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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里仁第四-1

論語別裁 南怀瑾 10480 2018-03-20
那“仁”卻在燈火闌珊處 現在我們講到第四篇,是最重要的一篇,這篇的問題很大。 首先談第四篇的題目《里仁》。過去對“里仁”的一般解釋。裡就是鄉里之裡,也就是住的地方;照過去的傳統,一般三家村學究們解釋“里仁”的意思,就說孔子的意思是如果買房子,或租房子,應選擇“仁里”。換句話說,要住到好人堆裡 去。如果真是這個意思,那麼壞人堆裡沒人住了嗎?而且哪一個地方才是好人堆?哪個地方是壞人堆呢?台北市有“仁愛”路!那麼除了仁愛路,沒地方可住了?所以三家村學究們的解釋是大有問題的。 這個“裡”字應該作為動詞看,當然也指居住的地方。但是居住的地方,有處的意思。 “居、住、處”在古文中,有時是表示站或坐在那裡,是動詞。我們讀春秋戰國時代著的書,經常看到“居”單獨一個字。我國古代沒方桌子,沒有椅子。日本人的榻榻米,是我們中國去的,由秦、漢到魏,都還是席地而坐。魏晉以後才從西域傳進椅子來。唐代以前我們還看到一句話——“據胡床而坐”,胡床就是椅子的初形,從西域過來的。我們中國文化,許多名詞有一胡字,如胡椒,一看就知道這樣東西是外來的;不是“胡”就是“蕃”,蕃茄就是外國來的。後來又加上“洋”,如腳踏車是外國來的,四川人叫“洋馬兒”,甚至如病名“洋梅瘡”也是外國傳來的。在明代以前,我國的醫學書籍上,沒有看過這種病,可見這是從外國傳進來的,而且開始由廣東方面上岸的,所以又稱作“廣瘡”。

我們知道了這些道理,就了解居、裡的意義就是“自處”,“里仁”的意思也就是一個人如何處在仁的境界。處世,處人,尤其是自處,都要有“自處之道”。再明白點講,什麼叫“里仁”呢?就是我們隨時要把修養、精神放在仁的境界。現在討論“仁”。說到仁字,孔子學問的中心來了,頭大的問題來了。上面三篇中,第一篇學而時習之,學的是什麼?學的是仁。 “仁”是什麼?兩千年以來,莫衷一是,這真是一個大問題。 最近,有位立法委員提出一篇質詢,就談這個“仁”字。前一個禮拜他把這質詢給我看,問我的意見,我說無可奉告。因為他已經提出來了,我們又何必再作討論?不過我認為“仁”字的確很難談,我這樣說也就是“微言大義”的精神吧!我們現在討論到這裡,全部的中心談“仁”,“仁”是什麼?過去有幾種解釋法。最有名的是“博愛之謂仁”,許多人談到仁的意義,都會這樣答复,而且以肯定的語氣說,這是孔子的意思。其實錯了,這句話不是孔子說的,也不是孟子說的。孔家店的兩大股東——孔、孟都沒說過,這是孔家店的伙計——唐朝的韓愈講的。在唐代大家也討論什麼是“仁”的問題,而韓愈下的定義:博愛叫做仁。後世以訛傳訛,就認為這是儒家思想了。這也是有問題的。韓愈為什麼會下這個定義?雖然稱他“文起八代之衰”,他的定義不一定也是起八代之衰的。真理是不能夠用名氣壓住人的,韓癒的思想,並不都是孔、孟思想。他是研究墨子的專家,墨子的思想就有“兼愛”,大家現在忘記了韓愈是研究墨子思想的專家,所以他把墨子的思想,融會到儒家思想中去,把“兼愛”換一個字改為“博愛”,等於把長袍脫掉穿上西裝而已。後世不明真相,就以為博愛之謂仁是儒家思想的解釋。我們並不一定說韓愈這個定義下得不對。我們的態度要客觀,真理只有一個。我們拿哲學觀點來說,宇宙萬有的那個最原始的東西,哲學家說它是本體,西方的宗教家叫他作上帝,印度人叫“佛”,叫“如來”,中國人叫“道”。名稱不同而所指的是同一東西。等於饅頭與麵包,名稱不同,一樣是用面做成,可以吃飽的東西。所以我們不要被某一名詞捆住,各個表現的方式不同而已。

