很痛很痛。呀──」叫到細細的骨頭里面去,流了一臉的涎液和一床的小便。她沒想到結局會這樣猛烈。他一口一口的抽著氣,破風琴似的,一隻手緊緊的捉住了細細,把細細捏痛得眼淚都流出來。 「放開,放開。」她說:「細細,細細,好可怕。」周秋梨斷斷續續的說。 「放開。」周秋梨愈握愈緊,他一定想將她捏死。細細想起多年前與父親游泳的那個黃昏。或許當時他將她的頭按進水里,或許真想殺她,或許只想和她開玩笑,這個可怖的謎她一生都不會知曉。 「放開。」她說。周秋梨只馀下幾口氣,他死了都可能這樣捉著她。細細發起狠來,便用另一隻手按住了周秋梨的嘴。 周秋梨放開了她。他停止了呼吸。 到底是她殺了他,還是他自然死亡,和他那個黃昏是否想殺她一樣,都是一個她一生都不會開解的謎。 她坐著那裡,空氣還有殘馀的肉香和酒香。細細低頭看看自己,又是穿著一條吊腳睡褲,一雙破拖鞋。她的父親死了,她想穿好一點來送他終。 衣櫃空蕩蕩的都是衣架,還有的便是一套她剛洗乾淨的校服。她便換上了校服,穿上上學的鞋子,端端正正的坐在她父親身旁,等人來收屍。 後來她記得那天她下課便到醫院認屍。醫護人員力稱是她報的警,當時病人經已死亡,細細經已全記不起來。 從那時開始細細記性便很差,連到殯儀館都摸錯地方,萬國殯儀她記得是香港殯儀,害得她每層每間的去找,待她攪清楚地方又得摸過海去,過海隧道又慣常的塞車,她到殯儀館時他們已經走清光,殯儀館在關門,她在紛雜的花堆裡徘徊了好一陣,想乘隧道巴士回西環的家,大概走錯了方向,在車上迷迷糊糊的睡了,醒來車上只剩下她一人,下得車來,涼風陣陣,原來去了沙田,又來來回回的坐公共交通工具回家,她老覺得,永遠在尋尋覓覓,永遠回不了家。 因為專注於解釋事物的客觀規律,細細的生活總是十分糊塗,成了一般人口中的「藝術型科學家」,將手錶當作雞蛋放進熱水煮那種。細細熟悉質子分裂的速度,光的折射途徑,硫磺氫炭氯氮氨及其化合物的性質,卻可以考試忘記帶准考證,襪子只穿一隻而忘記另一隻,出門忘記關水喉經已4次,每次屋子都是淹得幾乎可以養魚,細青大吵了好一陣細細索性自己在離島租間小房子,讀書考試,入大學念工程後搬進宿舍連過春節都不肯回細青的家睡,每次回到細青處都熱水燙腳的趕這趕那,細青嘲她「旋風式到訪」。現已杯盤狼藉,細青細月都喝得滿臉通紅,細細掛念無人宿舍的冷靜,長長的走廊只有自己的腳步聲,和她案頭電腦綿延的電流聲,便輕輕說:「我想我還是先走了。」細涼「嗖」的一聲止著她:「你這時叫走大姊少不免會哭鬧一頓,還是耽一會吧。」細容聽到了,便低低道:「你要走不如悄悄的走,我看大姊還是大哭一頓收場。我們都走吧。」儘管麻將聲啪啪響,細青聽得一個「走」字,便麻將都不打了,跳了起來:「誰要走了,這夜不是團年夜吧,誰要走了,你們都看不起我,都要走了。爸爸死後,你們都當我死了,我死了倒好。」細容便拉著她:「怎麼了,大家開開心心的,你又何必傷感。」細青聽得「傷感」兩個字,才覺得傷感,便嗚嗚的哭了起來,細月也過去摟著她:「姊姊,這不好。趙得人是客人,你讓客人難做有甚麼好呢。」細青益發哭得厲害了:「你要結婚了,我還要自己一個人。」細容笑:「你如果肯我給你介紹人好不好?」細青哭得一臉都是淚:「現在我是甚麼了,我都要你們給我介紹人,我竟淪落至此了。」趙得人站在那裡,實在插不上話,見細青及姊妹們你一口我一語,卻任由細青眼淚鼻涕的直流,便給細青遞上了自己的手帕。細青接過來,深深吸一口手帕遺留的古龍水香氣,問趙得人:「你是不是同性戀的?這麼好。」惹得眾姊妹都笑了。又問趙得人:「你覺得我們家姊妹怎樣?」嚇得趙得人滿臉赤紅,囁嚅道:「沒怎麼樣,很……很……很沒怎樣。」細月笑:「你到底說甚麼。」