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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五、與道相通

國學的天空 傅佩荣 8688 2018-03-20
對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這個題目是必談的:魚快樂嗎?這段話非常不容易解釋。先看原文: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莊子·秋水》) 莊子與惠施在濠水的橋上游覽。莊子說:“白魚在水中從容地游來游去,這是魚的快樂啊。”惠子說:“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快樂呢?”莊子說:“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樂呢?”惠子說:“我不是你,當然不知道你的情況,而你也不是魚,所以你不知道魚快樂,這樣就說完了。”莊子說:“還是回到我們開頭所談的。你說'你怎麼知道魚快樂'這句話時,你已經知道我知道魚快樂才來問我。我是在濠水的橋上知道的啊!”

惠施又稱惠子,是書中經常出現的名字。說來莊子也真孤單,在他幾萬字的著述中,唯一寫下名字的朋友就是惠施。惠施本身是名家的代表,喜歡辯論,自認為口才天下第一,但他碰到莊子,就屢戰屢敗,從來沒贏過。我們知道凡是辯論,往往是說出最後一句話的人贏了,因為他使對方無話可答。當然有些人會說,那是因為莊子在書裡把自己辯輸的話都刪掉了。也有些人可能會認為莊子詭辯,因為他最終也沒能講清楚他是如何知道魚快樂的。這些先不去管它,且看這段辯論。 兩個老朋友在春暖花開的時候,約了到郊外踏青。走到一座橋上,往下一看,看見白魚在水里“出游從容”,這使莊子覺得魚一定很快樂。結果,惠施說,你不是魚,你怎麼知道魚快樂呢?這問題問得真好。到現在我們有時候辯論,還經常以這樣的方式駁倒別人。但莊子回答也很漂亮,他說你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樂?惠施接著的反詰就出了大問題,因為他先退了一步,說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的情況,但你也不是魚呀,你也不應該知道魚的情況啊,因此你前面說魚快樂是亂講的。一般來說,辯到這裡應該算是惠施贏了。但莊子畢竟是莊子,他說回到開頭的話,當你問我怎麼知道魚快樂的時候,你是因為知道我知道魚快樂才來問我的,這不是跟“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的情況”自相矛盾嗎?所以,莊子又贏了。

莊子在辯論中用到的概念在西方叫做“移情作用”。譬如我看到魚在水中從容地游來游去,我就移情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在魚身上,心想如果我是那條魚,在春暖花開的時節裡,在水里游來游去,當然很快樂嘛。一般人都能理解這種移情作用,但問題是你再怎麼移情,你也不是魚啊,你怎麼能有把握魚就快樂呢?這時候就要解釋了,莊子之所以認為人可以知道魚的快樂,是因為認為人的生命和其他萬物的生命是可以相通的。怎麼相通呢?譬如家裡養了一條狗,你回家的時候不會說,哎呀,這條狗有毛病吧,怎麼尾巴都快搖斷了呢,要不要帶它看醫生啊?你不會這樣說,因為你看到狗搖尾巴,就知道狗看到你很快樂,因為你是它的主人,主人回來了代表它有食物吃了。這說明什麼?說明人和狗是可以相通的,是藉由生命的姿態來相通的。相反,狗不快樂的時候,你一定也知道,因為它垂頭喪氣的,一看就知道不高興嘛。同樣的道理,人和植物也可以相通。譬如我走過花園,看到一朵玫瑰花開得很茂盛;我說,這朵花真快樂啊;沒人會覺得我亂講。相反,我看到一朵花枯萎了,卻說這朵花很快樂吧;別人會覺得你有毛病,花都枯萎了你還說花快樂,不是有毛病嗎?這些例子說明什麼?說明在某個程度人確實可以把感情投射在其他生命身上,甚至投射在一座山上面,所謂“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人和山還可以相看兩不厭呢。這時候我們就知道,原來人的生命是很開闊的,人與自然萬物都有聯繫互通的管道。莊子在辯論中能贏,就在於他認識到了這一點,他能夠把生命敞開來,跟萬物互動。