其次,漢代以來一直到唐代,對仁的解釋,漫無限制。古代書上不管說什麼,都“仁呀!仁呀!”的大談仁義之道。孔子講仁,孟子講義,最後連起來就是仁義;仁義即孔孟,孔孟即仁義。如果我們作八股文就這樣大作文章了:“仁義者,孔孟之說也,孔孟之說者,仁義之道也……”這篇文章通了。實際說了半天,如果以邏輯來批評,只有八個字:“陳言顛倒,不知所云。”等於清代乾隆年間才子紀曉嵐批評文章的一個故事,有一個學生拿一篇文章請他看,他引用了兩句古詩來評語: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說這個學生的文章“不知所云,越說越遠”了。所以漢唐以來,一般學者講孔子之仁的,都可藉用紀曉嵐這個批評,也是“不知所云,越說越遠”了。那時的學者,討論這個仁字的文章,有多達一百萬字的,這樣一個字會扯得那麼多,孔子何嘗有這個本意!所以我常說,老子寫了五千言,後世解釋老子的文章,古今中外累積起來,有幾千萬宇,到目前為止,外文翻譯有好幾十種《老子》之多,如果老子知道了,會把大牙都笑掉。大家講了半天,是不

是老子原來的意思呢?張先生講的張老子,劉先生講的劉老子。誰的老子才是老子? 到了宋代的理學家,自認為繼孔孟之心傳。孔子傳心法與曾子,作了《大學》這篇書,曾子傳心法與子思,子思寫了《中庸》。子思傳心法與孟子,孟子以後失傳了。宋代理學家自認為又得了這個心傳秘訣。中間事隔千把年,不知道宋代理學家們在哪裡拿到這個秘訣的。其實他們把佛家、道家的東西挖了來,然後還要罵佛家、道家,所以宋代理學家的學問態度很有點不對勁,這種作法實在不大高明。其次,他們拿心性——哲學的道理解釋“仁”說:“仁者核之心也。”如核桃的仁、杏仁。同時他們又加上佛家的思想,認為萬物的果實,都是陰陽兩瓣,中間空心的,所以仁便是道體的心空境界。

宋儒另一個解釋,他們說醫書上麻木就叫不仁,可見仁是講心的知覺性的,他們這樣一來,暴露了身份了,這完全是佛家的話,不過硬將光頭的和尚,拉來戴上孔子的帽子。在唐代以後講孔孟的心法,而傳承孔孟之心法者,就是這些宋儒——理學家。 漢唐之學講仁,到底講什麼?我們勉強可以說他們講用。宋儒講的仁,則扯到哲學裡面講體。我們講了他們的缺點,也該說他們的好處,宋代及漢唐的儒家,各有所長,漢唐以來的儒家,了解孔子心法“仁”的用,宋儒借用佛道兩家之學,了解孔子心法“仁”的體。他們都有劃時代的創見,但每家都是不同的孔子。 講到體用,我們要順便提一下,拿中國唐代以後佛學原理來說,萬物只有三個理則——體、相、用。如這茶杯,玻璃為“體”,“相”就是它的形狀,“用”就是它的功用,即是可以盛液體的東西。抽象的思想,也是一樣。譬如我們現在講的,以孔子的思想為“體”,“相”就是二十篇,我們來研究、解釋。 “用”是了解孔子以後,該怎樣去弘揚中國文化,其“用”就在此。

漢唐儒者對於仁都講用,而孔子當時講仁,也多半是針對那個時代講用。宋儒扯到哲學裡講仁的體,從現象來探究體,不能說在見解上沒有一點進步,但可惜的也只是各執一端,閉戶稱王而已。 了解這些資料以後,再迴轉看這個“仁”。 “仁”是什麼?中國古代“仁”字就是這樣寫:人兩足走路旁加個二,為什麼不就旁加個“一”? “二人”是兩個人,就是人與人之間,有我就有你,有你我就有他。有你、我、他,就有社會。一個人沒有問題,有兩個人就發生了怎樣相處、怎樣相愛、怎樣互助的問題,就是仁。仁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事,這是文字上的解釋。 現在歸納起來。 第一,題目的里仁。自處於仁,里仁象徵了學問的中心在如何自處。自心是“體”,處於人之間就是“相”和“用”了。相就是人的行為,用則是發揮的作用。所謂自處就是自立,所謂處人就是立人。佛家的所謂“菩薩”之道,自立立人就是菩薩,這是梵文“菩堤薩埵”的譯音,譯成中文簡稱菩薩,等於中文的聖賢,名稱不同而已。自處處人,就是仁的體用。

