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作品集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第5章 桃花紅-1

——Written By 黃碧雲 細月總覺得那還是一個炎熱而玫瑰盛開的午後,細青穿著淡紅大山茶花長衫,腰間帶一條紫血色絲巾,穿一對嶄新而令她極為痛楚的月白高跟鞋,她抬起頭來,站在門前,低低的說:「爸爸,我還不想結婚。」門卻「砰」的關上。細月便「哇」的哭起來,從門隙抽出她血紅的斷甲。她便叫「姊姊」。斷甲從新生長,但她的小指便從此有了一小截裂痕,如同長了月亮。她想念的時候眼淚便滴在月亮之上,以致掛在空中的月亮和姊姊,便給她一種憂愁的意思。趙得人便時常撫弄她指上的月亮傷痕,使她以為生命的創傷得到安慰,動了寄以終生的一念。其後生命有極頑強的軌跡,不由她說好還是光采不光采。當她站在細青門前,舉起手來,只覺得酷熱與痛楚,這卻是個下雨而陰寒的大年夜,那一定是時間沒有如她想像一樣過去,她便良久沒法按下門鈴,只好對趙得人道:「你待兒見到我姊姊妹妹,可不要吃驚。當沒事好了。」

細容站在廚房門口看細青扯雞絲熬瑤杜魚翅湯,細青的發已經開始白了,還得載著老花鏡片切東菰絲,趿一雙略臟的粉紅天鵝絨拖鞋,頸旁都是細細的摺痕,雙眼微微浮腫,傳來酒精和茉莉花香的氣息,一掀起煲蓋,鏡片都是模糊一片,細容沒載眼鏡,也覺得無法看清楚眼前的事物,像代替誰,在流眼淚。眼淚只屬於年輕日子,細容已無法記得上一次流眼淚的日子,那一定離她已經非常遙遠,她便抹一抹臉,道:「姊姊,我們都開始要戴老花眼鏡了,到時候了。」細青別過臉來看她,和她一樣的細長眼睛,最嚴肅的時候也像風情萬種,但要讓細青風情萬種的人與事已經和年輕日子一起離開,她的封了塵打了摺的美麗也沒了理由,只有細容還在,像30年前的桃花。細容在花前點了她少女的第一凝胭脂,擦了點花露水,抬起頭見到自己一雙細長眼睛,冷冷的看著自己,自殺的人的冷酷眼睛。細容給自己嚇了一大跳。鏡裡的人開口道:「嘿嘿。大了大了。你可別胡亂給人摟摟抱抱。」細容隨手將花開富貴景泰藍花瓶拿起便摔向鏡裡,聽得細青「哇」的一聲哭叫起來,細容才猛然醒覺原來不在照鏡:她和細青這麼像,但她多麼恨她。二胡在身後悠悠的奏起。紫嫣紅開遍,都附與頹垣敗瓦。 30年的桃花,一樣盛開。 「我們都老了。」細青說,抹一抹額上的白髮,呷一口甜櫻桃酒。 「替我脫一下果子殼,海參軟了沒有?」細容接道:「在墨爾本住了10年,就從來沒吃過海參。」隨手開始格勒格勒的敲栗子殼。

細眉此時和細容的女兒囡囡坐在客廳裡,電視和鐳射唱機都開動,囡囡戴著鐳射耳筒機吃薯片在打電子遊戲機。細眉在修補一隻襪子,不過襪子根本沒破,她專心的補完又補,門鈴響了又響,她們還在客廳裡沒動。細容一手拿著栗子,濕漉漉的,一手在圍裙上拭抹:「囡囡,囡囡,如果火警,你一定會戴著耳筒拿著電子遊戲機給燒死。」邊去開門。細眉自從發生那件事後便很靜,周家姊妹以為她聽覺有問題,陪她去看了不下十個耳鼻喉醫生,直到細青將帳單寄到各周家姊妹家時,姊妹們問醫生說是甚麼病,細青說所有醫生都說細眉沒有病,沒有病要我們每個月付萬多元醫藥費,細月,細玉,細涼都在埋怨,連細容也打了幾千元的長途電話來查問,細青方決定不再帶細眉去看醫生。 「她只不過是不快樂,像我們年輕時不快樂一樣。不快樂不是病。」細容在長途電話說。細眉也就這樣擱了下來,沒去上學,也曾去上了一兩天快餐店的班,給人辭掉,細眉也沒解釋為甚麼。又去當過洗碗工人,打破了人家所有的碗碟便留在家裡,自此容顏便沒有改變,已經25還是10年前模樣,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她只有15歲。

到後來才發覺她有輕微精神病。 細容去開門,經過細眉身邊便像經過一個噩夢,便十分想念細月。細容和細月不見得特別要好,細月從少便不像她們,她蹦蹦跳跳,跟普通小孩一樣活潑,周家姊妹數她最正常,念完大學做了兩年行政人員訓練生便去倫敦念個工商管理學位,回來在上市公司當主席的行政助理,天天工作14小時,害得姊妹們老耽心她的婚事,她兩年前到墨爾本開亞洲經濟會議順道探細容,細容特地弄了一桌子中國菜,讓細月結識一個在墨爾本現代藝術中心當經理的香港小伙子,細月卻一邊吃飯一邊談長途電話,報告會議進程,又提議做進口羊毛地氈的生意,膝頭電腦敲得啪啪響,嚇得小伙子甜品還未吃便「不敢打擾」的告辭。 細容髮了一頓脾氣,將未吃完的菜統統倒掉,罵她「你老了電腦會給你倒水蓋被麼」細月駁道「私家看護菲傭一樣可以倒水蓋被,我可不要像你一樣,離婚收場」

細容氣得發抖,拉開大門叫她走路,細月午夜匆匆收拾行李,淒淒涼涼的拖著在林肯街找酒店。翌日開會心神恍惚,午餐後卻見到細容穿一件大紅棉襖像唐人街阿嬸,在大堂黃著臉在等她。細月十分歉疚,走過去,抱著她,叫她「姊姊姊姊」,細容輕輕撫她的發。原來已是兩年前的事。現在細月的終身大事有著落了,當初為這些事嘔氣,十分無謂,可不知細月現在身體可曾好些,在墨爾本時她就皮黃骨瘦。 打開門就見到細月細細長長的周家姊妹眼睛,劃了斜斜的眼線,戴一雙七八十份的粉紅鑽耳環,配一隻粉紅方鑽戒,穿一件華沙齊的毛毛短夾克,牛仔褲,足踏一雙古齊腥紅京皮鞋,細容混身打量細月,想起自己的年輕歲月,靜了下來,一會方道:「妹妹越老越漂亮了,姊姊們不行了,老了,也古老了,落後了。」