此時細眉掩上眼,道:「好黑。」然後「拍」的一聲,客廳便陷入黑暗之中。細涼哇哇的叫起來,細玉在黑暗中道:「這是個黑暗的大年夜。你看,整個城市都黑了。」細月在漆黑中握住趙得人的手:「停電了。」細眉說:「黑暗裡有光。好光。」細涼便拉盡了窗簾:「失火了。或許因為停電,所以失火」姊姊妹妹便圍在窗前看失火。趙得人方知原來夜裡的火是這樣的美麗熱烈。失火的大概是近摩星嶺的木屋房子,橙黃的烈焰吃進沉綠的山里去,喜歡跳躍,如狂歡節。救火車和救護車劃著鮮紅明藍的閃光,嗚嗚的前進,時而停頓,有片刻的寂靜,或許有點人聲,不過無法聽清楚,那或許是個懶惰的父或母,第一次情深的叫喚他們的子女,不過他們可能已經葬在烈焰之中了。姊妹們緊緊的摟著,以火以死,她們才相互綣戀。趙得人站在她們背後,說:「我知道怎樣形容了。你們姊妹就像活在烈火中一樣。」細涼道:「這你是自視為救火車了。」趙得人道:「不敢不敢,實在是杯水車薪,能自救就差不多了。」細玉道:「好吧好吧,你請我們喝酒,以酒當水吧。」便摸黑去點蠟燭。細眉不知從那裡找到了好幾十支白燭,借點搖動的燭光,一支一支的截斷,在窗台上,桌子上,椅背上,地上,點了一支一支的小蠟燭。細玉開了趙得人帶來的聖安美莉安紅酒,給趙得人及眾姊妹倒了半杯,酒就倒空了,細眉在她身後叫她:「玉姊姊,人老了是不是會像河馬。」細玉一震便推翻了酒瓶,碎了一地的綠玻璃。細眉道:「你們會受傷的。」細月已經一腳踏在玻璃碎上,她沒有穿鞋子,腳底流了一行基督釘十架一樣殷紅的血。細容跪下來想拾玻璃,膝頭又嵌進了綠寶石般的碎片。細涼叫她們勿動,去廚房找藥箱,回來時一腳踏在洋燭上,燒得痛,跳開時跳到綠晶瑩上,又流了血。細眉彎下身來,左手擎著燭,處女新娘一樣靜默專注,為她們拔出碎片,然後在地上摸索,一一將碎片拾起,灰黃的柚木地板已散佈了一滴一滴的血。細眉蘸了血,舐了舐,道:「血是甜的,酒是澀的,而水是無味的。」站起來,左手依然提著燭,右手拿起杯,大口大口的喝著水。趙得人想起他中學時代念的聖經,忽然明白過來:以血救贖,以酒解憂,以水潔淨。各人流各人的血,各人尋得各人的救贖。畢竟徹悟並不容易。這一夜,血酒水都有了,算是人生的得著。他不知道如何對細月說清楚,只道:「我想我今夜……。」細青按著他的唇,說:「別說話。」原來細青已經伏在地毯上睡了,囡囡在她身旁打鼾,此起彼落的,細青喃喃的說夢話:「窗關好了沒有,要下雨了,我要給妹妹們買雨衣。」眾姊妹演員退場似的,輕手輕腳的在收拾。細月買來的那株桃花,盛夜黑暗之中,忽然開放,或許因此會忽然墮落。 細容站在桃花之下,有點恍惚。 這麼多年了。細青執於她自以為的愛。永不可得的愛。超越道德的愛。因其如此,她和所有姊妹都不一樣。 細青夢見了桃花不停在流血,她站在花枝下,不得不打傘。 「窗關好了沒有,要下雨了。」她說。 她要給妹妹們買雨衣。唯獨不給細容買。 「這麼多年了,你還執迷不悟,細青。」細青聽得細容說。她聽不清楚下一句是甚麼,想靠近一點,細容卻一點一點的退後,然後,飛走了。 「細容,細容。」她一叫,便醒來了,很想張開雙眼,可惜眼皮並不聽使喚,想揚手,手卻不知那兒去了,想開口,卻無法說話。 「我一定在作夢。」細青想。 細容正在穿大衣,戴一雙夜綠色手套,抹了抹嘴,想補點玫瑰野露口紅,隱隱聽到細青叫自己的名字,看看,她還伏在地氈上,細玉給她蓋了薄毛氈。她便對著小鏡塗口紅,在鏡裡看到了細青。 她打開了皮包,掏出了支票簿,給細青簽了一張支票。 細月已經穿好了短夾克,見到細青在簽支票,便止著她:「我來,我來。你把錢省下了給囡囡買點好東西。你在外靠救濟金,環境也不會十分好。」便從皮包裡掏出一疊現金來。