第二,本篇孔子就講到“吾道一以貫之”,換句話說,就是體用一貫,有體有用。所以說仁只是行為,只講用不講體,不講內心修養,也錯了。如果像另一派的宋儒所說,仁就是在那裡靜坐,養性談心為仁,不講究用,不能救世救人,不能立己立人,也錯了,應該體用一貫。 第三,在第篇《述而》裡有“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這四點是孔子講學問的中心綱要。這也是他“一貫”的道理。但在《顏淵》篇中卻提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的徹底語。這些資料,我們要先了解,以後再研究這篇的本身,最後把結論溝通起來,大家就可以豁然貫通了。 月是故鄉明 《里仁》篇第一段: 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照三家村學究的解釋就是:“孔子說,我們所住的鄉里,要擇仁人的鄉里,四周鄰居,都是仁人君子,就夠美了。”真不知道世界上哪來這許多仁人君子,對“擇不處仁,焉得知?”他們解釋說:“我們選擇一個居住的地方,假使不住在仁里的當中,這個人就不算有智慧的聰明人。”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我們大家都是笨蛋!對於這種解釋,剛才批評過了,這是三家村的學究們的解釋。

現在依照我們新三家村學究的解釋,“里仁為美”意思是我們真正學問安頓的處所,要以仁為標準,達到仁的境界,也就是學問到了真善美的境界。 “擇不處仁”的意思是我們學問、修養,沒有達到處在仁的境界,不算是智慧的成就,這是第一原則。 第二段: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孔子說假使沒有達到仁的境界,不仁的人,不可以久處約,約不是訂一個契約,約的意思和儉一樣。就是說沒有達到仁的境界的人,不能長處在簡樸的環境中。所以人的學問修養,到了仁的境界,才能像孔子最得意的學生顏回一樣;一簞食,一瓢飲,可以不改其樂,不失其節。換句話說,不能安處困境,也不能長處於樂境。沒有真正修養的人,不但失意忘形,得意也會忘形。到了功名富貴快樂的時候忘形了,這就是沒有仁,沒有中心思想。假如到了貧窮困苦的環境就忘了形,也是沒有

真正達到仁的境界。安貧樂道與富貴不淫都是很不容易的事,所以說:“知者利仁”。如真有智慧、修養到達仁的境界,無論處於貧富之際,得意失意之間,就都會樂天知命,安之若素的。 照臨萬類的仁道 所謂“仁者安仁”相當於仁的體,“知者利仁”相當於仁的用。我們研究孔子學說,他的主要精神是“仁”。對於仁的道理,我們最好不要拿自己的意見來作註解,要把有體有用的道理把握住。前面提到唐代韓愈拿自己的意見作了註解,說“博愛之謂仁”。我們現在不用自己的意見作註解,拿接近孔子的,或拿孔子本身的意見作註解。孔子對於仁的註解全部都在《里仁》這一篇中,本篇裡都是談“仁”;談它的用,比談它的體來得多,正如孔子在《易·系傳》中所說的:“顯諸仁,藏

諸用。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哉! ” 再其次,我們可以從《孟子》的資料中找到一些有關仁的界說,現在我們看《孟子》最後一篇《盡心》章的上章裡所提到:“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這幾句話,上面講到“根於心”是講體,以下是講用,這是很明顯的。所以我們作學問的辦法,最好以經註經,以他本身的學說,或者本人的思想來註解經典,是比較可靠的事。然後,把古人的學說消化以後, 再吐出來,就是你自己的學問。有些人作學問,對古人的東西沒有吃進去,即使吃進去,也消化不了,然後東拉西扯,拼湊一番,這方法是不能採用的。我們要真的吃下去,經過一番消化,再吐出來,才是真學問。正如雪峰禪師所謂:“語語從胸襟中流出,蓋天蓋地。”