她口中的姊姊們是連細青在內的。細月臉紅耳熱,知道自己打扮得過份好了,隨即陪上職業性的笑容,像平日開會對待客人:「那裡及姊姊。如果我到了姊姊這年紀,及得上你們一半,我不知會如何快樂呢。」 細容便將細月擁入懷,緊緊抱著,見得趙得人,便放開了細月:「這一定是男朋友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趙得人有點尷尬,難以決定好不好握她濕漉漉又沾了雞油的手,就這樣打個招呼或是怎樣,細容已經將轉身走了:「呵呵呵,小月要結婚了,大姊,小月要結婚了。你的粉荷錦繡可以拿出來給小月做件禮服。」 細容穿著細青的一雙舊拖鞋,嗒嗒的拖到廚房去,細青一身還是栗子殼,臉上沾了桂花糖,雙手漫著芹菜的香氣,嗒嗒的穿著一對粉紅天鵝絨拖鞋走出來,嘴唇半紅半開,看不出年紀的一雙細眼瞇著,笑微微的,道:「好了好了,細月有著落了。」

細月也笑著,拉著趙得人道:「我又不是月下貨,擔心甚麼沒著落。」細青勤勤的湊上來,一件薄紗小衣拂上了趙得人的胸前,細月一皺眉,仍然滿臉笑容,順勢抱著細青,說:「姊姊我給你買了點小東西。」便推開了她,打開了錶盒。 「呵呵,你破費了。一年半年沒見,你又升職了。」便笑嘻嘻的將表戴著腕上,表面的小鑽石閃著微小的光。 「細月,讓姊姊給你做禮服,量量看。」說著便將雙手放在細月的雙乳上:「果然受到滋潤,益發豐滿了。」趙得人看不過眼,伸手擋著細青,細容已經接過她的手腕去:「多漂亮的腕錶呀,可是卡地亞?」暗地向細月一笑,細青接道:「不會是冒牌貨嗎?」細月如釋重負,道:「盒裡有證明書。」 趙得人輕輕的摟著細月,心裡生了憐惜的意思。趙得人立在客廳裡,抬頭是盞老舊的水晶燈,水晶已經發黃,一套褪色的仿路易十五金沙發,牆上掛著老虎皮,一支長銀劍,一副武生行頭:龍頭繡金高靴,金黃斑雉尾,蟠龍雙鳳吉祥如意銹金袍甲,銀槍一支。下面擱一個28 大電視機連卡拉OK音響系統,旁邊開一張麻將台,散了一地的煙灰。趙得人覺得像走進甚麼精神分裂的病人的牢房;有甚麼不協調的,激烈的,虛假造作的情感,正待發作;便不由得心裡發毛,跟細月說:「這屋子好冷呢。」在客廳裡織襪子的年輕女子,冷冷的看他一眼,便去將電視的聲浪扭得挺高,電視正播著獅子獵殺綿羊的紀錄片,綿羊的骨頭在陽光下發亮,獅子將綿羊一直拖回窩裡去,血路在雪地裡緩緩展開,廣播員說:「快樂,幸福,充滿愛的啤啤世界。」原來已經在賣嬰兒奶粉廣告。細月去將電視聲浪調低,對女子說:「這是你未來的姊夫。」又對趙得人說:「不要怪她。她是細眉。」細眉將織針刺到手心去,流了血。

「想人生好似春夢模樣,不過是煙花中,作樂一場。請呀──」聲音沙啞,「噗」的便沒有了,細青在廚房喊:「囡囡,不要玩公公的留聲機。」趙得人方見牆角的喇叭留聲機,唱盤沙沙的轉動。 「那是《秦仲賣油》,是一部出頭戲,我父親最喜愛的戲文之一。」細月解釋。 「呵,我倒沒跟你說,生前父親唱戲。唱文武生。」頓了頓,又道:「問題是,唱得太逼真,生活跟戲分不清。」趙得人想問,想想又算,便沉默下來,隨便翻看時裝書,十分古怪的舊時裝,連雜誌的編排字體都是舊的,翻開封面,是1973年的《婦女與家庭》,便不由有點不安,說不出來,為甚麼。 細容臉上沾了生粉,站在廚房,問細月:「應該怎樣告訴細玉,連你也要結婚了,你多大,有沒有33?」細青在廚房里道:「連你都43了,她怎會只有33?我長她10年,應該有36了。」細月便道:「你記錯了,大姊,少你10年的是細玉。」細容道:「不不不,你應該是33。母親剛生下你後便出走,那時我和細玉去林醫生家找她,她一心軟便回來,那時我剛10歲。」「這樣我記得讓人拋在黑暗的角落,有人說話,有人刮我一巴掌,有人抱我,我還不滿周歲麼。不可能,怎可能有這樣早熟的回憶。」細月說,邊將留聲機蓋上:「父親的遺物還在麼。屋子小,你還是把垃圾棄掉吧,留著留聲機,半夜放著,多麼像鬼屋。」這時門鈴響起,細月嚇一跳:「會不會是細涼呢。」又向趙得人道:「細涼是妹妹,推銷專家,最近專銷的是希望、愛、及人生意義。」趙得人皺眉:「甚麼?」進來的是一身火紅運動衣衫的女子,奇怪地穿一雙細金高跟鞋,叫做細玉。

「你怎麼了,穿得愈來愈像妓女。」細容劈頭便道。細玉背著3個大購物袋,在其中一個掏出了一隻舉重啞鈴,道:「哎,對不起,弄錯了。」再從第二個大袋掏了一隻枕頭來,說:「大姊,你不是怨細涼給你弄的磁枕讓你枕得?我給你買了羽毛枕。」又從第三個大袋掏出來:「我給細眉買了一個星期的尿片,她可好些了?」 細青便扯她,示意趙得人在,細容又啪韃啪韃的回廚房去,倒是細眉抬起頭來,叫她「玉姊。」那件事發生後細眉將自己關在房間裡,足足一個月沒出房間門口半步,還是細玉給她送的飯,給她念當天的報紙,替她按摩。待她決定出房間門口細玉便給她收拾書包上學。那時她們差一級,細玉念中四細眉念中三,當天上學細玉便要接她回家因為她在課室撤了尿。 「她有病。」 學校修女們說,細眉記得那是校園中鳳凰木盛開的季節,蟬鳴吵得不得了,帶細眉回家後細玉回校練習游泳,在池水藍色的盛夏,她流了眼淚。那時她十七而細眉才十五。現在細眉已經30歲。

打從那個鳳凰木盛開的季節,細玉忘記了少女日子,天天都在練習,成天不在家,練習到藍水池燈火通明:90度直角插水,二周半側翻。直到20歲參加亞洲跳水錦標賽折斷了左腳小腿骨才驚覺已經過去了少女時刻,在醫院那二個半月她才想到原來人生活著除了游泳跳水比賽考試上學還有其他。她帶點訝異與陌生進入女子的青年期。他從來沒懷過春就已經長大。細眉也就在那個季節停留在驚怯安靜的少女期,成了正常生活,她可沒記起原來細眉有病。 「下星期該來我家住了,你有甚麼想吃的?」細眉此時卻「哇」的哭出來。 「一定是細涼來了,細涼一直是細眉的死對頭。」 細容笑說,拿著九套碗筷在數:「好像只得八雙半筷子,哎,這不是細月你小時候用的象牙銀筷?要不要拿回去?」細月搖手道:「不不不,象牙是。違禁品,不環保,況且現在多吃西餐,用刀叉。」細月又笑說趙得人說:「細涼特別不喜歡她姊細眉,細青和爸爸要她照顧她,她便常常作弄她,用塑膠蛇嚇她,給她吃紙,騙她是新式點心。細眉因此對細涼特別敏感,一次細涼在街頭給人打劫,細眉已經睡了,忽然哇的哭起來,一味的叫細涼的名字。」