但即便如此,這一切也並不能作為定論,讓惠施啞口無言。讓一個辯論高手啞口無言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讓他陷入自相矛盾。惠施的口才好得不得了,這一次他為什麼不講話了呢?不僅僅是因為莊子的思想比他高明,可以想到人和動物相互溝通的問題;還因為莊子用了一種使對方在語言上陷入自相矛盾的辯法。你前面聽我說魚快樂,才來問我怎麼知道魚快樂。後面又說,你不是我,所以你不知道我的情況;前面知道我在說什麼,後面又說不知道我在說什麼;這樣一來,你不是自相矛盾嗎?而且等於人類的語言將失去作用,因為它無法傳達情意,天下沒有任何兩個人可以互通訊息。這樣一來,他又憑什麼在聽到我的話之後,對我提出質疑呢?當莊子把這一點指出來的時候,惠子確實沒話可說了。

莊子作為一個道家人物,對儒家向來不吝於批判。司馬遷說莊子寫書“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他寫孔子拜訪老子之後,眼界大開,“整整三天不講話”;弟子們請教是怎麼回事,孔子說:“我到現在才在那兒見到了龍!龍合起來成為一個整體,散開來成為錦秀文章,駕著雲氣,翱翔於天地之間。”莊子這麼說似乎有點誇張,不過孔子拜訪過老子,並且把老子比喻成“龍”,卻是事實。 《史記》記載孔子見完老子後,對弟子說:“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莊子於是也杜撰了一些孔子向老子求道的故事,借老子之口對儒家的許多觀點進行批判。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穅瞇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莊子·天運》)

孔子拜訪老子時談論仁義。老子說:“飛揚的米糠掉到眼睛,天地四方看來位置都變了;蚊虻叮咬到皮膚,讓人整夜都睡無法入睡。仁義作祟而擾亂我的心,沒有比這更大的禍害了。 孔子在老子麵前談”仁義“,老子卻以播糠、蚊虻比喻仁義對人造成的困擾。莊子這麼說,並不是因為他反對仁義道德,而是他認為一個人真實的性情表現出去,本來就會有道德仁義的行為。人有他該做的事情,順其自然去做就好了,不需要刻意設置許多外在的標準和規範,到處去宣揚仁義。一旦你跟天下人說,我們要行仁義,我們要行仁義,那就糟了。很多人就習慣把這個當成口號,做任何事都考慮到:不是我真心願意去做,而是我要去符合那個仁義的要求。這樣一來,變成本末倒置,做久了之後,變成是完全不用內在的情感。我對你好,是因為別人在稱讚我,別人在鼓勵我,不是因為我真心想對你好。接受我好意的人,恐怕也不太願意接受了。道家強調的是,儒家原來的理想很好,是出於內心真誠的情感,但是到後代就變成了口號了,道家最反對的就是口號、形式和教條。所以,老子會把仁義比喻成咬人的蚊虻和掉進眼裡的米糠。老子說:“你只須使天下人不失去淳樸的本性,你自己也順著習俗去行動,把握天賦來處世,又何必費盡力氣好像敲著大鼓去追趕那逃走的人呢?”接著,老子講了一個簡單的比喻: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樸,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莊子·天運》)

天鵝不必天天洗澡,自然潔白;烏鴉不必天天浸染,自然漆黑。黑白是天生的,不值得辯論;名聲是表面的,不值得推廣。泉水乾涸了,幾條魚一起困在陸地上。互相吐氣來濕潤對方,互相吐沫來潤澤對方,這實在不如在江湖中互相忘記對方。 天鵝和烏鴉,一白一黑,這是天生的,你再怎麼努力改變,也不可能改掉這種天生的特質。況且,黑白是我們人類看到的顏色,人類所看的跟其他生物所看的是否一樣?不一定。其他生物所看到的恐怕超出了我們見到的紅、橙、黃、綠、藍、靛、紫。如此,又何必說黑和白哪樣更好呢?然後,他用名聲來跟黑白對照,認為人的名聲是外在的,並不值得推廣。譬如這個人聽說很仁義,名聲很好,你跟他見面一談,才知道並沒有外界說的那麼好;或者這個人據說不仁不義,名聲不好,但他也許是被冤枉的,是天下人都看錯了。所以,你不要從名聲這種外在的東西來判斷一個人。