現在我們繼續看下去。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這是仁的體用並講。孔子說真正有“仁”的修養的人,真能喜愛別人,也真能夠討厭別人。 “好”就是愛好的“好”。 “惡”字讀去聲,照現在的國語讀法是讀作第四聲,就是厭惡的意思。我們讀歷史,有“善善惡惡”的話,上面的“惡”是厭惡,可惡的惡;下面是惡的本字,很壞的意思。過去的古文以及許多奏議中,有“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的話,等於說喜歡這個有才幹的部下,但又不能提拔他、獎勵他;討厭那個壞的部下,而又不能去掉他。 這裡孔子說有“仁”的修養的人,是真能夠愛人,也真能夠討厭人。但孔子的話,假如說到這裡停住了,像宋儒一樣把它圈斷了,那麼我們研究起來,對孔子思想的“仁”還是無法有清晰的認識。現在我們把下面一句: 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 與上面的話連接起來就懂了。他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一個人真有了仁的修養,就不會特別討厭別人了,好比一個大宗教的教主,對好人固然要去愛他,對壞人也要設法改變他、感化他,最好也使他進天堂,這樣才算對。所以說一個真正有忠於仁的人,看天下沒有一個人是可惡的,對好的愛護他,對壞的也要憐憫他、慈悲他、感化他。 下面講仁的重要: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這是儒家仁的修養,一個人要在心地上下工夫。剛才我們提到《孟子·盡心》篇,就是講研究孔子“仁”的學問,我們應該讀讀《孟子·盡心》上下兩篇,對於仁的涵義會有更深切的領會的。 孔子說,富與貴,每個人都喜歡,都希望有富貴功名,有前途,做事得意,有好的職位,但如果不是正規得來則不要。相反的,貧與賤,是人人討厭的,即使一個有仁道修養的人,對貧賤仍舊不喜歡的。可是要以正規的方法上進,慢慢脫離貧賤,而不應該走歪路。接著他講:“君子去仁,惡乎成名?”他說一個人去了“仁”字,就沒有中心思想。即使其他方面有成就。如文學高的,不過是一個才子風流而已,知識淵博的不過是一個才人而已。所以君子沒有“仁”這個境界,就沒有中心 思想,既沒有中心思想,靠什麼成名呢?所以做學問的人,“無終食之間違仁”,就是說沒有在一頓飯那樣短的時間違背了仁的境界。 “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造就是創造、作為,次就是這個情況。這句話是說任何事業的成功都靠仁;倒楣的時候不頹喪,不感覺到環境的壓迫,也靠這“仁”的修養而安然處之。換句話說,得意的時候,要依仗仁而成功,失敗了,也要依靠“仁”而安穩。 兼收並蓄見仁心 因此他說明達到仁的修養: 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他說我沒有看過一個真正喜歡仁的人,討厭那個不仁的人,看不起那個不仁的人。拿我們現在的觀念來看,他是說我沒有看到一個真正愛好道德的人,討厭一個不道德的人。為什麼呢?一個愛好“仁”道而有道德的人,當然他的修養幾乎無人可以比擬,實在很難得;可是,他如果討厭不仁的人,看不起不仁的人,那麼他還不能說是個仁者。但有些人的看法,就不一樣了,宋儒的解釋,認為愛好道德的人,討厭、看不起不道德的人,就是仁的境界。這樣一來,宋代以後的儒家,意見紛爭,越來越多。我們看的原文,並不是這樣解釋。因為接著下面就說:“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意思是說,一個仁者,看到一個不仁者,應該是同情他、憐憫他,想辦法怎樣把他改變過來,這是真正仁者的用心。我們講道德,別人不講道德,我們就非常討厭他,那麼我們是同樣以“不仁”的心理對付人家,我們這個仁還是不究竟。所以孔子說:“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這是孔子講的忠恕之道,推己及人的寫照。我覺得冷了,想到別人也怕冷,要別人快去加衣服;想到自己,就聯想到別人。假如我自己仁,看到別人不仁就討厭,那我也是不仁。 下面跟著是講“仁”的用:“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這是他假設的話。他是說,仁是很難的修養,人本來有愛人之心。