這時叮噹的響了門鈴,囡囡去開門,站著的是一個短髮女子,細長眼睛,恐怕就是細涼。 「肚子很餓,有吃的沒有?」細涼邊進來邊喊,見到細容,哇的一聲:「怎麼了,你回來了都沒有人告訴我。」 細容望望細月細玉,「唧」的笑了:「細涼,你做了甚麼,她們都不敢找你。只支派細眉打電話給你。細眉你知道的……」 細容見細涼打扮得廣告女郎似的,仙奴耳環仙奴假金頸煉,一套仙奴粉紅套裝,配一隻仙奴手袋,不禁嘖嘖稱奇:「你們香港人都喜歡穿這麼一身名牌子。」細涼一邊脫鞋一邊道:「月姊又不一樣,你不數說她?」無線電話響起來,細涼「喂喂喂喂喂喂」的,細眉惡作劇似的將電視聲浪調得老高,細涼便扯大喉嚨:「我是。明天?明天我沒約人呀,你是誰,你找誰?打錯, 線。」細青在廚房里高聲叫:「細涼細玉細眉,開飯了,快來張羅桌子。」細容忽然抱著雙手,在燈下幽幽的向細月道:「有多少年我們沒這樣聚過。這情景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細月淡淡的道:「我可不願意回到小時候呢,多麼可怕。」細涼此時衝著趙得人:「你就是我姊夫?」細月方道:「這是趙得人,這是六妹細涼。」細涼緊緊的握著趙得人的手,像共黨幹部一樣有一種誇張的熱情。細涼又轉過身去招呼細玉:「最近有沒有參加甚麼比賽,信心夠不夠,其實很多時候成功都是靠意志……」 細玉嗡嗡的聽得她的話,卻沒聽清楚,只是奇怪自己的妹妹,從那裡遺傳到說話的本領。細玉長她5年,從少到大倒上了她不少當,想到細涼還只有5歲的那年,細玉10歲,剛長恥毛,細涼便嚇她,毛毛長齊了以後,便會養孩子,養了孩子後便會像母親一樣整天哭泣,只要毛毛給人拔了後才不會養孩子。細涼便要她每天給她一毛錢,才給她拔毛,讓她每天巴巴的把自己的零用錢奉獻給細涼,落得看著小朋友吃冰條自己在垂涎,結果去偷小朋友的錢包,給老師發現了,見家長,母親打了她一身,細玉才結結巴巴的說錢都給細涼了,因為要拔毛。老母李紅脫掉她的褲子,見她的下體光脫脫紅擦擦的,把細玉細涼姊妹二人,狠狠的鞭打著,邊打細玉邊罵她:「你恁地沒用,蠢,連妹妹幾歲大都騙得你,蠢,笨,傻!」 細玉念此,臉上還是火辣辣的,20年前的耳光還隱隱作痛,她看著細涼,不覺輕輕掩著臉,現著幾乎是痛苦和訝異的神情,細月心細,在旁看著,便止著細涼:「好了好了,細玉現在當教練了,不比賽了,還問甚麼來著。」細眉看著電視,高聲道:「我在電視看見你跳水,玉姊。你跌在水里,滿池都是水花。」細涼道:「那已經是6年前的事,你弄錯了,細眉。」也就在那一次亞洲區比賽,細玉折斷她另一條腿骨,經一年物理治療後還有點微跛。她的跳水生命就在她插水的那一刻──滿池水花──然而毫無痛楚──我和我的以往,就在這一刻,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斷裂。細玉霍的站起,搶身在電視前,說:「看甚麼,有甚麼好看。」「啪」的關了電視機。突然屋子非常寂靜,失聲電影似的,各人在燈光裡互相望著,哦,細細長長的眼睛,微笑與眼淚,周家姊妹的前半生,影子一樣的記憶,在靜默里侵襲。細眉良久方小聲道:「姊姊,我濕了,要換。」囡囡在疊麻將牌,為突然的靜默驚嚇,啪的失手按在麻將台上,也就將麻將台推翻了,擘擘啪啪的瀉了一地的麻將牌。眾人方回過神來,細容道:「細細怎麼還不來,過年了,還要上學嗎?」細青道:「她可能忘了。如果頭不是生在頸上,她可以忘掉自己有個頭的。」細容細月細玉在「兵兵」的放碗筷,趙得人幫不上甚麼忙,愈覺得自己的閒及局外,退著退著,便退到門後去,有人按鈴他便嚇得一大跳:在周家,很容易變成為竭廝底里的。 「我遲了,我遲了。」進來的是個小小的女子,周家女子數她長得最小,然眼睛依然細細長長,微桃,不笑也像笑,因為小,五官精細得不得了,象牙微雕似的讓人驚異。穿著一件男裝襯衣,一條爛牛仔褲,一雙明紫塑膠鞋。 「我挨家挨戶的按門鈴,他們以為我傳教,或推銷,或打劫。」細容道:「這是老家呀,你沒來過嗎?」細青放下了一盤叫化雞:「她把這里當作寄宿學校,每次回家都可以忘記門牌。」細月便笑,拉著趙得人:「這樣你記得他是誰?」細細端祥他一陣,道:「記得,你是月姊的男朋友。」細月抿咀道:「你上當了,你根本沒見過他。男朋友倒是真的。」細細便「是嗎是嗎」的推搪過去,放下球拍書本,和囡囡談話玩遊戲機去了。 「到齊了,到齊了,開飯吧。」細青拿著鑊鏟在指揮,看著細細和囡囡在玩吃怪獸遊戲,沒想到自己這妹妹已經長到那個年紀了,是個成年女子,大學四年級,可以談戀愛決定獨身結婚移民還是留下,快要穿起套裝上班畫設計圖,或戴頭盔到地盤去察看工程進展。一眨眼前她還是個飽受驚嚇的孩子,躲在衣櫃裡不肯出來,叫她:「姊姊,帶我走。」她長她整整23年,老母出走後她幾乎就是她的母親了,有時她錯語會叫她「媽媽」,然而這個妹妹原來不應該生下來的。母親懷著她時第二次肺病發作,在療養院裡,天天發著微熱,萬念俱灰,夜來喝拉素消毒水自殺,劇痛不堪,不禁大聲求救,以為孩子會不保,拉拉扯扯,還是生了下來,只是紫紫的,小小的,所以叫做細細。孩子生下來特別不哭,李紅怕她肺不好,成天打她,希望她哭,肺氣量可以大些。細細小時是個敏感複雜的孩子,才那麼幾歲大,老是心事重重的樣子,長大了便好了些,進了大學住宿念工程後就不大回家,總是很忙很忙的,每次回得細青家裡總鬧著走,像這次她剛進門來便嚷:「吃完飯我要走了,我要跟同學去逛花市。」 細青站在熱氣騰騰的鮑魚雞湯後,臉目在燈下晃動,就像忽然很傷心的樣子:「你老是這樣,忙忙忙,走走走。你月姊升到當公司的總監了,又不見她忙得要走走走。你們來來去去當家裡是巴士站。」細月便打圓場:「好了好了,她小孩子不跟我們這群老妖玩。」又做好做歹的對細細道:「你到花市買一株桃花給大姊吧。你知道大姊喜歡桃花。」