接著,就是那句名言“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什麼意思呢?化解對於仁義的執著。我們常常記得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誰是大官、誰是小民,結果活在世間一點都不自在。就像幾條魚失去了水,困處在陸地上,相互吐氣、吐沫來苟延殘喘,這種情況很可憐啊。所以莊子說,還不如在江湖里互相忘記對方呢。 “江湖”是什麼? “道”。魚可以在江湖中相互忘記,人可以在“道”中相互忘記。但事實上,就魚來說,魚怎麼可能自己選擇不要江湖呢?是不得已,被迫的。人也一樣,沒有人可以完全心想事成。人在某些環境下的遭遇,一定是不得已的,無能為力的。這時候就看你有沒有眼光、智慧可以覺悟“道”。覺悟了“道”,你就會發現,你本來已經具備一切所需要的東西,你內在的這種智慧覺悟的能力,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假如我設定我的目標是要追求仁義,那我恐怕會為了這個目標犧牲其他更有價值的東西。更有價值的東西是什麼?就是覺悟“道”。

“道”是一個整體,人活在“道”中,本來沒有欠缺,哪又何必執著呢?執著於我要這樣做或那樣做,執著於這是我的或不是我的。 “我的”跟“不是我的”比,當然不成比例。 “我的”這麼小,這麼少,而天地那麼大,萬物那麼多,當然會覺得,哎呀,這個生命真是委屈呀。可是如果你能夠把這些執著化解掉,馬上就會感到一種生命的樂趣,像蘇東坡寫的“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在“道”的江湖里,逍遙自在。 現代人說到“朝三暮四”這個詞,覺得是在批評一個人沒什麼定性,見風轉舵、隨風搖擺,早上這麼說,晚上就變了。事實上,古人的用法並非如此,裡所說的“朝三暮四”,原意不但不是批評,還是一種非常高的人生的境界,是莊子為了說明什麼是“道”而講的一個寓言故事。

狙公賦茅曰:'朝三而暮四。 '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 '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 (《莊子·齊物論》) 有一個養猴子的人拿栗子餵猴子,說:“早上三升,晚上四升。”猴子聽了都很生氣。他改口說:“那麼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吧。”猴子聽了都很高興。名與實都沒有改變,而應用之時可以左右猴子的喜怒,這也是順著情況去做啊! 三加四等於七,四加三也等於七,莊子講這樣的故事是要說明猴子算術不好嗎?當然不是。莊子講“朝三暮四”之前先說了一段深奧的道理。他說:“樹枝與屋樑,醜人與西施,以及各種誇大、反常、詭異、奇特的現象,從”道“來看都是相通的一個整體。有所分解,就有所生成;有所生成,就有所毀滅,所以萬物沒有生成與毀滅,還會再度相通為一體。只有明理的人知道萬物相通為一體,因此不再爭論而寄託於平庸的道理上。”也就是說,只要覺悟了“道”是一個整體,就不會計較名稱與實質的改變了。因為,真正改變的只是名稱,以及隨著名稱而使人“以為改變的”實質罷了。接下來,他才拿猴子開玩笑,提醒我們人生就像“朝三暮四”的寓言一樣,有些人先得到的少,後得到的多;另外一些人先得到的多,後得到的少。用平常話來說,如果你是朝四暮三,先多後少,那你叫做“少年得志”,年紀輕輕,什麼都有了,但晚年未必就有這麼好的運氣了,因為很少有人是一輩子都順利的。反過來,如果朝三暮四,先少後多,那你是“大器完成”,年輕的時候比較辛苦,年紀大了可以多收成一點。但是人的生命是一個整體,無論你這一生得到什麼失去什麼,總量是一樣的,都是“七”,先四後三,或先三後四,其實沒有差別。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人對於一時的成敗得失、榮辱進退,實在不必要有太多的情緒在裡面,像猴子那樣,朝三暮四就生氣,朝四暮三就高興,先拿的多,就好嗎?先拿的多,就會贏嗎?不一定,因為你不知道後面的情況還會怎麼變化。

