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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早晨從中午開始(4)-創作《平凡的世界隨筆》

路遙文集 路遥 8954 2018-03-20
沒有想到,因為身體的原因卻不得不停止前進。本來,我對自己的身體一直是很自信的,好像身體並不存在。現在,它卻像大山一樣壓得我抬不起頭來。 心越急,病越重。心想這的確是命運。人是強大的,也是脆弱的。說行,什麼都行;說不行,立刻就不行了。人是無法抗拒命運裁決的——也可以解釋為無法抗拒自然規律的製約。但是,多麼不甘心!我甚至已經望見了我要到達的那個目的地。 出於使命感,也出於本能,在內心升騰起一種與之抗爭的渴望。一年中,我曾有過多少危機,從未想到要束手就擒,為什麼現在坐在這把破椅子裡毫無反抗就準備繳械投降? 不能迷信大城市的醫院。據說故鄉榆林地區的中醫有名,為什麼不去那裡?這里三伏天熱就能把人熱死,到陝北最起碼要涼爽一些。到那裡病治好了,萬幸;治不好,也可就地埋在故鄉的黃土裡——這是最好的歸宿。帶著絕望的心情離開西安,向故鄉沙漠裡的榆林城走去。

幾年來,第一次赤手空拳旅行。那些材料、資料、稿件、書籍和各種寫作用具都從身上卸掉了。 但是,心理上的負擔卻無比沉重。 故鄉,又回到了你的懷抱!每次走近你,就是走近母親。你的一切都讓人感到親切和踏實,內心不由泛起一縷希望的光芒。踏上故鄉的土地,就不會感到走投無路。故鄉,多麼好,對一個人來說,沒有故鄉是不可思議的;即是流浪的吉普賽人,也總是把他們的營地視為故鄉。在這個創造了你生命的地方,會包容你的一切不幸與苦難。就是生命消失,能和故鄉的土地溶為一體,也是人最後一個夙願。 黃沙包圍的榆林城令人溫暖地接納了奄奄一息的我。無數關懷的鄉音圍攏過來,無數據熱心腸的人在為我的病而四處奔跑。當時的地委書記霍世仁和行署專員李煥政親自出面為我作了周到安排。我立刻被帶到著名老中醫張鵬舉先生面前。

張老當時已七十高齡,是省政協委員,在本省中醫界很有名氣。老人開始細心地詢問我的感覺和先前的治療情況,然後號脈,觀舌。他笑了笑,指著對面的鏡子說:“你去看看你的舌頭。” 我面對鏡子張開嘴巴,不由大驚失色,我看見自己的舌頭像焦炭一般成了黑的。 “這是亞熱所致。”張老說,“先解決這問題,然後再調理整個身體。你身體體質很好,不宜大補,再說,天又這麼熱,不能迷信補藥。俗話說,人參吃死人無罪,黃連治好病無功。” 學問精深,佩服至極。又一次體公,任何行業都有水平紅以上的大師。眼前這位老人歷經一生磨練,在他的行道無疑已達到了郵神入化的境界。 我從張老的神態上判斷他有能力診治我的病。於是,希望大增。張老很自信地開了藥方子。我拿過來一看,又是一驚。藥方上只有兩味藥:生地五十克,硼砂零點五克,總共才兩毛幾分錢藥費。但是,光這個不同凡響的藥方就使我相信終於找到了高手。果然,第一副藥下肚,帶綠的黑痰就一堆又一堆吐出來了。我興奮利潤知如何是好,甚至非常粗俗不堪地將一口痰吐在馬路邊一根水泥電桿上,三天以後還專門去視察了那堆髒物,後來,我竟然把這個如此不雅觀看細節用在了小說中原西縣倒霉的縣委書記張有智的身上,實在有點對不起他。

第一個疸解決後,張老開始調理我的整個身體,我像牲口吃草料一般吞嚥了他的一百多副湯藥和一百多副丸藥,身體開始漸漸有所復元。 《平凡的世界》完稿前後,我突然聽說張鵬舉先生世了。我在工作室裡停下筆久久為他默哀。我要用我的不懈的工作來感謝他在關鍵的時刻挽救了我。 現在,我再次祝愿他在天之靈安息。身體稍有復元的時候,我的心潮又開始澎湃起來。 問題極自然地出現在面前:是繼續休息還是接著再寫? 按我當時的情況,起碼還應該休息一年,所有的人都勸我養好身體再說,我知道,朋友們和親人們都出於真誠地關懷我。才這樣勸我的。但是,我難以接受這麼漫長的平靜生活。 我的整個用血汗構造的建築在等待最後的“封頂”。