細細看見大廳明明插著一枝大桃花,想說:「不是有了麼。」細月作勢叫她噤聲,她也閉上嘴,「好,好。」的便算了。七姊妹挨挨湊湊的坐滿一桌子,囡囡拉著細細:「我要和細姨坐。」細容叱她:「別多事,跟媽咪坐。」囡囡鬧起來:「我要和細姨坐。要和細姨坐。媽咪我天天都見著,細姨不常見。」細容也就讓囡囡挨著細細坐著了,2人又耳朵湊耳朵的,不知談些甚麼。細青靠梨木餐椅坐著,感到前所未有的累,打從骨子裡累出來,連眨一下眼皮都乏力,因此眼睜睜的,她們給她夾來了她做的叫花雞,髮菜蠔豉,生菜包,她卻看著一桌子的菜和人,無法下嚥,眼前都是盛開的桃花。 他要送她去相親時下著大雨,她那雙月白的緞鞋子擠得她痛得不得了,她便默默的一直流眼淚。細月才只得15歲,似懂似不懂的看著他們步出家門。老母去了打麻將,細月便在那裡幫忙抹地。細月的青春好像都和濕地佈地拖有關:發霉的,微微腥臭的,邋遢的。細青頭昏腦漲,像大竹提琴,八音鑼鼓都在拉打,她父親周秋梨踏著七星步出場。她的妹妹成天在抹地。她的父親要將她出嫁。她便哽咽著:「我實在不想結婚。」周秋梨只說:「你不要多說了。你已經28歲。我們再這樣下去,我可擔當不起。」 細青抬頭看她父親。已經五十多歲的人,還非常的清秀,滿頭烏髮,嘴角微松,似笑非笑,低頭有一種女兒家的媚態。細青低頭說:「這……這從前呢……從前又怎樣……」周秋梨轉過臉去。她便沒有話,一路開車,駛向不可知的將來。 「人家是古玩商人的兒子,你可不要失禮了。」細青低道:「這件事一開始便失禮。」便踏著油門,想不如撞車齊齊死掉算了。他卻沒理她,望著窗外,沉思些甚麼,好會方道:「要過年了。」細青望出車外,原來已經滿街都是桃花。 男的有一點兔唇,有一點遲鈍,古玩商人介紹父親是周秋梨,女兒是周細青,男的總是叫她「秋梨小姐」,又問「你今天晚上有沒有客」,害得古玩商人連連叱喝他:「周小姐是正正式式在外面做事的,不接待客人。」又問細青:「周小姐在那里辦事?」細青低道:「沒辦事,在家裡幫忙,照顧妹妹。」商人又問:「讀書到甚麼程度了?」細青道:「小學六年級。」周秋梨陪笑道:「小女挺老實,其實她一直念夜校,已經中學畢業了,又念了些甚麼記簿。」細青便道:「是簿記。」古玩商人便道:「周小姐挺賢慧內向的,不像這時代的人。和我家犬兒倒相配。小兒小時候患了腦膜炎,有點後遺症,但人挺老實,我怕他太老實了,就帶他上舞廳夜總會玩玩,讓他見識見識。他不喜歡歡場女子,說過不得夜,大天亮便走了,害得他早上總是腳尖兒冷冷的,就想找個媳婦。」細青聽得雙眼瞪著:「怕腳冷買張電氈子不就行了嗎,何必要娶媳婦。」古玩商人立刻沉下臉來:「他年紀還輕,才26,看上去比周小姐少多了,周小姐你可以多教教他。」相親在一間夜總會,還沒開門做生意,黑沉沉的,滿地是碎玻璃,泛著黯紫的光芒。 古玩商人可能是夜總會的股東,在叱喝打瞌睡的小伙子:「去弄了好的西點給周小姐吃,她少出來應酬,好東西不常吃。」細青便道:「不了不了,我吃不下。」古玩商人說要的要的,大家卻沒了話,在等西點上場。小伙子送上了黑莓母斯,蘋果史都,玫瑰醬士高。細青對著一台食物,男的裂著兔唇向她笑,她想起他的冷腳尖,忽然嘔吐起來,嘔得西點都是黃黃的嘔吐物,古玩商人跳起,說:「沒事沒事。不吃也不用嘔。」周秋梨連連在道歉,在混亂中便告了辭。 出來已經是黃昏。周秋梨沒了話,人很多,他和她不離不丟的走在人叢中。她要去開車,他便說:「不如去逛逛花市。」她點頭說好。 她小時候他帶過她去花市。那時她是他的小寶貝,穿著紅紅的絲棉襖在他的懷中。後來。或許這是她的錯。 人這樣多這樣吵,她無法聽到他的話。他們在桃花甘橘吊鐘勺藥牡丹之間站著,細青那雙月白鞋子痛得讓她流眼淚。她說:「我很痛,不如回去吧。」他看中了一盤甘橘:「還是買一株桃花吧,桃花好兆頭。」細青脫掉鞋子,赤足站著,問:「甚麼好兆頭。」周秋梨淡淡的道:「希望你早日可以出嫁。」一朵桃花,跌在細青的淡紅山茶花長衫之上。 「不要再穿長衫了,現在不流行了。細青。」周秋梨低低道:「你出嫁後我想你母親會離開我。」細青問:「你怎知道?」周秋梨道:「你不明白她。這些事情,由來已久了吧。」周秋梨便和老闆討價還價,讓細青抱著那一株桃花。 她一直走一直將桃花一截一截的扯下來。 後來有話無話都記不清楚,只記得,一臉桃花,落紅如雨。 「來來來,喝一點酒吧,細青,你也累了。」細容給細青倒了一點清香的干邑:「20年的XO,還可以的。」細月道:「二姊你可會選,我的大陸客人受禮都要這個。他們是不貴不選的。」細青倒了暖暖的琥珀液進脾胃,就舒泰了些,便空著肚子,一直的喝下去,片刻雙頰飛紅,就迴光反照似的,年輕了很多。 細容在細青對面,看著細青憔悴細緻的臉,在燈火和酒精的感染下,如地獄花一樣緩緩綻開,她便像看著鏡里花容,如是數十載,開落的是細青也是她自己。她一直以為細青會很早死去,沒想到挨著湊著,細青還活著,成天喝酒,也沒中酒精毒,一次喝醉酒通街跑,一栽栽進大溝渠底,在渠底趟了2天才爬出來,到醫院檢查後居然沒事,就放她回家。細青失了踪他們找細月,細月在趕報告,只差秘書給每個姊妹打電話,細容在墨爾本接到電話嚇得立刻訂機票回港,以為她會死,已經出了機票細月秘書又掛電來,說細青已經回家了,害她巴巴的又退了機票,無端端損失幾百元澳幣。 細容想起她和細青的年輕歲月。細青沒唸書在家照顧弟妹而細容就是一般人說的交際花了,雖然她的職業美其名是秘書,她的老闆是個電影公司的監製也是她父親周秋梨的一個戲迷,她父親就半明不白的接過她拿回家大把大把的鈔票,也沒問她當個秘書怎可能賺這麼多錢,足以讓他們在西環山頭建一間小房子,也就是細青現在住著的房子。細容有時想,那些日子,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反正年紀輕,吃吃喝喝,打扮得漂漂亮亮上舞場,有時也陪夜,卻也不多,卻可以賺到大把大把的鈔票,回到家裡公主似的,不像小時候,最好的都給細青去了,不外因為細青長了一頭天然捲髮,笑得燦爛些,父母便寵慣她。