西方有一個觀念“EQ”,即情緒智商。美國做過一個實驗,在幼兒園裡找了很多四歲左右的小朋友,給他們兩個選擇:第一,你立刻就可以吃到很好吃的巧克力,但是只能吃一顆;第二,你可以吃兩顆巧克力,但要一位大哥哥出門再回來,而等待的時間是不確定。換句話說,小孩分兩種,第一種是我才不管呢,立刻要吃,雖然只能吃一顆,但我的慾望不能等;第二種是為了吃到兩顆,我必須約束我的慾望,等一等再吃,這就屬於延遲滿足。最後調查發現,選擇等一等領到兩顆巧克力的小孩子,長大以後往往比較有成就,這是因為當孩子選擇延遲滿足,就必須在等待中學習忍耐,想辦法讓自己轉移注意力,好讓等待的過程不那麼難熬,比如看書、畫畫,做點別的事情。在等待的過程,他內心會慢慢培養一種忍耐的能力。而人的“情緒智商”,說到底是看你能不能自我克制,能不能調節自己的情緒,能不能在想要大發脾氣或者想要得到某種東西的時候,稍微忍耐一下,沉潛一下。如果能做到這些,你的情商就比較高,這一生往後的發展會比較順利也是可以預期的。相反,如果一個人不懂得調節自己的情緒,從來不肯讓慾望稍微等待一下,那他這一生可能不會有太大成就。 這個實驗跟莊子所講的“朝三暮四”道理是一樣的,是要告訴我們,“道”是一個整體,人生也是一個整體;在整體裡面,得失成敗都是相對的。人的一生,付出多少代價,就會有多少收穫,其實是蠻公平的,又何必先悲後喜,或者先喜後悲呢?這些情緒的反應難道不是多餘而毫無必要的嗎?如果陷入情緒反應的循環過程之中,人生不是將在來去匆匆之際,茫然而大惑不解嗎?這樣的人生不是太可惜了嗎? 道家很重視情緒的調節,因為通常我們的能量是在情緒變動的過程中消耗了,在不必要的情緒反應中消耗了大部分。道家思想常常提到“全身保真”,讓生命保持完整,恢復真實的狀態,才能發揮生命的極限。而人生最高的境界是跟“道”結合,結合之後整個生命就會保持在一種非常安詳、從容、自在的狀態,好像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你去緊張、去焦慮,你不再去計較那些名稱與實質的改變,更何況是讓它們來左右自己的悲喜。 我們現代人常常用的一個詞叫“每況愈下”,意思是“情況越來越糟”。這個詞的原文是“每下愈況”,出於,但意思與“每況愈下”完全不一樣。 “每下愈況”是用來說明“道”的,跟“道”有關。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也?”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 (《莊子·知北遊》) 東郭子請教莊子說:“所謂的道,在哪裡呢”莊子說:“無所不在。”東郭子說:“一定要說個地方才可以。”莊子說:“在螻蟻中。”東郭子說:“為什麼如此卑微呢?”莊子說:“在雜草中。”東郭子說:“為什麼更加卑微呢?”莊子說:“在瓦塊中。”東郭子說:“為什麼越說越過分呢?莊子說:“在屎尿中。 ”東郭子不出聲了。 莊子常常提到“道”,因此有人問他,“道”在哪裡呢?是什麼樣子呢?能不能夠描述一下?結果發生了這段簡單的對話。莊子首先說,“道”在螞蟻身上。一般人聽了都會嚇一跳。大家都以為“道”一定在高天之上,要不然在什麼富麗堂皇的地方,或者秀麗的風景區也好,怎麼會在螞蟻身上呢,這是昆蟲啊。所以別人就問,“道”怎麼會這麼卑微呢?莊子接著說,“道”在雜草里面。螞蟻還算是昆蟲,算動物,雜草就變成是植物了,而且是沒用的植物。別人聽了之後,更加奇怪,說你怎麼越說越卑微呢?莊子繼續說,“道”在瓦塊裡面,成礦物了。再問,變成“道”在屎尿中了,成廢物了,排泄物了。