我已經做了三分之二的工作,現在只留三分之一了。而這三分之一意味著整個工作的完全一體。我付出如此的代價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能完成這個作品嗎? 我也知道,我目前的身體狀況仍然很差,它不能勝任接下來的工作,第三部無疑是全書的高潮,並且所有的一切都是結局性的;它要求作者必須以最飽滿最激昂的精神狀態完全投入,而我現在稍一激動,氣就又吸不進去了。 是否應該聽從勸阻,休息一年再說? 不行。這種情緒上的大割裂對長卷作品來說,可能是致命的。 那麼,還是應該接著拼命? 自我分裂。這種情況時常會出現,不過眼下更為突出罷了。堅持要幹的我開始說服猶豫不決的我——不是說服,實際上是“教導”。在這種獨立性很強的工作中,你會遇以許多軟弱動搖甚至企圖“背叛”自己的時刻。沒有人給你做“思想工作”,你幹與不干干好幹壞都與別人毫不相干。這時候,就得需要分裂出另一個“我”來教導這一個“我”。

我當時是這樣“教導”我的:你應該看到,這也許真正才是命運的安裝,讓你有機會完成這部書。一來,你想你已經完蛋了。但是,你現在終於又緩過來了一口氣。如果不抓住命運所賜予的這個機遇,你可能真的要重蹈柳青的覆轍。這就是真正的悲劇,永遠的悲劇。是的,身體確實不好;但只要能工作,就先不應顧及這一點。說穿了,這是在死亡與完成這部作品之間到底選擇什麼的問題——這才是實質所在。當然,兩全其美最好,也不是完全沒有這種可能性——可能性甚至很大。但在當前,只能在這二者之間選擇。 面對那個如此雄辯的“我”,猶豫不決的“我”顯得理屈詞窮。 “哈姆雷特現象”開始退出思想的舞台。 兩個分裂的自我漸漸趨向於統一,開始重新面對唯一的問題了,那就是必須接著蓬勃的雄心再一次鼓動起來。

這將是一次帶著腳鐐的奔跑。 但是,只要上蒼賜福於我,讓我能最後衝過終點,那麼永遠倒下不再起來,也可以安然閉目了。 這樣決定之後,心情反而變得異常寧靜。這也許是一種心理上成熟的表現。對此感到滿意。是的,這個舉動其實又是很自然的,儘管這是一次近距離的生命冒險。 險下來便開始考慮有關第三部寫作的種種細節的問題,尤其是對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給予了府真的注意——第一次懷著十分溫柔的心情想到要體貼自己。 44 在榆林地方行政長官的關懷下,我開始在新落成不久的榆林賓館寫第三部的初稿。就當時的身體狀況,沒有這個條件,要順利地完成最後一部初稿是不可能的。這裡每天能洗個熱水澡,吃得也不錯。行署專員李煥親自到廚房去為我安排了伙食,後來結算房費時,他也讓我事辦給了很大的照顧。更重要的是,我在這裡一邊寫作,一邊還可以看病吃藥。

我自己也開始增加了一點室內鍛煉,讓朋友找了一副啞鈴,又買了一副擴胸器,在凌晨睡覺前,先做一套自編的啞鈴操,再拉幾十下擴胸器。這一切很快又成了一項雷打不動的機械性活動——在寫作過程中,極容易建立起來一種日耳曼式的生活。由於前兩部的創作,寫第三部時,已經感到了某種“經驗”,而且到了全書的高潮部分,也到了接近最後目標時刻,因此情緒格外高昂,進入似乎也很順利。 只是一旦過分激動,就會感到呼吸困難。 不時告誡自己:要沉住氣。 每天傍晚抬起頭來,總會如期地看見窗外又紅又大的落日在遠方沙漠中下沉。這是一天中最後的輝煌,給人留下了特別美好的印象。時令已進入初冬,廣闊的噪聲爾多斯高原一片莽莽蒼蒼。殘破的古長城線像一條冬眠的蛇蜿蜒伏臥在無邊的黃沙之中。大自然雄偉壯麗的景象往往會在無形中化作某種胸臆,使人能以更廣闊的視角來審閱自己所構建的藝術天地。在有些時候,環境會給寫作帶來重大影響。