我們觀察一個幼兒,同情人家的時候特別多,後來漸漸長大了,心裡的厭惡也越大,仁心就不能夠發揮。所以他說仁是人人可以做到的,但幾乎沒有人能在一天當中,用心、處世,完全合於仁道。假使有,他仁的修養必然很高超。只要立志,沒有說因力量小而達不到仁的境界。但是他又補充一句,也許有力量不足而達不到的,但我從來沒有看到這種情形。 這篇從開頭的一節,到這里為止,都是講仁的體與用。所謂體是內心的修養,如何做到仁、愛人;仁的用,有推己及人的精神,心胸寬大,包容萬象,能夠感化他人,這是仁的用。 講了仁的體用之後,下面引伸講仁的修養方法: 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 孔子說人的毛病,各於其黨。這個“黨”不要以現代的觀念來解釋為政黨之“黨”。古人所講的黨是鄉黨,包括了朋友在內。儒家思想,時常用到這個鄉黨的觀念。古代宗法社會的鄉黨,就是現代社會的人際關係。交朋友等社會人際的關係對一個人影響很大。孔子說一個人會有過錯,往往都是社會關係的因果。我們在社會關係中看到一個人的過錯,譬如某人作人的態度非常壞,而我們看得清楚,那麼自己就要反省,自己是不是有同樣的過錯,假如有,就改過來,假如沒有,就更加勉勵。所以看看人家的過錯,可以引發仁的修養。 了知生死不相關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這個“道”就有兩個研究了。前面曾提到過,在《述而》裡頭,孔子真正的學問精神是講“仁”,他的根基則在於“道”。所謂:“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這是孔門學問的四大原則。那麼這個“道”是什麼道?這是很難講得清楚的問題。現在這個問題來了,我們前面稍微提過,研究上古時代的“道”字與“天”字,都有幾個意思。同樣是個道字,用處不同,有時“道”是代表形而上的所謂本體,就是先有雞、先有蛋的問題;也是指人生宇宙萬有最初的那個本體。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第一個道是指那個本體。 “可道”說可以用一個方法,一個原則把它假設說明。 “非常道”,但畢竟不是平常的假設可以表達得出。就在這兩句話中,三個同樣的道字,意義都不同。中國文字有假借用的。碰到這些問題就很討厭。例如“道”有時表示形而上的本體,有時候表示形而下的法則、原則、守則,如治道。又如《孫子兵法》說:“兵者,詭道也。”因為軍事思想是活動的,用兵是不厭其詐的,一切為了打勝仗,這個“道”與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又完全是兩回事。還有時候是道路的道,一條路叫作道。有時候又是指心性而言,是心性的本體,也就是理性、理念的最高境界叫作道。 那麼孔子在這裡講的“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道,究竟是形而上的那個道,還是形而下的那個心性的法則呢?無法定論,這個問題很大。在本篇裡,後面有孔子對曾子傳道的話,到那時再來研究,可以連貫起來解釋的。如果在本起來講:道是仁之體,仁是道之用。所以他說,一個人如果真正得了道,早晨得了道,晚上死了都合算,人生就是怕不聞道。 富貴不淫貧賤樂 子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一個人如果真正立志於修道,這個“修道”不是出家當和尚、當神仙的道,而是儒家那個“道”,也就是說以出世離塵的精神做入世救人的事業。一個人如果志於這個道,而討厭物質環境艱苦的話,怕自己穿壞衣服,怕自己沒有好的吃,換句話說,立志於修道的人而貪圖享受,就沒有什麼可談的了。因為他的心誌已經被物質的慾望分佔了。孔子這句話是說,一個人的意志,會被物質環境引誘、轉移的話,無法和他談學問、談道。 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講到仁的用世,一個大政治家處理國家的事情,沒有自己固執的成見。 “無適也”是說並不希望自己一定要發多大的財,作多大的官。雖然這樣沒有成見,也不是樣樣都可以。 “無莫也”就是有所為,有所不為。那麼應該走哪一條路呢? “義之與比”,義就是仁的用,只問應不應該做,為道德應該做的就做了,不應該做就不做,以義作比對。推之個人的立身處世,也是一樣的道理,這是講仁的修養條件。 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 孔子在這裡講君子與小人在仁上的分野。他說君子的思想中心在道德,違反道德的事不干,小人則不管道德不道德,只要有土地就乾了。古時的土地,相當現代的財富。有錢就是好的,小人想念的都是財富、利益。 “君子懷刑”,君子最怕的事,是自己違反德性,其次怕做犯法的事情。法律和門鎖一樣,防君子不防小人,小偷真正要偷,鎖是沒有辦法的。法律也是一樣,真要犯法的人,很多是精通法律的,不精通法律的不敢犯法。所以要有道德作基礎,才能補救法律之不足,因此君子是懷畏刑法,小人只是懷思福惠——處處講利害,只要有好處就乾了。中國過去商場上有句話:“殺頭的生意有人作,蝕本的生意沒有人作。”就是這個道理。這裡孔子是說明仁義之道。但說起來很容易,真正的修養卻很難做到,因此下面補充一句: 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 這個放,就是開展、放任。一個人基於利害而作人做事,最後招來的是怨懟;對於朋友,若是以利害相交,要當心,這種利害的結合,不會有好結果,最後還是怨恨以終。 敝屣功名尊道義 以下講到仁人對社會做大事業的原則: 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 古代的諸侯立國的大原則,是要謙讓就位,最後又功成不居,所以老子就說:“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這是上古文化的傳統思想,後來儒道兩家都奉為圭臬。而中國幾千年來歷史的事實,每當撥亂反正的時候,都是道家的人物,用道家的思想來完成大業的。等到天下太平了,才由儒家的人物出來大講治平之道。道家的功成身退,而又退得不大好的有兩人,一個張良,一個諸葛亮。比較退得可以打八十分的是姜太公,諸葛亮大概可以打六十五分到七十分,因為欲罷不能,只好鞠躬盡瘁了。 道家的人不求名不求利,隱顯無常,所以更覺親切可愛。這與西方文化的觀念大相異趣。我們看歷史上道家的人物,要去考證他們可真要命,他們學問再高,功勞再大,最後還是隱掉了,修道去了。修道以後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要了,最多報個代號叫什麼子、什麼老的就算了,有時還裝瘋裝癲,如神龍見首不見尾。近世的西方文化可不然,一個人如果成功了,就要拿什麼什麼獎金,名要大,利要多,越大越多越好。由此看來,中西文化的確在基本上有所不同。中國文化真誠謙虛的精神, 是孔子非常贊成的事,他大加讚揚身退之道。尤其他對吳泰伯、伯夷、叔齊等不肯當帝王,最後逃走了的這些人,稱揚得不得了。這並不是他鼓勵人不要當皇帝,不要搞政治,而是說你有才幹的話,就好好乾一番,成功了就退隱而不居功。所以孔子在這裡感嘆,能以禮讓為國的人哪裡有呢?不以禮讓為國,用爭奪來的,或用手段起來的,那麼文化的精神就不要談了。司馬遷就根據這個道理,寫了一部《史記》,大談其歷史哲學的觀點了。 說到這裡,想起我以前的一位老師,他是遜清最後一次科舉的探花。我學習舊體文寫了一篇文章向他請教,他許以在滿清時考一名舉人、進士沒有問題,我當時也很傲慢,心想前清進士的文章,也不過如此而已。後來碰到一位老師,我把寫的詩文拿給他看,他派頭十足,瞄一眼,往旁邊一擱,響都不響。我心想這是什麼道理?後來寫了一篇文章,再給他看,又是往旁邊一擺,他說:“你怎麼會寫文章?”我說:“人家還說寫得不錯哩!”我這個人狂妄得很,我說:“老師,你說哪點不 對?不對的,幫我改。 ”他說:“《伯夷叔齊列傳》你讀過沒有? ”我說:“當然讀過呀!上都有,我還背得呢! ”他說:“你背過了《伯夷叔齊列傳》,你就懂嗎? ”我說:“那麼!要請老師再加指點。 ”他說,“你回去。再倒背一百遍,背完了來見我,再告訴你! ”這位老師真了不起,我心裡很不服氣,氣得不得了,其實他這種教育法,當時是要刺激我。我回去再看,後來看出道理來了,我去看他,我說:“老師!我看出道理來了,我講給你聽。 ”他笑著說:“好!你真懂了,不需要再講了。你也可以寫文章了,這樣才能懂歷史文化,文中才另有一隻眼呢! ”這位老師的教育手法是這樣的好,實在終生感激不盡。 《伯夷叔齊列傳》真難懂,司馬遷的全部思想的綱要都擺進去了。在《史記》中,帝王的傳記叫“本紀”;諸侯、宰相等,有功業成就的人的傳記叫“世家”;再其次為“列傳”,為某人的傳記。講列傳,大體上應該和我們現代的傳記一樣,某人,某地人,家世如何,出身什麼等等。可是《伯夷叔齊列傳》中,敘述伯夷、叔齊的話沒有幾句,初看起來,還真似“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不知他說些什麼,越說越遠。文章一開頭是:“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 等等,一路下來,亂七八糟,東一句,西一句,伯夷、叔齊的事情,倒是沒說幾句。可是他把歷史哲學全部的觀點,都放在這一篇裡。他同時講到,上古中國文化,以禮讓為國,但告訴我們,堯讓位於舜,舜讓位於禹,都不是那麼簡單的。並不是說句:“你還不錯,由你來做。”這樣簡單,堯讓位給舜,舜讓位給禹,都經過“典職數十年”,叫他跟著做事做了幾十年,做部長,又做行政院長,都做了。考察他,認為他實在行了,然後才讓位給他。 “傳天下若斯之難也”,中國文化公天下個個讓位的過程,是這樣不容易——德業的建立,需要經過這樣長久的考察。他說從此以後沒有了,不是你拉過來,就是他搶過去。他說得很明白,因此他說從此以後就有問題了。武王統一天下,“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把武王的馬拉住,告訴武王:“你不能這樣做”。原因如何如何。武王以後,禮讓為國的精神就更沒有了。不過說得沒有這麼明顯而已,必須你自己去體會。所以有人說《史記》是漢代的謗書。實際不止是漢代的謗書,是對中國歷史嚴厲批評的一部謗書。但是司馬遷有一個把握,他說要把這部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這個牛可吹大了,換句話說,他把當時的學者罵盡了。他等於說:“你們還能看懂我的書嗎?只有把它藏起來,將來會有人看得懂我的書。” 由此再迴轉去看孔子所說的“禮讓為國”的精神,在春秋之世已經沒有了,於是接著說下去為什麼要禮讓為國的政治哲學。 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 一個人不怕沒有地位,最怕自己沒有什麼東西站得起來。根本要建立。如何建立?拿道家的話來說:立德、立功、立言——古人認為三不朽的事業,這是很難的成就。上古之人首在立德,後世則重立功——到周秦以下,就只講功業了。再其次就重立言,如退隱的老子,後世儒家尊奉為“素王”的孔子。這個“立”,是自己真實的本領,自己站得起來的立。不怕沒有祿位,也可以說是不求人爵的位子,只管天爵的修養。同時也不要怕沒有知己,不要怕沒有人了解,只要能夠充實自己,別人自然能知道你。同《學而》篇最後的結論,是一樣的道理。 孔子四字禪 講到這裡,剛才提到過的一個問題又來了,上文孔子曾說:“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個大問題。現在呢?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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