所以問的人不出聲了,不敢再問了,再問不知道還有什麼樣的答案出來。 莊子為什麼要這樣說呢?他是故意的嗎?不是的,他確實認為“道”是無所不在的。為了說明這一點,所以他說“道”在螻蟻、雜草、瓦塊、屎尿中,從動物(昆蟲)到植物,到礦物(無生物)再到廢物,意思是:連最卑賤低微之物中都有“道”在其中。所以“道”是無所不在的,“道”是一個整體,在整體之中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所謂“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但“道”的無所不在並非“無所不是”。這兩者要嚴格區分開。如果說“道”是無所不是的,等於“道”就是萬物,萬物就是“道”,如果哪一天萬物毀滅、消失了,“道”也跟著毀滅、消失,但那就不是道家的“道”了,道家的“道”是“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獨立長存而不改變,循環運行而不止息,它除了遍布在萬物之中外,還擁有一種超越性,不會隨著萬物的變化而變化。所以只能說“道”是無所不在的,萬物變化生滅,“道”卻完全不受影響。因此,“在”與“是”一字之差,決定了理解是否正確。只能說“道”無所不在,而非“無所不是”。接著,莊子說到了“每下愈況”這個詞。 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每下愈況。”(《莊子·知北遊》) 莊子說:“先生的問題,本來就沒有觸及實質。有個市場監督官,名叫做獲的,他向屠夫詢問檢查大豬肥瘦的方法,就是用腳踩,愈往腿下的部分愈有肉,這隻豬就愈肥。 什麼意思呢?古代社會跟現代不一樣,沒有那麼好的設備把一隻豬用秤去秤一秤,看看斤兩。沒有那麼多人力、物力,怎麼辦?要依靠屠夫的經驗,用腳去踩豬的腿,腿當然有肉;再踩到小腿,還有肉,這當然是更肥的豬了;一直踩到豬蹄子旁邊,如果還有肉,那真是最肥的豬了。所以越往下踩,越有肉,豬越肥,這叫做”每下愈況“。莊子為什麼用這個比喻呢?因為”道“是無所不在的,任何卑微的地方只要你踩得到,都有”道“存在其中。莊子這個對”道“的比喻,讓人印象深刻。 英國生化學家李約瑟寫的《中國科技與文明》有五十幾冊,第二冊專門談中國的科學思想,其中就提到了莊子這段話,認為是中國古代的科學思想萌芽。為什麼呢?因為在科學家眼中,沒有什麼臟不髒、高低貴賤這些問題。譬如醫生給你檢查身體,排泄物也要查,不會說這個太髒不要查了。科學家眼中沒有這種分別,所有存在的東西都可以作為研究觀察的對象。不過,這段話被李約瑟認為具有科學精神,恐怕莊子自己也覺得很意外,因為他講的不是科學,而是道家的智慧。他說由於”道“是無所不在的,所以我們可以“”。細讀這段話,再回想莊子遍在全書的那些不著邊際的話語,就不免發出會心的微笑。如果”道“無所不在,人又何必執著呢?人活在世界上,從氣而來,氣散而歸,回到天地之間,生命就這麼簡單。你把握住中間這段時間,從身到心再到精神層次跟”道“結合,讓每一天的生活都有喜悅,都有快樂,這就是莊子的真正用意。 “莊周夢蝶”是千古傳頌的典故。這個典故後來被唐朝詩人李商隱用在他著名的《錦瑟》詩中:“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娟。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段故事的原文其實很短: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蝴蝶之夢為周與?