再一次充滿了對沙漠的感激之情。這部書的寫作當初就是在此間的沙漠裡下的決心,沒想到最後的部分竟然又是在它博大的胸懷中來完成。晚飯後,有時去城外的榆溪河邊散步。 沿著河邊樹林間的小道慢慢行走,心情平靜而舒坦。四周圍靜悄悄沒有一個人。只有小鳥的啁啾,只有純淨的流水發出朗朗的聲響。想到自己現在仍然能投入心愛的工作,並且已越來越接近最後的目標,眼裡忍不住旋轉起淚水。這是誰也不可能理解的幸福。回想起來,從一開始投入這部書到現在,基本是一往如故地保持著真誠而純淨的心靈,就像在初戀一樣。尤其是經歷身體危機後重新開始工作,根本不再考慮這部書將會給我帶來什麼,只是全心全意全力去完成它。完成!這就是一切。在很大的意義上,這已經不純粹是在完成一部書,而是在完成自己的人生。

在日復一日的激烈工作中,我曾有過的最大渴望就是能到外面的院子裡曬曬太陽。 幾年來久居室內,很少觸陽光,看到陽光就抑制不住激動,經常想像沐浴在它溫暖光芒中的快樂。 但是,這簡直是一種奢望。陽光最好的時候,也常常是工作最緊張最關鍵的時候,根本不敢去實現這個夢想。連半個小時也不敢——陽光會烤化意志,使精神上的那種必要的繃緊頃刻間冰消雪化。只好帶著可親而不近的深深遺憾,無限眷戀地瞥一眼外面金黃燦爛的陽光,然後在心靈中抹掉它,繼續埋下頭來,全神貫注投入這苦役般的工作。 直到今天,每當我踏進陽光之中,總有一種難以言語的快樂。啊,陽光!我願意經常在你的照耀下生活。 一九八八年元旦如期地來臨了。