細玉瞠目結舌,細月苦笑道:「我愈來愈像黑社會。沒辦法,他們都這樣。」細涼笑道:「我以為你已經是黑社會。」細細已經穿戴整齊,忽然眼前一亮,電燈一一亮著,細青轉一個身,手上握了一朵剛落的桃花,掩著了臉。細細吹熄了白洋燭,便脫下大毛衣:「今天晚上我還是不走了,我看一看她。」細容道:「乖孩子。或許應該留下的是我。」囡囡一直在打呵欠:「媽媽,走吧走吧。我們回舅舅家睡吧。」細月便將兩疊現金塞給細細:「厚的給大姊,薄的給你,可不要弄亂了。」細細將客廳大燈關掉,以馀飯廳的一盞吊燈,照著一桌子凌落的碗筷,散落的麻將牌、水果皮、瓜子殼、空酒瓶、茶葉、瑩綠的玻璃碎,一滴一滴,枯乾的血跡。細眉走到垃圾堆裡,找著她的羊毛襪,站在那裡,半明不暗的在編織。趙得人覺得有點濕濕的,抬頭看,大年夜竟然下起牛毛細雨來,街燈份外的橙黃,火燒似的,遠處的火經已熄滅。夜深趙得人覺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忽然記起一個意大利神父的臉孔。那是張安詳而清醒的臉孔。關於阿都諾神父,有人說他是個沒落貴族之後,有人說他是個同性戀者,有人說他「躲進了修道院」,為了甚麼,不得而知。他教的是數學,上課卻給他們講蘇格拉底之死。他們發現阿都諾神父在垃圾桶裡那一年趙得人念中五。他們圍住了垃圾桶,說阿都諾神父死了,沒有表面傷痕,可能是自然死亡。趙得人站在人群的外圈,擠不進去也沒打算擠進去,站在修道院校園的草地上,趙得人突然覺得很清醒。如今他想他明白。 「躲進修道院裡去。」各人或以血以酒以水,尋求各人的救贖。 在修道院裡,躲無可躲,所以躲進了垃圾桶。 但救贖就在眼前。 細月在他身旁睡了,胸脯微微起伏,如同鴿子。汽車在公路上靜靜奔馳。他握著駕駛盤,卻伸手握住了細月的手。在幻滅的不惑之年,他們能夠遇上對方,又能夠發生感情,是生命給予的福惠。細月的過往是他無所知甚至不願知,他知道的只是眼前的女子,他並願意包容與接納,一切關於她的,創傷與驕傲。她這時只是非常疲倦的睡了。雨愈加的大了,密得近乎紫色。他只是聽得雨的落下,非常靜,靜得整個世界都要塌下來。再看細月,她流了一臉的眼淚,雙眼仍然緊緊的閉著。他搖了搖她,問:「怎麼了。」她方緩緩的張開眼,道:「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我父親要殺我。」趙得人伸手摸她的臉:「不會的。你父親已經死了。」細月含含糊糊的道:「是呵。」又沉沉的睡去。趙得人掏手帕來替細月抹乾了眼淚,然後用手帕掩住自己的嘴。淚的氣味,微酸,勾起嬰孩記憶,但細月的身體又明明散發成年女子的脂粉與汗香。趙得人才想起,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細月的眼淚。這樣她就是他的妻子:他看到了她從不讓人看見的。這時漫天的雨,由紫而紅,夜裡像也有彩虹,慢慢的淡化,愈來愈輕,趙得人以為是下著粉紅的雪,揉揉眼睛,滿目滿懷,都是墮落的桃花。他加快油門,開進桃花雨裡去,落紅紛紛,不過是過目急景,過了便天藍海綠。他一直開一直開,愈開愈漆黑,開到無色無聲的混沌去,黑暗盡處,有光。他開到微亮之處,彷彿有桃,但已經長了綠葉,亭亭如蓋,花不過是記憶。他想景色至此,真是好,眼前豁然開朗,無夜無色,一夜風和雨,就此收盡。細青就在這時醒過來,如此這般,由血肉相連的痛楚,想起了七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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