週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莊子·齊物論》) 從前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真是一隻自在飛舞的蝴蝶,十分開心得意!不知道還有莊周的存在。忽然醒過來,發現自己就是一個僵臥不動的莊周。不知道是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呢?還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莊周呢?莊周與蝴蝶一定各有自然之分。這種夢境所代表的,就稱為物我同化。 做夢是十分普遍的經驗,像“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幾乎是個自然的現象。但是,當我們想起過去發生的事,不是也有“如夢似幻”之感,簡直讓人無法分辨孰真孰假嗎?莊子另一篇文章裡就曾分析過夢,並且把人生也看成一場夢。他說:“一個人,晚上夢見飲酒作樂,早上醒來卻悲傷哭泣;晚上夢見悲傷哭泣,早上起來卻打獵作樂。人在夢中,不知道自己在做夢。在夢中還要問夢的吉凶如何,醒來後才知道在做夢。要有大清醒,然後才知道這是一場大夢。但是愚人自以為清醒,好像自己什麼都知道。整天君啊,臣啊,真是淺陋極了!” 依此看來,人生應該怎麼安排才好呢?難道莊子會期望我們糊里糊塗過日子,因為“大清醒”實在太困難了?或者,即使做到“眾人皆醉我獨醒”,那麼我的清醒在眾人眼中會不會反而成了離經叛道的怪異現象呢?為了釐清問題的癥結,必須辨明莊子所謂的“物化”是什麼意思?一方面,莊周與蝴蝶“各有自然之分”,亦即若在莊周,就接受自己是個“僵臥不動的”、與別人格格入的、在世間走投無路的這樣一個人;若是蝴蝶,那就“自在飛舞、開心得意”,盡情享受生命的喜悅吧!另一方面,不管你是莊周還是蝴蝶,其實都是整體中的一小部分,而整體中的一切都在相互轉化啊! 《莊子·知北遊》有一段話,直接答復了有關“物我同化”的問題:舜請教丞說:“'道'可以獲得而擁有嗎?”丞說:“你的身體都不是你所擁有的,你怎麼能擁有'道'呢?”舜說:“我的身體不是我所擁有的,那麼是誰擁有它呢?”丞說:“它是天地所賦予的形體;生存不是你所擁有的,是天地所賦予的中和之氣;性命不是你所擁有的,是天地所賦予的順應過程;子孫不是你所擁有的,是天地所賦予的蛻變結果。所以,行路不知去處,居住不知保養,飲食不知滋味。這一切都是天地間變動的氣,又怎麼可能被你擁有呢?” 原來,我們所見的一切都是“氣”的變化。天代表主動的陽氣,地代表受動的陰氣,兩者搭配而化生了萬物。既然如此,物我同化就十分自然了。若要抵達這樣的觀點,還有一個關鍵的念頭,那就是分辨“我有”與“我是”。所謂“我有”是指肯定自己擁有“身體、生存、性命、子孫”。莊子已經清楚告訴我們這是無法成立的想法。至於“我是”,則是肯定自己“即是”或“等於”這四者。理由是:我與這四者都是天地所造就的。說得更淺顯一些,就是不要執著於自己的存在,以為自己是個可以擁有某些東西的主宰者。 如此說來,莊子不是有些消極嗎?其實不然。他認為,人的生命包含了身體與心智,但是另外還有更高的精神層次。宇宙萬物的變化也許真是一場夢,但是做夢的人一旦清醒,就會覺悟人生的可貴在於展現精神層次的意境。這才是莊子立說的用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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