細容還記得細青小時候怕黑,要開燈睡,她卻給燈光刺得流眼淚,夜半她關了燈,細青放聲大哭,那時父親怎樣用木劍打她,把她趕到屋外去:「你這樣喜歡黑,你到外面去睡,夠黑了吧。」她靠著鐵門,涼涼的,眼淚一行一行的流下來,她說她要報仇,咬牙切齒的。或許細容可以毫無二想的當交際花,都是為了報仇。她拿著一大疊紅腥的百元紙幣回家,給周秋梨和李紅:「你們給細青買點衣服吧,父親沒戲唱後細青就穿得像個叫化子。」一報復何等快樂,一發不可收拾。細青沉默不語,回房間關上了門。細容要嫁給花東尼到墨爾本時,姊妹又親親熱熱的,一夜說了不盡的話,細青給她一條閃閃的鑽石手鍊,石頭總共有3卡多。細容道:「怎可以,你那來這許多錢。」細青抹淚道:「這是我所有的了。」姊妹覺得只是有對方,是對方的發膚手足。沒過了一個月,細容給細青買了另一條鑽石手鍊做分別禮物,給細青的不過是一匹絲緞衣料,細青便發了一大頓脾氣,問她拿回鑽石手鍊,說細容現在闊了,不稀幹這個。細容哭著說,我真的不稀罕,將手鍊摔在地上,散了一地的鑽石,2人都不肯收拾,還是細月給撿了去,2人吵著,無論如何都不肯收,結果細月又多了一條鑽石手鍊。已經是20年前的事,細容和花東尼分了手經已10年。細容看著姊姊,心裡無限憐惜。細月也不再是跟在她們身後的丫頭,儀容端整,左手戴著秀氣的柏得菲臘鑽石表。那條散了一地的鑽石鏈,可還在她一個舊首飾盒子裡面吧。細月在燈下笑著,正和細玉說點甚麼,細容的眼光和趙得人的碰上了,細容一笑:「趙先生,多吃點吧。」 細月在燈下覺得甚熱,好像一個盛夏的中午,回憶嗄嗄濕漉漉的襲上來。趙得人給她脫了外套,又遞過手帕來給她抹汗。 「真熱,過春節,為甚麼會這樣熱。熱得像澳洲的1月。」那年細容和花東尼分手,細月放假去墨爾本看她,她來接她,她在機場卻一直走,害得細容在後面追著她,叫她的名字。細月轉過身來,無法想像眼前乾乾瘦瘦的女子就是細容,還沒開口說話,眼淚已經流下來,細容數她:「怎麼了,我還沒哭,你倒哭了起來。」便將細月抱在懷裡,安撫她:「沒甚麼,沒甚麼,都過去了。」當初跟花東尼來澳洲根本是個錯誤。 「當初只想快點離家,花東尼肯娶我,又不介意我是個交際花,又可以離得香港遠遠的。」花是個退役足球員,回到澳洲後便失業,也曾用點積蓄開間雜貨店,卻不夠韓國人和台灣人每星期開店7天每天14小時般競爭,還沒半年便虧去花東尼半數退休金,嚇得他立刻關了店,,天天在家看電視,動不動便打細容,以作消遣,細容忍忍忍,婚姻維持了3年。 一天是澳洲的夏天的開始,囡囡怕熱,一直在哭,花東尼在冰箱找啤酒,發覺冰箱都是囡囡要喝的果汁牛奶,花東尼便叫細容過來,扯她的發,叫她婊子,問她為何不回香港當吧女。細容一邊按著發一邊哭,還邊穿好衣服開車出去便利店給花東尼買啤酒。當夜花東尼也不管她是否睡著,扯開她衣服,熱膩膩的便要發洩。細容一身都濕掉,也不知是汗還是眼淚。他發洩完畢在呼呼大睡,細容起來去洗了一個冷水浴。洗浴完畢細容像做完告解似的安靜,拉開抽屜,拿出手槍來,對準了花東尼的臉──她要將他的臉轟過稀爛。花東尼卻一轉身,子彈進入了他的肩。細容見著他的臉,便向他的肥肚腩補了一槍。細月去探她時她被控傷人及企圖謀殺罪。花東尼住進了省政府的庇護宿舍,細容擔保外出,照舊送囡囡上學下課,學小提琴和游泳,自己做化妝品推銷。有人認得她,叫她「殺人兇手」,呼的關了門,有人卻喜出望外:「我們支持你」的邀她進門喝午茶吃點心,又給她買一大堆無用的化妝品。她也成了「反虐妻大聯盟」的核心成員。細月也參加過她們幾次示威,知道細容有一群姊妹支持,也就放了心。知道細容罪名不成立細月正在上廣州的直通車,參加交貿會。細青傳呼她,留消息在她的傳呼機上。她很破例的在直通車上開了一罐啤酒。 日子是困難的,在細容臉上卻看不出困難來。細月心底有點觸動,便要敬細容一杯:「二姊,為我們的將來。」細容笑:「我們老了,將來是你們的。」也不推搪,一口喝光了,趙得人見細月難得喝一杯的,也大口大口的吃著烈酒,便勸她:「不要喝太多了。想不到你們姊妹挺能喝。」細月斜著眼看他:「我們姊妹你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又鬧鬧的和細青細眉喝了杯,趙得人看著她,她便覺得有一點寂寞。和趙得人談婚論嫁了,他從前離過婚,娶了一個小孩子,結婚後他要去曼谷替公司設立地產分公司,和小夫人去了沒半年,小夫人說寂寞,要回香港,他也沒理她,給她買了一堆貓貓狗狗解悶便算了,幾個月後小夫人離家回港,從此沒見過她,離婚手續托律師辦,十分文明的,吵也沒吵過便離了婚。趙得人因為婚姻失敗過,便份外小心,跟細月的公司做生意有好幾年,認識她也好幾年,其實一見便喜歡她,卻從來沒找過她,倒是一次在老闆第三次結婚婚禮上碰到她,二人才開始來往。細月從不提她家裡事,他一直覺得她是個孤兒,沒想到她原來姊姊妹妹一大堆。但怎樣跟趙得人說呢,細月想,難道說「我二姊是個殺人嫌疑犯」「我大姊和我父親關係曖昧」多麼像劣等小說電影的煽情情節,但現實比劣等小說更驚動人,因為細月並不覺得這些事情有甚麼異常,是她生活的一部份,因為將這些事情看得平常,就更驚動人了。既然要嘮嘮叨叨的解釋,上班也實在忙,便不要多說。只有姊妹之間,大家心裡明白,不用多說,細月方明白,她們這樣吵吵鬧鬧,因為她們之間的明白,她們誰也離不了誰。細月喝著也不知是有一分醉意還是一時心的軟弱,便拉著細容摟著細青道:「姊姊,多麼的好,我們還在一起。」便從皮包掏了照相機來:「趙先生,來給我們拍一個。」細涼便要湊上來:「我呢我呢。」細容笑道:「不不不,30歲以上的先照。」細玉便靜靜的靠上來:「32了,從來沒想過會過30歲。一個運動員的生命過30歲便完了。」