此時,我仍然蟄居在榆林賓館的房間里天昏地暗地寫作。對於工作來說,這一天和任何其它一天沒有兩樣。 但這畢竟是元旦。這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這是一個重要的節日。 整個賓館樓空寂如古剎,再沒有任何一個客人了。服務員們也回家去過節,只在廚房和門廳留了幾個值班人員。 一種無言的難受湧上心間。這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親愛的女兒。在這應該是親人們團聚的日子裡,作為父親而不能在孩子的身邊,感到深深地內疚。 在一片寂靜中,呆呆地望著桌面材料堆裡立著的兩張女兒的照片,淚水不由在眼眶裡旋轉,嘴裡在喃喃地對她說著話,乞求她的諒解。是的,孩子,我深深地愛你,這肯定勝過愛我自己。我之所以如此拼命,在很大的程度上也是為了你。我要讓你為自己的父親而自豪。我分不出更多的時間和你在一起。即使我在家裡,也很少能有機會和你交談或遊戲。你醒著的時間,我睡著了;而我夜晚工作的時候,你又睡著了。不過,你也許許並不知道,我在深廢裡,常常會久久立在你床前,借窗外的月光看著你的小臉,並無數次輕輕地吻過你的腳丫子。現在,對你來說是無比歡欣的節日里,我卻遠離你,感到非常傷心。不過,你長大後或許會明白爸爸為什麼要這樣。沒有辦法,爸爸不得不承擔起某種不能逃避的責任,這也的確是為了給你更深沉的愛……對於孩子的相信是經常性的,而不僅僅因為今天是元旦。在這些漫長的外出奔波的年月裡,我隨身經常帶著兩張女兒的照片,每到一地,在擺佈工作間的各種材料之前,先要把這兩張照片拿出來,放在最顯眼的地方,以便我一抬頭就能看見她。即使停筆間隙的一兩分鐘內,我也會把目光落在這兩張照片上。這是她所有照片中我最喜歡的兩張。一張她站在椅子上快樂而靦腆地笑著,懷裡抱著她的洋娃娃。一張是在乾陵的地攤上拍攝的,我抱著她,騎在一峰打扮得花花綠綠的大駱駝上。遠處傳來模糊的爆竹聲。我用手掌揩去滿臉淚水,開始像往常一樣拿起了筆。我感到血在全身湧動,感到了一種人生的悲壯。我要用最嚴肅的態度進行這一天的工作,用自己血汗凝結的樂章,獻給遠方親愛的女兒。 按照預先的計劃,我無論如何要在春節前完成第三部的初稿。這樣,我才能以較完滿的心情回去過節——春節是一定要在家裡過的。因此,整個工作不能有任何中斷,必須完成每天確定的工作量。有時候,某一天會出現嚴重地不能通過的困難,只好拉長工作時間,睡眠就要少幾個小時。睡眠一少,就意味著抽煙要增多,口腔胸腔難受異常。由於這是實質上的最後衝刺,精神高度緊張,完全處於燃燒狀態,大有“勝敗畢此一役”之感。隨著初稿的臨近尾聲,內心在不斷祈告上蒼不要讓身體猝然間倒下。只要多寫一章,就會少一份遺憾。 春節前一個星期,身體幾乎在虛脫的狀況下,終於完成了第三部的初稿。其興奮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這意味著,即使現在倒下不再起來,這部書也基本算全部有了眉目。人們所關心的書中的第一個人物的命運,我都用我的理解作了回答。也許有人還會像一樣認為我“沒有完成”,但對我來說,也正如一樣,作品從大的方面說已經是完整的。如果有人要像那樣去寫“續集”,那已經完全與我的作品無關了。帶著這關鍵性的收穫,匆匆離開冰天雪地大地。向西安返歸。萬分慶幸的是,我能趕上和女兒一塊過春節了。這將會是一個充實的春節。一路上,我貪婪地濟覽著隆冬中的陝北大地。我對冬一的陝北有一種特別的喜愛。視野中看不見一點綠色。無邊的山巒全都赤身神裸體,如巨大無比的黃銅雕像。所有的河流都被堅冰封凍,背陰的坡地上積著白皚皚的雪。博大、蒼涼,一個說不清道不盡的世界。身處其間,你的世界觀就決然不會像大城市沙龍里那樣狹小或抽象;你覺得你能和整個宇宙對話。在返回西安的路上,我就決定,過完春節,稍加休整,趁身體還能撐架住某種重負,趕快趁熱打鐵,立刻投入第二稿的工作——這是真正的最後的工作。 春節過後不久,機關院子那間夏天的病房很快又恢復為工作間。這次的抄改更加認真,竭盡全力以使自己在一切方面感到滿意。感覺不是在稿紙上寫字,而是用刀子在木塊上搞雕刻。現在,實現了一個渴望已久的心願,每天可以擠出半小時在外面曬曬太陽了。每當我坐在門外面那根廢棄的舊木料上,簡直就像要升天一般快活。靜靜地抽一支煙,想一想有關這本書的某些技術問題,或者反复推敲書前面的那句獻辭。 春天已經漸漸地來臨了,樹上又一次綴滿了綠色的葉片;牆角那邊,開了幾朵不知名的小花。 我心中的春天也將來臨。在接近六年的時光中,我一直處在漫長而無期的苦役中。就像一個判了徒刑的囚犯,我在激動地走向刑滿釋放的那一天。 其間,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已經開始連播《平凡的世界》。這是一次打破常規的播出——因為全書還沒有最後完成,他們只是看了第三部的初稿,就決定開始播出全書。 這種非同尋常的信任,使我不能有任何一點怠懈。