細容道:「運動不是一切。過了30歲,生命才開始呢。」細青笑道:「我也沒想過會活到今天。我以為30歲以前就會死。」細容笑:「唉,我死你亦未死,活受罪,還沒受夠呢,你想死,也沒福份死。」細眉忽然站起來:「是呀,活受罪,我死你亦未死。」眾人都笑了。卡嚓。笑臉盈盈,七姊妹。關於死。 細月又咕嚕的乾了杯,喝得急,一頭都是酒痕,漫著酒香,趙得人放下照像機,給她抹乾淨。細青看著搖頭道:「為甚麼我就找不到這樣的一個人。」細月搖首道:「我也從來沒想過會碰到一個人,我會願意和他結婚。有時我會以為我在做夢。」細眉聽著又跟著道:「我以為我在做夢。」 不知是否長期睡眠不足,細月老覺得自己在做夢。在倫敦念工管時要上課又要到電台做兼職還有3個中文學生,老是趕趕趕,分不清日頭晚上,倫敦又早天黑,一次她熬夜趕功課,早上才睡,睡過了頭,以為是下午4時便匆匆穿了大衣皮靴趕去電台上班,走到街上空無一人才知道原來是早上4時,她足足睡了16小時。她就活在這種長期的緊張錯亂之中,老覺得時間不夠;她可不想像細青細容那樣一事無成,在感情的深淵中沉沒,無法自救。 回來剛開始在一間公共事業公司上班,公司要上市,內部便雷厲風行的大改革,要解散幾個行政福利政策部門又新開幾個電腦技術,市場研究的部門,一時間上千人調職的調職,炒魷的炒魷,細月不過是老闆助理助理的助理,一個實習經理而已,政策根本沒她的話兒,然而她卻是執行政策的人,發信,約見,轉介全歸她,就像她是決策人。已經臨近退休的老職員拿著信來見她,問她勞碌一世為何叫他走只有1萬6千836元的遣散費。細月一派精明的,按按按著計算機:「這樣這樣,服務年資乘百分之二點三再乘每月月薪。公司依足法例,你有便宜可快撿呢。」老伯灰著跟道:「我問的是到底你們有沒有心,你們有沒有心。你這樣年輕便這樣狠心,你保證將來生存無屎忽。」細月停下手來,有點訝異:「你說甚麼。」老伯忽然將細月的頭按在桌上,一下一下的拍打著:「你生女無屎忽,生仔無春袋。讀多書,你有無良心架。」細月無法想像老伯有這樣憤怒的蠻力,一下一下的拍打在計算機上,顯示螢幕跳上系列無意義的數字來,好像進行甚麼嚴肅的計算。細月滿嘴腥甜,和老伯撕打起來,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敲他的頭。待他們拉開他時,她摸一摸門牙,已經鬆了。 他們要了她一隻門牙,或許有點不好意思,便升她職,加了還不錯的薪水。宣布當日小秘書開始給她倒咖啡,叫她「經理」。原來升職也像吸毒,開始了,心裡老蠢蠢欲動。 開始了,就是登了高速賊車,不由自主的轟轟前進。在公共事業公司沒兩年,便給黑社會上市公司高薪挖角,老闆是個城中皆知的黑社會。因為是個黑社會,愛名如命,告報章毀謗的官司以打計,律師們見他便眉開眼笑。也因為是個黑社會,特別崇拜學歷,身邊的助手不是牛津劍橋便是哈佛,細月不過是倫敦商管碩士,只有當助手的助手的份兒。黑社會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公司業務從飲食地產到化工原料勘探石油都有,當個助理的助理也非樣樣皆通不可,害得細月晚上要上學學化工,上班前要去學德文,好跟德國的工程師打交道。做做做做做,如此10年,成了黑社會唯一一個不是出身於牛津劍橋哈佛的私人顧問,在半山買了兩間房子,一間自住,一間炒賣,長了白髮,而且不知何時,染上了哮喘病。 為黑社會賣命6 年,就得到這些。哮喘病發作時想到了死,或愛情。天天上班12小時,下班要陪客唱卡拉OK、吃魚翅,他們上舞廳她才可以脫身,此時她慶幸自己不是男人,不用陪嫖陪睡。然而也因此沒找到可以戀愛的對象,日對夜對,對老闆的頭號陪嫖助手生了情。她哮喘發作他送她回家,當夜便發生了性,然而午夜2 時他爬起來回家。 「好男人是無論遇到甚麼艷遇都會回家。」他吻吻她說。 「你應該慶幸你遇到個好男人。」他走後她便換了床單,一直咳嗽,咳出眼淚來。她可沒告訴他這是她的第一次。 翌日上班他跟她和往常一樣點頭招呼,像甚麼事都沒有發生。 她便要求黑社會給她去澳洲開會,她順道去看細容。或許可以抱著細容,像小時候給黃蜂螫著,在她懷中哭鬧一樣。 遇到趙得人並且覺得安穩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她在姊妹的笑臉間看趙得人。他說:「芝士。笑。」或許看到她,給細月一個笑容。 卡嚓。 細玉望著鏡頭,對鏡頭對自己非常陌生。在健身室做舉重訓練時,看著自己的身體就像看著另外一個人一樣。一次讓吊臂啪的撞上後腦,她正在做第二組動作,繼續,開始第三組時發覺汗不停的流,有點昏眩,以為自己有點感冒,隊友小施忽然驚呼:「你一頭都是血。」她們才蟥蟥忙忙接下她,報警,細玉輕聲抗議:「不用了,不用了,小腿提重那五組動作我還未完成呢。」救護人員來時她們褪下給她包著傷口的棉花,一大圈,經已全部血紅。細玉側著頭想,原來我有這樣多的血。 在漆黑的救護車裡,交通擁塞,細玉從縫隙中張望,見到外面是街市,張掛著一隻血淋的羊。她覺得非常非常的累,便在車裡睡了一覺。 或許就這樣死了,像父親的死亡。 細青搬出去後,在女子監獄裡做女工,因為可以住在工人宿舍裡。父親在家裡發脾氣,打破所有的窗和碗筷。也沒人給他買,他便用即食竹筷和發泡膠碗,在家裡也住得愈來愈像流浪漢。細青離開後姊妹沒了主兒,細玉春細眉找一個庇護中途宿舍棲身,她在宿舍吃著醫生亂開的鎮靜劑,愈像機械人一樣硬的。細涼中學沒畢業,才十四五歲,也忙不迭的離家出外做事,條件有限,做著童工,以致時常流著不平的眼淚。最可憐的是細細,才10歲,只好跟著流浪漢似的父親過生活。她有時跟著他到公園裡,周秋梨在吊嗓子,總有人給他們丟幾個錢,以為他們是乞丐。細玉每次回家看細細,細細總是臟兮兮拉著她,不讓她走,孤兒似的。每次她走都覺得自己非常忍心。在她往後的日子裡,她對自己及其他人更起了難釋的歉疚,總覺得是自己不好,因此做起體能訓練和其他練習,報復似的,將自己的身體推到極限去。 父親的死就像是天光戲,演到淡淡的黎明去,人影沓然。 當然她沒有死,不過在頭上縫了十多針,蜈蚣似的傷痕,但不覺痛。有傷痕,但不覺痛。 卡嚓。再照一個。細玉閉上了眼睛了。 七姊妹細細長長的眼睛。 20歲那年第一次斷腿骨,復原的時候才知道痛。第一次站在地上,痛到流了眼淚。第一次學走路,原來舉步艱難。細玉第一次想:生存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也只此一次,後來就沒想這些難以回答的問題。然而因為痛,忽然如夢初醒:原來我有感覺。 6 個月後再站在3 米彈板上,池水依然明藍,寶石似的動人,但細玉不敢跳。站在那裡,一下一下的彈跳,卻不敢跳進水里。細玉心焦如焚,跳進水里,以解心頭之渴。跳。但她不敢。不過是3 米以外的明藍色,溫柔,誘惑,充滿痛楚的明藍色。她沒跳,步下踏板來,走進更衣室,開著淋浴龍頭,溫柔誘惑的冷水澆上來,充滿痛楚。她哭了。 遠處有個小人兒,才剛發育,怯怯的站著,說:「你不要哭吧。」她就是多明尼克。其後她要和多明尼克一起訓練,她才12歲,但細玉要重新開始,從池邊起跳,多明尼克和一群小女孩子,小雞似的,看見教練鼓鼓的泳褲便咕咕的笑著起哄,細玉奇怪的不覺得難堪,反而覺得輕省,亦是始料不及。多明尼克的小手小腳,魷魚似的柔軟,乳房似有還無,有一種暖昧的誘惑。她還是個小孩,未意識到女性身體可資利用的價值,女性性徵卻已在她身上顯現,女性身體只有在這未經污染的短暫時刻,驚人的美麗而不自覺。細玉時常在浴室偷看多明尼克的小小肉體,想她迅速長大成成年女子,裝腔作勢的賣弄女性性徵,便感到嘔心,想到了保留多明尼克這美麗一刻,譬如偷偷拍她的照片,或偷吻她,又覺得自己極度不道德,便將熱水開得很熱很熱,讓蒸氣漫了整個浴室,她再也看不到她。細玉很快便復原,要到東京進行亞洲青年女子三米彈板跳水賽的集訓的前一天,練習前知道了多明尼克要移民離開的消息,她回來時她會已經離開。跳彈板時便無法集中,下水體位不正確,扭傷了頸。抱著頭,到更衣室洗浴,在熱氣氤氳裡見到了多明尼克,身體精緻動人得像做夢,細玉一痛,便抱住了多明尼克。其後時常夢到多明尼克的尖叫聲,叫到黑暗的最黑暗處。 多明尼克哭叫著離開更衣室,其驚心處讓細玉覺得她離開時拖著一條一條淡淡的血路,婉婉的流進溝渠裡,溝裡有死嬰。 從這個時候開始無法感覺痛楚,或愉悅。 也曾嘗試找個男子,好證明自己是個正常的女子。男子是個籃球隊隊員,職業是個驗光師。第一次和他出去吃晚飯看電影,他老盯著自己的眼睛,細玉以為他含情脈脈,誰知他說:「你眼裡有斑點,不過不打緊,遲點可以做激光手術。」 她還一次一次的跟他出去,直到一次他提議到公園散步,在草叢裡她碰到了他,硬鼓鼓的,她那年已經21歲,第一次碰到男人,還是嚇得哇的叫了出來,他安慰她:「沒事沒事:」愈將她的手按在自己體上,細玉也是個練習舉重的人,便用力的拍打他,要將自己的手抽出來,2人撕打起來,公園保安拿著電筒來照,男子也就「沒事沒事」的抽身走了。保安人員問細玉怎麼了,她倒沒甚麼,淡淡的答:「他抽搐,發癲癇。」拍拍自己便走了,然而她還是有點悵惘。 這是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也好,不然要帶個男朋友回來,像趙得人,怎樣向人家解釋自己的姊姊妹妹,像細眉,30歲還要用尿片。 後來便愈穿愈像淫褻雜誌的女郎,細青老數說她穿得像妓女,變態。她也不甘示弱,也反罵她,更變態,2人便掛長途對方付費電話向細容哭訴。細容向細月投訴:「他們這場架可吵得貴,還要是我付的費。」2人從細月聽得細容埋怨,便同仇敵愾的,聯名寫一封信將細容臭罵一頓,細玉細青倒和好如初,細容便認定了,原來自己枉作小人,所以以後不管細青細玉吵得天昏地暗,也不多言。現在趙得人剛拍完照,細青細玉又吵起來:「人人都說你是同性戀,你還這樣不男不女,還要去教那些男人的甚麼舉重,你叫我怎向親友交待?」細玉駁道:「交甚麼待?你是你我是我,你為何要為我交待?」細青氣道:「好了好了,有毛有翼就你是你我是我。以前父親要打你罵你是誰擋的?你要學體育又誰偷偷在父親處偷錢給你?好了,長大了,你看不起我了,甚麼你是你我是我?你口裡現在吃的是誰煮給你吃?你是你我是我,你快將口中吃著的吐出來。」細玉正好吃著雞,紅著臉道:「我才不稀罕,吃你的菜可氣得咽死啦。」便「吐吐吐」的將一把雞骨吐出來,細月一味的退後,拉著趙得人,退到桌子的另一邊,其他姊妹紛紛跳起來,避開雞骨。 細細看不過眼,起來便道:「我先走了。」細青瞪著她,一肚怨氣就發在細細身上:「好,走走走,要來便來,吃飯便走。快走快走,大姊可不留你。」說著便簌簌的流下淚來。細容原想不理這灘子事,見細月遠遠拉著趙得人想溜,細眉淒淒涼涼的看著自己,便打眼色叫細涼上去勸,細涼便隨口謅道:「細細還沒告訴你,她剛得了個理工學生優異獎呢,還在報上登了個訪問,她說自己最敬佩的人便是大姊姊,你沒看到嗎大姊?」細青只得小學程度,從不閱讀,拿起報紙便悶到流眼淚,但又不肯認,聽得細容這樣說,將信將疑的,倒是細月雙眉皺得絲緊的,臉上全是問號,細細想否認,細容已經擋著她身前,道:「好了好了,多吃點吧,我們平日都吃到這樣好的家鄉菜呢,酒樓的名廚都不及大姊呢。」眾姊妹又吵吵鬧鬧,吃吃喝喝的,細青抿抿嘴道:「可不要你細細賣甚麼口乖。」細細回嘴道:「我才不賣口乖呢。要不是──」細涼便接口道:「她不是賣口乖,她說的全當真。」趙得人看在眼裡,不禁笑了。 細眉看著她們,有點奇怪,側著耳,都是靜的,聲音從老遠老遠傳來,隔了很多世紀,傳到她耳裡聲音已經不復存在,全是幻覺。細眉是從聲音的遲緩而理解光年的:光傳到地球時星星已不復存在。