每天中午,當我從桌面的那架破收音機上聽到中央台李野墨用厚重自然的語調播送我的作品時,在激動中會猛然感到脊背上被狠狠抽了一鞭。我會趕緊鼓足力氣投入工作。我意識到,千百萬聽眾並不知道這部書的第三部分還在我的手中沒有最後完成,如果稍有差錯,不能接上茬面被迫中斷播出,這將是整個國家的笑話。當作品的抄改工作進入最後部分時,我突然想將這最後的工作放在陝北甘泉縣去完成。這也是一種命運的暗示。在那裡,我曾寫出過自己初期的重要作品,那是我的一塊“風水寶地”。而更多地是出於一種人生的紀念,此刻我要回到那個親切的小縣城去。 一旦產生這種熱望,機關院子裡就一天也呆不下去,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召喚我遠行。 於是,一天之內就趕到了甘泉。 一下車,就在房間擺佈好了工作所必需的一切。接著就投入工作——從工作的角度看,似乎中間沒有這幾百里路的遷涉,只是從一張桌子挪在了另一張桌子上。 一切如同想像得那麼順利。每天晚飯後,就像當年寫時那樣,抓緊時間到洛河邊地畔上的小路,像巡禮似地匆匆繞行而過。地裡的玉米苗初來時還很小,我一天天在看著它們長大。從的寫作到現在,我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走過了這條小路。這是一塊永遠不會忘記的土地,一條永遠留在心間的小路。以後我每次北上路過甘泉,總過車窗深情地望這個地方,胸口不由一陣陣發熱。一九九一年秋天我路過此地時,發現新修的鐵路線正好從這塊川地上通過,原來的景像已不復存在。在無限的惆悵中,我也感到了另一種欣慰。是的,生活在飛速地前進,然而我們仍像先前所說,對於過曾給過我們強烈而美好印象的一切,只有忱惜地告別,而不會無情地斬斷。根據要求,我必須最晚在六月一日將第三部完成稿送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這樣,他們才能來得及接上前面的部分而不至於中斷。另外,準備發表第三部的大型雜誌《黃河》也已推遲發稿二十天在等這部稿了,主編珊泉先生已給甘泉接連發來兩封催稿的電報。時間已進入讀秒階段。精神的高度緊張使得腿不斷抽筋。晚上的幾小時睡眠常常會被驚醒幾次。 通過六年不間斷的奔跑,現在我已真切地看到了終點的那條橫線。接下來雖然只有幾步,但每一步都是生死攸關。 撞線的時刻終於來臨了。在我的一生中,需要記住的許多日子都沒能記住,其中也包括我的生日。但是,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這個日子我卻一直沒能忘記——我正是在這一天最後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全部創作。 儘管我想平靜地結束這一天這一切,但是不可能也不由自主。這真是一個快樂的日子。五月的陽光已經有了熱力,大地早已解凍,天高遠面碧藍,空氣中瀰漫著青草和鮮花的氣息。延安的幾位朋友通過我弟弟天樂知道我今天要完成最後的工作,一大早就都趕到了甘泉縣招待所。不過,他們還不准備打擾我,要等待我從那間工作室走出來才和我分享快樂。甘泉縣的幾位領導也是我的朋友。人們已張羅著在招待所搞了一桌酒席,等我完稿後晚上一塊聚一聚,因為按計劃,我當天晚上就要趕到延安,然後從吳堡過黃河,先在太原將復印稿交《黃河》,再直接去北京給中央台交稿。只有這樣,我才能趕上六月一日這個期限——如果返回西安再起程就可能趕不上了。當我弟弟和朋友們已經張羅這些事的時候,我還按“慣例”在睡覺。因為是最後一天,必須盡可能精神飽滿。 起床後,我一邊喝咖啡,抽煙,一邊坐在寫字台旁靜靜地看著桌面上的最後十來頁初稿。一切所經歷的有關這部書的往事歷歷在目,但似乎又相當遙遠。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樣走過來的。在緊張無比的進取中,當我們專心致志往前趕路的時候,往往不會過多留心身後及兩旁的一切;我們只是盯著前面那個唯一的目標。而當我們要接近或到達這個目標時,我們才不由回頭看一眼自己所走過的旅程。 這是一次漫長的人生孤旅。因此,曾喪失和犧牲了多少應該擁有的生活,最寶貴的青春已經一去不返。當然,可以為收穫的某些果實而自慰,但也會為不再盛開的花朵而深深地悲傷。生活就是如此,有得必有失。為某種選定的目標而獻身,就應該是永遠不悔的犧牲。 無論如何,能走到這一天就是幸福。 再一次想起了父親,想起了父親和莊稼人的勞動,從早到晚,從春天冬,從生到死,第一次將種子播入土地,一直到把每一顆糧食收回,都是一絲不苟,無怨無悔,兢兢業業,全力以赴,直至完成——用充實的勞動完成自己的生命過程。 我在稿紙上的勞動和父親在土地上的勞動本質上是一致的。由此,這勞動就是平凡的勞動,而不應該有什麼了不起的感覺;由此,你寫平凡的世界,你也就是這平凡的世界中的一員,而不是高人一等;由此,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而不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由此,像往常的任何一天一樣,開始你今天的工作吧! 一開始寫字手就抖得像篩糠一般。竭力想控制自己的感情。但實際上是徒勞的。為了不讓淚水打濕稿紙,將臉邁向桌面的空檔。百感交集。想起幾年前那個艱難的開頭。 想不到今天竟然就要結束。 毫無疑問,這是一生中的一個重大時刻。 心臟在驟烈搏動,有一種隨時昏暈過去的感覺。圓珠筆捏在手中像一根鐵棍一般沉重,而身體卻像要飄浮起來。 時間在飛速地滑過,紙上的字卻越寫越慢,越寫越吃力。這十多頁稿紅簡直成了不可逾越的雄關險隘。 過分的激動終於使寫字的右手整個痙攣了,五個手指頭像雞爪子一樣張開而握不攏。筆掉在了稿紙上。 焦急萬分,滿頭大汗,渾身大汗。我知道,此刻朋友們正圍坐在酒桌前等待著我。這是從未體驗過的危機——由快樂而產生的危機。智力還沒有全部喪失。我把暖水瓶的水倒進臉盆,隨即從床上拉了兩條枕巾放進去,然後用“雞爪子”手抓住熱毛巾在燙水里整整泡了一刻鐘,這該死的手才漸漸恢復了常態。 立刻抓住筆。飛快地往下寫。 在接近通常吃晚飯的那個時分,終於為全書劃上了最後一個句號。幾乎不是思想的支配,而是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原因,我從桌前站起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中的那支圓珠筆從窗戶裡擁了出去。我來到衛生間用熱水洗了洗臉。幾年來,我第一次認真地在鏡子裡看了看自己。我看見了一張陌生的臉。兩鬢竟然有了那麼多的白髮,整個臉蒼老得像個老人,皺紋橫七豎八,而且憔翠不堪。我看見自己淚流滿面。 索性用腳把衛生間的門踢住,出聲地哭起來,我向另一個我表達無限的傷心、委屈和兒童一樣的軟弱。而那個父親一樣的我制止了哭泣的我並引導我走出衛生間。 我細心徹底地收拾了桌面。一切都裝進了遠行的箱子裡,唯獨留下那十本抄寫得工工整整的手稿放在桌面的中央。 我坐下來點燃一支煙,沉默了片刻,以使自己的心情平靜到能出席宴會的程度。在這一刻裡,我什麼也沒有想,只記起了傑出的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的幾句話:“……終於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 這也正是此刻我想說的話。從最早萌發寫《平凡的世界》到現在已經快接近十年。而寫完這部書到現在已快接近四年了。現在重新回到那些歲月,仍然使人感到一種心靈的震顫。正是懷著一種對往事祭奠的心情,我才寫了上面的一些文字。 無疑,這裡所記錄的一切和《平凡的世界》一樣。對我來說,都已經成了歷史。一切都是當時的經歷和認識。隨著時間的流逝和社會生活以及藝術的變化發展,我的認識也在變化和發展。許多過去我所倚重的東西現在也許已不在我思考的主流之中;而一些我曾經視或者未觸及的問題卻上升到秩要的位置。一個人要是停留在自己的歷史中而不再前行,那是極為可悲的。但是,自己的歷史同樣應該總結——只有嚴肅地總結過去,才有可能更好地走向未來。 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有必要把這一段經歷大約地記錄下來。促使我寫這篇文章的另一個原因是,許多報刊根據道聽途說的材料為我的這段經歷編排了一些不真實的“故事”,我不得不親自出面說一說自己。 可以說,這些文字肯定未能全部記錄我在寫作這部書時的生活經歷、思想經歷和感情經歷。和書中內容平行漫流的曾是無數的洪流。我不可能把所有的那一切都儲蓄在記憶裡;尤其是一些稍縱即逝的思想火花和許多無名的感情溪流更是無法留存——而那些東西才可能是真正有光彩的。不過,我總算把這段經歷的一個大的流程用這散漫的筆調寫在了這裡。我不企望別人對這些文字產生興趣,只是完成了我的一個小小的心願而已。一九九一年三月,當《平凡的世界》獲中國第三屆茅盾文學獎時,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在以往漫長而艱難的年月裡,我的全部心思都是考慮怎樣寫完這部書,而不敢奢望它會受到什麼寵愛。我已進入“不惑”之年;我深知道任何榮譽並不能完全證明真正的成功。這一切只不過促使我再一次嚴肅地審視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是的,我剛跨過四十歲,從人生的歷程來看,生命還可以說處在“正午”時光,完全應該重新喚起青春的激情,再一次投入到這莊嚴的勞動之中。 那麼,早晨依然從中午開始。 1991年初冬—1992年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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