她與世界隔著光年。那一夜之後世界便離她愈來愈遠,然後粉碎。 那一夜到底發生甚麼事情,經已無法記憶。 後來日子由各種顏色藥丸組成。 或許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細眉只記得幾個人,站著,父親周秋梨,母親李紅,大姊細青,大家都有點驚異。李紅說:「你們甚麼都沒有做。」細眉便「哇」的一聲哭了。大姊細青看著她,說:「你早知道,你為甚麼不阻止我們。」細眉心中一驚,說:「我不是細眉,我是李紅,你弄錯了,細青。」母親看著她,沉默半晌,方道:「這是個甚麼世界。」掩著臉,一聲一聲的尖叫起來。細眉有點惶惑,就隨著她母親叫,一聲比一聲高,叫得喉頭出了血。 「那是些陽光熱鬧的日子,姊姊。」細眉看著眾姊妹簇擁著的細青,細細遠遠的在那裡吃雞腳,嘴裡生出許多小腳小骨頭來,那麼鬧,聽到她的話的,只有趙得人。趙得人打量細眉的臉,看不出是14歲還是40歲的一張臉,微微笑,彷彿將事情沒看得更明白,趙得人和她的目光碰上,她便安心的,和他一笑,讓趙得人覺得,瘋狂原來可以溫柔寧靜。 「到底有多少年沒有下雨呢。我很想買一件雨衣,姊姊。」細眉向趙得人說。趙得人還沒答她,細眉便拿起織針來織半毛襪,低下頭來,燈光淡淡的照著,觀世音一樣冰涼。從甚麼時候開始,細眉的生命就像織羊毛襪一樣重重複复。那天以後沒多久母親便出走。那是個非常大雨的下午,細眉帶著細細,等細玉,在學校裡蹭磨著,細玉沒出現,或許已經走了。她拖著細細,在走廊等停雨,雨大得不得了,細細跟她說:「姊姊,我想買一件雨衣。」細眉看著一天黑灰的雨,說:「回去叫媽媽買。我也要一件。叫她買兩件。」細細便道:「一件灰色,一件黑色。」細眉道:「黑色灰色有甚麼好,雨一樣的顏色,要一件紅色,一件綠色。」細細便鬧道:「我不要紅色綠色,我要灰色黑色。」細眉道:「紅色綠色。」細細堅持道:「灰色黑色。」細眉嚇她:「灰甚麼黑甚麼。你再鬧我打到你的臉變灰黑色。」細細便哭起來,細眉張手打她。鬧得在旁等雨停的小學部美術老師道:「一個要綠色,一個要灰色便好了。」這時雨便停了,細細卻一直哭著,要一件灰黑色雨衣。回到家裡,雨已經停了,家中卻無人,細青細容細月細玉細涼,都不在,細眉在窗裡拿了鑰匙,和細細回到家裡,或許因為下雨,天快黑了。細眉心裡有點不安,跟細細說:「他們沒等我們,去吃喜酒去了。」然後自顧自開了原子粒收音機,在黑灰的黃昏裡聽廣播劇。 細細獨自在角落哭泣,雨已經停了,天已全黑。多年後細眉想起雨的暴烈,及其母的消失,總覺得與自己有關,一定是她犯了甚麼錯。他們回來時細細已經睡了,細眉開了罐頭鯪魚,張羅了細細和她的晚餐,又讓細細洗了澡。周秋梨回來時挾著細青,有點酒意,在唱《人生如朝露,何日再歸還》。細青扶著他,說:「去看看媽媽。」細容見到細眉道:「怎麼,媽媽沒去接你嗎?她說接你們來喝酒。」細月在房間換衣服,忽然尖叫:「媽媽走了,媽媽走了,她拿光了她的旗袍高跟鞋。」細涼在那裡翻箱倒櫃的,叫著:「媽媽,媽媽。」細細給吵醒了,聽得母親走了,只哭道:「我要雨衣,我要雨衣。」細眉掩著耳,滿耳都是雨聲,這一晚的雨沒有停過,下了一個世紀。她真的很需要一件雨衣,紅色或綠色的,她站在窗前,雨聲這樣大,她快要聾了,以致流了一臉的淚,但張目窗外,都是墨藍的風,雨已經停了,地是乾的。 自那年開始香港便沒有下過雨。細眉說。所以我一直沒買到雨衣。但我很渴望有一件雨衣。姊姊。姊姊。 姊姊成了魔咒。 他們說她沒有病,卻送她到精神病患者的中途宿舍。那裡有個社會主義革命者在當社工,給她們吃完藥後便在讀馬克思列寧。馬克思列寧細眉是聽過的,可能是像她一樣的人,對人類社會有美好的期待,老想改變點些甚麼,因此人人都不喜歡他們。她跟社工說:「社會主義革命,是沒有的,你還是不要想了,這是個人吸人血的世界。」社工聽得了,睜著眼,用厚厚的「資本論」打她,細眉一邊逃,眾精神病人一邊在吶喊:「社會主義革命,是沒有的。」社工追著她叫罵:「不要說沒有革命。不准你說沒有。」厚厚的「資本論」結果打著了來巡視的福利官員。以後便沒再見過革命者社工,細眉也讓中途宿舍給趕回家。細青剛從女子監獄宿舍回家看周秋梨,見得細眉,穿著一件短褲,一件中途宿舍的愛心T卹,一雙綠色膠拖鞋,背著幾個膠袋,挽著一隻漱口杯,細青不禁流下淚來:「這樣我們以後怎麼辦。」細眉脫下拖鞋來,用漱口杯盛了點水,便在客廳洗腳,邊說:「沒怎麼辦。反正我們都沒甚麼好日子。」 洗完腳覺得有點口渴,便將髒水喝了,穿著膠拖鞋在床上睡覺,留細青在客廳嗚嗚咽咽的打電話:「細容,你妹妹瘋了,她回了家,我們怎麼辦。」周秋梨遠遠的坐著喝茶,這一切與他無關。細青嗚嗚的哭完了,抹乾眼淚,便到房間去跟細眉說:「父親無法照顧你。我也沒有辦法。我們都有我們的難處。我們替你再找個地方好不好。」細眉睜開眼來,說:「你是不是嫌我穿拖鞋睡覺呢,我是早猜到你們有此一著,才連拖鞋都不敢脫,預備隨時走路呀。」細眉起來絲絲蟀蟀的收拾,一個膠袋又一個膠袋,依舊穿著愛心T卹,拿著她的漱口杯,對細青說:「人家說,夫妻渡客船,原來姊姊一場,亦不過如此。」細青幽幽的站著:「這樣你要到那裡去?」細眉沒答她,噠噠的穿著膠拖鞋遠去了。 細玉看得細眉拿著幾個膠袋站在床前,也沒問,只是一把的抱著她,道:「我夢到了你。你給我吃一條雪條,雪條裡有菜心與瘦肉。」細眉笑:「這樣好不好吃。」細玉的室友聽到了聲音,便開了燈,上床的室友說:「已經過了探訪時間。青年會宿舍的管理保安可真差。」細玉只好替室友關了燈,拉細眉上床:「早點睡吧。明兒早上七點鐘我有個游泳班要教呢。」細眉便脫了拖鞋,和細玉擠在單人床上睡了。她的幾個膠袋放在床尾,她們轉身時,膠袋便響尾蛇似的嗖嗖在響。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